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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寄情山水有曲衷

江山勝跡待登臨:唐詩與名勝 作者:張忠綱 ,董利偉 著


三 寄情山水有曲衷

唐代山水登臨詩發(fā)達的基礎(chǔ),首先有賴于社會政治的相對穩(wěn)定和經(jīng)濟的繁榮。人們能夠過著較為安定、富裕的生活,是大批知識分子能夠從容地領(lǐng)略自然界的美,并且用精確的語言形式表達出來的基本物質(zhì)條件。同時,唐代山水名勝詩既多且好的重要原因,還緣于如下幾個方面的情況:

其一,隱逸之風(fēng)頗盛。隱逸是中國的老傳統(tǒng)。唐堯時的許由、巢父,周武王時的伯夷、叔齊,等等,都是十分知名的隱逸之士。唐代的隱逸之風(fēng)甚于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唐代士子隱逸者眾多,其目的主要有這樣幾個方面:

終南捷徑。在唐代,受奮發(fā)向上的時代之風(fēng)影響,文士大都有一顆壯志報國的雄心。下層知識分子為了實現(xiàn)理想,走上入仕道路,除了科舉,當(dāng)時還有一條比較普及的道路——隱逸。這種被稱為“終南捷徑”的入仕方式,與科舉和從軍不同,既不須皓首窮經(jīng),卑屈求榮;亦不必銜枚披甲,賭命沙場。它以自然山水為依托,通過表面上與統(tǒng)治者所保持的疏遠距離,博得清流高士的美名,繼而憑借高士的名聲換取入仕的條件,贏得帝王的垂顧,一旦征召,便直登龍門?!缎绿茣る[逸傳》說這些士人“假隱自名,以詭祿仕,肩相摩于道,至號終南、嵩少為仕途捷徑?!边@其中不乏投機鉆營之士,但大多數(shù)還是借此為仕進手段,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由于隱士是股對抗朝廷的潛在力量,統(tǒng)治者多以“舉逸民而天下歸心”來征召隱士入朝,一則表示禮賢下士,二則隱士一旦被征召,便成為天子的順民了。唐太宗、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玄宗、代宗、德宗、文宗等,均對隱逸之士有過征召、臨幸或嘉獎?!霸L道山林,飛書巖穴,屢造幽人之宅,堅回隱士之車”,帝王的推崇使唐朝隱逸之風(fēng)愈來愈盛。這在客觀上促進了自然名勝詩歌的繁榮。

與科舉和從軍相比,隱逸重在以超常的姿態(tài)表現(xiàn)非凡的才能,一鳴驚人,一飛沖天。這種入仕方式與像李白這樣的詩人以追求不同凡響為目的的政治文化心理相契合。李白自年輕時就選擇了這條“捷徑”?!敖K南捷徑”讓李白品味了成功的快樂,也嘗盡了失敗的苦惱。自然山水伴著詩人走過一條不尋常的人生道路:由隱逸而漫游,由漫游而入仕,由入仕而退隱,又由退隱而回歸自我。李白親近自然,當(dāng)然不僅僅是因為“終南捷徑”?!鞍仔韵裁?,飄然有物外志”(《方輿勝覽》卷十七)。他一生漫游天下,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西起峨眉,東至天臺,北至幽州,南過衡山,無不留下他的行蹤和篇章。所到之處,尋訪名勝,歷覽幽境,佳作頻頻。一首《蜀道難》,寫盡“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兩首《望廬山瀑布》,讓蘇東坡為之唏噓,發(fā)出“帝遣銀河一脈垂,古來唯有謫仙詞”的感嘆;李白從他那崇高的宇宙精神和博大的自然視野出發(fā),尋找適合于自我心靈的自然載體,將自然山水與自我精神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種種綺麗壯美、攝人心魄的崇高意境。從中可看到多幻多姿、瑰麗無比的自然美景,又可以看到詩人那顆縱橫宇宙、總攬?zhí)斓氐膫ゴ笮撵`。

隱逸避禍。老子云:“功成身退,天之道。”歷來的封建帝王,多喜怒無常,恩威多變,對功臣猜忌成性。唐代也不例外。有些貪戀祿位的,常常不得善終,如長孫無忌、張柬之、蕭至忠、王忠嗣等。鑒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教訓(xùn),唐代的不少有識之士,往往見好就收,功成身退,如孟詵、賀知章等,便是如此。賀知章官至秘書監(jiān)和太子賓客,天寶初,他見玄宗日益昏聵,不納忠言,寵信奸佞,便主動辭官歸鄉(xiāng)做道士。盡管回到故鄉(xiāng)越中時間不長,但也創(chuàng)作了部分描繪當(dāng)?shù)厣剿畡氽E的佳作。

以隱逸逃世。唐代不少隱士,往往抱著一種獨善其身的人生信念而終老山林。唐代大詩人孟浩然年輕時一直隱居襄陽,四十歲始游京師,求仕,終不果。不能兼濟天下,只好獨善其身,漫游天下,終老山林。他在《自洛至越》一詩中就明確流露了這一心跡:“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fēng)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常建于開元十五年(727)與王昌齡同中進士,長期沉淪下僚。因仕途失意,“遂放浪琴酒,往來太白、紫閣諸峰,有肥遁之志。……后寓鄂渚,招王昌齡、張僨同隱”(《唐才子傳》卷二)。還有一種自始至終都無意于仕途的,如詩人劉方平,“隱居穎陽大谷,尚高不仕”(《唐才子傳》卷三)。詩人陸羽,隱于東南山水間,工于古調(diào)歌詩,善品茶,著書自娛,終生不仕。張志和、方干、陳陶、陸龜蒙等,無不退隱山林間,為詩作賦,獨善其身。

其二,唐代特有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環(huán)境,使士子們個個意氣風(fēng)發(fā),精神昂揚,無不以建功立業(yè)、兼濟天下為己任。為達此目的,士子們不但刻苦攻讀,飽覽詩書,同時還要行萬里路,遍游天下,增長知識閱歷,尋求晉身門路。唐代詩人,在出仕前或出仕后,大多有出外漫游經(jīng)歷。漫游目的,或為廣交師友,拜謁達官貴人,尋求入仕門路;或為擴大眼界,增長見識,飽覽神州大好河山。

在唐代,青年士子在參加科試之前,到各地漫游,尋訪祖國大好河山和名都勝邑,是當(dāng)時的一種風(fēng)尚。在漫游中飽覽祖國名山大川,開闊眼界,增長知識,同時又可以跟各種人物交往,借以擴大自己的名聲,增進進士及第的希望。杜甫在二十歲時,游覽了江南的許多秀麗山川名勝古跡,后來又漫游齊趙間。他在《壯游》一詩中對此次活動是這樣概括的:“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崗。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再后來的一次漫游是與李白、高適一起,同游梁宋(今河南開封、商丘一帶)。三人性情相投,一同登高懷古,訪道尋幽,飲酒賦詩,十分愜意。

晚唐著名詩人皮日休咸通四年(863)初,離家出游,從襄陽出發(fā),循漢水南下,達湖北東部,又至湖南沅湘、江西北部。再從九江渡江到安徽,再達河南,由南陽入藍田關(guān),至京都長安。此次漫游,不僅是為開闊視野,遨游山水,更為了“以文事造情”,即以自己的詩文進謁當(dāng)時的名流權(quán)貴,以造成輿論影響,便于考取進士。

當(dāng)然,唐代漫游之風(fēng)絕不僅僅限于青年舉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唐代,詩人沒有漫游經(jīng)歷的極少極少。在競相漫游的詩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詩仙李白。李白性喜山水,一生好入名山游。他自稱“十五學(xué)神仙,仙游未曾歇”(《感興八首》之五),“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上安州裴長史書》),足跡遍及襄陽、漢陽、洞庭、廬山、金陵、揚州、蘇州、越中、梁宋、齊魯、邯鄲、薊門、幽州、太原、宣城、黃山、當(dāng)涂等地,正如他自己所云:“士生則?;∨钍福浜跛姆??!?《上安州裴長史書》)李白的許多杰出作品如“夜發(fā)清溪向三峽”的《峨眉山月歌》,“自愛名山入剡中”的《初下荊門》,“兩岸青山相對出”的《望天門山》,“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望廬山瀑布》等等,皆為漫游途中所作,其間無數(shù)自然奇觀與天外奇思奔涌筆端,既體現(xiàn)為其四方漫游經(jīng)歷的紀(jì)行與實錄,又顯然是其理想化精神風(fēng)貌的凝聚與縮影。孟浩然一生大部分時間是隱居在故鄉(xiāng),但他也有豐富的漫游經(jīng)歷。他在《經(jīng)七里灘》一詩中就寫道:“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五岳追向子,三湘吊屈平。湖經(jīng)洞庭闊,江入新安清?!碧拼娜说拇笠?guī)模漫游,本身就是那一特定時代所產(chǎn)生的獨特的社會現(xiàn)象,而由此造成的行旅詩、寫景詩的繁榮,也就成為文學(xué)史上空前絕后的一片奇特風(fēng)景。

另外,不少官場失意之士和遭遷謫者,行旅途中,都作了不少紀(jì)行之作。武后時代,遭貶謫的官員增多,貶謫詩自然而然地興盛起來。如盧照鄰、王勃的西蜀之貶,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的嶺南之逐,皆為其作品增添了閃光點。盛唐及其后來的中晚唐貶謫詩以此為源頭,將詩歌史上的這一獨特領(lǐng)域推向了極致。王昌齡、韓愈貶嶺南,李白賜金放還和遭貶夜郎,白居易貶九江,柳宗元貶柳州,劉禹錫貶巴東,等等,無不成就了他們的杰出詩篇。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評》中就談到:“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p>

其三,投身邊塞。繁榮昌盛的國力對士子功業(yè)熱情的鼓舞與激發(fā),大事邊功的國策對士人建功途徑的開辟與導(dǎo)引,促使廣大士人形成“一聞邊烽動,萬里忽爭先”(孟浩然《送陳七赴西軍》)的從戎報國的普遍心理?!皩帪榘俜蜷L,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尚武風(fēng)氣于此可見一斑。同時,“唐制,新及第人,例就辟外幕,而布衣流落之士,更多因緣幕府,躡級進身”(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十七),又從制度上使從軍外幕成為躡級進身的捷徑?!肮γ粦?yīng)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這樣,一代知識分子在功業(yè)欲望的驅(qū)使下,毫不猶豫地將自身投向戰(zhàn)場。一些科場失意或干謁無成的文人也紛紛轉(zhuǎn)向“天子不召見,揮鞭遂從戎”(岑參《送祁樂歸河?xùn)|》)的新途徑。眾多知識分子遠赴邊塞,直接促成了邊塞詩歌的繁榮。

詩人們在反映戰(zhàn)爭的嚴(yán)酷激烈的同時,將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到對粗獷豪放的邊塞情調(diào)和壯麗新奇的異域風(fēng)光的描繪上來。如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王翰的“秦中花鳥已應(yīng)闌,塞外風(fēng)沙猶自寒”(《涼州詞二首》),李益的“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夜上受降城聞笛》)等。在這方面最為顯目的代表詩人是岑參。他以長期豐富的邊塞生活體驗,刻畫出一幅幅邊塞生活的生動圖景,幾乎涉及軍中生活、塞外風(fēng)光以及西北少數(shù)民族生活習(xí)俗、風(fēng)土人情的所有方面,如《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蒸沙爍石燃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陰火潛燒天地爐,何事偏烘西一隅”、《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等等,寫邊地風(fēng)光雄奇壯麗,異域情調(diào)濃郁。岑參的邊塞詩在當(dāng)時影響即很大,“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土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習(xí)之”(杜確《岑嘉州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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