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五四”啟蒙
正是創(chuàng)辦人屠元博的先見之明,常州中學聚集了當時最好的老師。他們學識淵博,思想開明,勇于接受新思想,無形中為學生打開了一扇清新的窗戶。每次上體操課,學生們整整齊齊地站立在風雨操場,個個精神抖擻。當年劉伯能老師在前面呼立正,鏗鏘有力地喊道:“須白刃交于前,泰山崩于后,亦凜然不動,始得為立正!”如果碰到酷暑天氣或者陣頭雨,身為同盟會會員的劉伯能宏亮地呼道:“汝輩非糖人,何怕日?非紙人,何怕風?非泥人,何怕雨?怕這怕那,何時能立?”劉伯能老師呼立正的聲音代代相傳。周有光雖然身體細弱,只要一聽到體育老師呼立正,便熱血沸騰,操場回蕩著齊刷刷的聲音,人生立身大訓便于此立下。正是這些胸懷民族和國家的好老師,使少年周有光心中埋下理想的種子,內心激蕩著將來報效祖國的情懷。令周有光印象深刻的師長,還有音樂老師劉天華和古文老師吳山秀。
常州中學非常注重課外學習,上午九點上課,安排三節(jié)課,每節(jié)課五十分鐘,下午則是游藝課。孔子曰,“依于仁,游于藝”,說的是人要有“仁”的內在修養(yǎng),心理上就有了安頓的地方;有“藝”的熏陶,人生就有精彩的地方。游藝課的教學理念正基于此。學生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愛好,可以自由選擇課程。比如,喜歡古典文學的去上古文課,喜歡音樂的就聽音樂課,愛好書法的就去書法班,各類課程都有,極大地開擴了學生的視野。也有學生自己組織的學社、學會、樂團、劇社等,辦得熱熱鬧鬧,真是課內打基礎,課外出人才。游藝課不用考試,全然憑個人興趣,因此大家學起來興致勃勃。正是這種寓教于樂的教學理念,大家讀書都很自覺、很用功,教室里、操場上經(jīng)?;蝿又啻撼C健的身影。
周有光愛好廣泛,他經(jīng)常串門子,有時會鉆到打拳班,在北拳和南拳的爆發(fā)力中,在拳師的進攻和防守中,觀摩中國工夫。每到下午四點鐘,學校的軍樂隊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fā)了。一聽到昂揚的軍樂聲,大家都跑到教室外觀看。周有光跟一幫同學跟在軍樂隊后面,隨著樂音開心地蹦跳。戴著圓眼鏡的劉天華,在一邊指導學生的演奏。劉天華是學校的音樂老師,枯燥的樂理課經(jīng)他一講便令人神往。年輕有為的劉天華在日本留學時學習西洋音樂,回國后又主攻民族音樂。他在母校組建了軍樂隊與絲竹合奏團,全然提升了學校的音樂素質,展現(xiàn)了學校不同尋常的精神風貌。在教學之余,劉天華專研西洋音樂,大膽借鑒西洋演奏技法以改革國樂,最終成為近現(xiàn)代二胡演奏學派奠基人,是中國現(xiàn)代民族音樂的一代宗師。
校長童伯章不僅學識淵博,上課生動,還精通音樂,擔任學校游藝部昆曲班導師,笛、簫、笙、三弦、二胡、嗩吶等各種樂器無一不能。在童校長的影響下,周有光喜歡上了音樂,一氣選修了好幾種樂器,彈月琴,拉二胡,吹笛子,忙得樂陶陶的。周有光天分很高,在劉天華手把手的指點下,提高了音樂修養(yǎng),增強了欣賞音樂作品的理解能力。每天下午,周有光早早來到西園的音樂教室,擺弄樂器。下午的校園里,琴聲、歌聲、書聲相應和,令人陶然。音樂像舒緩的河流,帶著周有光神游萬里,在思維體操中翩躚。
吳山秀飽覽經(jīng)史子集百家書籍,中文課上的是出名的好。他面容清瘦,須發(fā)花白,一件淺色長衫襯托著他灑脫的學者風度。每天清晨,他布衣長衫地步行來到學校,看到正在做操的學生們則頷首微笑。吳山秀上課沒有教案,因為教案早已爛熟于胸。他講屈原的《離騷》,先抑揚頓挫地背上幾段,他非常注重分析時代背景,如此這樣分析透徹之后,作品的主旨及屈原的愛國熱誠和高尚情操自然浮現(xiàn);他講莊子的《逍遙游》等,令人生發(fā)展翅高空的情懷,同時理解大背景下的情狀。吳山秀講解課文,善于體察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寫作動機和心理活動等因素。他經(jīng)常會把思緒甩開去,在引經(jīng)據(jù)典中結合趣味故事,因此聽起來特別生動。吳山秀對學生要求很嚴,兩節(jié)作文課須當堂完成作文,不許打草稿,還要求用毛筆工整地書寫。正是這樣的嚴格訓練,周有光打下了扎實的文言文功底,作文常常得高分。夜深人靜時,回想著課堂上老師風趣生動的講解,一個個古人形象都翩然而至,與周有光時而親切、時而激昂地交談,令他理解了代代古人的情操,體會了古典文學的精妙,學會了寫詩作文的構思和技巧。
吳山秀曾秘密參加常州地下革命組織,以手中犀利之筆,創(chuàng)辦了常州第一張報紙——《公言報》。他雖然教授古文,全然沒有迂腐之氣。當時,“五四”思潮已席卷而至,白話文運動的主帥胡適,早在1915年就率先提出“文言文是死文字,白話文是活文字”的見解,1918年又提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就在這一年《新青年》全部改為白話文。與此同時,中國涌現(xiàn)出了400多種白話報刊,由這種白話文的新媒介,新思想、新知識、新文化猛烈地爆發(fā)出來,形成了強大的潮流。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它使“無聲的中國”變成了“有聲的中國”。吳山秀密切關注白話文運動,積極倡導白話文國語。由于當時處于過渡時期,上課、作文仍然是文言文,國語大多在校比賽時才用。但是吳山秀在課外指引學生看白話文,《新青年》的傳閱令周有光大開眼界,胡適的《嘗試集》更是萌發(fā)了周有光的興趣,這本中國第一部“白話新詩集”猶如一顆定時炸彈,炸開了少年周有光的思想之花,影響了周有光的一生。
周有光跟高一級的呂叔湘經(jīng)常一起討論,在學校圖書館,在校園的亭石花木樹間,兩人一起品味《詩經(jīng)》與《嘗試集》的真味。日后成為中國近代漢語研究的拓荒者和奠基人的呂叔湘,對國文和英語最感興趣,有空就呆在圖書館廣泛閱讀。學校的英文老師水平很高,都是圣約翰大學或者東吳大學的高材生,有的還在西方留過學,學校甚至引進外籍教師。當時,外國語、外國史地、數(shù)理化等課程均采用英文原版教科書,強大的氛圍讓周有光中學畢業(yè)時,達到不打草稿就可用英文寫文章的水平。而毫無障礙的英文閱讀,也讓周有光接觸到國外最新的書籍和報刊,接受新思潮的精神洗禮。
在中學時代接受了“五四”洗禮的周有光,左手古文,右手英文,心中裝著鮮活的白話文和中西方音樂,扎實的基礎、廣闊的視野、開明的思想,為他日后的人生準備好了一副飛翔的翅膀,成為一個真正從“傳統(tǒng)”成功過渡到“現(xiàn)代”的知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