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月夜寄舍弟》一詩中有“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的句子。在夜深人靜時刻，每當我翻著杜甫的集子，讀著這首詩，心里就自然會“套”上“山從昨日綠，水是故鄉(xiāng)甜”的句子，同時我老家連城莒溪的奔騰的水、噴涌的水、溫暖的水就從我心間的小溪流淌而過，那水立刻又幻化成漲滿的溝渠，流過了充滿沙石的戈壁灘，流過了太行山上那些住滿村民卻苦于干枯缺水而不得不用手中僅有的幾元錢買水喝的村莊旁。

小時候上山挑柴，沿著家門外的溪水邊的小路走去，溪水蜿蜒而上，嘩嘩地歡騰著不停地唱著歌，從綠色的田野穿過，從彎彎的小橋穿過，然后經(jīng)過一些淺灘，經(jīng)過一些深潭，經(jīng)過一個幾十米窄窄的美麗的卻也氣勢非凡的瀑布，突然躍進山中的峽谷。峽谷的兩邊是青山綠樹，那大樹小樹的枝葉，或伸向或觸摸湍急的流水，它們是在招手還是親吻？水流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要流向何方，也許它就是仙女飄下人間的白色飄帶，恰好落在我們故鄉(xiāng)的山間，把我們的故鄉(xiāng)輕輕地圍起來。夏天的時候，我和我的小伙伴，在挑柴回家的時候，常常會滯留在某一個深潭旁邊，看透明的清水中游魚在嬉戲，那魚兒在水中擺動，突然翻身，就像高低桿上騰躍的體操運動員的身段。我們看得忘情了也跳進水中跟魚兒比賽著，游個痛快，再沿著小溪旁的小路急急往回趕，小溪唱的歌伴隨著我們腳步的節(jié)奏。

啊，水是故鄉(xiāng)美！

我們村子的中央，有一眼很大的泉水。泉水流出來的水，形成了許多森羅奇布般的池塘。在那泉水邊，無論是夏天，也無論是冬天，永遠有許多婦女在挑水洗衣，說說笑笑，那是她們快樂的天堂，高興可以在這里讓大家分享，苦惱也可以在這里讓大家品嘗。難得的是這里泉水夏天清涼如冰，冬天則熱氣騰騰如入澡堂，這真是奇妙。更奇妙的是，差不多村里人家煮粥，都特別要來這里挑泉水，不用水缸里的溪水。泉水煮出來的粥特別黏，特別香，滋味特別甜美。小時候，我一直不知這眼泉水的奧妙，問過小學的老師，他們支支吾吾，他們的回答常常是等于沒有回答，讓我感到失望。后來我上了大學，才知道這種泉水，叫做“恒溫泉”，一年四季，無論冬夏，外面的天氣溫度變化了，可它溫度永遠不變。上個世紀80年代初又一次回到故鄉(xiāng)，我用溫度計去測量過，它的溫度是20度，而且一年四季保持20度，20度是它的堅定性格，哪怕是外面下雪粒、結(jié)冰碴，哪怕是外面驕陽似火，炎熱難忍，它永遠保持20度。20度是它的生命線。我還特地灌了一瓶泉水帶回北京，請專家用科學儀器檢驗，發(fā)現(xiàn)那是優(yōu)質(zhì)礦泉水，這才揭開泉水煮粥特別鮮美的奧秘。以后我給學生上課，講“物理境”與“心理場”這兩個概念的區(qū)別，我總是講故鄉(xiāng)泉水冬暖夏涼的故事，還是那眼泉水(物理境)，為何夏天變得清涼冬天變得溫暖(心理場)。學生們聽了不但明白了這兩個心理學的概念，還說，什么時候能到老師的故鄉(xiāng)去嘗嘗那冬暖夏涼的甜美的泉水呢？

啊，水是故鄉(xiāng)甜！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離泉水不遠的溪邊，還有另一種泉水，那就是溫泉。溫泉緊靠在小溪流過的地方，幾乎就是隔著幾塊大石頭。小溪的清流頭也不回地從溫泉邊上流過，溫泉則沉浸在它的冒泡泡的工作中。記得大人們把溫泉用草皮和石塊圍起來，每天傍晚都會有許多勞動了一天的鄉(xiāng)親，來這里“泡湯窟”(泡溫泉)。我們這些小孩兒則在“湯窟”里泡熱了，就又跳進旁邊的溪水里游泳。溪水冷得很，“湯窟”熱得很，我們就在這一冷一熱中跳來跳去，打鬧著，嬉戲著，那歡樂的兒童時光似乎永遠停留在這里，也似乎漸漸在這里流逝，我們在這里成長……

啊，水是故鄉(xiāng)暖！

如今我老了，我關(guān)切的是，故鄉(xiāng)的水還是那樣美嗎？故鄉(xiāng)的水還是那樣的甜嗎？故鄉(xiāng)的水還是那樣的暖嗎？我的腦海里蕩漾著故鄉(xiāng)的水，那溪，那泉，那窟，流動著，變幻著；在變幻中我思念的還有那高低起伏的山，青翠欲滴的樹，還有那夜間的蛙鳴合唱和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青光，還有那早出晚歸的鄉(xiāng)親，他們頭上的斗笠，他們臉上的汗珠，他們腳上的草鞋，還有那黃昏時刻屋頂上升起的裊裊炊煙……

(200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