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人”的“邊緣”人生
瘦盡燈花
讓我想想,我的“邊緣人”生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我原本是一個很不錯的老師,既敬業(yè),又負責。可是,事實上,在我拼命工作的時候,我的學校就已經(jīng)是一所“邊緣”學校了。
我所就職的這所職業(yè)中學,早在七年前就已經(jīng)風雨飄搖——這是社會大氣候造成的,學生都熱衷于考大學,不肯學技術(shù),覺得好像很低等似的,于是造成我們的學校生源不夠,別的學校的老師一個人帶一百多個學生,很辛苦,而我們卻一個人只帶幾個學生,簡直就是“教授”級待遇。上課時,我們不用站在講臺上辛苦地說啊說,只要把課桌圍成一圈,然后往中間一坐,就可以輕松授課了。
后來,學校險些支撐不下去,干脆把我們像放鷹一樣撒出去,這兒借調(diào)兩個,那兒借調(diào)兩個,到別的單位混口飯吃。
我和其他幾位同事一塊兒被借調(diào)到本地一所重點高中,在這里成了“邊緣人”。本校的老師看不起我們,說話都是冷冰冰,哪怕我們整天累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沒辦法和人家平起平坐。尤其是我們的年級主任,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更為高傲,逢到我們想在辦公室里偶爾放松一下,玩玩電腦,她進得門來,橫掃一眼我們這些牛鬼蛇神,然后把門大力一關(guān),“咚”然一聲,四座皆驚,嚇得我們趕緊斂手縮腳,繼續(xù)工作。
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逃來逃去,都再也沒能逃開這種“邊緣人”的生活。
哪怕是學校光景變好,我們重回“娘家”,而且有一段時間我還重任在肩,天下成了我的天下,江山成了我的江山,但是,當這段亢奮期過后,我的嗓子因為疲勞過度,終于失聲,于是,在自己的“家”里,我再次成了邊緣人。
從2001年到2004年,整整三年,我這個挑大梁的語文教師,“淪落”到在圖書室當輔助工,幫別的老師找書,填借書卡,聽別的老師一邊大聲談笑,一邊慨嘆現(xiàn)在的學生多么難教。我想說話,嗓子里卻像卡著一個帶刺的鐵核桃,一開口整個胸部都疼得火燒火燎。在老同事這里,我還能獲得適度的尊敬,但是新來的年輕同事們眼里,我就是一個透明人。我把他們要借的書條寫好,他們抱上就走,根本不會看上我一眼。有一次,我在前邊走,聽見后邊兩個年輕老師悄悄議論:
“你看,管圖書室的那個人?!?/p>
“嗯,怎么了?”
“你說,她是不是一個啞巴?”
“……”
我低著頭,不說話。
那段時間,我寫呀,寫呀。我是把手中的筆,當成我的嘴巴。當我用筆挖開一條小路,有了一點小小的知名度,又被我們本地檢察院借調(diào)過去——原來,我最初不得已為之,后來又極鐘愛的寫作,不過是把我從一種邊緣人的生涯,切換到另一種邊緣人的生涯。
在這里,所有的人都是穿檢服的,只有我不是。這里領(lǐng)導(dǎo)很好,同事們也很好,但是,領(lǐng)導(dǎo)不是我的“親”領(lǐng)導(dǎo),同事不是我的“親”同事,這里的漂亮、優(yōu)雅、干凈、威嚴的環(huán)境,包括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我有緣分,卻都不屬于我自己——我是一個邊緣人。
有一次,和檢察院的同志們一起搞活動,“送法下鄉(xiāng)”,攝影師需要錄下同志們給村民下發(fā)宣傳資料的鏡頭。我們的主任著檢服,吃力地抱著一大摞資料,面前圍一群人,個個伸手想要。我看她太累,想伸手過去幫忙,沒想到她身子一扭,避開我伸過來的胳膊,轉(zhuǎn)過身招呼另一個小同志:“你來,幫我發(fā)一下?!蔽也呕剡^神來:原來,著便裝的我,根本沒有代表檢察官形象的資格……
那一刻,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煩惱皆因強出頭”,誰也不怪,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是個“邊緣人”。
而且,要命的是,就連我的寫作也處于“邊緣”狀態(tài)。昨天,我們本地一份黨報的總編跟我商量一件事,問我能否在這份報紙上開一個專欄,寫一些主流文字。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給我出了好大一個難題。我的寫作雖然以散文為主,但卻基本上和主流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筆下,淡化了一切我不想關(guān)心和關(guān)心不起的東西,包括政策和政治,包括一些主流的人和事。我的目光更遠地投向過去,所寫的最主流的東西也不過是人間情愛,但是,就連這種筆觸背后的情緒,也是非主流的灰色和消極。我更關(guān)心的是一些邊緣的題材和情緒,更愿意揭開體面生活的蓋子,露出里面殘舊的里子。說實話,我并不想“劈腿”,但卻整天腳踩兩只船,活在陰陽兩界。恬淡平和的笑容背后,掩藏著不為人知的憂急。
其實,每個邊緣人都有自己的憂急吧。幾乎每個單位都會因為特殊需要雇用一些臨時工,除去掃地抹桌掏廁所的不算,還有和我一樣搖筆桿子的。有一個單位的臨時工,是我們當?shù)仡H有些名氣的詩人,但是很奇怪,他有一個很不好的毛病,就是長于抄襲,就連名家的東西他都敢堂而皇之地弄上去。他的抄襲危害范圍極小,只發(fā)在我們本地一家報紙,而且沒有稿費,不知道他圖的是什么。好多人對他不理解,可是,我覺得他或許有這個意思:這是本地唯一的機關(guān)報,領(lǐng)導(dǎo)的桌子上每天一份。他這樣做,也許是想給領(lǐng)導(dǎo)加深一下印象,將來,好解決自己的工作問題。
有一天,另一個單位的筆桿子,也是臨時工,來我單位。他當邊緣人已經(jīng)十年,到現(xiàn)在還沒修成正果。他問我:“你有沒有煩惱?”
我莫名其妙。
他嘆口氣:“唉,十年了!我的苦惱,說了你也不會理解?!?/p>
我看著他笑:同是天涯邊緣客,個中滋味,我怎么可能不理解?只是,當“邊緣”成為一種常態(tài),我們唯一的任務(wù),就是不輕易言棄,努力把我們的“邊緣人生”過得很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