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稀奇日本瞥見記
知られぬ日本の面影
本章選譯自小泉八云首部關(guān)于日本的文集Glimpses of Unfamiliar Japan（1894），該書分上下卷，主要講述了作者在日本島根縣松江市的所見所聞，向西方讀者介紹了日本的風(fēng)土人情。其中《舞女》被法國Doux Mondes雜志推為世界最好的言情故事。
一 地藏菩薩
お地藏さま
這些佛像容貌宛若稚童，雖然年代久遠(yuǎn)，看起來十分神秘，卻莫名地觸動了我的心弦
一
某日，我參觀了許多日本寺廟，既有神社，也有佛寺，一路上見識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物，遺憾的是，未曾親眼見過佛陀的臉。
我一步步登上長長的石階，從鋪滿象首獅頭的鬼瓦
的院門下經(jīng)過。此時已是黃昏，我赤足踏入一片香霧，走進(jìn)點綴著金紙蓮花的夢幻花園。天色昏暗，香火氤氳，我耐心等待自己的雙眼適應(yīng)黑暗，卻還是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認(rèn)出眼前是一方神壇。神壇由青銅所鑄，表面鍍了一層金。它的形狀奇特，上面覆蓋著神秘的金字經(jīng)文，四周則垂有金光閃閃的飾物。神壇上有一個佛龕，但龕門緊閉著。
然而，最令我動容的，是信眾表現(xiàn)出的一片虔誠之心。在他們身上，我看不出任何冷漠、嚴(yán)苛或壓抑的情緒，甚至連半點冒犯之意都不存在。燈火輝煌的廟宇前、石階上，舉目望去，歡聲笑語的兒童在玩著稀奇古怪的游戲，母親們則進(jìn)入佛堂虔誠祈禱，不時還有小孩在墊子上打滾、怪叫。信眾們的心情都是輕松愉快的：他們將香火錢投入功德箱，然后拍拍手，低聲祈禱兩句，便可以離開了。他們還會聚在寺廟門口，快活地聊天抽煙。在一些佛堂里，我發(fā)現(xiàn)信眾們根本就沒有進(jìn)來，他們只是立在門前祈禱片刻，再奉上一些微薄的供品，聊表心意。這些毫不懼怕自己造的神的人是多么幸福??！
二
晃是我的友人，此時他面帶笑意，在門前鞠了一躬，脫去鞋子，只穿著白色足袋走進(jìn)來，又行了一禮，緩緩地坐在寺廟的凳子上?；问莻€十分有趣的年輕人，他臉上光滑無須，皮膚呈古銅色，藏青色的頭發(fā)垂在額前。他身穿寬袖長袍，腳著雪白足袋，看起來倒挺像一位年輕的日本姑娘。
我拍了拍手，讓人奉茶，晃常把這種茶叫作“中國茶”。我遞給他一根雪茄，他拒絕了，說想抽煙管，我答應(yīng)了。隨即，他從腰間摸出了煙管盒和煙草袋，從盒中取出一支黃銅煙管，上面有一個豌豆大小的孔，又從煙草袋里取了纖細(xì)如發(fā)的煙絲，連同一顆小球一起塞進(jìn)煙管，才開始抽了起來?；紊钗豢?，將煙吸進(jìn)肺里，又從鼻孔里噴出來。他連抽了三口，中間只停頓了一小會兒，眼見煙管空了，就將它放回了原處。
這時，我便將見不到佛像的沮喪事告訴了晃。
“哦，你今天就可以見到了?！被位貞?yīng)道，“待會我們便動身，去藏德院走一趟，今天那里要舉辦佛生會。不過那里的佛像很小，只有五六寸高。你若想看宏偉壯觀的佛像，就要到鐮倉去。那里有一座大佛，端坐于蓮臺之上，有五丈之高呢?！?/p>
在晃的帶領(lǐng)下，我們出發(fā)了。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次可以看到“奇特的東西”。
三
寺院里一片歡聲笑語，門前的石階上，母親們滿臉喜氣，孩子們在一旁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我們走了進(jìn)去，發(fā)現(xiàn)有很多母親帶著小孩，圍在玄關(guān)里一張漆桌旁。走近一看，桌上放了一個裝滿甘茶的小桶，中間豎立著一尊小佛像，佛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婦人們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布施之后，拿起一只形狀奇特的木勺，舀了一勺茶水，然后澆在佛像上。隨即，又舀了一勺茶水，自己先喝一點，再給孩子喝幾口。這種儀式被稱作灌佛式。
擺放著甘茶的漆桌旁，則是一個較矮的臺子，上面放著一口鐘，好似一個大缽。僧人手持一個實心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敲著鐘。但這鐘聲聽起來似乎不對勁，僧人拿起鐘，朝里面瞧了瞧，從里面提溜出來一個笑嘻嘻的娃娃。孩子母親見狀，也是忍俊不禁，連忙上前將娃娃從鐘里拉出來。僧人、母親和孩子看見我們好奇的眼神，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倆也頓時被逗樂了。
晃與我分開了一會兒，去和寺里的一位值班人聊天?；貋淼臅r候，他手里多了一個形狀奇特的漆盒，長約一尺，寬高約四寸。盒子的一端有一個小孔，而且外表看來沒有任何樣式的蓋子。
晃對我說道：“如果你花上兩錢，就可以聆聽神諭，卜算未來?！?/p>
我交了錢，晃便使勁搖了搖手中的盒子，不一會兒，小孔里掉出一只竹簽，上面寫著漢字。
“吉！”晃驚喜地喊道，“好運氣啊，五十一號?！?/p>
說完，他又搖了搖漆盒，里面很快掉出了第二只竹簽。
“大吉！真是鴻運當(dāng)頭，九十九號！”
再搖一次，第三只竹簽掉了出來。
“兇！”晃笑道，“說不定我們會有麻煩嘍，六十四號。”
晃將盒子還給了僧人，得到了三張神秘的小紙條，上面還有編號，剛好與我們所抽的三支竹簽對應(yīng)。這種小竹簽被稱為御簽。
晃拿起五十一號簽的紙條，將上面的內(nèi)容翻譯給我聽：
“抽此簽者，當(dāng)依天道而行，拜觀音。則百病治愈，失物復(fù)得，官司得勝，守得佳人歸，且將喜事連連。”
“大吉”簽的解釋也大抵如此，唯一不同的是，護(hù)佑的神明從觀音菩薩變成了掌管財運的大黑天、毗沙門和弁天。另外，婚姻上無須苦守，更加順?biāo)臁?/p>
但是，第三張紙條上的內(nèi)容就不一樣了：
“抽此簽者，須謹(jǐn)遵天道，信奉大慈大悲觀音菩薩。病來如山倒；失物不復(fù)還；訴訟不如意；紅線難系，鏡花水月一場空。唯有奮發(fā)圖強，方可逃脫大難。愁云慘霧，一生凄苦?！?/p>
“我們的運氣還不錯，”晃十分肯定地說，“三個簽里兩個都是好運。我們現(xiàn)在去看看另一尊佛像吧?！彪S后，他帶著我穿過了許多奇異的街道，來到了城市南端。
四
我們沿著寬闊的石階，朝山頂拾級而上，兩側(cè)是杉樹和楓樹。我抬起頭，看見前方有兩尊佛獅，公獅張大了嘴，仿佛是在打哈欠，樣子極為威武；母獅則緊閉著嘴。從它們中穿過，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宏偉的寺廟，寺廟盡頭是一片長滿密林的高地。
寺廟的屋頂鋪著青銅瓦，傾斜的屋檐上有鬼瓦和龍的雕像，因歷經(jīng)風(fēng)雨，顏色便不如以前那么鮮艷了。禪房的障子敞開著，里面?zhèn)鱽砝世收b經(jīng)聲，想來是僧人們正在做午課。仔細(xì)一聽，原來他們吟誦的是由梵文翻譯而來的漢字佛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其中有一位僧人，正手持裹了棉布的木槌，一下下地敲在一個形狀古怪的東西上，為大家打拍子。那東西的形狀好似海豚腦袋，表面涂了緋紅色和金色的漆，聲音低沉，這就是木魚。
寺廟右側(cè)有一個小佛龕，里面飄出裊裊青煙，香氣四溢。盛滿灰燼的小香爐中，插著六七支線香，上面青煙繚繞。遠(yuǎn)處的陰影中，有一座通身黝黑、頭戴冠冕的佛像。它微微頷首、雙手合十，就像我見過的日本人站在佛堂門口的陽光下祈禱時那樣。佛像是木制的，雕刻和上色都比較粗糙。不過，它神態(tài)祥和，如有所語，倒別有一番風(fēng)姿。
我們穿過庭院，來到左側(cè)的一處建筑。前方又有一處臺階，一直向密林里延伸，似乎要通往某個神秘之地。我步上臺階，一直走到頂端，這里也被兩尊小石獅守護(hù)著。驀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涼蔭下，再凝神一看，頓時被眼前的陌生景象給震懾住了。
陽光穿過拱形的樹冠，依稀漏下幾縷微光，只在地上留下幾道光斑。古樹投下濃蔭，籠罩在泥土上，遠(yuǎn)看幾乎是漆黑一片。落日的余暉溫柔地灑下，平添了幾分莊重，也使得眼前的奇景一覽無余——放眼望去，地上是不計其數(shù)的刻有漢字的灰色柱狀石碑，上面布滿青苔。不止如此，在石碑的周圍，特別是后面，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高聳的長形木牌，上面也寫滿了奇怪的文字。成千上萬的木牌猶如涌入沼澤的洪流，將濃蔭刺穿。
我立刻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里是一片墓園，而且是一座非常古老的佛教墓地。
這些木牌在日本被稱作卒塔婆，其上端兩側(cè)邊緣處各有五個豁口，兩面都寫有漢字。通常，一面寫著“為菩提”，下方則是死者的戒名；另一面寫著梵語中的文句，但具體是什么意思，沒人說得清，就連做法事的和尚都記不得了。當(dāng)墳?zāi)蛊鸷弥畷r，就會在后面立一個卒塔婆；此后每隔七天，就要添上一個，直到第四十九天；然后，百日忌添一個，一回忌添一個，三回忌添一個……陸陸續(xù)續(xù)，一直到第一百年才算完成。
幾乎在每一座墳?zāi)购蠓剑寄芸吹揭恍┬轮频臎]有刷漆的白木牌，旁邊則放著一堆老舊的木牌，有的呈灰色，有的甚至都發(fā)黑了；許多年代久遠(yuǎn)的木牌，飽經(jīng)歲月侵蝕，上面的文字都磨滅不清了；還有一些則倒在深色的泥土地中。上百個木牌放在一起，微風(fēng)拂過，將它們吹得嘩啦作響。
卒塔婆的形狀還算奇特，不過更有趣的是那些墓碑。我知道，這些墓碑蘊含著佛教五大要素的觀念：方形臺上有一圓球，球頂放著一個角錐體，上面有一個淺口杯狀物，四周呈新月形向上翹起，石杯上方，有一梨形的物體，頂端尖尖的。這幾種形狀的組合，剛好代表了構(gòu)成生命的五大要素：地、水、火、風(fēng)、空。當(dāng)它們分解時，死亡也就來臨了。其中缺了第六大要素，即“識”?！白R”觸及的范圍之廣，勝過任何意象化的事物。但由于“識”屬于象征性的要素，所以西方人一般很難理解。
許多石碑呈方形，十分低矮，且?guī)в衅巾?，上面寫著或刻有黑色或金色的日文。墳?zāi)购筘Q立的木牌樣式不一，大多數(shù)是圓頂?shù)?，有高有矮，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見。除此之外，墓園里還有一些造型怪異的石頭，以及一些天然的巖石，它們光滑的一面被繪上了圖案。有些木牌雖然造型奇特，看上去十分古怪，卻被人們賦予了獨特的寓意。同樣地，墓園里的一些石板雖然奇形怪狀，朝各個方向扭曲著，若不是仔細(xì)觀察，你就很難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些石板都是垂直立在底座上的。
這些墓碑的底座也有著多種多樣的結(jié)構(gòu)。在墓碑正前的底座上，一般都會有一處突出的表面，面上大多鑿有三個孔槽：一個大的橢圓形凹槽，兩側(cè)則是兩個小圓孔。小孔是用來焚香的，凹槽里則盛滿了水。其中的緣由，我也解釋不清楚，一位日本友人曾告訴我：“為死者倒水，這也是我們?nèi)毡镜囊粋€古老傳統(tǒng)。”墓碑的兩旁，人們通常還會放幾個竹杯，里面插上鮮花，以寄托對亡者的哀思。
墓園中還有許許多多的佛像，且姿態(tài)各異：有打坐冥想的；有宣揚佛法，勸誡眾生的；還有的正合眼沉睡，神態(tài)寧靜安詳，宛若孩童。在佛教中，這被稱為佛祖的“涅槃”。許多墳?zāi)股隙祭L有圖案，其中，最為常見的則是象征著祥瑞的并蒂蓮。
我在墓園里走走看看，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寫有英文名的墓碑，上面還草草地刻上了一個十字架。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基督徒的墳?zāi)埂Ｓ纱丝磥?，這里的出家人果真是寬大為懷啊。
這里的墓石都變得破敗不堪，長滿了青苔。地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成千上萬的灰色石子，石子之間只有一兩寸的空隙，在大樹底下最為常見。抬頭仰望，有成群的鳥兒自頭頂飛過，聲音婉轉(zhuǎn)動聽，使人心生愉悅。向下俯視，則是鋪展開來的石階，耳邊仍能聽聞僧人們的吟誦，低沉微弱，好似蜜蜂在嗡嗡作響。
晃在前面默默帶路，跟隨他的腳步，我往墓園更深處走去，光線越來越昏暗，眼前的景致也愈發(fā)衰敗蕭條。石階盡頭，我注意到右側(cè)樹立著許多高大的石碑，上面布滿了青苔，灰色的碑體上刻著字，大約有兩寸之深。石碑后面，則是許多大型的卒塔婆，高十二到十四尺，而且有廟頂?shù)臋M梁那么厚。這些都是寺廟僧人的墳?zāi)埂?/p>
五
走下被陰影籠蓋的臺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有六尊小雕像，約三尺高，在一個長長的基座上站成一排。第一尊雕像手拿佛教的抹香函；第二尊手持蓮花；第三尊拿著禪杖；第四尊手抓念珠；第五尊雙手合十，虔誠禱告；最后一尊一手握著六環(huán)錫杖，一手托著如意寶珠，象征著事事如意，一切順?biāo)臁５?，這六尊佛像的容貌竟毫無二致，且都面帶微笑，只是姿態(tài)和象征的意義不同罷了。每一尊佛像的頸部，都掛著一個白色棉袋，里面裝滿了鵝卵石。佛像身前也堆著高高的鵝卵石，從足部到膝蓋，一直到肩部，甚至比佛像頭部的光環(huán)還高。鵝卵石搭得嚴(yán)絲合縫，穩(wěn)立不倒。這些佛像容貌宛若稚童，雖然年代久遠(yuǎn)，看起來十分神秘，卻莫名地觸動了我的心弦。
在日本，人們將其稱作六地藏，這種地藏石像在日本的墓園里十分常見。在日本信眾看來，地藏菩薩是美感和慈悲的化身，護(hù)佑著早夭孩子的靈魂，讓他們脫離苦海，不受邪魔侵害。
“但是，這些堆在地藏像前的小石頭，又是做什么用的呢？”我疑惑地問道。
在日本，人們相信，早夭的孩子死后，他們的靈魂會去往一個叫作賽河原的地方。在那里，他們必須不停地用小石頭堆塔，為自己的不孝而懺悔。每當(dāng)孩子們堆好石塔，就會有鬼怪跑出來搗亂，故意將石塔推翻。不僅如此，這些鬼怪還會嚇唬甚至折磨孩子。這時候，可憐的孩子就會向地藏菩薩求救。地藏菩薩慈悲心腸，將孩子藏在自己寬大的袖子里，柔聲安慰，還會將鬼怪趕跑。所以，人們將石頭堆在地藏像的腳下或膝下，并誠心誠意地禱告，就是希望那些早夭的孩子能盡快贖完自己的罪孽，往生極樂。
這都是寺廟里的沙彌親口告訴我們的。他面帶微笑，猶如地藏菩薩一般，說道：“所有早夭的小孩子，死后都會去往賽河原。在那里，他們可以和地藏菩薩一起玩耍。賽河原在我們腳下，位于地底。”
“地藏菩薩經(jīng)常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因為他的衣袖寬大無比，孩子們就喜歡拉著他的袖子不放，或者在一旁堆著小石子，玩得好不開心。所以你看，地藏像前堆著的這些石頭，大都是那些早夭孩子的母親們，為了給死去的孩子祈福而親手放上去的。另一方面，人們認(rèn)為，成年人死去后，是不會去往賽河原的。”
沙彌轉(zhuǎn)身離開，繼續(xù)在前面領(lǐng)路，我們便告別了六地藏像，懷著驚訝和好奇之心，穿行在墓園中，一路觀賞著各類神佛的雕像。
我們被眼前的石像深深吸引住了：一些石像造型典雅，頗具古風(fēng)；還有一些則設(shè)計得精美絕倫，十分好看。
許多佛像頭部塑有光環(huán)，十分威嚴(yán)。也有不少佛像呈跪坐式，雙手合十，就像舊時基督教畫作中的基督徒一樣。還有一些佛像手持蓮花，似乎睡夢中還在冥想。其中一尊佛像，竟端坐在盤起的巨蛇身上。還有一尊佛像，頭部帶著冠冕一樣的裝飾，長出了六只手，其中一雙手合在胸前祈禱，另外四只手則向身后伸展，且每只手上都托著不同的法器。佛像的雙腳踏在一只惡鬼身上，惡鬼臉朝下呈俯臥狀。這里還有一幅淺浮雕的觀音像，手臂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觀音胸前有一雙手合十，而肩后的陰影處，則有無數(shù)只手臂伸出，向四面八方延展開來，雖神秘莫測，卻又壯觀無比。每一只手上都托著不同的寶物，似乎在回應(yīng)著信眾的祈禱，又仿佛是在告訴世人大愛無極。這是觀音菩薩的眾多形象之一，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甘愿放棄成佛，只為拯救世人脫離苦海。在日本，人們常將觀音描繪成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不過在這里，她是作為千手觀音出現(xiàn)的。觀音像附近有一座巨大的石臺，上面有一尊佛像正端坐在蓮臺上冥想。石臺下方則雕刻著三個奇怪的小像，第一個雙手遮眼，第二個雙手捂耳，最后一個則捂著嘴巴。原來，這是三只猿猴。
“這三只猿猴有什么寓意嗎？”我好奇地問道。
友人答得含含糊糊，還模仿著這三座小像，夸張地喊道：“我什么壞東西都沒看見！什么壞東西都沒聽見！什么壞話都沒說呀！”
在友人的再三解釋下，我才慢慢能叫出一些佛像的名字來。比如，端坐于蓮臺之上，手持利劍背負(fù)猛火的，就是不動明王，寶劍象征智慧，火焰則代表力量。靜坐冥想，且一只手上纏滿了繩索的，則是釋迦牟尼，繩索象征著約束欲望，克制私情。此處還有釋迦牟尼的臥像，佛祖面若孩童，神態(tài)安詳柔和。他合上雙眼，將雙手枕于頭下，仿佛正在涅槃。容貌秀美，宛若少女，且立于睡蓮上的，則是觀音菩薩了。在日本，觀音菩薩的地位跟西方的圣母是一樣的。除此之外，還有正襟危坐的藥師佛，只見他左手執(zhí)藥壺，右手結(jié)法印，是日本的治愈之神。
在游覽中，除了佛像，我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動物形象。燈籠頂部，有時會畫上一只佛教故事中出現(xiàn)的神鹿，姿態(tài)優(yōu)雅，正站在一方雪白的巖石上。我還在一座墓上看到了魚形的圖案，雕刻得十分精美，有點像希臘藝術(shù)品中的海豚。大魚位于墓碑頂部，大張著嘴，露出鋸齒狀的牙齒，底下則是刻有死者戒名的墓石。魚兒的背鰭和高高揚起的魚尾刻畫得栩栩如生，但這并非是裝飾品。
“這就是木魚。”晃說道。這種木魚內(nèi)部是中空的，一般由木頭制成，上面涂有金色和緋色的漆。木魚是佛教的象征，所以僧人常常一邊念經(jīng)，一邊用實心木槌敲打木魚。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了幾個坐著的動物雕像，似乎也是神話故事中的角色，看上去挺像灰狗。
“這是狐貍?！被谓忉尩?。它們分別象征著理想、精神和優(yōu)雅。這些灰色的石頭上雕刻著許多狐貍，它們生著細(xì)長的雙眼，閃爍出狡黠的目光，似乎正在號叫。這種動物十分奇怪，它們身為稻荷神的隨從，不是佛教而是神道教中的形象。
這些墳?zāi)股系你懳呐c西方的墓志銘不同，上面只有死者及其家屬的名字，以及一些紋飾，通常以花朵為主。一些卒塔婆甚至更為簡單，上面只刻了幾行梵語。
行至更遠(yuǎn)處，我又在幾座墳?zāi)股习l(fā)現(xiàn)了一些地藏浮雕，其中一幅簡直是精美絕倫，十分吸引人。我頓時心生敬意，以至于從它身邊經(jīng)過時，內(nèi)心升起一種冒犯神明的歉疚感。它比所有的基督像都要可愛，面容清秀俊美，好似一個兒童，神態(tài)安詳，雙目半合，臉上掛著佛教藝術(shù)品所獨有的微笑，充滿了無限的仁愛和慈悲。在日本人眼中，地藏菩薩永遠(yuǎn)是令人陶醉的形象，所以，人們在形容某個人長得好看時，常會說這個人“面若地藏”。
六
一路走走停停，我們終于來到墓園的盡頭，這里有一大片樹林。舉目望去，和煦的陽光正透過層層枝葉灑下來，讓人愉悅不已，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在我眼中，熱帶的天空總是低垂如幕，仿佛只要站在屋頂，伸手就能觸碰到那如水般湛藍(lán)的天空。但是，日本就不一樣了，這里的天空總是充滿了柔和、縹緲的光輝，仿若一道巨大的拱橋，讓人不禁想起浩瀚無邊的宇宙。這里的云彩也十分特別，如煙如霧，絲絲縷縷，讓人忍不住幻想，這分明是透明的幽靈嘛！
忽然，一個孩子走到了我面前。這是一個小女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臉，眼里透著好奇，最終還是忍不住靠近我，想看個明白。小女孩的腳步很輕，輕到我仍能清晰地聽到鳥兒的鳴叫，還有樹葉的沙沙聲。她穿著一身破舊的日式服裝，但從她眼睛的顏色，以及一頭金發(fā)來看，這肯定是個混血女孩。女孩的眼睛是很美麗的紫羅蘭色，說不定跟我一樣，也擁有另一個種族的靈魂呢。我的孩子，對你來說，這里真是個奇怪的游樂場啊。我不知道，對于你那小小的靈魂來說，這周圍的一切事物會不會顯得非常不可思議。然而未必如此，在你眼中只有我是陌生的，你已經(jīng)忘記了你出生的世界，忘記了父親的世界。
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竟然遇到了這樣一個出身貧苦卻又無比可愛的混血孩子！我的孩子，對你來說，與周圍的死者做伴會更好些！對你來說，未知的黑暗比這柔和的藍(lán)色光芒更好。在那里，地藏菩薩會庇佑著你，將你藏在他寬大的袖子里，為你驅(qū)趕所有的妖魔，和你一起玩著朦朧的游戲。這是你遺忘的母親，如今她前來祭拜，強忍著日本式的微笑，看著你那陌生的可愛臉龐，然后在地藏菩薩膝下，用石頭堆起小塔，祈禱你無憂無慮、永世心安。
七
“晃，我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地藏菩薩，還有賽河原的小孩幽靈的故事，你再給我講講吧。”
“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了?！被我娢覍θ毡镜纳穹鹬氯绱烁信d趣，不由笑了笑，接著說道，“不過，如果你現(xiàn)在跟我去久保山的話，我就能向你展示了。那里有一座寺廟，掛著賽河原地藏和審判靈魂的畫像?！?/p>
于是，我倆便各乘一輛人力車，向久保山蓮光寺出發(fā)了。途中，我們經(jīng)過了一條長約一里的五彩繽紛的窄街。接著，又穿過一條半里長的郊區(qū)大道，道路兩旁都種滿了樹。剛剛修剪過的樹籬后面，是輕盈而精致的民房，好似柳條編成的籠子。我們下了車，沿著曲徑穿過田野和農(nóng)場，登上了青山。我們頭頂烈日走了很久，才到達(dá)一處村莊，放眼望去，神社和寺廟竟隨處可見。
遠(yuǎn)處就有三座宗教建筑，外面圍著一圈竹籬笆，這里是真言宗的圣地。入口左邊有一間開放的小佛堂，一下子吸引了我們的目光。佛堂里放著一口棺材，想來是專門停放遺體的場所。門對面有一個神壇，上面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彩繪，讓人驚嘆不已。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位于眾多小畫之上的、完全用朱砂繪制的畫——一個雙眼好似巨大洞窟的惡鬼，嘴巴大張，眉頭皺起，似乎有滿腔怒火要噴薄而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惡鬼紅色的胸膛上，還垂?jié)M了紅色的長毛。他的頭頂上有一個造型奇特的王冠。王冠是黑金兩色的，分裂為三片，左片上是一輪月亮，右片上是一個太陽，中間則是漆黑的。王冠下方是鑲著金邊的黑帶，上面寫著彰顯王者身份的文字。在冠帶的左右兩端，向下傾斜著伸出兩個鍍金的權(quán)杖型物體。這位王的一只手上，握著一個類似于笏的東西，但是更大?；谓忉尩溃骸斑@就是閻魔王，他是冥界之主，負(fù)責(zé)審判亡靈，也是諸鬼中的大王?！痹谌毡?，如果碰到面目猙獰、兇相畢露的人，大家就會說：“他真是一副閻魔相?！?/p>
閻魔王的右側(cè)，是一幅通體雪白、腳踏多瓣蓮花的地藏菩薩像，左側(cè)則是三途婆婆的神像。傳說在冥界流淌著一條三途河，三途婆婆就站在岸邊，將那些亡靈的衣服脫下來。三途婆婆穿著一身淺藍(lán)色的長袍，頭發(fā)和皮膚都是白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一雙眼睛雖小，卻透出銳利的精光。這幅三途婆婆像年代已非常久遠(yuǎn)了，上面的彩色顏料在歲月的侵蝕下紛紛剝落，只留下白色的鱗狀表面。
除此之外，在一些小幅的風(fēng)景畫上，還畫著立于山巔的海神牟天和觀音菩薩。也不知道這些藝術(shù)品用的是什么材質(zhì)，但其色彩確實是美不勝收。神壇前圍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鐵絲網(wǎng)，以避免游客伸手觸摸彩繪。牟天女神有八條手臂，其中一雙手在胸前合十，其余的六條手臂則在身后伸展開來，每只手上各執(zhí)一件法器：寶劍、法輪、彎弓、利箭、鑰匙和靈石。女神站在山坡上，下面是她的十位侍者，他們都身穿長袍，在默默祈禱。再下面則是一條通體雪白的巨蛇，它的尾巴伸進(jìn)了巖洞中，頭部則在另一端。在山腳下，則伏著一頭病牛。這里的觀音菩薩又被稱為千手觀音，她慈悲為懷，造福蒼生。
但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不在這里。雖然不遠(yuǎn)處還有禪宗的地獄極樂圖，但我們還是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目的地奔去。
路上，向?qū)в指嬖V了我一些事：
“人死之后，人們會將他的遺體好生清理一番，然后給死者換上白色壽衣，脖子上掛上三衣袋，類似于佛教徒的錢包。三衣袋里還會放上三厘錢，隨死者一起下葬。
“所有的亡魂，除了小孩子，經(jīng)過三途河時，都要付三厘錢的過路費。當(dāng)亡靈們抵達(dá)河畔時，三途婆婆就會在那兒等待著他們。三途婆婆的丈夫就是乾達(dá)婆，他們夫妻倆就住在三途河邊。三途婆婆要是沒收到錢，就會扒光亡靈的衣服，然后再把它們掛在樹上?！?/p>
八
眼前的寺廟很小，但干凈整潔，陽光透過敞開的障子直射進(jìn)來，照得里面一片明亮?；胃鷱R里的和尚親切地打著招呼，想必已是這里的熟人了。我奉上微薄的香火錢后，晃便如實告知了我們的來意。于是，在僧人的引導(dǎo)下，我們走向寺廟一側(cè)，來到了一間明亮的房間中，俯瞰下面漂亮的花園。地板上已經(jīng)鋪好了軟墊，煙草盆也已備好，房間里還有一張小漆桌，約八寸大小。一名僧人將裝有小門的壁龕打開，拿出了一個畫軸。另一名僧人則給我們奉茶，又端出一碟糕點。這糕點十分奇特，是由糖和面粉制成的，小巧可愛，且造型各異：有菊花狀的，有蓮花狀的，還有一些個頭稍大、切得薄薄的菱形糕點，呈深紅色，上面有精致的圖案，如飛鳥、水鸛、魚兒，甚至還有小型的風(fēng)景畫?；文闷鹨粔K菊花狀的糕點，一定要讓我嘗嘗。我拿起這花朵一般的糕點，小心翼翼地一瓣瓣掰開，內(nèi)心卻涌起一陣陣的懊悔，為破壞了這么美麗的東西而惋惜不已。
這時，僧人拿出了四個畫軸，將它們一一展開，然后掛在墻上的釘子上。我們站起身來，仔細(xì)欣賞著眼前的畫。
這些妙筆丹青無一不是美麗絕倫、出神入化，而且色彩柔和，一看便知是日本藝術(shù)鼎盛時代的用色風(fēng)格。這些畫作都很大，長約五尺，寬逾三尺，且都是由絲綢裝裱而成的。
以下就是這些畫作所描繪的內(nèi)容：
第一幅畫：
這幅畫的上半部分描繪的是娑婆世界，即活人居住的現(xiàn)世的場景。樹上鮮花盛開，哀悼者們來到墓園，向逝者跪拜。抬眼望去，頭頂?shù)奶炜粘尸F(xiàn)出美麗的湛藍(lán)色。
下半部分描繪的則是冥界。亡靈們穿過地層，下到黃泉。在一片陰森的漆黑之中，他們身著白色喪服飄蕩著，十分顯眼。亡靈們從一片奇異的暮色中穿過，又涉過了三途河。在河岸邊，三途婆婆正等著他們。畫上的三途婆婆是一個灰白的人影，個子高得出奇。三途婆婆將亡靈的衣服一把扯下來，掛在身旁的樹上。那樹上沉甸甸地掛滿了衣服，想來都是之前過路的亡靈留下的。
再往下看，則是一些亡靈試圖逃跑，卻被惡鬼抓住的場景。這些惡鬼面目猙獰，全身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血紅色，還生著獅子一樣的雙足，臉部半人半牛，好似希臘神話中盛怒的彌諾陶洛斯。其中一個惡鬼竟將一個亡靈撕成了兩半。另一個惡鬼則奴役著亡靈們，強迫他們在馬、狗、豬的身體里轉(zhuǎn)世。亡靈們不堪其苦，紛紛向陰影處逃遁。
第二幅畫：
畫上描繪的是黃昏時分的景象，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讓人仿佛置身于深海下的幽暗世界。畫的正中是一個黑色的王座，坐于上方的是讓人望而生畏的閻魔王。閻魔王是冥界之主，身負(fù)審判亡靈之責(zé)，一向鐵血無情、氣勢逼人。閻魔王右側(cè)，是一眾手持武器的鬼差。在其左側(cè)，立于王座之前的，則是一面凈玻璃鏡，這是傳說中的神器，可以照出亡靈的一生惡業(yè)，以及世間種種因果循環(huán)。鏡中呈現(xiàn)的則是另一番景象——懸崖峭壁之下有一片海灘，遠(yuǎn)處的海面上還有船只在航行；海灘上躺著一具尸體，一看便知是被刀刺死的，兇手則正在逃竄。而此時，在凈玻璃鏡前，正站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亡靈。惡鬼在一旁看押著他，強迫他辨認(rèn)兇手的面貌。那兇手的模樣，竟同他一模一樣。王座的右側(cè)，則是一個高臺，上面擺滿了寺廟中常見的各種供品。其中有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個鮮血淋漓的雙面人頭，似乎是剛從脖子上切下來的，正端放在桌面上。這兩張臉，一男一女，代表著兩位證人。女子能看到現(xiàn)世發(fā)生的種種業(yè)報；另一張臉則是一個留著胡須的男子，他有一只神奇的鼻子，能夠嗅到各種各樣的氣味。凡人的所作所為，都能被他倆覺察。與其緊挨著的是一個書案，上面放著一本攤開的大書，里面記載了種種功過。而那造下殺孽的白色亡靈，只能站在凈玻璃鏡和證人中間，瑟瑟發(fā)抖，等待發(fā)落。
再往下看，則是亡靈接受審判的場景。其中一個亡靈，因為生前謊話連篇，于是惡鬼便拿出燒得滾燙的鉗子，拔去了他的舌頭。另一個亡靈則被拖入滾燙的小車中，遭受著痛苦的折磨。這種車是鐵制的，跟手推車有點像。每天早晚，我都能看到一些赤膊的工人，他們推著這種車子，進(jìn)進(jìn)出出，嘴里還一直喊著“嘿哈！嘿哈！”的口號。這些惡鬼，無一不是赤身裸體，一身血色皮膚，長著獅足牛首，推著燒得火紅的小車跑著，就像常見的人力車夫一樣。
這些亡靈，死前皆是成年人。
第三幅畫：
入眼就是一座巨大的火爐，里面有數(shù)不清的亡靈在慘叫、掙扎，但最終仍逃不了化為灰燼的噩運。惡鬼站在火爐旁，將鐵棍伸進(jìn)去翻攪著?；馉t上方，還有許許多多的亡靈，他們頭朝下，慘叫著落入熊熊烈火之中。
在這一場景的下方，則是一片陰暗朦朧的景象：在淺藍(lán)和淺灰色調(diào)的丘陵和深谷中，一條河蜿蜒流過，這就是傳說中的賽河原。河岸邊聚集了小孩子們的亡靈，此時，他們正努力地將石頭堆成小塔。在畫家的筆下，孩童的亡靈十分可愛，讓人心生憐惜，而且栩栩如生（日本畫家將孩子的憨態(tài)可掬刻畫得如此傳神，實在令人驚嘆不已）。每個孩子的身上，都穿著一件小小的白色衣衫。
前方有一個可怕的惡鬼，手里拿著鐵棒，兇神惡煞地朝孩子們沖過去，將其中一個孩子辛苦搭好的石塔推倒。那孩子見狀，便一屁股坐在滿地碎石前，傷心地哭了起來，兩只小手捂著眼睛。干了壞事的惡鬼見了，還在一旁嘲笑，好不得意。周圍的孩子們受到驚嚇，也哇哇大哭起來。就在這時，地藏菩薩顯靈了！只見四周佛光普照、香氣四溢，一團(tuán)光芒自地藏菩薩身后升起，猶如十五的滿月。地藏菩薩心生憐憫，將自己的強大法器——六環(huán)錫杖拿了出來，孩子們紛紛伸出小手，將錫杖牢牢抓住，便進(jìn)入了地藏菩薩的保護(hù)圈內(nèi)。還有一些小孩子，緊緊抓著地藏菩薩寬大的衣袖，有一個甚至被菩薩抱在了懷里。
賽河原之下則是另一個冥界——一大片竹林！竹林之中只有幾個身穿白衣的女子，正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傷心。她們的手指上傷痕累累，滿是鮮血。這些女子的指甲都被拔掉了，本就痛苦不堪，還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采摘著邊緣鋒利的竹葉，實在是太凄慘了。
第四幅畫：
燦爛而神圣的佛光下，大日如來、觀音菩薩和阿彌陀佛現(xiàn)身于空中。在他們下方，似乎有從極樂世界到地獄那么遠(yuǎn)的距離，則是一個血池，里面漂浮著無數(shù)的亡靈。血池邊上，則是一處插滿了刀劍的懸崖，遠(yuǎn)看仿佛鯊魚的牙齒。一群亡靈赤身裸體，正被惡鬼驅(qū)使著，攀爬那令人膽寒的懸崖?？植赖难赝?，卻出現(xiàn)了一個如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東西，似乎是一股清澈動人的水柱——一株蓮花盛開，將一個亡靈托了起來，送到一名僧人腳下。僧人立于懸崖邊，默默祈禱著，蓮花便如有了生命般，替他將飽受折磨的亡靈救起。
可惜?。〈诵兄豢吹搅诉@四幅畫，其他的似乎都遺失了！令人欣喜不已的是，僧人不知道從何處又找來了一幅畫，原來是我弄錯了。這幅畫非常大，僧人將它緩緩展開，掛在先前四幅畫旁邊。然而我定睛一看，心中頓時有幾分失望：這幅畫美則美矣，但似乎與宗教鬼神毫無關(guān)系。畫上描繪的是一片藍(lán)色的大湖，湖邊有一座庭院，似乎是神奈川的景色。庭院中布滿了小而精致的美景：瀑布、石窟、蓮花池、雕刻精美的橋，還有盛開著潔白花朵的樹。平靜的碧波上，建著一座雅致的樓閣。天空中飄著一團(tuán)團(tuán)潔白柔軟的云彩，云端高聳著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成片的屋頂被籠罩在金色的薄霧中，猶如夏日里淡淡的水汽。美麗的天宮，映入眼簾的藍(lán)色，一切都沐浴在微光中，猶如一場美麗的夢境。庭院中來了許多客人，都是一些可愛的日本少女。令人驚奇的是，她們周身皆被光芒覆蓋，閃爍著點點星芒。原來，這些女子皆是靈魂之體??！
這幅畫描繪了極樂世界的場景。畫中的神明被稱作菩薩。我先前沒有細(xì)看，便湊近仔細(xì)端詳，竟真的發(fā)現(xiàn)了幾處頗有意趣的細(xì)節(jié)。
庭院之中，清新秀麗的少女們細(xì)心呵護(hù)著花草。她們輕撫著蓮花的蓓蕾，又在花瓣上灑下幾滴神奇的水，好讓它們早日綻放。這蓮花的顏色也十分奇特，實屬當(dāng)世罕見。一些蓮花已經(jīng)盛放，花朵中心綻放出太陽般的光輝。幾個可愛的小娃娃光著身子坐在蓮花中，每個娃娃身上都帶著金燦燦的光環(huán)。這些孩子雖是靈體，但都是受到佛祖保佑的。一些娃娃還是小小的一團(tuán)，另一些則稍大?？蓯鄣纳倥畟兯坪踅o他們喂了什么美味的東西，以至于他們長得特別快。其中一個娃娃在天上的地藏菩薩的引導(dǎo)下從蓮花中爬了出來，被帶到了更高、更壯闊的地方。
藍(lán)色的天空中，幾位天人凌空而立，他們是佛祖派來的使者，都長著鳳凰的翅膀。其中一位天人手執(zhí)乳白色的琴撥，正在一種不知名的樂器上彈奏著，好似彈著三味線的舞女。其他幾位天人則吹奏著笛子一樣的、共十七管的樂器。直至今日，一些名寺還會在法事上使用這種樂器。
晃覺得，圖中描繪的極樂世界跟凡塵的景象幾乎沒有區(qū)別。他又進(jìn)一步解釋道，畫中的庭院，除了那神奇的蓮花之外，其余的都跟寺廟中的景致十分相似。至于那有著藍(lán)色寶頂?shù)沫倶怯裼?，則跟西京城中的茶樓有異曲同工之妙。
畫中描述的極樂世界畢竟是宗教的產(chǎn)物，通過對冥界的描繪，將之刻畫成永恒不變的事物，這恰好反映了人們對美好事物的再現(xiàn)和展望。如果，你覺得這種日本式的理想太膚淺、太天真了；如果，你認(rèn)為比起那些幻想中的庭院、寺廟、茶樓，這些極樂世界圖更應(yīng)該注重描繪現(xiàn)實生活，那也許就表明你并不了解日本人。在日本，總是有如洗的碧空、清澈的海水。每逢夏日，萬物都被一片柔和的光芒所覆蓋。更別說，日本所具有的魅力是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即使是再細(xì)微的東西也能給人以美的感受。而且，這種感覺是自然而然的，讓人心生愛憐。
九
“這是一本地藏菩薩的和贊?！被螐谋邶惖臅芾锶〕隽艘槐舅{(lán)色封面的書，隨即說道，“和贊，也就是贊美詩。這本書已經(jīng)有兩百年的歷史了，名字叫作《賽河原口吟傳》。”說完，他便給我讀起這本地藏菩薩的和贊來。和贊中有亡靈的喃喃低語，也有賽河原的低吟，伴著節(jié)奏，猶如一首動人的歌曲：
這并非現(xiàn)世的悲傷故事。黃泉山腳下的賽河原的故事，雖說講的不是現(xiàn)世，但總不免令人惋惜。在賽河原，聚集了許許多多的孩子，他們有的才兩三歲，有的四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歲。
在賽河原，有一大群小孩子。那里總是回響著他們思念自己的父母，為父母落淚的聲音：“爸爸的小石頭！媽媽的小石頭！”雖然，他們不能像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小孩子一樣，一傷心就哇哇大哭。但這種凄慘的呼喚，仿佛能直達(dá)人心，聽起來更讓人肝腸寸斷。這些死去的孩子們，會將河岸邊的石頭撿起，然后堆起一座座小塔，以表達(dá)自己對父母的祝福。他們說著祈禱父親幸福的話，堆起第一座塔；說著祈禱母親幸福的話，堆起第二座塔；說著祈禱兄弟姐妹以及所有他們深愛的家人幸福的話，推起第三座塔。每天白天，他們都用這樣可憐兮兮的事消磨時光。然而，當(dāng)太陽開始西沉、暮色降臨時，地獄里的惡鬼便會出現(xiàn)，對他們喊道：“你們這是在干什么？看看，你們的父母都還健在，在娑婆世界活得好好的，你們何必在這兒為他們祈禱？他們在現(xiàn)世，也在日夜為你們哀悼。唉，真是太可憐，太殘忍了！父母們的哀悼，就是你們痛苦的根源所在??！這可不能怪我們啊！”惡鬼們手持鐵棍，粗暴地將孩子們堆好的石塔推倒。就在這時，地藏菩薩顯靈了！他緩步走來，對哭泣的孩子們說道：“別擔(dān)心，孩子們，我來了，不要害怕！我可憐的孩子們，你們的生命怎么如此短暫，這么快就來到了這幽暗的冥土了呢？你們一路跋涉，來到這片死亡之地。相信我吧！在冥土，我就是你們的父親，也是你們的母親?！钡夭仄兴_的長袍閃耀著佛光，他細(xì)心地將衣服折起，心中充滿了對孩子們的同情和憐惜。有些孩子還太小，站不起來。地藏菩薩便向他們伸出自己的六環(huán)錫杖，用自己的神力保護(hù)著孩子們。他安撫著受驚的孩子們，將他們抱在懷里。
南無阿彌陀佛！
二 杵筑——日本最古老的神社
杵築——日本最古の社殿
神道教仿若一塊磁石，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與生俱來的忠誠、信念，這便是它本身的魅力所在
日本有一個神圣的名字——神國，即“諸神的國度”。放眼整個神國，最有名的圣地當(dāng)屬出云。在藍(lán)天之上的高天原，居住著土地的孕育者：神與人的共祖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伊邪那美死后，就葬在出云的邊界之地。伊邪那岐痛失愛妻，一路追至黃泉國，卻仍未將妻子帶回。至于他去往黃泉國后經(jīng)歷的種種，《古事記》中則未記載。關(guān)于幽冥世界的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最離奇的當(dāng)屬這個故事無疑了，其離奇程度甚至超過了亞述傳說中伊什塔爾的故事。
出云是諸神所屬的領(lǐng)域，也是眾人供奉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地方。同樣地，位于出云的杵筑也是眾神居住的城市，那里的大社年代非常久遠(yuǎn)，是日本著名的神道教發(fā)源地。
自從讀了《古事記》之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去杵筑一游。后來我又聽聞，去過杵筑的歐洲人屈指可數(shù)，而且至今無人能進(jìn)入當(dāng)?shù)氐拇笊鐓⒂^。這讓我更加躍躍欲試了。當(dāng)?shù)貙@方面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如果沒有獲得允許，就連靠近大社都不行。但我運氣不錯，剛好有一個名叫西田千太郎的朋友，因為他和杵筑大社的宮司有私交，就順利地幫我拿到了介紹信。所以，即使無緣進(jìn)入大社參觀——畢竟只有少數(shù)日本人才有這個特權(quán)——我仍能有幸拜訪出云的千家遵紀(jì)宮司。這位宮司大人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據(jù)說是天照大神的后裔。
一
九月的一個傍晚，天朗氣清，我自松江出發(fā)，前往杵筑。我乘坐的汽船，從蒸汽機到遮雨棚，都像出自小人國一般。進(jìn)了船艙，因為頭頂掛著遮雨棚，人根本無法直立，所以我只得跪坐著。不過，這艘船倒是十分干凈整潔，裝修得也很考究。更出人意料的是，這船雖小，行駛起來卻是又快又穩(wěn)。不遠(yuǎn)處有一個清秀的男孩，他赤著身子，正忙著給客人倒茶。為那七厘五的酬勞，他不僅要準(zhǔn)備點心，還得為抽煙的客人提前生好炭爐。
低垂的遮雨棚簡直讓人窒息，我便挪出來，爬上了艙頂，好欣賞湖上的風(fēng)光。放眼四周，景致美得簡直難以形容，晶瑩透亮的湖面上，呈現(xiàn)出一片美麗的景象：目之所至，皆是一種奇異而柔和的藍(lán)色，有著強烈的日本風(fēng)格——遠(yuǎn)處的宍道湖上，山峰和岬角在瓷白的地平線上若隱若現(xiàn)。這些都看不真切，只能隱約辨認(rèn)出純色的輪廓。在我們的西北方，是赫赫有名的八云山。山峰高聳入云，一枝獨秀。而在身后的東南方，城市已經(jīng)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但仍能看到巍峨挺立的大山。大山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藍(lán)白交錯，山頂終年積雪，看起來毫無生機。天空如同一座巨大的拱橋，淺淺的顏色，就如同一場夢。
如此壯觀的景象，仿佛是神明一手打造的。這清朗的天空，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陸地，還有奇異的藍(lán)色湖水，都不由得讓人想起神道教。此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古事記》中的傳說。耳邊回蕩著蒸汽機的陣陣轟鳴，在我看來卻像是神道教舉行儀式時的音樂，其中還夾雜著眾神的名字：
事代主神和大國主神。
二
汽船繼續(xù)前行，右側(cè)出現(xiàn)了巨大的山脈。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山峰也顯得越來越高。我清晰地看到，山間的丘陵上生長著各種植物。瞧！其中一座山峰樹木叢生，山頂在藍(lán)天的映襯下，顯得愈發(fā)分明。我們還看到山上有一座宏偉的寺廟，廟頂呈多角形。那是坐落在一畑山上的一畑寺，供奉著藥師如來。在一畑寺里，藥師如來化為一位醫(yī)者，治病救人，甚至能使盲人重見光明。據(jù)說，無論來者何人，只要在佛壇前誠心誠意地祈禱，眼病就能夠痊愈。于是，許多深受疾病折磨的人從全國各地趕過來，一路奔波，踏上那六百四十級石階，最終才能到達(dá)風(fēng)光秀麗的山頂，冒著大風(fēng)進(jìn)入佛堂。這些朝圣者用圣泉洗過眼睛，又在佛壇前誠心跪拜，口中低聲念著一畑寺的佛經(jīng)：唵-叩宍-叩宍-森塔利-嘛頭嘰-嗽哇咖。至于這句經(jīng)文的含義，已經(jīng)如同許多佛經(jīng)一樣，被世人早早遺忘了。這些佛經(jīng)原本是梵語，后來被譯成了漢文，最后才被翻譯成日語。雖然其中的意思只被佛法高深的大師知曉，卻早已傳遍神國大地，被人民誠心信奉。
我從艙頂爬下來，又重新蹲坐在低矮的雨棚下，和晃一起抽煙。這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晃，這里一共有多少尊佛像？又有多少尊開過光呢？”
“數(shù)不勝數(shù)啊，”晃答道，“但要說真正的佛像，其實只有一尊。其他的只不過是佛陀幻化出的眾多法相罷了。肉眼凡胎之人，其實很難完全了解事物的本質(zhì)，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平民百姓們不懂這個道理，便想借助這些符號和形式尋求佛陀的庇護(hù)?！?/p>
“那么，關(guān)于神道教的神明，你知道多少呢？”
“神道教的事，我知曉得不多。只知道《古事記》中記載，高天原居住著八百眾神。神國大地上，三千一百三十二位神明被供奉在二千八百六十一座神社中。十月被稱為‘神無月’，因為在這個月里，所有的神明都會暫時離開自己的神社，前往出云的杵筑大社參加聚會。所以，在出云十月則被稱為‘神在月’。但是，也有一些學(xué)者們借用漢字，將其稱為‘神有祭’。傳說到了那個時候，海里的巨蛇會爬到岸上來，然后將身子盤在神案上，宣告自己的到來。龍王大人也會派遣使者，拜訪神與人的共祖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社。”
“晃，日本的神明實在太多，我都記不清了，所以也不怎么了解。在日本，有沒有一些神明是人們極少提及的呢？關(guān)于那些異地奇聞，以及有名的諸神，可否向我介紹一下？”
“這個忙我恐怕是幫不上了，”晃答道，“你得向一些學(xué)識更為淵博的人請教才行。不過，確實有一些神明，是人們不愿提及的，例如貧乏神、饑餓神、吝嗇神、妨害與邪魔之神。這些神明的神像，都呈烏云一般的深黑色，而且面若餓鬼，嚇人得很哪?！?/p>
“這妨害與邪魔之神，我倒是聽說過一些。你給我講講另外幾位神明吧。”
“我知道得不多，只對貧乏神略有所聞?！被未鸬?，“據(jù)說，有兩位總是一同出現(xiàn)的神明，一位是掌管運氣的福神，另一位就是掌管貧窮的貧乏神。前者著一身白衣，后者則是一身玄衣?！?/p>
我試探性地打斷道：“因為貧乏神是福神的影子吧。福神站在前面，身后投下的影子便化作了貧乏神。我發(fā)現(xiàn)，無論福神行至世上哪個角落，必定會有貧乏神出現(xiàn)?！?/p>
晃對此不以為然，繼續(xù)說道：
“一個人要是被貧乏神纏上，就很難擺脫它了。在離京都不遠(yuǎn)的近江國，有一個海津村，那里住著一位僧人，多年來一直飽受貧乏神的折磨。他也試過不少辦法，但就是無法將貧乏神趕走。為了擺脫貧困神，他便對人們謊稱自己即將去往京都，但事實上，他真正的目的地是越前國的敦賀。僧人一路奔波，終于趕到了敦賀的一家客棧。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一個男孩。男孩靠在墻邊，身子瘦弱不堪，臉色蒼白，好似餓鬼一般。男孩見了他，對他說道：‘我一直在這里等著你。’——原來，這男孩竟然就是貧乏神的化身！
“還有一位僧人，六十多年以來，一直想擺脫貧乏神，卻始終未能成功。最后，他下定決心，去往一個千里之外的地方避避風(fēng)頭。然而，就在當(dāng)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他看見一個瘦弱的男孩。男孩赤身裸體，渾身臟兮兮的，正在編著旅人和行者常穿的草鞋。僧人大為驚訝，便問他：‘你編這么多草鞋，是做什么用呢？’男孩答道：‘吾乃貧乏神，將與汝一同遠(yuǎn)游?！?/p>
“晃，這是否意味著，怎么樣都無法擺脫貧乏神嘍？”
晃繼續(xù)說道：“《地藏經(jīng)古粹》曾記載，從前尾張國住著一位年邁的僧人，名叫圓城坊。為了擺脫貧乏神，他決定做一場法事。在年末的最后一天，他將真言宗的弟子們召集在一起，又請來了幾位高僧，眾人操辦了一場盛大的法事。他們折下幾根桃枝，然后一起誦經(jīng)念佛，并做出驅(qū)趕的姿勢，揮舞著手中的桃枝。接著，又將寺廟里大大小小的門全部緊閉，然后繼續(xù)吟誦。就在當(dāng)天晚上，圓城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瘦骨嶙峋的僧人在廟中獨自哭泣。那僧人見了他，開口說道：‘我既與你已相伴數(shù)年，為何還要將我驅(qū)逐呢？’此后，圓城坊終于過上了富足的日子，晚年也得以安享天樂。”
三
在這一個半小時里，汽船繼續(xù)前行，兩岸的風(fēng)景先是越來越近，然后又被拋到了身后。眼前的景致，起初是海天交匯的藍(lán)色，看上去十分賞心悅目，后來又變?yōu)闃淠镜氖[蘢，最后又變回藍(lán)色。然而，剛才還在遠(yuǎn)處的山峰，此刻卻似乎觸手可及，它們?nèi)绻眵劝阄《氲芈柫⒅?。突然，小汽船徑直駛向岸邊——一片低洼之地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在眼前——然后溯著稻田間的小溪而上，來到運河岸邊一座古雅美麗的村莊——莊原村。在這里，我們必須換乘人力車才能到達(dá)杵筑。
因為要趕往杵筑過夜，我們也不便在此地多留。我們坐上車，便從村子出發(fā)了。眼前的風(fēng)景走馬觀花般飄過，我只看到了一條寬闊的長街（街上的景致猶如畫中一般，若不是有事在身，真想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好好游覽一番）。我們穿過空曠的原野，又經(jīng)過了一大片稻田。此時，我們的車疾馳在一道堤壩上，因為壩頂很寬，足夠兩輛人力車并排而行。在風(fēng)景極佳的平原舉目望去，兩側(cè)的白色地平線上聳立著高大的山脈。四周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伴隨著輕紗般柔和的光暈，讓人仿若墜入了祥和的夢境之中。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久木村和上直江村。在我們左側(cè)，是連綿不斷的首歲山，山上草木繁盛，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映入眼簾。其中，大黑山高聳入云，獨占鰲頭，不愧是承載著神之名的險峰。而右側(cè)則聳立著赫赫有名的北山。北山距我們極遠(yuǎn)，遠(yuǎn)遠(yuǎn)望去呈現(xiàn)出一種柔和的紫色。此時日落西山，霞光灑在山峰上，一直向西延伸，山峰的顏色也愈來愈淺，最終竟奇異地隱沒于天際。
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在這漫長的路途中，四周的景色卻沒有什么變化。一望無垠的稻田邊，我們沿著蜿蜒的道路前行，路邊豎立的白桿好似箭頭一般。四周傳來不絕于耳的蛙鳴，仿佛是什么東西在冒著泡泡。左側(cè)是一片蔥蘢，右邊則是黛紫，恍若染上色彩的幽靈。兩邊的風(fēng)景向西延伸，最終隱入天邊，與蒼穹融為一體。一路上，兩邊的景致基本沒有什么變化。偶爾會經(jīng)過幾個美麗的小山村，或者在路邊的一隅，看到一些造型怪異的雕像或紀(jì)念碑，一般是地藏像或某個相撲手的陵墓。在簸川的一片淺灘邊，我們還看到了一座巨大的花崗巖石碑，上面刻著“出云松菊助”的字樣。
到達(dá)神門郡后，我們從一條河邊經(jīng)過。河很淺，但十分寬闊。此時，四周才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景致。左側(cè)的山峰勾勒出藍(lán)色的輪廓，形狀好似馬鞍，由此可以辨認(rèn)出，這曾是一座威力無比的火山。這座山有很多名字，古時候則被稱為佐比賣山。據(jù)說，它與神道教還有一段不解之緣。
創(chuàng)世之初，出云的神明凝望著神國大地，感嘆道：“出云雖是一片嶄新的土地，卻太過狹小，我要擴增它的面積，將這彈丸之地變成廣闊的大陸。”神明語罷，看到了日本附近的朝鮮，覺得這塊土地十分不錯，便拿出一根負(fù)有神力的繩子，將其中四座島嶼拖了出來，與出云合為一體。第一座島嶼名為八百丹，也就是如今的杵筑。第二座島叫作狹田國，相傳神明們每年在杵筑集會后，便會紛紛降臨此地的神社，繼續(xù)未完的宴會。第三座島嶼則是暗見國，是現(xiàn)在島根郡的前身。第四座島上則坐落著這位神明的廟宇，保佑國家五谷豐登，因此深受信徒愛戴。
神明將這四座島嶼用繩子捆起來，又將繩子一圈圈繞在大山和佐比賣山上。直到今天，兩座山上依然留有這根繩子的痕跡。至于這根神奇的繩子，它的一半化為一座長長的島嶼，古人將其稱為夜見之濱，另一半則化為園之長濱。
經(jīng)過堀河之后，腳下的路愈加狹窄，也越來越難行。但是，我們離北山也越來越近了。我們迎著夕陽朝北山前進(jìn)，漸漸地，山上的樹木變得近在眼前、清晰可見了。山路一直往上延伸，我們在黃昏中緩慢前行。等我們一行人終于到達(dá)杵筑時，繁星已經(jīng)布滿夜空了。
四
我們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橋，從鳥居下面穿過，來到了一處地勢較高的街道。杵筑的城門處建有鳥居，這一點倒是跟江之島十分相似。不過，這里的鳥居不是銅質(zhì)的。街上張燈結(jié)彩，燈火通明，高高翹起的屋檐下，則是一排排障子。道路兩邊，有威風(fēng)凜凜的石獅守衛(wèi)。大社的長墻十分低矮，頂端覆蓋著瓦片，在周圍樹木的掩映下，有種眾星拱月的感覺。大社的入口處，也有一座高大的鳥居，但我們站在此處，卻看不到里面的神殿，因為它位于杵筑的后方，坐落在一座樹木叢生的山腳下。此時，我們已經(jīng)饑腸轆轆、疲憊不堪了，實在沒有力氣繼續(xù)游覽。于是，我們選擇了一家看起來寬敞舒適的客棧落腳。這是杵筑最好的客棧，我們便坐下來休息休息，吃點東西?？蜅＠镉玫慕允切∏删赖拇赏?，還有幾位美貌的姑娘在一旁唱曲，為我們助興。休整一番后，已經(jīng)是深夜了。我便叫了一位信使，帶上我的介紹信前往宮司的住處。晃還在信上謙恭地提到，希望宮司允許我們明天上午登門拜訪。
客棧老板為人非常和善，不僅熱心地為我們備好了紙燈籠，還邀請我們和他一起前往大社。
夜晚，許多人家都將木制的拉門關(guān)上了，街上黑漆漆的，幸好客棧老板手中還提著燈籠，為我們照明。此時，月亮也隱入云層中，夜空漆黑如墨，半顆星都沒有。我們沿著主街，一路穿過五六個廣場，最后拐了一個彎，終于來到一座宏偉的銅鳥居前，從這里出發(fā)，就能夠到達(dá)大社。
五
夜幕無邊無際，將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借著紙燈籠發(fā)出的微弱光芒，我們走近大社，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雖說此時領(lǐng)略到了其中的妙處，但一想到明天還得來到這里，就感到遺憾不已。眼前是一條非常氣派的大道，兩邊都栽有高大的樹木。頭頂是一排巨人般的鳥居，一直向路的盡頭延展，鳥居上懸掛著粗大的注連繩，讓人想到了神話中的天手力雄尊。除此之外，道路兩旁是參天的古木。夜色中的松樹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給大道平添了幾分莊嚴(yán)與肅穆。一些粗壯的枝干上，還綁上了一圈圈的繩子，更是顯得神圣無比。那龐大的樹根，向四處肆意延伸，在燈光的映照下，好似一條巨龍，時而翻滾，時而爬行。
這條大道長度不超過一里，它穿過了兩座橋梁，途徑兩片神圣的小樹林。道路兩旁的區(qū)域，都屬于這座大社所有。此前，這里是不允許外國人從中間的鳥居經(jīng)過的。大道盡頭是一面高墻，中間開了一扇門，樣式類似佛寺的門，但要大一些。沉重的大門仍然開著，此時還有幾個人影，在其間進(jìn)進(jìn)出出。
院中一片漆黑，信眾們的燈籠閃爍著昏黃的光，好似一群巨大的螢火蟲。環(huán)視四周，我們只能依稀辨認(rèn)出，眼前高聳的房屋是由大型木材建成的。在客棧老板的引領(lǐng)下，我們穿過了兩座寬闊的庭院，最后在一座宏偉的建筑前停下了腳步。這里的門仍然開著，借著頭頂?shù)臒艄?，我仔?xì)打量著這座建筑，發(fā)現(xiàn)上面刻有游龍出水的圖案，一看就是出自大師之手，而且木材用料講究，價值不菲。左側(cè)有一處神宮，我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神道教的標(biāo)志。而在我們正前方的地面上，則鋪著一張席子，其面積之大令人咋舌。于是我便料定，眼前便是大社無疑了。但客棧老板告訴我們，這只是信徒們祈福的地方。在白天，人們可以透過敞開的大門一窺殿中全貌，但晚上就不行了，因為此地對出入有嚴(yán)格限制?！昂芏嗳诉B大社的庭院都無法進(jìn)入呢，”晃說道，“他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在一邊禱告。你聽！”
此時，我們站在陰影中，只聽得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陣水花飛濺般的聲音，原來是神道教信眾們在拍手。
“這其實也算不了什么啦，”客棧老板說道，“現(xiàn)在的人還很少，等到明天，那可是一場賓客如云的盛會呢?！?/p>
此行結(jié)束，我們便原路返回，途中又經(jīng)過了之前的鳥居和林蔭大道。這時，晃又給我講了圣蛇的故事，這是客棧老板告訴他的。
“在日本，人們把這種蛇稱為龍蛇。傳說它是龍王大人的使者，它的出現(xiàn)預(yù)示著神明即將降臨。所以，人們又將這位龍宮城的使者稱為龍蛇大人。龍蛇大人顯靈前，會出現(xiàn)海水變黑、巨浪翻滾的奇觀。除此之外，它還有一個別名，叫作白蛇。”“那么，這小蛇是自己來到這神廟的嗎？”
“當(dāng)然不是，它是被漁夫捉來的。每年都會有一條蛇被送到這里，所以漁夫每次便只捉上一條，并將它送到杵筑大社或佐蛇神社，也就是眾神在神有月舉行二次集會的地方。此外，漁夫還能夠得到一草袋大米作為報酬。捉蛇是費時又費力的活兒，但一旦成功捕獲，從此就能過上富足的生活?！?/p>
“杵筑的神宮中，應(yīng)該供奉著許許多多的神明吧？”我問道。
“確實如此。不過，杵筑的主神乃是大國主神，也被人們稱為大黑天。大國主神有一子，名為惠比壽，也深受人們的信奉。人們在繪制神像時，總是將這二位神明畫在一起：大黑天腳踏米袋，一只手在胸前托起一輪紅日，另一只手握著一只象征財富的金錘；惠比壽一只手握著魚竿，另一只手臂夾著一條鯛魚。這兩位神明皆是面目柔和、笑容可掬，長著肥大的耳朵，預(yù)示著財富和好運?！?/p>
六
在外游歷了一整日，身子難免有些疲乏?；氐娇蜅：?，我便早早就寢了。安然入睡后，一夜無夢。第二天一早，一陣沉重的擊打聲將我從睡夢中吵醒。那聲音一下接著一下，十分有規(guī)律，連我耳下的木枕都跟著晃動起來。原來，是客棧里的伙計正在搗米呢。隨后進(jìn)來一位清秀的女傭。她將門窗打開，瞬間，山地中獨有的清新空氣伴隨著清晨的陽光涌了進(jìn)來，讓人心曠神怡。女傭?qū)⒛局频挠陸?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2/14/20003837172703.png" />取下，細(xì)心地收入走廊后的戶袋里。接著，又將棕色的蚊帳撤了下來。為了方便我抽煙，還特意準(zhǔn)備了一個剛生好火的火盆。做完這些后，女傭又轉(zhuǎn)身去為我們安排早餐了。
不一會兒，女傭便回來了。她告訴我們，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人已經(jīng)從千家遵紀(jì)宮司處返回。至于這千家遵紀(jì)，之前已經(jīng)提到過，他出身高貴，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送信的人是一個年輕的神道教神官，而且在此地頗有地位。他一身簡單的日式服裝，下身卻穿著一件寬大的藍(lán)綢褲裙，一直垂到腳部。為了表示感謝，我便邀他一起喝茶，他點頭同意了，并告訴我們，此刻他們家主人正在大社中等著我們。
這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但我們還無法立刻出發(fā)。送信的人說，晃的衣服還不夠得體，所以在與那位貴人見面前，他得先穿上嶄新的白足袋，再換一身褲裙。因為根據(jù)日本的習(xí)俗，出入神社必須穿上褲裙?？蜅＠习宸浅嵝模瑢⒁惶籽澣菇杞o了晃，讓他欣喜不已。我們將自己收拾得整潔一新后，便在送信人的引導(dǎo)下，向大社出發(fā)了。
七
途中，我們又一次從那座宏偉的銅鳥居下經(jīng)過。本以為，那天夜里見到的大社已經(jīng)足夠美輪美奐、不同凡響了。沒想到，沐浴在晨光中的大社竟也毫不遜色。映入眼簾的仍舊是那高大無比的樹木和壯觀的路邊風(fēng)景。眼前還有那一大片的樹林、寬闊的地面，比起記憶中的更加壯觀。前來拜神的信眾絡(luò)繹不絕，但大家都井然有序地前行著，沒有任何推搡擁擠的現(xiàn)象。在第一座神殿前，一位神官打扮的老者友善地接待了我們。送信人將我們托付給老者后，便轉(zhuǎn)身離開了。于是，這位名叫佐佐的老者便繼續(xù)為我們引路。
此時，大社里忽然傳出了一陣響亮的聲音，猶如海浪在耳邊拍打。隨著我們一步步靠近，那聲音也愈發(fā)清晰可辨了。原來，是許多人在拍手。穿過大門后，只見我們昨夜造訪過的拜殿里擠滿了人。不過，沒有一個人走進(jìn)門去。大家只是立在繪滿神龍圖案的門前，在門檻處的功德箱中投入幾枚錢幣，極度貧苦的人則撒一把米，然后他們拍拍雙手，深鞠一躬，虔誠地抬眼凝望遠(yuǎn)處至圣的神殿。每一位信徒都只是停留片刻，但都會拍四次手。就這樣，人來人往間，拍手的聲音從未間斷，猶如瀑布聲回響在耳邊。
我們穿過人群，來到拜殿的另一側(cè)。此時，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級級寬闊的臺階。臺階質(zhì)地堅硬，一直通到那至圣的神殿。有人曾告訴我，這里此前從未有歐洲人涉足。大社的神官們皆是一身正式的禮服，正在不遠(yuǎn)處等著我們。他們身量都很高，穿著繪有金龍圖案的紫色絲綢長袍，帶著高高的烏帽子，樣式十分奇特。這些神官的裝束無一不是精致繁復(fù)，他們神情莊重肅穆，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乍一看去，仿佛眼前的不是真人，而是一排巧奪天工的雕像。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曾見過的一幅法國版畫，上面畫的是亞述占星家。神官們巋然不動，只是用眼神向我們示意。然而，當(dāng)我走上臺階行至他們面前時，神官們忽然同時向我行了一禮。原因無他，只因為我是第一位在大社與他們的主人相見的外國信徒。他們的主人，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身份尊貴無比。即使是在這個古國的偏遠(yuǎn)地區(qū)，他也擁有大批虔誠的信徒，被稱作“在世神明”，其威望可見一斑。神官們行過禮后，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姿態(tài)，紋絲不動了。
我脫下鞋子，正要步上臺階時，之前在門口接待我們的高個神官卻伸手制止了。他告訴我，根據(jù)慣例，在進(jìn)入神殿前，所有人都要進(jìn)行一個洗禮儀式。我伸出雙手，神官手持一個竹制的長柄勺，舀了水澆在我手上，如此重復(fù)三次后，又遞給我一方奇特的藍(lán)毛巾，上面還寫著我看不懂的白字。隨后，我們便走上臺階，步入神殿了。此時此刻，一身外國裝束的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手足無措的野蠻人。
站在臺階頂端，便有神官前來詢問我的社會階層。從古時候起，杵筑便對社會階層有著嚴(yán)格劃分。不同社會階層的客人，就要遵守不同的禮儀和規(guī)則。想必晃那個家伙在神官面前又是一番討好奉承，但最終我還是只被排到了平民階層。這樣挺好，一來這本就是事實，二來也避免了許多讓人不安的繁文縟節(jié)。日本人向來十分注重禮節(jié)和儀式，其繁復(fù)和講究的程度，使我這個外國人一竅不通。
八
神官引導(dǎo)著我們來到一處房舍，這房間十分開闊，而且與臺階上的走廊相通。匆忙間，我只看到房間里有三座大神宮，且兩側(cè)都有凹室。其中兩座神宮前都掛上了白色幕布，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上面垂掛著一行黑色的盤狀裝飾，每個直徑約三寸，正中央是一朵金色的花。第三座神宮在房間的最里面，前方掛的不再是白色幕布，而是金色錦緞。這便是三座神宮中為首的大國主神神宮。神宮里面，我們只看到幾個象征著神道教的符號，至于神宮的外觀如何，則沒有人看得到了。在我們前方，是一排低矮的長臺，上面鋪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長臺一端朝向走廊，另一端朝向神宮。在走廊附近的長臺處，我忽然看到一位留著胡須的偉岸身影，他戴著頭巾，一身純白的長袍，神情莊重嚴(yán)肅，正端坐在席子上。神官一路引導(dǎo)著我們，在他面前坐下。原來，這就是我們今天要拜訪的主人公——杵筑大社的宮司千家遵紀(jì)。這位大人出身顯赫，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且深受信眾愛戴。即使在他的私人住所，周圍人也是對他畢恭畢敬、虔誠行禮，不敢有絲毫怠慢。我按照日本傳統(tǒng)禮節(jié)對他行了一禮?；蛟S是因為我莊重又有涵養(yǎng)的舉止，氣氛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千家先生也對此十分贊賞。之前為我們引導(dǎo)的神官也在千家先生左側(cè)坐了下來。至于隨我們到門口的一眾神官，則坐在走廊處。
九
千家遵紀(jì)先生風(fēng)華正茂、氣宇軒昂。他就坐在我面前，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神官坐姿。先生戴著高聳的烏帽子，留著濃密的胡須，一襲雪白的禮服，顯得十分飄逸。奇妙的是，千家先生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在他身上，既帶著古畫中人物的雍容雋雅，又有著王侯將相的不凡氣度。這樣一個人，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讓人不由自主地萌生出崇敬之意。我心想，在這最為古老的出云，千家遵紀(jì)先生享有眾人的頂禮膜拜，作為眾人的精神領(lǐng)袖，他不僅擁有神圣的血統(tǒng)，還出自古老的名門世家，真是天之驕子一樣的人物。想到這里，心中不免又生出幾分畏懼。千家遵紀(jì)先生端坐著一動不動，看起來就像供奉在神社里的他祖先的雕像一樣，神圣不可侵犯。但是，當(dāng)他一開口，那低沉的嗓音響起之時，之前肅穆的氣氛便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先生面目柔和，一雙深色的眸子專注地凝視著我的面龐。這時，晃作為翻譯，向我傳達(dá)了先生禮貌的問候，我也按規(guī)矩進(jìn)行了回復(fù)，并就他對我的破例照顧表示了感謝。
有了晃在一旁翻譯，他繼續(xù)對我說道：“你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進(jìn)入大社的歐洲人。雖說之前也有歐洲人來過此地，但能夠進(jìn)入大社庭院的，也是屈指可數(shù)。而你，是唯一一個被允許進(jìn)入神的居所的歐洲人。以前，一些人出于好奇，總想到這大社一游，但都被拒絕了，連庭院都不準(zhǔn)靠近。后來，西田先生向我解釋了你的來意，便有了你我二人這場愉快的會面?！?/p>
我再次向他表示了感謝，相互致意后，我們又繼續(xù)交談起來，晃仍為我們充當(dāng)翻譯。
“比起伊勢神宮，杵筑大社是不是年代更為久遠(yuǎn)呢？”我問道。
“確實久遠(yuǎn)得多，”宮司答道，“就連我們都不知道，這杵筑大社經(jīng)歷了多少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在那個神明尚存的年代，一開始，杵筑大社是奉天照大神的旨意修建的，落成之后，杵筑大社高達(dá)三百二十尺，輝煌壯麗，簡直無與倫比。不管是房梁還是支柱，都不是尋常木材可以比擬的。另外，房屋的框架也是由長達(dá)千尋的楮皮繩固定的。
“杵筑大社第一次重建，是在垂仁天皇時期，其建筑樣式后來被人們稱為鐵輪構(gòu)造。工匠們制作柱子的木料都取自那一棵棵的參天大樹，而且柱子外圍還要細(xì)心地套上巨大的鐵環(huán)，以保證堅固。杵筑大社重建后，雖然也是輝煌壯觀，但比起當(dāng)初眾神一手打造的模樣，還是略顯遜色，就連高度也只有一百六十尺了。
“第三次重建，則是在齊明天皇時期?？⒐ず?，杵筑大社高度又不及以前，只有八十尺了。此后，大社便一直保留著那時的樣子，并受到精心維護(hù)，直到現(xiàn)在。
“大社前前后后經(jīng)歷過二十八次重建，按照規(guī)定，每六年就會重建一次。但在漫長的國家動蕩時期，大社閑置了一百多年。大永四年，尼子經(jīng)久任出云國守護(hù)，將大社交給一位得道高僧看管，甚至罔顧當(dāng)時的習(xí)俗，在社中修建了寶塔。繼尼子氏之后，毛利元就掌權(quán)。其在位期間修繕大社，并恢復(fù)了之前廢除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與儀式?！?/p>
“擴建大社期間所用的木材都是取自出云的森林嗎？”我好奇地問道。
之前為我們引路的佐佐神官答道：“歷史記載，天仁三年七月四日，受潮汐影響，無數(shù)木材被卷到杵筑沿海一帶，漂浮在海面上。永久三年，人們將這些木材用于神社重建，所以人們稱之為浮木建筑。同樣在天仁三年，在因幡國宮下村一處名叫宇部社的神宮附近的海岸邊，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根巨大無比的樹干，長達(dá)十五丈。人們想將樹干砍斷，以便于運輸。沒想到的是，這粗壯的樹干上竟然纏著一條巨蛇，看起來十分恐怖，一時無人敢上前。無奈之下，眾人只能向宇部社的神明祈禱，以尋求破解之道。神明顯靈，對他們說道：‘每逢出云的大社重建，各地便會派出一位神明，輪流奉上所需木材。如今，輪到我了。那巨木原本歸我所有，現(xiàn)在你們盡可以拿去修建大社了?！衩髡Z罷便消失了。許多記載中都提到，每逢杵筑大社修建，便會有神明負(fù)責(zé)主持，并在一旁協(xié)助?！?/p>
“每年神有月，神明們是在大社中哪個地方舉辦宴會呢？”
“在內(nèi)院的東西兩側(cè)?！弊糇舸鸬?，“內(nèi)院中有兩座長形建筑，稱為神饌所。神饌所中共有神宮十九間，且不為任何一個特定的神明所有。所以我們堅信，神饌所便是諸神集會的場所。”
“每年這個時候，從各地趕來大社參拜的信徒有多少呢？”我問道。
“約有二十五萬人?！弊糇舸鸬?，“不過，這還得視每年的收成而定。如果天公作美，遇上大豐收，前來感恩還愿的信徒自然就多。不過，每年的人數(shù)一般都不會少于二十萬?！?/p>
十
經(jīng)過一番長談，我從宮司和他的首席神官那里聽說了不少奇聞，包括每座神宮的名字，圍墻和樹林所蘊藏的典故，以及那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祠及其供奉的神明，甚至是大殿里九根大柱的名字，最中間的柱子被稱為真中心柱。不僅如此，大社里大大小小的一切，包括鳥居和小橋，都有著自己的名字。
佐佐神官告訴我，神道教的神殿一般都是朝向東方的，而大國主神的神殿偏偏別具一格，朝向西方。不過，神殿中有兩處神宮皆朝向東方，分別供奉著大國主神的十七代子孫、首任出云國造，以及賢明的國主、著名相撲力士野見宿禰的父親。垂仁天皇時期，一位名叫當(dāng)麻蹴速的高手曾吹噓，自己力大無窮，無人能比。于是，天皇命野見宿禰與他一較高下。就在二人你來我往之際，野見宿禰看準(zhǔn)時機，使出雷霆之力，把當(dāng)麻蹴速拋了出去，令他當(dāng)場斃命。這場比賽被認(rèn)為是日本相撲的起源，而野見宿禰也一戰(zhàn)成名，成為相撲手心目中力量與技巧的象征。
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供奉著神明的神宮，這里我就不一一贅述，以免使那些不了解神道教傳統(tǒng)和淵源的讀者們感到索然無味。直到今天，人們依然相信大國主神和傳說中的眾神仍居住于此。例如，傳說中從天照大神佩戴在發(fā)髻上的寶玉中生出一位美麗女神，人稱田霧姬；須佐之男的女兒愛上了大國主神，便隨他脫離黃泉國，成為大國主神的妻子；還有水戶神的孫子櫛八玉神，他為在杵筑舉辦的諸神宴會制作了最早的火鉆及用紅土燒制的陶盤；還有許多這些神明的親戚。
十一
佐佐神官還告訴我一樁奇聞：
“古時候，松平氏一度統(tǒng)治出云長達(dá)二百五十年。松平氏的第一代大名，就是德川家康的孫子松平直政。有一次，松平直政造訪杵筑大社，他下令打開神宮的殿門，以便看清里面供奉的神體。但這在當(dāng)時是一種大不敬的行為，于是遭到兩方國造一致反對。盡管如此，松平直政還是憤然下令執(zhí)行。如此重壓之下，神官只能將神宮打開。直政好奇地望去，只見里面有一扇巨大的鮑貝，上有九孔。這鮑貝體型如此之大，擋住了身后的景象。直政不由湊近身子，想一探究竟。哪想到，那鮑貝忽然化作一條長約十尋的巨蛇。那蛇之前一直盤著身子，此時發(fā)出可怖的嘶嘶聲，好似熊熊燃燒的烈火。松平直政和隨從們見狀，紛紛嚇得落荒而逃，一刻都不敢多待了。經(jīng)過這次教訓(xùn)后，松平直政便對神明敬畏無比，不敢再有一絲冒犯?！?/p>
十二
在宮司的提醒下，我們注意到面前有一長排鋪著白綢的低臺，上面放著一些古老的物件：一面金屬鏡子，乃是幾百年前大社重建，在打地基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還有幾塊紅瑪瑙和碧玉制的勾玉；一支中式玉笛；幾把華麗的佩劍，應(yīng)該是天皇或?qū)④娕宕鬟^的；幾頂精致的舊式頭盔，一看就是出自大師之手；一捆有兩個銅質(zhì)箭頭的利箭，看起來像叉子一樣，邊緣鋒利無比。
我仔細(xì)欣賞這些古器，了解其歷史淵源。之后，宮司便站起身來，對我說道：“給你看看杵筑以前用過的火鉆吧，圣火便是由它點燃的?！?/p>
我們走下臺階，再次經(jīng)過拜殿，來到院子另一邊一座與拜殿同樣大小的屋子。一來到這里，我便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屋內(nèi)放了一張長長的精致木桌，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木制的椅子，想來是為客人準(zhǔn)備的。神官引導(dǎo)我們在屋內(nèi)一側(cè)坐下，我和晃各自坐下，宮司和眾神官也在桌邊就座。這時，侍從拿起一座銅架，放在了我的面前。只見銅架長約三尺，上面有一個橢圓形物體，并蓋著一層白布。隨即，宮司伸手將白布掀開。我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副非常原始的東方火鉆。它是一塊厚厚的白板，長約二尺五寸，上邊緣處有一排小孔，每個小孔的上半部分都穿透了整塊木板。取火的時候，只要手握木棒，將其固定在鉆好的小孔內(nèi)，再用雙手快速搓動便可。木棒由輕便的白木制成，約兩尺長，粗細(xì)跟普通鉛筆差不多。
我仔細(xì)打量著這件簡易卻奇怪的物品，要知道，古時候人們認(rèn)為它是神明創(chuàng)造的奇跡，而到了現(xiàn)代，科學(xué)則將其歸功于人類進(jìn)化初期的智慧。就在這時，一位神官拿出一個輕便的大木盒，將它放在桌上。這木盒長約三尺，寬十八寸，高四寸。奇怪的是，盒子中間是隆起的，遠(yuǎn)看就像烏龜殼。這木盒和那火鉆一樣，是由扁柏制成的，上面還放著兩支細(xì)長的小棍。一開始，我以為這又是火鉆的一種，但我和晃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后來才知道，這東西叫作琴板，是一種古老的樂器，上面的小木棍就是用來敲在琴板上進(jìn)行演奏的。在宮司的示意下，兩名神官將木盒放在地板上，二人分坐兩端，接著便手執(zhí)小棍敲打起來。兩人輪流上陣，動作緩慢，奏出單調(diào)的樂聲。一人發(fā)出“昂！昂！”的聲音，另一人則“嗡！嗡！”地回應(yīng)。每次呼喊之后，小棍便落在琴板上，發(fā)出尖銳的一聲，接著便迅速恢復(fù)平緩，仿若空谷回聲。
十三
除了這些，我還了解到一些事實：
大社每年都會更換一次火鉆，不過火鉆并非產(chǎn)自杵筑，而是產(chǎn)自熊野。熊野至今仍保留著制造火鉆的工藝，據(jù)說還是從神明時代流傳下來的。第一位出云國造就任時，就收到了火鉆作為賀禮。這賀禮來頭可不小，乃是天照大神的弟弟親手所贈。所以，人們至今還將這位神明供奉在熊野。自此以后，杵筑大社的火鉆便都是交由熊野打造而成的。
直到近代，每逢卯日祭時，大庭神社還會舉辦一場盛大的儀式，以慶祝杵筑宮司獲得新的火鉆。古時候，人們常在十一月舉辦卯日祭，后來國家動蕩，便將其廢除了。唯一保留這一習(xí)俗的地方，只有神與人的共母伊邪那美的神宮所在地——出云大庭。
每年的卯日祭，國造便會前往大庭，還要備上雙層米糕作為禮物。到達(dá)大庭后，便會由負(fù)責(zé)接待的龜大夫，將熊野打造的火鉆移交給大庭的神官。在傳統(tǒng)習(xí)俗中，龜大夫是一個滑稽可笑、詼諧逗趣的角色，所以神道教的神官大都不愿親自上陣，一般由神社雇專人扮演。龜大夫的任務(wù)就是對國造獻(xiàn)上的禮物評頭論足一番，并挑出其中的不足。當(dāng)?shù)厝诵稳菀粋€人不講道理、雞蛋里面挑骨頭時，常常會說：“他就像龜大夫一樣?！?/p>
龜大夫會將米糕檢查一番，然后吹毛求疵地說道：“今年的米糕怎么這么??？比去年的差多了。”
這時候，神官們便會回答：“哦，您大概是弄錯了，今年的米糕其實更大呢?！?/p>
“顏色沒有去年那么雪白，這米粉也磨得不夠細(xì)嘛。”就這樣，龜大夫絞盡腦汁，把米糕說得一無是處，而神官們則在一旁耐心解釋，或者干脆賠禮道歉。
等到這一切結(jié)束后，神社會將慶典上用過的楊桐售賣出去。楊桐是眾人不惜以重金購買的搶手貨，據(jù)說具有辟邪護(hù)身的奇效。
十四
每逢國造往返大庭，總會碰上大雨。這是因為，國造出行的時間恰逢出云的雷雨季（即新歷的十一月）。民間普遍認(rèn)為，國造身份特殊，和龍神有著奇妙的聯(lián)系，所以這些暴風(fēng)雨都是他身具神力的表現(xiàn)。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dāng)?shù)厝吮銓⑦@個季節(jié)的暴風(fēng)雨稱為國造風(fēng)暴。直到今日的出云，每逢家里有客人在雷雨天氣往返時，大家便會對他說：“你可真是個國造呀！”
十五
在偌大的房間另一端有一群樂手，宮司揮揮手，他們便開始奏樂。鼓聲夾帶著竹笛聲，聽起來十分奇妙。我轉(zhuǎn)過身，看見三位樂手坐在席子上，其中一位還是個年輕女孩。在宮司的示意下，女孩站起身來，向房間中央走去。她是一位神道教巫女，赤著雙足，身穿雪白的長袍，邊緣處卻又飾有紅色絲綢。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桌，上面放了一件我從未見過的樂器。這樂器的形狀十分奇怪，就像一段向下彎曲的樹枝，兩端都掛有一只小小的鈴鐺。她雙手將樂器托起，便舞了起來。如此神圣的舞蹈，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巫女身姿飄逸，如同行云流水，一舉一動莫不充滿詩情畫意，簡直不能用“舞蹈”二字來形容。巫女間或舞動起手中的樂器，邁著輕快的腳步轉(zhuǎn)起圈來，樂器兩端的鈴鐺立刻碰撞出清脆的響聲。巫女面目姣好，神情平靜無波，猶如戴上了一副精美的面具，讓人想起了觀音菩薩。一雙蓮足細(xì)膩雪白，像極了大理石神像。這一切都讓她看起來不像一個日本侍女，倒像一尊活生生的美麗雕像。笛聲時而低聲嗚咽，時而慷慨激昂，配合著咒語般轟隆的鼓聲，倒是別有一番意趣。
在日本，人們把這種舞蹈叫作“巫女之舞”。
十六
隨后，我們又參觀了大社中的其他建筑，例如寶庫、圖書室等。在兩層高的集會廳，我們有幸見到了一幅名畫——《三十六歌仙畫帖》。該畫由土佐光起所繪，雖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但保存得非常完整。除此之外，我們居然還見到了一種刊物，這種刊物由大社每月發(fā)行，上面記錄了神道教的種種新聞，還討論與古典文獻(xiàn)有關(guān)的問題。
一路上，我們見識了大社中許多奇物。之后，宮司又盛情邀請我們前往他的住處，欣賞他收藏的名人親筆信，其中便有像源賴朝、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這樣的大名或?qū)④姷氖舟E。一開始，宮司將這些珍貴的手稿放在一個香柏木柜里，但因為數(shù)量太多，為了避免著火，便又命家中仆人將它們轉(zhuǎn)移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住處，宮司便換上了一身簡單的日式正裝。初見宮司的時候，他身著繁復(fù)的白色長袍，充滿了不可侵犯的氣勢。此時的宮司看起來則更具親和力。但是，像他這樣禮貌友善、慷慨大方的主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宮司身邊的一眾神官也個個儀表堂堂、神采不凡。他們都穿著傳統(tǒng)服飾，一身無法掩蓋的貴氣，看上去不像神官，倒更像一個個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其中一個年輕人留著厚厚的黑色胡須，這在日本是很少見的。
臨別之際，熱情的主人又送給我一枚護(hù)身符（上面繪有杵筑兩位神明的畫像），還有一些文稿，記錄了大社的歷史及所收藏的寶物。
十七
辭別了宮司和他的隨從們后，我們在佐佐和另一位神官的引導(dǎo)下來到稻佐濱。這里是靠近城鎮(zhèn)的一片海岸，面積較小。佐佐神官是一位富有學(xué)識的詩人，對神道教歷史和古籍深有研究。我們便一邊沿著海岸漫步，一邊聽他給我們講種種奇聞異事。
如今的稻佐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浴場，附近建有不少客棧和茶樓。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在神道教傳說中，眾神為了支持正勝吾勝勝速日天忍穗耳命，便要求掌管大地的大國主神放棄對出云的統(tǒng)治?！暗咀簟币辉~，在日語中就是征求對方意見的意思?！豆攀掠洝飞暇淼谌?jié)就記載過此事，在此摘錄一小部分：
是以二神（天鳥船神和建御雷神）降出云國伊那佐之小濱而拔十拳劍，逆刺于浪穗，盤坐刃前問大國主神：“天照大御神、高木神之命以問使之：‘汝所統(tǒng)之葦原中國者，當(dāng)為我御子所治之國！’故，汝心奈何？”大國主答：“仆者不得答。我子八重事代主神可答。然今為狩鳥獵魚而往御大之前而未還?！笔乔蔡禅B船神召八重事代主神歸而問之。事代主神語其父神曰：“恐之。此國者立奉天津神之御子?！毖援?，八重事代主神即蹈傾其船，后擊掌，使船化青柴垣，隱于其中。
建御雷之男神復(fù)問大國主：“今汝子事代主神如此答矣，亦有可答之子乎？”答曰：“尚有建御名方神，除此者無也?！痹捨串叄ㄓ缴衽e千引之石而至，言：“誰來我國而竊竊私語？或欲作力競之賽何如?”
在海岸附近，有一座名叫稻佐宮的小祠，供奉著掌管力氣的建御名方神。而當(dāng)年建御名方神一根手指就舉起的巖石，即千引巖，至今仍佇立在海邊。
為了表示謝意，我們邀請神官們在一家海邊小館里吃了頓飯。席間，我們談天說地，又聊到了許多關(guān)于杵筑和國造的故事。
十八
三十多年前，國造的權(quán)力如日中天，地方上無人可及。出云國造更是一度成為整個出云的信仰統(tǒng)治者。國造統(tǒng)治著整個杵筑，而他的名號也改為宮司。但是，在偏遠(yuǎn)地區(qū)的淳樸大眾心里，國造仍然是神一般的存在。人們依然用以前的頭銜來稱呼國造，并且始終相信國造是神明的后裔。你很難想象，一群從未在出云居住的人，竟然能夠如此虔誠地敬畏國造。放眼日本之外，大概也只有深受敬愛的西藏活佛能與之比肩了。在日本國內(nèi)，唯有天皇能獲此殊榮。備受敬仰的天皇在人們心中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幻象；不是一個事實，而是一個名頭。因為天皇就如同退隱的神明，是不可見的。在民間傳聞中，人類是不允許凝視天皇的面容的，否則就會失去生命。這種不可見性和神秘性，使得天皇的傳說更加深入人心。但國造就不同了，人人都可以在國造的領(lǐng)地見到他，甚至和他交流。即便如此，國造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仍不亞于天皇，其權(quán)力甚至能夠與大名比肩，就算是將軍也不會輕易得罪他?，F(xiàn)任宮司的先祖甚至曾公然違抗豐臣秀吉的命令，拒絕交出軍隊，原因竟是不會聽令于一個出身卑微之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dāng)年的國造被沒收了大部分封地。不過在近代之前，國造的權(quán)力仍舊不曾被削弱半分。
此類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在此便講述兩個經(jīng)典的小故事，讓大家了解國造在信眾心中的地位。
傳說很久以前，有一個富翁認(rèn)為自己之所以財運亨通，全是仰仗杵筑大黑天的保佑。為了表示感謝，富翁決定獻(xiàn)給杵筑國造一件長袍。
國造婉言謝絕了，但富翁執(zhí)意要獻(xiàn)上禮物，便請來一位裁縫，命他趕制衣裳。哪想到，裁縫卻獅子大開口，開出了一個天價。富翁不解，問他原因。裁縫答道：“既然是為國造做衣服，那以后我就不能隨隨便便給別人制衣了。所以，我必須提前為下半輩子做好打算?！?/p>
第二個小故事，則發(fā)生在一百七十多年前。
松平氏第五代大名松平宣維統(tǒng)治這里的時候，有一位住在松江藩的武士，名叫杉原喜戶次。他本就在杵筑軍中任職，又深受國造賞識，便常常能與國造一起下棋。一天夜里，兩人正在對弈。忽然，武士像是被定住了般，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周圍人頓時驚慌失措，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這時，只聽國造說道：“我知道了，這是由于他剛才一直在抽煙的緣故。我素來不喜抽煙，又不忍掃了他的興，便閉口不言。然而，神明看出了我心中的不悅，便懲罰了他。現(xiàn)在，我來讓他清醒過來吧。”于是，國造口念咒語，武士便瞬間恢復(fù)如常了。
十九
隨后，我們原路返回，再一次置身于這片霧氣繚繞、充滿傳說的圣地。此時，周圍一片寂靜。路邊是一片片成熟的稻田，地上點綴著祈禱用的白色箭矢，兩側(cè)則屹立著以神的名字命名的山峰，峰頂或是一片靛藍(lán)，或是一片蒼翠。杵筑已被我們遠(yuǎn)遠(yuǎn)拋到了身后，與我們告別了。但是，午夜夢回之時，我依然能夠看到那寬廣的大道，一整列掛有巨大注連繩的鳥居，以及神情肅穆的宮司，和善的佐佐神官，甚至還有那一身雪白、翩翩而舞的巫女。屏氣凝神，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一陣陣拍手的聲音，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來。每每想到，自己作為第一位進(jìn)入日本最古老神社的外國人，并且有幸一睹那古老的器皿用具，還有一系列的禮神儀式，內(nèi)心便是止不住的狂喜。這一切的一切，對于那些人類學(xué)家和進(jìn)化論者而言，該是多么夢寐以求的經(jīng)歷啊。
此番游歷后，杵筑大社在我心中的形象也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是一座簡簡單單的名剎，而是神道教內(nèi)涵的生動寫照。透過杵筑，我們能感覺到古老宗教的生命脈動。那觸感是如此強烈，讓人仿佛回到了《古事記》中描繪的那個陌生年代。雖然無法用言語直接形容，卻能一直在人們心中代代流傳。佛教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風(fēng)雨，早已發(fā)生變化，并慢慢衰落，甚至終有一日會退出人們的視野，成為一種不為人知的信仰。但是，神道教卻始終如一，在這片孕育它的土地上屹立不倒。縱使歲月無情，它也只會更加壯大，受人敬仰。佛教體系復(fù)雜，且典籍浩如煙海、內(nèi)容深奧。神道教卻剛好相反，既不會大講哲理，討論形而上學(xué)，也沒有自己的道德規(guī)范。但是，它卻能抵擋住西方宗教的入侵。在這一點上，其他東方宗教無出其右。神道教一方面積極接納西方科學(xué)，另一方面卻又能抵制西方宗教的滲透。那些外國狂熱分子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氣進(jìn)行打壓，對方總能如同空氣一般，既充滿吸引力，又無懈可擊。就連最優(yōu)秀的學(xué)者，都無法對神道教說出個所以然來。從某方面說，神道教似乎只是一種祖先崇拜；站在其他角度，這種祖先崇拜中又夾雜著對自然的敬畏。但是，它似乎根本就不屬于宗教范疇。在那些無知的傳教士眼中，神道教是一種最糟糕的異教。人們之所以覺得很難解釋神道教，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漢學(xué)家們只能從書籍中追尋它的起源。例如，《古事記》和《日本書紀(jì)》記載的是神道教的歷史；祝詞講述的則其信徒的事跡；本居和平田二位知名學(xué)者，也曾做過相關(guān)批注。但是，真正講述神道教內(nèi)涵的，既不是文山書海，也不是那些清規(guī)戒律，而是信眾的內(nèi)心。在人們的心目中，神道教就是至高無上的精神信仰，它是永垂不朽的。在那些古老的迷信、樸實的傳說，還有不可思議的法術(shù)背后，蘊藏著神道教強大的精神力量和充滿生命力與直覺的全部靈魂。要想真正了解神道教，就必須深入它神秘的靈魂，領(lǐng)略其中的美感、藝術(shù)感染力和英雄事跡。神道教仿若一塊磁石，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與生俱來的忠誠、信念，這便是它本身的魅力所在。
我終于知道，東方人的內(nèi)心中充滿著對自然和生命的熱愛。這種精神與古希臘人有異曲同工之處，相信再無知的人都能察覺。我也相信，終有一天自己也能向更多人傳播神道教的偉大力量。
三 弘法大師的書法
弘法大師の書
只見那河面上的字竟然化為一條真龍，在河中翻涌奔騰
一
弘法大師是日本的佛教高僧、真言宗的開山祖師。大師創(chuàng)立了日本文字中的平假名，教會人們用平假名進(jìn)行書寫，還創(chuàng)作出了“伊呂波歌”。更為難得的是，弘法大師還是一位享有盛譽的書法家兼抄經(jīng)名手。
《弘法大師傳》中，曾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
弘法大師游歷中國期間，大唐皇宮里一處宮殿門前匾額上的字，由于受到歲月侵蝕，變得斑駁不清?；实郾阏賮砗敕ù髱煟屗麑懸环碌?。只見大師兩手各執(zhí)一支筆，左右腳趾又各執(zhí)一支，口里居然還叼著一支，五支筆各顯神通，在墻上筆走龍蛇、龍飛鳳舞，很快便大功告成了。大師的字宛如行云流水，這樣的佳作在中國還是頭一回見到。隨后，大師手中執(zhí)筆，退后幾步，朝墻壁上一揮，飛濺的墨汁落在墻上，竟化作美麗的字?；实勐勚?，龍心大悅，賜他“五筆和尚”的美譽，意為大師能夠用五支筆同時寫字。
還有一回，大師當(dāng)時居住在京都附近的高野山。天皇想讓他為著名的金剛峰寺題字，便派了一位使者，命他帶著匾額去見大師。使者來到弘法大師居所附近，不巧天降大雨，河水暴漲，便被攔住了去路。不一會兒，弘法大師出現(xiàn)在河對岸。使者稟明來意后，大師便讓他將手中的匾額高高舉起，使者照做了。大師站在河對岸，運筆如風(fēng)，使者手中的匾額上頃刻間就出現(xiàn)了寫好的字！
二
弘法大師常常獨自在河畔冥想。
有一天，大師正陷入沉思，隱隱約約感覺身前有個男孩，正好奇地凝視著他。男孩衣衫襤褸，卻唇紅齒白，風(fēng)姿卓然。
男孩問道：“您就是弘法大師嗎？那位頃刻間五筆同書的‘五筆和尚’？”
弘法大師回答：“正是貧僧?！?/p>
男孩接著說道：“如果您真是弘法大師，那我能請您在這天空上寫字嗎？”
弘法大師起身提筆，對著天空運筆揮毫。不一會兒，天空中便出現(xiàn)了幾個極為秀美的大字。
男孩說：“我也來試試。”便模仿弘法大師，也對著天空寫起了字。
男孩又說：“我能請您在這河面上寫字嗎？”
大師隨即在河面上寫了一首贊美水的詩。不一會兒，河面便顯現(xiàn)出字跡，且字字飄逸靈動，在河水的映襯下，猶如片片落葉，飄入水中，又隨水波而去。
“我也試試?！蹦泻⒄f道，便在水面上寫了一個草體的“龍”字。字雖然寫在流水之上，卻如被定住了般穩(wěn)穩(wěn)不動。
弘法大師注意到，男孩筆下的“龍”字缺了一點，便問道：“你為什么不添上這最后的一點呢？”
“噢，我忘了?！蹦泻⒒卮?，“不如您來為我添上這一筆吧。”
于是，大師提起筆，給“龍”字加上了一點。忽然，只見那河面上的字竟然化為一條真龍，在河中翻涌奔騰，一時間風(fēng)云變色，電閃雷鳴。那條龍騰空而起，直沖云霄而去。
弘法大師問道：“施主究竟何許人也？”
男孩回答道：“吾乃受世人供奉的五臺山大智文殊師利菩薩?！彼贿呎f著，一邊現(xiàn)出真身。只見他面若天神，周身佛光普照，讓人無法直視。
文殊菩薩微微一笑，飛向天空，消失在云端。
三
有一次，弘法大師奉天皇之命，給應(yīng)天門題寫匾額，居然也漏掉了一點。天皇十分詫異，問他為何少了一點。大師回答道：“貧僧確實忘了，但我可以現(xiàn)在就添上這一點。”因為匾額已經(jīng)題好字，高高掛在門上了，天皇隨即命人搬來梯子。但大師并未攀上梯子，而是站在門前的道路上，將手中的筆擲向匾額，那筆落在匾額上，剛好添上了最后一點，周圍的人無不拍手稱奇。隨后，筆又輕輕一彈，穩(wěn)穩(wěn)落回大師手中。
京都皇宮的皇嘉門，也是弘法大師題的字。在皇嘉門附近，住著一個名叫紀(jì)百枝的人，他對弘法大師的題字不屑一顧，甚至還指著匾額上的字說道：“哎呀，這字看起來，跟那些大搖大擺的相撲手沒什么不同嘛！”當(dāng)天晚上，紀(jì)百枝做了一個夢，竟然真的夢見一個相撲手。相撲手一個千斤壓頂跳到他身上，揮拳就打。紀(jì)百枝只感覺身上劇痛，一個號叫就嚇醒了。隨即，他竟真的看到一個相撲手，變成他曾經(jīng)嘲笑過的那些字，飛上天空，最后回到皇嘉門的匾額上了。
當(dāng)時，一位有名的書法大家，名叫小野德，也嘲笑過弘法大師的字。他曾指著大師題寫的朱雀門匾額說道：“這‘朱’字寫得就跟‘米’字一樣！”當(dāng)天晚上，小野德夢見自己白日里嘲笑的字變成了一個男人，將他撲倒在地一頓狠揍，那人對著他的臉一拳接著一拳，就像在舂米一樣。男人說道：“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我就是弘法大師派來的使者！”小野德隨即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血流不止，就像剛被人打了一頓一樣。
弘法大師圓寂后許久，人們發(fā)現(xiàn)，他題寫在美福門和皇嘉門上面的字幾乎被消磨殆盡。天皇便命大納言幸成負(fù)責(zé)修繕門匾。由于有前車之鑒，幸成十分害怕會惹惱弘法大師的在天之靈，使自己遭逢厄運。幸成沒辦法，只好擺上供品，祈禱得到大師的允許。當(dāng)天晚上，幸成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師來到他身旁，面目和善，笑著對他說道：“你盡管按照天皇的旨意去做，不必害怕。”幸成這才放下心來，開始著手修繕，最后于寬弘四年一月完工。這件事也被記錄在《本朝文粹》一書中。
這些故事，都是我的朋友晃講給我聽的。
四 得度上人的故事
得度上人の話
『請您永遠(yuǎn)守在這里，拯救眾生?！?/p>
『請您云游四海，拯救眾生。』
元正天皇在位時期，大和國有一位名叫得度上人的高僧，他是法輝菩薩為了普度眾生而轉(zhuǎn)生的。有一天夜里，得度上人在山谷中行走，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出現(xiàn)了奇妙的光芒。他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這如月光般柔和的光芒源自一株倒下的大楠樹，樹上還散發(fā)著陣陣幽香。這種種異象讓得度上人相信，這株楠樹絕非凡品，并決定把它雕刻成觀音像。于是，得度上人開始一遍遍地誦經(jīng)念佛，祈求靈感。
正在他誦經(jīng)之時，一位老翁和一位老婦人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們對得度上人說道：“我們知道，你是在祈求佛祖的幫助，想要將這棵樹雕刻成觀音像。所以，請繼續(xù)誦經(jīng)吧，我們來幫你雕刻。”
于是，得度上人就依照他們的吩咐繼續(xù)誦經(jīng)。他驚訝地看到，兩位老者輕而易舉地就將巨大的樹干攔腰截斷，然后開始分別把它們雕刻成像。得度上人看著他們雕刻了一天、兩天，到了第三天，雕刻完成了，兩尊完美無瑕的觀音像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得度上人恭敬地問道：“敢問兩位高人尊姓大名？”老翁答道：“吾乃春日明神?！崩蠇D人則答道：“吾乃天照大神?！闭f話間，兩位神明便顯出真容，隨即升到空中，從得度上人的視線里消失了。
天皇聽聞此事，便派高僧行基菩薩去大和國朝拜觀音像，并在那里修建一座寺廟。得度上人將其中一尊觀音像供奉在寺廟中，并對它說：“請您永遠(yuǎn)守在這里，拯救眾生?！比缓螅蚜硪蛔鹩^音像投入了大海，并說道：“請您云游四海，拯救眾生。”
后來，那尊海中的觀音像漂到了鐮倉。一到夜晚，它就會發(fā)出璀璨的光輝，仿佛海上日出一般。鐮倉的漁民被這耀眼的光輝喚醒，他們坐船出海，發(fā)現(xiàn)了浮在海面上的觀音像，便將它請到了岸上。
天皇聞之，決定為這尊觀音像再修建一座寺廟，這就是鐮倉海光山上的新長谷寺。
五 地藏的故事
地藏の話
貞義去世后的第三天夜里，她居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在很久以前的日本鐮倉，有一位浪人的妻子，名叫會我貞義，她靠著養(yǎng)蠶繅絲為生。貞義是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時常去建長寺參拜。
有一天，天氣十分寒冷，貞義像往常一樣來到建長寺禮佛，看到地藏菩薩的佛像在寒風(fēng)中受凍，頓時心疼不已，便決定親手做一頂農(nóng)人天冷時戴的帽子，使菩薩免受寒冷之苦。貞義回到家后，立即著手縫制，不久便做好了，拿到了寺中。貞義小心翼翼地給地藏菩薩的雕像戴上帽子，口中念道：“只可惜信女手頭并不寬裕，不然便可以為菩薩縫制一整套衣服，讓您全身都能暖和了。唉，我出身寒門，也只能為您獻(xiàn)上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了?！?/p>
治承五年十二月，貞義猝然長逝，享年五十歲。然而，奇異的是，貞義逝世后整整三天，身體絲毫沒有像死尸一樣變得冰冷僵硬，反而一直都是暖暖的。親朋好友們見到這番場景，唯恐得罪鬼神，嚇得不敢將她下葬。然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發(fā)生了，貞義去世后的第三天夜里，她居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隨后，她向親友們講述了前因后果。原來，貞義斷氣后，鬼魂便來到了閻王殿。閻王見到她，大發(fā)雷霆地說道：“好一個歹毒的婦人，簡直有違佛祖的教導(dǎo)。你這一生中，將無數(shù)的蠶浸入滾水中，剝奪了它們的性命?，F(xiàn)在，本王罰你去往那鑊湯地獄，讓你飽受沸湯煎熬之苦，直到你贖盡所有的罪孽。”
話音剛落，一旁的鬼差立刻上前拖著貞義，將她扔進(jìn)了一口巨大無比的鍋中。鍋中滿是熔化的金屬，貞義一掉進(jìn)去，立刻痛苦萬分，鬼哭狼嚎起來。
忽然，地藏菩薩從天而降，落進(jìn)了熔化的金屬中，只見奇異的事發(fā)生了：剛才還沸騰著的金屬熔液，立刻冷卻下來，變得如油般平滑。地藏菩薩抱起貞義，從巨鍋中飛身而出，帶到了閻王面前。地藏菩薩將貞義的善行告訴了閻王，懇請閻王看在他的面子上，寬恕貞義的罪過。閻王被貞義的善舉感動，便釋放了貞義，將她送回了娑婆世界，還陽復(fù)生。
六 洗豆橋
小豆磨ぎ橋
在洗豆橋附近，千萬不要唱這首杜若之歌
在松江市東北部的普門院附近，有一座橋，名為洗豆橋。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據(jù)說是以前有一個女鬼，每逢夜里，便來到橋下洗豆子的緣故。
日本有一種非常美麗的紫色花朵，叫作杜若，因此也流傳著一首歌謠，名為“杜若之歌”。此地有一個習(xí)俗，就是在洗豆橋附近，千萬不要唱這首杜若之歌。具體是為什么，大家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大概是因為洗豆橋附近的鬼怪特別討厭這首歌，一聽就火冒三丈，隨即露出原形害人。
很久以前，有一位勇敢的武士，為了向世人證明自己無所畏懼，有天晚上經(jīng)過洗豆橋時，故意大聲唱起杜若之歌。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什么鬼怪都沒有出現(xiàn)。武士哈哈大笑，安全地回了家。
在家門口，武士遇到了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女子亭亭玉立、眉目如畫，朝他行了個禮，贈給他一個女子用來存放信件的漆制文箱。武士亦莊重地回了一禮。女子說道：“妾身只是一名小小的侍女，奉我家女主人之命，贈你這件禮物?！闭f完，便消失在了武士的眼前。
武士打開文箱，定睛一看，里面居然放了一個小孩的人頭！人頭還在流血，好不瘆人。武士頓覺不妙，連忙沖進(jìn)家中，發(fā)現(xiàn)客房的地板上躺著自己年幼兒子的尸體，尸體脖子上光禿禿的，頭已經(jīng)被擰了下來。
七 買水飴的女子
水飴を買う女
可見，母愛是多么偉大，竟能凌駕于生死之上
在松江市中原町的大雄寺墓園，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個故事。當(dāng)?shù)赜幸环N專門售賣水飴的鋪子，叫作飴屋。水飴是一種琥珀色的麥芽糖漿，小孩子如果吃不到牛奶，就會買來水飴吃。每天深夜，總會有一個女子來到飴屋，她面色蒼白，一身白衣，每次都會買上一文錢的水飴。
水飴店的老板見她如此蒼白消瘦，心生憐憫，因此每次女子過來，他都會和顏悅色地詢問她的情況。奇怪的是，女子每次都是一言不發(fā)，從不作答。店主心中愈發(fā)疑惑，一天晚上，他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跟在女子身后，想一探究竟。店主一路尾隨，竟見那女子朝著墓園而去，不由心生恐懼，只好原路返回。
第二天夜里，女子又來到店中，卻沒買水飴，而是讓店主與她同行。店主有了之前的經(jīng)驗，為了壯膽，便邀了一群朋友一同前往。果然，女子帶著他們?nèi)チ四箞@。只見她徑直來到一座墳?zāi)骨?，便忽地如鬼影般消失不見了?/p>
隨即，店主和朋友們便聽到地底傳來一陣小孩的啼哭，令人毛骨悚然。好在人多勢眾，大家也不至于太過害怕，便壯著膽子，掘開了那座墳?zāi)?。一打開棺材，人們發(fā)現(xiàn)里面躺著一具女尸。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每晚來買水飴的那個女子！女尸旁邊居然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嬰兒，看見燈籠的光，正嘻嘻笑著。嬰兒身旁，放了一小杯水飴。
原來，這女子生前被人誤診，還未斷氣便被下了葬，臨死前拼盡最后一口氣，在墳?zāi)估锂a(chǎn)下了孩子。女子做了母親，即便化作了鬼魂，也精心照顧著自己的孩子。可見，母愛是多么偉大，竟能凌駕于生死之上。
八 討厭公雞的神
雄鶏の嫌いな神
在這里，你即使用二十倍重量的黃金，也買不到一顆雞蛋
美保關(guān)的神明討厭雞蛋，同樣，他也討厭母雞和小雞，并且，他對公雞的憎惡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他所有生物。以至于，在美保關(guān)，公雞、母雞、小雞、雞蛋，通通沒有。在這里，你即使用二十倍重量的黃金，也買不到一顆雞蛋。
而且，不論是小舟、舢板還是輪船，都禁止向美保關(guān)運送哪怕一根雞毛，更不用說運送雞蛋了。甚至有人認(rèn)為，就算早上吃了雞蛋，你也不敢當(dāng)天去美保關(guān)。因為美保關(guān)的神明是水手的守護(hù)神，以及風(fēng)暴的操控者，在他的領(lǐng)域里，即使是雞蛋的氣味，也會讓船遭受厄運。
曾經(jīng)有一艘從松江開往美保關(guān)的小渡船，剛一出海就遇到了惡劣天氣，船員們堅信，一定是有誰將事代主神討厭的東西偷偷帶上了船。當(dāng)然，要懷疑所有乘客是不現(xiàn)實的。不過，突然間，船長注意到船頭上有一個人正在抽煙——就像真正的日本人那樣在死神面前抽煙，他的銅煙管上赫然印著一只打鳴的公雞！不用說，那根煙管被扔到了海里。隨即，洶涌的大?；謴?fù)了平靜，小渡輪安全地駛?cè)肓四巧袷サ母劭冢谏裆缇薮蟮镍B居前落了錨。
至于為什么美保關(guān)的神明會憎恨公雞，并將雞驅(qū)逐出他的領(lǐng)地，有許多故事可以用來解釋原因。不過，實質(zhì)上，這些故事說的都是下面這件事——
就像我們在《古事記》中讀到的那樣，事代主神，也就是大國主神的兒子，習(xí)慣去美保岬逐鳥捉魚。由于種種原因，事代主神經(jīng)常夜不歸宿，但總會在黎明前回來。在那些日子里，公雞是事代主神值得信賴的仆人，它負(fù)責(zé)在事代主神要回家的時候，充滿活力地啼叫。然而有一天，公雞忘記了啼叫。事代主神慌慌張張地回到船上，結(jié)果忘了帶槳，不得不用手劃水，以至于他的手被兇惡的魚咬傷了。
在我們?nèi)ネ辣ｊP(guān)的途中，有一座位于中海岸邊的美麗小鎮(zhèn)，名叫安來，那里的百姓大多信奉事代主神。然而，安來卻有著數(shù)量眾多的公雞、母雞和小雞，雖然這里的雞蛋在大小和質(zhì)量上并不出眾。安來的百姓認(rèn)為，比起像美保關(guān)的居民那樣謹(jǐn)小慎微，吃雞蛋是侍奉神明更好的辦法。理由就是，當(dāng)人們吃了一只雞，或吞掉一顆雞蛋時，就為事代主神消滅了一個仇敵。
九 青銅馬
唐金の馬
只有在『別火』去世之后，他的繼任者才能夠知曉其中的秘密
在杵筑大社的第一座大殿里的正門左側(cè)，矗立著一棟小巧的、造型如同普通神社的木構(gòu)建筑，木頭顏色已變得灰白，看上去年代久遠(yuǎn)。這棟建筑的門緊閉著，在門的格柵上，系著許多白色的紙帶，上面大多是寫給神明的誓言或祈禱文字。但是，當(dāng)你透過格柵窺探時，就會發(fā)覺里面一片昏暗，沒有任何神道教的象征物。原來這是個馬廄！在格柵的中央，有一匹駿馬正在凝視著你。馬身后的墻上，掛著那種日本樣式的草編馬蹄墊。這匹馬動不了，因為它是用青銅鑄造的。
我好奇地向佐佐神官問起這匹馬的由來，他告訴了我下面的故事。
在農(nóng)歷七月十一，有一個叫作“身逃”的奇怪節(jié)日。在那一天，大國主神會離開杵筑大社，穿過這座城市的街道，沿著海岸去往國造的府邸。因此，國造也總是在這天離家外出。如今，這里的國造也不會真的放棄他的豪宅，而是舉家搬進(jìn)公寓中，好讓大國主神能有更大的空間自由活動。這種國造出走的習(xí)俗仍然被稱作“身逃”。
當(dāng)大國主神穿過街道時，緊跟其后的是杵筑大社里職位最高的神官，在過去，這位神官被稱作“別火”，意思是“圣火”。這位神官之所以有這個稱呼，是因為在節(jié)日前的整整一周里，他只吃用“圣火”烹飪的特殊食物，只有這樣，他才能以圣潔之身面對神明?！皠e火”的職位是世襲的，久而久之，它便成了這個家族的姓氏。只是，如今主持儀式的人，不再以“別火”相稱了。
“別火”在履行職責(zé)之時，一旦看到街上有行人，他就會命令那人站到一旁，同時口中說道：“狗，讓開！”直到現(xiàn)在，當(dāng)?shù)匕傩杖匀幌嘈?，被神官下命令的人真的會變成狗。因此，在“身逃?jié)”那天，沒人敢在那個特定時刻上街。即使到了現(xiàn)在，這座小城里的百姓，也幾乎沒人會在這一天外出。
在跟隨大國主神橫穿整個城市后，“別火”通常會在凌晨兩三點間，在海邊舉行神秘的儀式。（我聽說，這個儀式每年都在同一時間舉行。）但是，除了“別火”本人，任何人都禁止在場。百姓們依舊相信，所有不幸看到儀式的倒霉蛋都會當(dāng)場倒斃，或者變成動物。
這個儀式是如此神秘，以至于只有在“別火”去世之后，他的繼任者才能夠知曉其中的秘密。
因此，當(dāng)“別火”死后，他的遺體會被安放在神殿內(nèi)室的席子上，所有的門窗都被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他的兒子能留下來。接下來，在深夜的某個時刻，“別火”的魂魄會回到他的遺體中，把身體撐起來，伏在兒子的耳旁，將儀式的秘密告訴他。說完，“別火”就倒下去，再度死去。
但是，讀者估計會有疑問：這一切跟青銅馬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只有這么一點關(guān)系——
在“身逃節(jié)”上，大國主神正是騎著這匹青銅馬，穿過城市的街道的。
十 日本的人偶
日本の人形
如果你足夠愛它，它就會擁有生命
這里，我將要告訴讀者一些關(guān)于日本人偶的事情，這些事情你之前肯定沒聽說過。我要說的日本人偶，不是那種小玩偶，而是與兩三歲幼兒一般大小的漂亮人偶。雖然，與更加精致的西方人偶比起來，這種真正的“玩偶娃娃”要廉價與樸素得多。但是，它在日本女孩的精心照料下，顯得更加有趣。
這些人偶被精心打扮過，小小的丹鳳眼，剃過的腦袋，還有那笑臉，一切就跟真人一般。從遠(yuǎn)處看去，最善于觀察的眼睛也會被它們騙過。在港口售賣的成千上萬張展示日本風(fēng)俗的照片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裹在母親背上的幼兒，它們就是這種人偶的最佳代表。即使是照相機也分辨不出那些幼兒其實用的是替身。即便一位日本母親把人偶舉到你跟前，掏出它的小手、挪動它的小腳、轉(zhuǎn)動它的小腦袋，你也不敢打包票說這只是個人偶。即便是在仔細(xì)查看之后，你仍然會有這種疑慮。我想，當(dāng)你單獨與人偶相處的時候，想必會十分緊張吧。制作人偶的能工巧匠是多么善于迷惑人眼??！
如今，有一種觀點說，一些人偶實際上是擁有生命的。
在過去，持有這種信仰的人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少見。那時候，人偶被認(rèn)為是值得尊敬的神，擁有人偶的人是令人羨慕的。這些人偶被當(dāng)作真正的兒女對待，它們會經(jīng)常被喂食，有自己的床，有許多漂亮衣服，還有自己的名字。外觀是女孩的人偶被叫作“阿德”，男孩人偶則被叫作“德太郎”。人們認(rèn)為，人偶一旦被冷漠對待，它們就會憤怒、哭泣，而虐待人偶的家庭都會遭受厄運。甚至，這些人偶被認(rèn)為擁有非凡的神通。
在松江，有一戶姓千石的武士家庭，他們家的“德太郎”在當(dāng)?shù)氐拿麣獠粊営诠碜幽干?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2/14/20003837172703.png" />——日本人的妻子常向它祈求兒女平安；沒有子嗣的夫婦常常去千石家請“德太郎”，在自己家供養(yǎng)一段時間，然后再滿懷感激地把它送還回去，還不忘為它添置新衣服。我相信，這么做的人，都是滿心期待地想成為父母的。
“德太郎”是有靈魂的。當(dāng)?shù)厣踔劣羞@么一個傳說：當(dāng)房子著火的時候，“德太郎”會自己跑到花園避難。
關(guān)于人偶，似乎有這么一種觀點：新的人偶是單純的玩具。但是，一個在漫長歲月中被家族保存，并被一代代孩子們喜愛、陪孩子玩耍的人偶，就會漸漸地?fù)碛徐`魂。
我問一個可愛的日本小女孩：“人偶怎么會擁有生命呢？”
“怎么不會？”她反駁道，“如果你足夠愛它，它就會擁有生命?！?/p>
如果不是勒南關(guān)于神的演化的思想，那么這個女孩吐露出來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經(jīng)過幾個世紀(jì)，即使是最受人關(guān)愛的人偶，最終也會損壞。當(dāng)人偶被認(rèn)為徹底死亡后，它的“遺體”依然會被善待，絕不會被丟棄掉。與神社里無法再用的圣物不同，壞掉的人偶既不會被焚燒，也不會被投入純凈的流水中，也沒有被埋葬，你根本想象不出來它們會被如何處理。
它們被獻(xiàn)給荒神——一個有些神秘的、融合佛教與神道教理念的神。古佛像中的荒神長著很多手臂。然而我確信，出云的神道教里則沒有任何表現(xiàn)荒神的藝術(shù)形式。幾乎在每一座神社，以及很多寺廟里，都種植著榎樹。對荒神來說，榎樹是神圣的。農(nóng)夫們認(rèn)為，荒神就住在榎樹里，所以他們總是在榎樹下向荒神祈禱。通常，榎樹下還會放置著小型的鳥居和神社。在荒神的小神社里，在他的神樹根部，或者樹洞里——如果有樹洞的話，你時不時會發(fā)現(xiàn)人偶的可憐殘骸。但是，在人偶主人在世之時，它們很少會被送給荒神。所以，當(dāng)你看到一個人偶“曝尸”于此之時，你幾乎可以肯定，它們是在一些死去的女子的遺物中被找到的，它們是她的，甚至也可能是她的母親、外祖母那段純真的豆蔻年華的紀(jì)念品。
十一 八岐大蛇的傳說
八岐大蛇の伝説
八云起，出云八重垣，留妻而筑八重垣，那八重垣?。?/p>
出云國意宇郡佐草村的八重垣神社，是所有墜入愛河的年輕男女都要去朝圣的地方。那里供奉的是須佐之男和他的妻子奇稻田姬，以及他們的孩子佐草命。他們是婚姻與愛之神，他們讓獨身者融入家庭，讓有緣人從出生起，命運就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我們可以料想到，在一切已命中注定之后，再去那里朝圣，祈求天長地久，只是單純的浪費時間而已。
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人們的信仰行為能與神學(xué)理論完全相符呢？神學(xué)家和僧侶創(chuàng)制并傳播了教義和信條，但善男信女們總是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喜好創(chuàng)造神明——這些神明也是目前更好的神。此外，那個剛猛的男神——須佐之男的往事，并不能表明他的特殊經(jīng)歷與命運有何關(guān)聯(lián)。就像《古事記》中記載的那樣，他對奇稻田姬一見鐘情。
那時，須佐之男剛剛被放逐到出云國肥河之源一處叫鳥發(fā)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河里有一根筷子順流而下，便意識到河的上游必定有人家居住，于是決定前去尋訪。
路上，他遇到了一對年邁的夫婦，在他們中間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孩，三人正在哭泣。須佐之男不顧神的儀舉，向他們問道：“爾等是何人？”
老翁回復(fù)道：“我是個土神，是大山津見神的兒子，名叫足名椎；老伴名叫手名椎；女兒名叫櫛名田比賣?！?/p>
須佐之男繼續(xù)問道：“爾等因何而哭？”
老翁回答道：“我本來有八個年幼的女兒，讓人痛心的是，來自高志的八岐大蛇每年都來這里吞食一位。如今它就要來了，我們因此而落淚?！?/p>
須佐之男又問道：“那八岐大蛇長什么樣？”
老翁答道：“它的眼睛如同酸漿果；它有一個身子，八頭八尾；身上長著苔蘚、杉樹和檜樹；它的身軀蔓延了八條山谷、八座山丘；它的腹部紅腫，時常流著膿血?！?/p>
須佐之男對老翁說道：“如果這位姑娘便是你的女兒，你愿意將她托付于我嗎？”
老翁答道：“恕我冒昧，不過我還不知道閣下尊姓高名?！?/p>
須佐之男答道：“吾乃天照大神的兄長，從高天原而來?！?/p>
夫婦倆說道：“果真如此的話，能將女兒托付給您，著實令我們倍感榮耀啊?！?/p>
于是，須佐之男將女孩封入一把密齒梳子中，隨后插進(jìn)了自己的發(fā)束里。他對足名椎和手名椎說道：“爾等能做出蒸餾八次的烈酒嗎？這里要筑一圈圍墻，墻上開八個門，每個門內(nèi)修一座臺子，每座臺子上放一個酒桶，每個酒桶里倒?jié)M蒸餾八次的烈酒。然后等著就是了。”
當(dāng)夫婦倆按照須佐之男的吩咐布置好一切之后，八岐大蛇就來了。它把八個頭分別伸進(jìn)了八個酒桶里，喝起了酒。沒過多久，它就喝得酩酊大醉，八個腦袋全都耷拉到了地上，呼呼大睡起來。這時，須佐之男拔出身上的十拳劍，將八岐大蛇大卸八塊。八岐大蛇的血灌滿了肥河，將它變成了一條血河。
然后，須佐之男就開始尋思，這出云國哪里有合適的地方修建神殿呢？
就在須佐之男建好神殿之時，祥云從神殿騰騰升起。于是，他便作了一首歌：
八云起，出云八重垣，
留妻而筑八重垣，
那八重垣啊！
八重垣神社的名字由此而來。古時的訓(xùn)詁家根據(jù)《古事記》考證，出云國的名字，也是由這首歌而來的。
十二 樹靈
木の霊
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是我們的孩子會活下去，你要永遠(yuǎn)愛他
樹木，至少是日本的樹木，是有靈魂的?？吹矫坊ê蜋鸦ㄊ㈤_的人，不知不覺中就會產(chǎn)生這種幻想。在出云以及其他地方，大多數(shù)人們都相信這一點。這種觀念并不是佛教思想，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比古老的西方傳統(tǒng)觀念認(rèn)為的“萬物的產(chǎn)生都是為了讓人類使用”，這種觀念使人更加接近宇宙真理。
此外，與西印度人為了保護(hù)珍貴樹木而產(chǎn)生的信仰不同，這里存在著一些對特定樹木的奇怪信仰。就像一些熱帶地區(qū)一樣，日本有它的靈樹，其中榎樹和柳樹是最容易化靈的。如今，在日本有年頭的花園里，這兩種樹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人們相信，這兩種樹都有著讓人難以忘懷的靈力。
就像出云人所說的“榎木化形”，你能在日語字典里找到“化形（ばける）”一詞。但是，人們對這些樹的信仰是非常獨特的，不是簡簡單單地用動詞“化形”就能解釋的。樹木本身并不會變化或者移動，而是被稱作“樹靈”的幽靈從樹上脫離出來，然后四處走動。
大多數(shù)情況下，樹靈的形態(tài)都被假定為美麗的女子。樹靈不愛說話，也不愛冒險離開它的樹。一旦有人靠近，它就會立刻縮回樹干或者樹葉中。據(jù)說，當(dāng)古老的柳樹或者年幼的榎樹被砍伐時，會有血從斷口處流出。在這些樹年幼之時，人們并不相信它們有什么靈力，一旦它們長大了，就會變得十分危險。
這里有一個非常動人的傳說——回想一下古希臘德律阿德斯的故事——一個關(guān)于京都一戶武士家的庭園里的柳樹的傳說。
由于柳樹有著種種不可思議的傳聞，一位租客決定把他租住的院落里的柳樹砍倒。這時，一位武士勸他說：“不如把它賣給我好了，我把它移栽到自家的庭園里。那棵樹是有靈的，奪去它的生命實在是太殘忍了。”就這樣，武士將柳樹買下，移了過去。柳樹在新的居所長得枝繁葉茂，它的樹靈出于感激，便幻化成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與這位幫助過它的武士結(jié)為夫妻，并生下一個可愛的男孩。
幾年后，擁有這塊土地的大名下令砍倒這棵樹。武士的妻子痛哭流涕，這才第一次向丈夫透露自己的身份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如今，”妻子繼續(xù)說道，“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是我們的孩子會活下去，你要永遠(yuǎn)愛他。這是唯一能安慰我的事。”
丈夫聽得目瞪口呆，他驚慌失措地想要留住妻子，卻無能為力。妻子向他道別后，就走進(jìn)樹里消失了。
武士竭盡所能地想要說服大名，阻止他砍掉柳樹。但是，大名決心已定，要用這棵樹來修繕千手千眼堂。最終，柳樹被砍倒了。然而，就在柳樹落地之時，它突然變得異常沉重，以至于三百人都挪不動它。
這時，武士的孩子出現(xiàn)了。他用小手拿起一根樹枝，口中念道“來吧，來吧”，那棵大樹就跟著他，沿著地面一直滑到了寺院里。
十三 鳥取的蒲團(tuán)
鳥取の蒲団
『哥哥，你冷嗎？』
『你呢？』
很久以前，鳥取新開了一家小小的旅館。這天，旅館迎來了開店以來的第一位客人，對方是一位走南闖北的商人。旅館老板想為自己的小店贏一個好口碑，也好吸引更多的旅人前來投宿，便格外熱情地招呼這位客人，給他提供了上好的服務(wù)。雖然旅館是新開的，但店主財力微薄，因此，店里的家具、餐具等器物都是從舊貨鋪中采辦過來的。東西雖然陳舊了些，但好在干凈舒適，而且也足夠美觀。商人美美地飽餐了一頓，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不少上好的溫酒。此時，熱心的店家也已為他鋪好了被褥，商人便鉆進(jìn)被窩，酣然入睡了。
在這里，我必須打斷一下，對日本的床進(jìn)行說明。在日本，除非主人家有人身體抱恙，必須臥床養(yǎng)病，否則你尋遍房間各個角落，也不會在白天發(fā)現(xiàn)一張床。事實上，日本的床跟西方人所說的床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日本的床沒有床架、彈簧、床墊，也沒有被單和毛毯。它僅僅由厚厚的、塞滿了棉花的被褥鋪成，人們稱之為蒲團(tuán)。日本人睡覺時，先在榻榻米上鋪上幾層蒲團(tuán)，然后又另取一些來蓋在身上。有錢人家一般先鋪上五六層，然后根據(jù)自己的喜好來選擇蓋多少層。而對于貧苦人家來說，至多也只能用上兩三層。這種蒲團(tuán)有多種樣式，例如，仆人多用棉質(zhì)蒲團(tuán)，與西方的地毯相比，這種蒲團(tuán)則顯得又小又薄。而有錢人使用的絲綢蒲團(tuán)，則質(zhì)地上乘，長八尺、寬七尺，比起窮人家的厚實得多。還有一樣?xùn)|西叫作夜著，是類似和服的有兩條寬袖的大被子，在天氣寒冷的時候使用，蓋起來非常舒服。一般來說，主人家白日里會將這些床上用品整整齊齊地疊好，然后放進(jìn)壁柜中，再拉上隔扇——一種十分美觀的拉門，上面糊了不透明的紙，紙上則繪有精美的圖案。所以，在日本，白天是看不到床的。除此之外，日本人還會使用一種木制的枕頭，用來防止夜間休息時將發(fā)型弄亂。
這種木枕與宗教頗有淵源，但具體源于哪門哪派，我就答不上來了。只知道，千萬不能用腳去碰這種木枕，即使是不小心踢到或?qū)⑺莆涣艘膊恍?，因為這在日本是一種大不敬的行為。這時候，冒犯者為表歉意，就應(yīng)用雙手將木枕舉過額頭，恭恭敬敬地將它放回原處，嘴里還要說著“對不起”，以求得主人的原諒。
此時，外面天寒地凍，客人本就喝了不少溫酒，而床鋪又是那么溫暖舒適，照理說應(yīng)該睡得很熟才是。商人入睡后不久，屋里突然傳來一陣竊竊私語，把商人給吵醒了。商人豎耳傾聽，原來是兩個小孩在對話：
“哥哥，你冷嗎？”
“你呢？”
半夜三更被這兩個小孩吵醒，商人心中十分懊惱，但也沒有大驚小怪。因為在那個時候，日本的旅館里是沒有門或墻的，房間僅僅用紙屏風(fēng)隔開。所以，商人心想，大概是隔壁的小孩夜里進(jìn)錯了房間，跑到他這兒來了，便輕聲責(zé)備了一句，讓這兩個孩子不要吵他睡覺。房間里頓時靜默了片刻，不一會兒，又傳來那小孩微弱而哀傷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清晰，仿佛就在他耳邊說道：“哥哥，你冷嗎？”另一個小孩則安撫道：“你冷嗎？”
商人實在忍無可忍，從被窩里爬起來，點亮了油燈。他環(huán)視四周，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只有自己一人，哪有什么小孩。他又檢查了一下壁櫥，想看看那兩個小孩是不是躲在里面，發(fā)現(xiàn)里面也是空蕩蕩的。商人帶著滿腹疑惑，只得亮著油燈，又上床睡了。哪想到，過了一會兒，枕畔竟又傳來那哀傷的聲音：
“哥哥，你冷嗎？”
“你呢？”
頓時，商人感覺一股寒意蔓延全身，這種冷，不是天氣的嚴(yán)寒，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耳邊不斷傳來兩人的對話，商人心中越來越害怕，他仔細(xì)聽了聽，發(fā)現(xiàn)發(fā)出聲音的正是蓋在自己身上的那床蒲團(tuán)！
商人慌忙爬起來收拾好行李，一路奔下樓梯，將夜里的怪事講給老板聽。老板聽了，不悅地說道：“小店已經(jīng)為您提供了最好的服務(wù)，客人怕不是酒喝多了，做了什么噩夢吧?！辈还艿曛髟趺磩?，商人還是置若罔聞，他急急忙忙付了賬，連夜就搬到另一家旅館去了。
第二天夜里，又來了一位投宿的客人。半夜，店主又被驚慌失措的房客叫醒了，而且又是相同的理由。但奇怪的是，這位客人可是滴酒未沾啊。店主心想，肯定是哪個競爭對手耍陰謀，故意派人砸他的生意，便不客氣地回?fù)舻溃骸氨镜隉崆榇?，服?wù)周到，卻不想客人你竟說出這番觸霉頭的混賬話來！你明知小店是我們一家生活的來源，竟然還說出這種話，這還讓我們怎么做生意呢！”客人聽了這番話，也唇槍舌劍地反擊起來，兩個人頓時吵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讓誰。
客人走后，店主越想越覺得蹊蹺，便來到那間空房，仔細(xì)檢查了一番那床蒲團(tuán)。就在這時，蒲團(tuán)里竟真的傳來小孩的說話聲。店主這時才明白，客人的確沒有撒謊。聲音就是從這蒲團(tuán)里傳來的，房里其他的東西則沒什么異常。店主將蒲團(tuán)搬到了自己房里，一晚上都蓋著它入眠。整整一夜，蒲團(tuán)里不斷傳來兩個小孩的對話：“哥哥，你冷嗎？”“你呢？”吵得他夜不能眠，直到天明，那聲音才停歇。
第二天一大早，店主便帶上這古怪的蒲團(tuán)，想找舊貨鋪的老板問個究竟。意外的是，舊貨鋪老板對此也毫不知情。他告訴店主，這床蒲團(tuán)也是一家小店轉(zhuǎn)手給他的，據(jù)說，將蒲團(tuán)賣給小店的人是一個貧苦的商人，家住遠(yuǎn)郊。店主便順藤摸瓜，一路打聽過去，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原來，這床蒲團(tuán)本來是一戶窮苦人家所有，后來被住在隔壁的房東賣了出去。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蒲團(tuán)的主人一貧如洗，一家人擠在每月僅六角錢房租的屋子里。饒是如此，房租對于他們來說仍然是一筆很大的開銷。男主人每個月也只能掙到兩三元錢，女主人則常年臥病在床，沒法干活。夫妻倆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六歲，一個八歲。他們一家人都是從外鄉(xiāng)來的，在鳥取舉目無親。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男主人也病倒了。垂死掙扎了七日后，終是拋下一家人撒手人寰。男主人下葬后不久，常年臥病的女主人也離開了人世，只留下兩個孤兒相依為命，十分可憐。兩個孩子無依無靠，為了活命，只得將家里的東西拿出去典當(dāng)，換幾個吃飯的錢。
家里的東西其實也就那么幾樣：父母和兄弟倆的衣裳，幾床蒲團(tuán)，一些不值錢的破爛家具，火盆、碗、杯子等雜物。每日典當(dāng)一些，家里的東西也所剩無幾了，只留下一床蒲團(tuán)。最后，兄弟倆終于水窮山盡了，終日忍饑挨餓，更別提付房租了。
一年中最寒冷的大寒來臨，外面積雪頗深。兄弟倆根本無法出門，只能裹在那唯一的蒲團(tuán)中，凍得瑟瑟發(fā)抖，還彼此安慰：
“哥哥，你冷嗎？”
“你呢？”
家里沒有火盆了，也沒有能生火的東西。夜幕降臨，屋外刺骨的寒風(fēng)夾雜著雪花，不停地灌進(jìn)小屋。
寒風(fēng)已是咄咄逼人，但兄弟倆最害怕的還是那上門逼債的房東。房東面目猙獰，對兩個孩子惡言相向，他見兩個孩子拿不出錢來，就將他們?nèi)舆M(jìn)了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奪走了兄弟倆唯一的蒲團(tuán)。最后，狠心的房東還將小屋的門牢牢鎖上，揚長而去。
兄弟倆身上只穿著一件藍(lán)色薄衫，所有的衣服之前都拿去當(dāng)了。他們實在走投無路，眼見不遠(yuǎn)處有一座觀音廟，便掙扎著想進(jìn)去避一避。無奈積雪太深，兄弟倆根本過不去。房東已經(jīng)離開，他們便匍匐著爬到自家屋后。嚴(yán)寒襲來，兄弟倆相互抱著取暖，只覺得一陣睡意襲來，便逐漸墜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夢中，神明給兄弟倆蓋上了一床嶄新的蒲團(tuán)。這蒲團(tuán)潔白無瑕、十分美麗。兄弟倆在夢中蓋著蒲團(tuán)，也不覺得寒冷了，雙雙沉睡了過去。許多天后，一位好心人發(fā)現(xiàn)了兄弟倆凍僵的尸體，便在千手觀音廟的墓園中，為他們修建了一座墓床，讓兄弟倆入土為安。
店主聽完這個悲傷的故事，欷歔不已，便將蒲團(tuán)送給了廟里的僧人，讓他們?yōu)閮蓚€死去的小孩念經(jīng)誦佛，超度亡靈。從此以后，那床蒲團(tuán)便再也沒有發(fā)出過聲音了。
十四 棄子
子捨ての話
父親！上次您拋棄我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
從前，在出云國一處叫作持田浦的小山村里，住著一戶貧苦的農(nóng)家。因為家里實在太窮，夫妻倆養(yǎng)不起孩子。每一次，妻子生下孩子，農(nóng)夫便先將孩子溺死在河中，再對外宣稱嬰兒一出生就夭折了。就這樣，不管誕下的是男嬰還是女嬰，最終都被狠心的農(nóng)夫趁夜扔進(jìn)河里淹死，前前后后一共害死了六個孩子。
終于有一年，夫妻倆條件寬裕了起來，便購置了田地，也攢了不少錢。后來，農(nóng)夫的妻子懷孕了，生下了第七個孩子，這次是個兒子。農(nóng)夫說道：“現(xiàn)在咱家有了錢，終于養(yǎng)得起孩子啦，以后也需要一個兒子給咱們養(yǎng)老送終。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真是討人喜歡，咱們把他養(yǎng)大吧?！?/p>
于是，這個孩子便得以幸存下來，一天天地長大。農(nóng)夫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打心眼里愛著他。
某個夏夜，農(nóng)夫把孩子抱在懷里，在園子里晃悠。小家伙這個時候已經(jīng)五個月大了。
夜色十分美麗，皓月當(dāng)空。農(nóng)夫抱著孩子，不由驚嘆道：“哈哈，多么美好的夜晚呀！”
突然，懷里的嬰兒抬起頭凝視著父親的臉，開口講話了：“是啊，父親！上次您拋棄我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也是在這樣的月色中，對吧？”說完，嬰兒便一言不發(fā)，似乎跟同齡的孩子沒什么區(qū)別。
農(nóng)夫聽了，頓時回想起自己過去狠心殺害一個個親生兒女的場景，心中悔恨不已。最后，他出家為僧，終日念經(jīng)誦佛，為自己的罪孽懺悔。
十五 舞女
舞妓について
一種朦朧的甜蜜，如同青春之靈，回到了它的歸處
沒有什么比日本宴會的開場更沉默的了，除了當(dāng)?shù)厝?，沒有誰能從這沉默的開場中想象到那混亂的尾聲。
身穿羽織的賓客安靜地跪坐在墊子上，鴉雀無聲。赤足的侍女們悄無聲息地將漆盤擺放在賓客身前的席子上，一時間，只看見微笑著走動的少女，如同身處夢境。你也不大可能聽到任何從外面?zhèn)鱽淼穆曇簦驗檠鐣d通常會由寬敞的花園與大街隔開。最后，司儀、東家或是贊助者，會用莊重的話語打破沉默：“招待不周，請用餐。”隨即，所有人都會默默鞠躬，拿起筷子開始用餐。他們用起筷子非常嫻熟，根本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侍女們把溫過的清酒倒進(jìn)每位賓客的酒杯里，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直到吃光了幾個餐盤、喝光了幾杯清酒后，人們才打開話匣。
忽然，隨著一陣歡聲笑語，幾位年輕的姑娘走了進(jìn)來，依慣例向賓客問好。她們從列坐的賓客間穿過，來到開闊處，開始用優(yōu)雅靈巧的姿勢敬酒——這是普通侍女做不到的。她們非常艷麗，穿著名貴的絲綢和服，系著女王式的絲帶，美麗的發(fā)髻上裝飾著假花、梳子、簪子和古怪的黃金飾品。她們向陌生的賓客打招呼，仿佛彼此是老相識。她們說著俏皮話，時而放聲大笑，時而滑稽地小聲笑著。她們是藝妓，也可以稱作舞女，是被雇來為宴會助興的。
三味線響起，舞女們撤到宴會廳遠(yuǎn)端的空曠之處。這里的宴會廳通常很寬敞，相比平常的聚會場所，能容納更多的客人。她們中間的一些人組成了一個樂隊，在一位看不出年齡的女子的指揮下，有幾個人在彈奏三味線，還有一個小孩兒在敲著小鼓。其他人或是獨自起舞，或是兩人一對跳舞。她們的舞姿靈巧歡快，所有姿態(tài)都是那么優(yōu)雅，結(jié)伴的兩個舞女的步伐和舞姿完全一致，她們肯定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練習(xí)。不過，更多情況下，她們更像是在表演，而不像我們西方人所說的舞蹈。這種表演伴隨著衣袖和扇子的奇妙舞動，以及眼神和表情的運用，甜美、細(xì)膩、收斂，完全是東方式的。藝妓更多的是以跳艷舞著稱，但在大眾場合和有素養(yǎng)的觀眾面前，她們會表演美麗的日本古老傳說，例如漁夫浦島被海神之女所愛的傳說。她們還會時不時吟唱中國古詩，用幾個優(yōu)美的詞匯，抒發(fā)一種自然而生動的情感。她們還經(jīng)常敬酒，那溫?zé)?、淡黃、令人昏昏欲睡的清酒，讓你的血管里充滿著柔潤的滿足感，讓你有一種銷魂的微醺感。一杯美酒下肚，人們昏昏欲睡，平常司空見慣的事物也會變得奇妙而充滿幸福，藝妓成了天堂的侍女，世界變得更加甜美，這是萬事萬物在自然守則下永遠(yuǎn)無法呈現(xiàn)的。
起初沉默的宴會，漸漸變得充滿了歡樂的喧囂。賓客們打破行列，三五成群，藝妓們穿梭在他們之間，歡笑、閑聊，還不忘給交換過的酒杯斟滿酒，而后隨著深鞠躬一飲而盡。男人們開始唱起過去的武士之歌，或者朗誦古代的漢詩，有一兩人甚至跳起了舞。一個藝妓把和服下擺卷到膝蓋處，輕快敏捷地?fù)軇又毒€。當(dāng)《金比羅船船》的音樂響起時，她開始沿著8字形的路線輕快地奔跑；一個拿著酒瓶酒杯的年輕男子，也沿著同樣的8字形路線跑著。如果兩人在一條線上相遇，那么跑錯路線、讓相遇發(fā)生的人就要罰酒一杯。隨著音樂節(jié)奏越來越快，兩人也跑得越來越快，因為他們必須與音樂合拍。最終，藝妓贏了。在大廳的另一處，賓客和藝妓正在劃拳。他們邊玩邊唱，面對面拍手，伴著三味線的旋律打拍子，時不時小聲叫喊著伸出手指。
一小碗??！
彼此彼此。
一小碗??！
您來了啊。
一小碗啊！
結(jié)束了啊。
跟藝妓劃拳，需要有十分冷靜的頭腦、敏銳的雙眼，還要勤加練習(xí)。她們從小就要學(xué)習(xí)各式各樣的劃拳規(guī)則——數(shù)不勝數(shù)——她們徹底輸?shù)魰r，往往只是出于禮貌。最常見的劃拳手勢是人、狐貍、槍。如果藝妓擺出槍的手勢，你必須迅速且依著音樂節(jié)奏擺出狐貍的手勢——狐貍不能用槍。如果你擺出人的手勢，藝妓就會以狐貍的手勢回應(yīng)——狐貍會騙人，于是你就輸了。如果藝妓先擺出狐貍的手勢，你就應(yīng)該擺出槍的手勢——用槍殺掉狐貍。不過，你得始終看著藝妓的明眸嫩手。它們是如此美麗，一旦你三心二意，花了哪怕一秒鐘去想它們有多美，你就被迷住了，被征服了。盡管所有這些都是表現(xiàn)友誼的，但賓客和藝妓之間總是遵循著嚴(yán)格的禮儀。不管酒后的客人有多興奮，你都不會看到他試圖撫摸藝妓?？腿擞肋h(yuǎn)不會忘記，藝妓只是作為人間的花朵出現(xiàn)在宴會上，她們是用來欣賞的，而非觸摸。在日本，一些外國游客時常毫無顧忌地和藝妓或侍女待在一起，然而她們只是在強顏歡笑地忍耐著。這實際上是一種非常令人厭惡的行為，當(dāng)?shù)氐呐杂^者會認(rèn)為這些游客是極其粗俗的。
歡樂的氣氛一度越來越濃。不過隨著午夜的臨近，賓客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悄悄溜走，絲毫沒有引起他人注意。然后，喧鬧聲逐漸消失，音樂停止了。最后，在“再見”的歡笑聲中，藝妓把余下的賓客送出大門。這時，她們才能坐下來，在空蕩蕩的宴會廳里，填飽早已饑腸轆轆的肚子。
這就是藝妓的工作。但是，她的內(nèi)心是什么樣的呢？她的想法、她的情感、她身上的秘密是什么樣的呢？在宴會廳燈火輝煌的夜場之外，遠(yuǎn)離環(huán)繞周身的酒霧幻象的她，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
她是否總是那么淘氣，就像她用略帶愚弄的甜美嗓音唱出這首老歌？
與君同寢，或留五千石。
五千石何用？與君同寢。
或者，我們是否可以認(rèn)為，她能夠保持那份熱情，使得她的話語始終那樣風(fēng)趣幽默？
汝死之后，長眠寺中。
燒汝成灰，和酒而飲。
“為什么這么想??？關(guān)于這個，”一個朋友向我說道，“就在去年，大阪的阿鐮將這首歌變成了現(xiàn)實。她從葬禮上收集了情人的骨灰，混在清酒里，在宴會上當(dāng)著客人的面喝了下去。”當(dāng)著那么多客人的面，真是浪漫啊！
在藝妓們?nèi)壕拥脑⑺谋邶惱?，放著一個古怪的塑像，有的是用黏土做的，用黃金鑄的則難得一見，不過最常見的是用陶瓷做的。它受人崇拜，人們?yōu)樗┓钐枪?、米餅、清酒，在它前面點著線香和油燈。這是一只小貓塑像，它舉起一只爪子，好似在邀請客人——它的名字叫“招財貓”。它是個守護(hù)神，能帶來好財運，讓富豪光顧，讓宴會組織者垂青?，F(xiàn)在，一些深知藝妓本性的人斷言，招財貓與藝妓有著同樣的形象——頑皮、美麗、溫柔、年輕、輕盈、親切、如毀滅之火般無情。
他們還有關(guān)于藝妓的更糟糕的說法：在藝妓的影子里會踩到窮神，狐女是她的姐妹；她是青年的毀滅者、財富的揮霍者、家庭的破壞者；她知道愛是愚蠢之源，她只把愛當(dāng)作獲利之道；她依靠男人的資產(chǎn)積攢財富，卻為他們建了墳?zāi)?；她是最完美的蛇蝎美女、最危險的陰謀家、最貪婪的傭兵、最無情的情婦。這些并非都是事實。然而，有件事是確定的——就職業(yè)來看，藝妓就如同小貓一樣，是個獵物。有許多著實很可愛的小貓，所以，肯定有真正討人喜歡的藝妓。
藝妓的誕生，只是為了滿足蠢人們的渴望——對青春與優(yōu)雅交織而成的愛的幻想的渴望，這種渴望不會有任何遺憾和責(zé)任。因為，除了劃拳，藝妓還被教會了玩弄情感。在這個不幸的世界里，人們可以肆意玩樂而不受懲罰，這已經(jīng)成了永恒的法則。不過，有三樣?xùn)|西除外，那就是生命、愛情與死亡。這三者是神留下來的，因為沒有人能在不作惡的情況下學(xué)會如何玩弄它們。因此，和藝妓玩比猜拳更過分的任何游戲，或者只是旁觀，就是對神的不敬。
一紙賣身契將可愛的女孩從她貧窮可憐的父母手中奪去，女孩開始了她的奴隸生涯，根據(jù)契約，她可能要為買主服務(wù)十八年、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她在一處只有藝妓的房子里被喂養(yǎng)、打扮、接受培訓(xùn)，在嚴(yán)苛的訓(xùn)練下度過童年。她被教授得體的禮儀、優(yōu)雅的風(fēng)姿和文雅的言談，每天都要練舞，還不得不用心學(xué)習(xí)數(shù)量眾多的歌曲曲調(diào)。她還必須學(xué)習(xí)游戲、宴會和婚禮上的表演、穿衣打扮的技巧。無論她有什么天賦，都會被精心培養(yǎng)。之后，她要被教會演奏多種樂器：首先是小鼓，沒有大量的練習(xí)根本敲不好它；接下來，她要學(xué)習(xí)一些用玳?；蛳笱雷龅膿芷瑥椬嗳毒€的技巧。在八九歲時，她就要以鼓手的身份在宴會上表演了。她是能夠想象到的最迷人的小生命，已經(jīng)知道如何在兩個鼓點的間隙，一擲酒瓶就把你的酒杯剛好倒?jié)M，不灑一滴。
此后，她接受的訓(xùn)練變得更加嚴(yán)酷。她的嗓音變得足夠靈動，但是缺乏必要的力度。在冬夜最寒冷的時候，她必須爬到住處的屋頂上彈唱，直到鮮血從手指滲出，聲音從喉嚨消失。一場兇狠的風(fēng)寒正是她渴望的結(jié)果。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沙啞低語，她的嗓音變了調(diào)子，也變得有力了。她已經(jīng)有了在客人面前唱歌跳舞的資格。
有了這種資格后，她通常會在十二三歲初次登臺。如果她美麗動人、技藝精湛，那么找她登臺的人就會絡(luò)繹不絕，一小時的價碼能有二十到二十五錢。只有這樣，她的買主才會補償她的時間、開銷和訓(xùn)練中的煩惱，不過買主很少有慷慨的。在很多年里，她賺的所有錢都要交到買主手中。她一無所有，連衣服都不屬于自己。
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為自己的技藝爭得了聲譽。她已經(jīng)參加過數(shù)以百計的招待會，見識過城市里所有名流，知道他們每個人的性格和經(jīng)歷。她已經(jīng)以夜生活為主了，自她成為藝妓以來，就很少看見日出了。她已經(jīng)學(xué)會喝酒而不失理智，連吃七八個小時也不會覺得糟糕了。她有了眾多情人，在某種程度上，她可以自由地向喜歡的人微笑了。不過，她被好好教過，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魅力獲利。她渴望找到一位有能力且愿意為她贖身的人——幾乎可以肯定，有人能在佛經(jīng)中找到新的、極好的意蘊，講述愛情的愚蠢和人際關(guān)系的短暫。
在她職業(yè)生涯的這一階段，我們或許會離開她。那以后，她的故事顯而易見將是不幸的，除非她年紀(jì)輕輕便玉殞香消?？梢灶A(yù)見，她會有與她的階層相符的葬禮，她的余韻將會被各種稀奇的儀式所保存。
或許在某天晚上，當(dāng)你在日本的街道上散步時，會聽到三味線的響聲伴著歌女刺耳的嗓音，從寺院大門里飄出來。對你來說這或許很奇怪，不過院落深處卻擠滿了觀眾。當(dāng)你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寺院的臺階上時，你會看到兩個藝妓坐在墊子上彈唱，第三個藝妓在一張小桌前跳舞。桌上擺著一個牌位，牌位前燃著一盞燈，旁邊的青銅碗里點著香，還備有少許水果和美食——這是在節(jié)日里祭拜死者的習(xí)俗。牌位上的戒名是一位藝妓的。在特定日子里，這位已故女孩的姐妹們會在寺院里聚集，用歌舞取悅她的靈魂。凡是樂意的人，都可以免費參與這場儀式。
不過，古時候的舞女并不等于今天的藝妓，她們中有一些人被稱作“白拍子”，都是深明大義之人。她們外形靚麗，戴著鑲有黃金的女王樣式的帽子，穿著華麗的服飾，在大名的府邸舞劍。這里有一個關(guān)于“白拍子”的老故事，我認(rèn)為值得一讀。
一
過去，實際上現(xiàn)在仍有這樣的習(xí)俗：日本的年輕畫家會在全國各地徒步采風(fēng)，欣賞描畫風(fēng)景名勝，同時去寺院研究藝術(shù)名品，那里收藏了大量栩栩如生的珍品佳作。對于這樣的采風(fēng)，我們首先應(yīng)該感激那些展示風(fēng)景與風(fēng)俗的美麗畫冊，如今這些畫冊已經(jīng)非常稀奇了。相對于其他東西，它們有力地證明了——只有日本人能畫好日本的風(fēng)景。在你熟悉了他們詮釋本性的方式之后，你會覺得外國人對同一場景的描摹會顯得平庸而毫無靈氣，這真是奇怪啊。
外國畫家會真實地反映他們看到的事物，除此之外不會展示其他東西。日本畫家則向你展示他的感受——季節(jié)的情緒、一時一地的精確感覺，其作品中蘊含著一種在西洋畫中罕見的暗示。西方畫家會展現(xiàn)事物的細(xì)枝末節(jié)，使自己散發(fā)的想象力得到滿足。但是，他的東方兄弟對于細(xì)節(jié)的處理，要么盡量不去觸及，要么將其理想化——遠(yuǎn)方煙霧繚繞，美景被流云纏繞，這一切都建構(gòu)于他對一段體驗的回憶，里面唯有混雜著感覺的奇幻與瑰麗存在。
日本畫家迸發(fā)出的超越極限的想象力，讓渴求藝術(shù)之人只需一瞥便能感受到它的魅力。然而，就在這一瞥當(dāng)中，他能夠用魔法般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出時光之感與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他的畫作基于記憶與感覺，而非明確的現(xiàn)實，這正是他令人驚異的能力的秘密。對于沒有親眼看過他的靈感之作的人來說，這種能力是無法品味的。對他來說，首先要舍棄事物的個性，他的人物畫都沒有個人特征。不過，其獨特價值在于能很好地體現(xiàn)某一階層的特征：農(nóng)民樸素的好奇心、少女的羞澀、女郎的魅力、武士的自我意識、小孩的滑稽與恬靜可愛、老者的淡然與和藹。這種繪畫方式正是受采風(fēng)的影響，而非在畫室中發(fā)展起來的。
很久以前，一位學(xué)畫的年輕人翻山越嶺，從京都徒步去江戶。當(dāng)時的道路又少又難走，相較今日，那時的旅途困難重重。有句諺語是這么說的：“可愛的孩子當(dāng)去旅行?！辈贿^，這片土地從古至今沒什么變化——一樣的長滿杉樹和松樹的森林；一樣的竹林；一樣的用茅草鋪房頂?shù)拇迩f；一樣的梯田，上面點綴著頭戴寬大黃色草帽、在泥塘里弓著腰的農(nóng)夫；路邊，一樣的地藏像在朝著一樣的朝圣者微笑，他們?nèi)サ囊彩桥c今天一樣的寺廟。而且，就像現(xiàn)在一樣，在夏日的每一條小河邊，都能看到被曬黑的孩子光著身子在淺灘歡笑，而每一條小河也都在朝著太陽歡笑。
不過，這位學(xué)畫的年輕人不是“可愛的孩子”，他已經(jīng)走過了很多路，習(xí)慣了粗糲的食物和簡陋的住處，習(xí)慣了在任何境況下都做得最好。然而，有一天日落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地方只有一望無垠的田野，看起來根本找不到能吃住的地方。當(dāng)他試圖走一條越過山嶺的捷徑抵達(dá)村落時，他迷路了。
是夜無月，松影將周身圍得一片漆黑，這里似乎全然是一片荒野。萬籟俱寂，唯有松濤和蟲鳴此起彼伏。他跌跌撞撞地走著，期盼能發(fā)現(xiàn)一處河灘，從而能順著河找到村落。突然，一條小溪穿過了他走的小路。遺憾的是，他發(fā)現(xiàn)這條湍急小溪徑直奔入了峭壁之間的山谷。他不得不原路返回，然后決定爬到最近的山頂上，在那里也許能望見一些人煙。然而，當(dāng)他爬到山頂時，只看到了連綿的群山。
正當(dāng)他打算聽天由命在星空下露宿時，他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爬上的這座山遠(yuǎn)端的山坡之下，有一簇微弱的黃色火光，顯然那里有人居住。他朝那里走去，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棟小農(nóng)舍，剛才看到的火光正是從防風(fēng)門的縫隙間透出來的。他趕忙上前敲了敲門。
二
年輕人敲了幾下門，呼喊了幾聲，便聽到房里傳來了走動聲，一個女人問他有何貴干。女子的聲音非常甜美，而且這個素未謀面的應(yīng)答者的言語令年輕人非常驚訝，因為她的話一聽就是都城里的雅言。
年輕人回應(yīng)道：“小生是一名學(xué)徒，在山里迷了路，不知可否在貴處求一晚食宿。如若不便攪擾，請您指點我如何去往最近的村子，小生會送上些許薄禮以示感謝?！?/p>
女子又問了他一些其他問題，她對年輕人能從剛才的地方找到這里感到非常驚訝。顯然，他的回答打消了女子的疑慮，女子對他喊道：“我這就來。山路危險，你今晚去找村子可是不容易啊。”
片刻之后，防風(fēng)門被推開了，女子走了出來。她舉著紙燈籠，想要看清這個陌生人的臉，而自己依舊在暗處。她一言不發(fā)地仔細(xì)觀察著年輕人，隨后簡單地說道：“等一下，我給你拿水?！彼藖硪慌杷旁陂T口，給了他一條毛巾。他脫下草鞋，洗去腳上的一路塵土，隨后被領(lǐng)進(jìn)一間整潔的屋子。這間屋子幾乎占據(jù)了整個房子的所有空間，只有后面用一小塊木板隔開了，用作廚房。女子給了他一個棉坐墊，并在他前面放了個火盆。
直到這時，年輕人才找到機會觀察這位女主人，只一眼便被她精致美麗的容貌驚住了。女子估計比他大三四歲，不過仍在妙齡?？梢源_定的是，她并非農(nóng)家女子。女子依舊用非常甜美的聲音對他說道：“我一個人住在這里，從來沒有招待過客人。但我敢肯定，你今晚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會很危險。這附近有幾戶農(nóng)家，不過沒有向?qū)У脑挘估锬闶钦也坏铰返?，天亮之前你就待在這里吧。這里條件簡陋，我只能給你提供一處床鋪。我猜你餓了吧，這里只有一些簡單的素食，不過還是歡迎你品嘗一下?！?/p>
那位旅人餓極了，對于這個提議滿心歡喜。年輕女子點燃了一小堆火，默默準(zhǔn)備了幾盤菜——水煮青菜、煎豆腐，葫蘆干，還有一碗糙米飯。女子很快就把飯菜端到了他面前，并對著粗糙的食物表示了歉意。在他用餐期間，女子幾乎一聲不吭，矜持的態(tài)度讓他尷尬。他試探性地問了幾個問題，而女子只是用鞠躬或一兩個字回答，于是他便克制住了與她強行交談的念頭。
這期間，年輕人注意到這間小屋被打理得一塵不染，給他裝食物的餐盤也是完美無瑕，房間內(nèi)僅有的幾樣便宜貨也相當(dāng)漂亮。壁櫥和碗櫥的障子是用純白的紙做的，上面裝飾著又大又精美的漢字書法。根據(jù)這種裝飾品的一般規(guī)律，這些字能使人想到詩人和畫家最喜愛的題材：春花、山海、夏雨、星空、秋月、河水、秋風(fēng)。房間的一側(cè)立著一種低矮的臺子，上面放著一個佛壇，小巧的漆門打開著，露出了里面的牌位。牌位前面燃著一盞燈，燈的兩側(cè)擺放著供品和野花。佛壇上方掛著一幅精美絕倫的畫，畫中是戴著輝月光環(huán)的觀音菩薩。
年輕人剛用完簡餐，女子便開口了：“我這里沒有好的臥具給你了，而且只有紙蚊帳。臥具和蚊帳都是我自己的，不過我今晚有很多事要忙，沒空睡覺了。所以，雖然不能讓你睡得舒服，但還是愿你能休息好?！?/p>
年輕人隨即明白了，女子全然是孤身一人，她出于某些奇怪的原因，以善意的借口自愿讓出了自己唯一的臥具。他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了這種過度的款待，并向女子保證，他在地板上任何地方都能睡得很香，也不在乎蚊子。然而，女子回絕了，她用姐姐的口吻，要求年輕人遵從她的意愿。實際上，女子真的有事要忙，想要盡快離開。因此，她知道年輕人是個知書達(dá)理之人，便希望他能聽從自己的安排。這樣子，年輕人沒法再拒絕了，因為這里只有一間房。女子把蒲團(tuán)鋪在地板上，取來木枕，掛起她的紙蚊帳，在床鋪朝向佛壇的一側(cè)展開了一面大屏風(fēng)，隨后向年輕人道了晚安，讓他確信自己想讓其馬上就寢。年輕人照做了，但他一想到自己給女子造成的麻煩，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三
盡管這位年輕的旅人不愿接受以犧牲他人睡眠為代價的好意，但他發(fā)現(xiàn)床鋪無比舒適。他太累了，剛把頭靠在木枕上，就在睡夢中忘記了一切。
然而，似乎只睡了片刻，他就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了。他確信那是腳步聲，不過不是輕聲踱步，而是急促的腳步聲，感覺很慌張。他隨即想到，可能是屋子里遭賊了。他自己倒是沒什么可害怕的，畢竟他沒有什么值得偷的東西，主要是擔(dān)心那位熱情款待他的好心人。紙蚊帳的每一面都有一小塊四方形的棕色紗布，如同小窗一般。他試圖透過紗布往外看，遺憾的是，那面高高的屏風(fēng)恰巧立在了他和那動靜之間。他想要呼喊，但在冷靜思考下抑制了這種沖動——一旦真的發(fā)生什么危險，還未了解情況就暴露自己，是無用而草率的。讓他感到不安的聲音還在持續(xù)，而且越來越不可思議。他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必要的話，就算冒著生命危險，也要保護(hù)那位年輕女子。他急匆匆地穿上衣服，悄無聲息地從紙蚊帳下鉆了出來，躡手躡腳地爬到屏風(fēng)邊偷看。然而，他看到的場景卻令自己大吃一驚。
在燈火輝煌的佛壇前，那位年輕女子穿著華麗的衣服，正在獨自舞蹈。他認(rèn)出來她那一身裝束正是白拍子的，然而無論他之前見過的哪位白拍子，都沒有她穿得華麗。此時此刻，在這份孤寂之中，在這一身華服的襯托下，她的美麗簡直超凡絕倫。不過，在他看來，她的舞姿更加驚艷。轉(zhuǎn)瞬間，他內(nèi)心生出了一種的怪異的疑惑。鄉(xiāng)間的迷信、狐女的傳說，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一看到佛壇和神圣的觀音像，他便打消這種念頭，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羞愧。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注視著女子不想讓他看到的事情，自己作為客人，應(yīng)當(dāng)馬上退到屏風(fēng)后面，但這一場景讓他著迷了。能看到前所未見的最優(yōu)秀的舞者，他驚喜萬分，越看越被她的優(yōu)雅所吸引。突然，女子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解開腰帶，就在要脫去上衣之時，她的目光掃見了他的眼睛，一下子驚呆住。
年輕人立刻向女子道歉，說自己忽然被急促的腳步聲吵醒了，在這深夜的荒野之地，這聲音讓他擔(dān)心起女子的安危。隨后，他坦白了自己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驚訝，說起了自己為她的舞姿著迷。
“我請求你，”他補充道，“原諒我的好奇，因為我實在忍不住想要知道你是誰，你是如何成為如此了不起的舞者的。我看過西京所有的舞女，然而，即便是她們中最出名的姑娘，也沒人能跳得像你這樣好。當(dāng)我開始注視你的時候，眼睛就動不了啦?！?/p>
起初，女子似乎很生氣，但還沒等他說完，她的表情就舒緩了下來。她笑了笑，坐在他面前，說道：“別擔(dān)心，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為被你看到感到抱歉，我想，你在看到我那樣獨自跳舞的時候，肯定認(rèn)為我瘋了?，F(xiàn)在，就讓我告訴你，你所看到的這些有何意義吧?！?/p>
于是，她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她一說自己的名字，年輕人便想起來了——他小時候聽過她的藝名，她是那時最著名的白拍子、都城的寵兒。然而，她卻在名望和美貌正處巔峰之時，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何而去。她和一個愛慕他的青年一起逃離了榮華富貴。那個青年很窮，不過他們攢的錢足夠在鄉(xiāng)下過著簡單快樂的生活了。他們在山上建了一所小屋，在那里恩恩愛愛地生活了幾年。青年對她崇拜有加，最大的樂事之一便是看她跳舞。每晚，他都會彈奏自己喜愛的樂曲，女子則為他伴舞。不幸的是，在一個漫長的寒冬，青年病倒了，盡管得到女子的悉心照料，卻還是撒手人寰了。從那以后，女子便在對他的思念中獨自生活，一遍遍地表演那些獻(xiàn)給死者的、表達(dá)敬愛之意的儀式。白天，她在他的靈位前擺放傳統(tǒng)的供品；到了晚上，她便像從前那樣，跳舞來取悅他。這就是那位年輕旅人所看到的場景的緣由。
“實在是失禮了，”女子接著說，“你這么累，我還把你吵醒了。我以為你已經(jīng)睡得很香了，才試著小心翼翼地跳舞。無意中打擾到你了，希望你能諒解?！?/p>
女子把一切都告訴他之后，便沏了一小壺茶，兩人一起喝了起來。隨后，女子哀怨地懇求他再睡一會兒，好讓自己內(nèi)心寬慰。年輕人意識到自己得回去了，于是在表示了真誠的歉意后，便鉆回了紙蚊帳里。
年輕人好好睡了一大覺，醒來時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起床后，他發(fā)現(xiàn)女子為他備好了簡餐，跟昨天晚上的一樣。他雖然感到餓了，卻只吃了一點兒，因為他怕女子為了讓他吃飽而刻意少吃。飯后，他便收拾行囊準(zhǔn)備離開了。不過，當(dāng)他要為食宿和給女子添的麻煩支付報酬時，女子卻什么東西都不要。她說：“我給的東西都不值錢，招待你只是為了做善事。所以，請你忘了在這里的不適，只記住一個沒什么可提供的人的善意?！?/p>
年輕人再三勸說女子接受自己的謝禮，但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堅持只會給她帶來痛苦。于是，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話語向女子表達(dá)感激之情，與她告別，內(nèi)心卻是依依不舍。他被女子的美麗和溫柔深深吸引，除了她本人，他不愿向任何人提及這點。女子給他指明方向，看著他下山，直到消失在視野中。
半個時辰之后，年輕人發(fā)覺自己走到了熟悉的大道上。突然，他感到一陣悔恨：他忘了告訴女子自己的名字。他猶豫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我會一生窮困。”說完便繼續(xù)趕路了。
四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便過去了數(shù)十年，藝術(shù)界的風(fēng)尚也隨之改變，當(dāng)年學(xué)畫的年輕人已經(jīng)成了老畫家。不過在這之前，他就已經(jīng)聲名遠(yuǎn)揚了。大名們沉醉于他驚艷的畫作，競相對他加以厚待。他變得富裕起來，在都城擁有了自己的豪宅。各地的年輕畫家紛至沓來，向他學(xué)畫，并住在他家里，聽從他的差遣，事事服侍他。他的名字傳遍全國。
一天，他家來了一位老婦人，請求與他見面。學(xué)徒們看老婦人衣衫襤褸、相貌寒酸，便把她當(dāng)成了一般的乞丐，粗暴地問她來這里做什么。老婦人回答道：“除了你家主人，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為何而來?！彼麄円詾樗莻€瘋婆子，便騙她說：“家?guī)煵辉谖骶覀円膊恢浪螘r回來?！?/p>
然而，老婦人一次又一次來他家，日復(fù)一日，周復(fù)一周。但學(xué)徒們每次都不說實話：“家?guī)熃裉觳×恕薄凹規(guī)熃裉旌苊Α薄敖裉靵砹撕芏嗫腿?，所以家?guī)煵荒芤娔恪薄１M管如此，她還是堅持每天來這里，并且總是在同一時間，總是帶著一個破布包袱。最后，學(xué)徒們覺得最好還是把她的事情告訴師傅。
他們向師傅說道：“有個老婦人總是來家門口，我們以為她是來乞討的。她已經(jīng)來了五十多次了，每次都要求見您，卻不告訴我們有什么事。她說她只想告訴您一個人。她看起來就像個瘋婆子，我們勸阻她很多次了，可她還是天天來。因此，我們覺得應(yīng)該將這件事告訴您，好讓我們知道以后該如何對待她?！?/p>
老畫家厲聲喝道：“之前你們?yōu)楹尾桓嬖V我？”隨即自行走到了大門處，與老婦人親切地交談。他想起過去貧苦的日子，便問老婦人是否需要救濟(jì)。
奇怪的是，老婦人說她既不要錢，也不要吃的，只想求老畫家為她作一幅畫。對于這一請求，老畫家感到非常詫異，便讓她進(jìn)家說話。老婦人剛走進(jìn)玄關(guān)，就跪了下去，開始解她帶來的包袱。當(dāng)她解開包袱時，老畫家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是珍奇華麗的綢緞衣服，上面繡著金線。不過，衣服磨損褪色得很嚴(yán)重，想必是穿了很久的——這是一件昔日華服的殘衣，是白拍子的盛裝。
當(dāng)老婦人將衣服一件件地展開，并試圖用顫抖的手指將衣服撫平時，老畫家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記憶深處隱約顫動，然后突然被點亮了。在記憶的溫柔震蕩中，他再一次看到了那間孤零零的山間小屋，在那里，他受到了無償?shù)目畲菫樗菹?zhǔn)備的小房間，那紙蚊帳，那佛壇前恍惚的燈火，那夜深人靜之時孤獨的舞者的奇異之美。
年邁的來訪者看到了令她驚訝的一幕，那位深受大名推崇的畫家，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說道：“請原諒我的失禮，我一時間忘記了您的模樣。自我們上次相見，已經(jīng)過了四十多年了。我現(xiàn)在全都想起來了，您曾在家里招待過我，還把唯一的臥具讓給了我。我偷看您跳舞，您告訴了我您的故事。您曾經(jīng)是位白拍子，我沒有忘記您的名字?！?/p>
聽了他的這一番話，老婦人既驚訝又困惑，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因為她年紀(jì)大了，又吃了很多苦，記憶力開始衰退了。不過，老畫家與她交流得越來越親切，使她回憶起了許多往事，那些昔日她講給他的故事。他還描述了她獨居的小屋，最后，她也想起來了。老婦人喜極而泣，說道：“肯定是觀音菩薩聽到了我的祈禱，指引我來這里的。不過，當(dāng)大師您蒞臨寒舍的時候，我可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在我看來，您能認(rèn)出我，就是菩薩降下的奇跡?！?/p>
接著，老婦人簡單講述了她之后的故事。隨著時光的推移，她越來越窮，不得不賣掉了她的小屋。年老之后，她獨自回到了這座已經(jīng)忘記她的名字的都市。失去家庭讓她非常痛苦，但更令她悲痛的是，她變得年老體弱，再也不能夜夜在佛壇前舞蹈，取悅她曾經(jīng)深愛的人的亡靈。所以，她想要一幅自己穿著盛裝、擺出舞姿的畫，好把畫掛在佛壇前。為此，她虔誠地向觀音菩薩祈禱。她之所以找到這里，正是因為老畫家的聲望——她希望為死去的愛人獻(xiàn)上一幅畫技高超的畫，而不是尋常的畫。她帶來了自己跳舞的衣服，希望畫家愿意畫出身著盛裝的她。
老畫家?guī)еH切的笑容聽完這個故事，對她說道：“對我來說，能為您作畫真是三生有幸。不過我今天還有一些要緊事要做，如您明天能來，我就照您的意愿為您作畫，而且會竭盡全力把您畫好?！?/p>
可是，老婦人還是愁眉苦臉的樣子，她說：“我還沒把最令我煩惱的事告訴大師您呢。對于您的大恩大德，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回報，除了這套跳舞的衣服。它們雖然曾經(jīng)價值不菲，如今卻一文不值了。不過，我還是希望大師能收下它們，因為這些衣服已經(jīng)很少見了。如今已經(jīng)沒有白拍子了，現(xiàn)在的舞女也不穿這種衣服了?！?/p>
“在這件事上，您千萬不要再這么想了?！崩袭嫾腋呗曊f道，“有機會償還一些您對我的舊恩，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明天我會按您的要求畫好您?！?/p>
老婦人對畫家行了三拜之禮以示感謝，隨后說道：“請您原諒，我還有一些話要說。我不想讓您照著我現(xiàn)在的模樣畫，只想讓您畫出我年輕時的樣子，就像您見過的那樣?！?/p>
老畫家回應(yīng)道：“您那時的花容月貌，我記憶猶新。”
聽到這句話，老婦人爬滿皺紋的臉頓時變得眉開眼笑，她向畫家鞠了一躬，表達(dá)謝意。她呼喊道：“如此，我所盼望和祈禱的一切，真的要實現(xiàn)了！既然您記得我可憐的青春，我懇求您，不要把我畫得像現(xiàn)在一樣，畫成我未老之前您認(rèn)識的模樣。正如您剛才所說的暖心話，我一點兒都不難看。啊，大師，讓我再年輕一次吧！讓我看起來依舊美麗吧！這樣，在他的靈魂看來，我也依舊美麗。為了我這可笑的愿望，求求您！他會看到大師的畫作，他會原諒我不能再為他起舞了。”
老畫家再次勸她不必焦慮，說道：“您明日便來，我為您畫一幅像，照著我當(dāng)初遇見您的模樣，一位年輕美麗的白拍子。我會用心巧妙地畫，就如同是在為國內(nèi)最富有的人畫像那樣。不要懷疑，明天來就是啦。”
五
第二天，年邁的舞女如約而至，老畫家在柔軟的白帛上為她畫了一幅像。然而，在大師的學(xué)生看來，他畫的并不是面前的舞女，而是記憶中她年輕的模樣——明眸似鳥、輕盈如竹、穿金著緞、燦若天人。在大師魔法般的畫筆下，消失的優(yōu)雅回來了，褪色的美麗再次綻放。當(dāng)畫作完成、蓋上印章后，老畫家將它裱在華貴的絹上，裝上嵌著象牙軸頭的香柏畫桿，系上用來懸掛的絲線，卷好后放在了一個精巧的白木函中，然后遞給了老婦人。老畫家還想贈給她一筆錢作為禮金，可無論如何誠懇地勸說，她都謝絕了他的好意。
“不必了，”老婦人哭著說道，“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唯一想要的就是這幅畫了，為此我日日祈禱，今天終于得到了回應(yīng)。我知道，我的余生不會再奢求什么了，如果我在這種無欲無求中走向死亡，佛道往生就不難了。唯一讓我懊悔的是，除了這套毫無價值的舞服，我沒有什么能給大師您的了。盡管如此，還是懇求您收下吧。您對我如此仁慈，我會為您將來的幸福生活日日祈禱?！?/p>
“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崩袭嫾椅⑿χf，“我也沒做什么，真的沒什么。如果收下您的舞服能讓您更開心的話，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它們使我回想起，在您家中度過的那個美好夜晚。您將舒適的臥具讓給我了，也不收取我一分一文。所以，我一直認(rèn)為自己還欠著您的恩情。您能告訴我您現(xiàn)在住在哪兒嗎？好讓我去看看這幅畫要掛的地方?！彼呀?jīng)暗自下定決心，要讓老婦人擺脫貧困。
不過，老婦人沒有告訴他。她用謙遜的話語辯解，說對大師這樣的富貴人家來說，家里太寒酸了。她跪倒在地，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致謝，然后便帶著她的珍寶，喜極而泣地離開了。
老畫家對他的一名學(xué)徒說：“趕快跟上那個婦人，不過不要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跟蹤了。然后回來告訴我她住哪里。”于是，這位年輕的學(xué)徒便悄悄跟了過去。
他跟了好長一段路，回來時卻笑得像個要說些壞消息的人，只聽他說道：“師傅，我跟著她出城，到了刑場附近的干河床。在那里，我看到一個像是穢多住的窩棚，她就住在那里。師傅，那里是被遺忘的骯臟之地。”
“即便如此，”老畫家說道，“明天你也要帶我去那里，只要我還活著，就不能讓她缺衣少食，不能讓她生計窘迫?！?/p>
看到學(xué)徒們差異的表情，老畫家向他們講述了這位白拍子的故事。聽罷，學(xué)徒們再也不覺得師傅的話奇怪了。
六
第二天日出不久，學(xué)徒就帶著老畫家去了城市邊緣之外的干河床，去了那些流浪者的地盤。他們發(fā)現(xiàn)，小窩棚的門只是一扇掩著的雨戶。老畫家在上面敲了幾下，沒有任何回應(yīng)。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雨戶內(nèi)側(cè)是開著的，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到邊上，透過縫隙朝里面呼喊。依舊無人回應(yīng)。他決定進(jìn)去看看。就在這時，他感覺自己仿若故地重游一般——當(dāng)年那個疲憊的年輕人，站在山間孤零零的小屋前，懇求獲準(zhǔn)進(jìn)去。
他一人輕聲走了進(jìn)去，看到那個老婦人正在躺著，裹著一床單薄破舊的蒲團(tuán)，似乎睡著了。在一個粗糙的架子上，他看到了四十年前的那個佛壇和里面的牌位，同那時一樣，戒名前燃著一盞小燈。
那幅戴著輝月光環(huán)的觀音畫像不在了。不過，在佛壇對面的墻上，他看到自己送的那幅精美的畫被掛在那里，畫的下方是一張一言觀音的符紙——向這位觀音祈禱多次是不合規(guī)矩的，因為她只回應(yīng)一次祈禱。這間冷清的窩棚里只有女信徒穿的衣服、行乞的手杖和一個碗，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不過，老畫家沒有停下來細(xì)看這些家什，他只想把老婦人叫醒，讓她高興一下，于是歡喜地喊了兩三次她的名字。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老婦人已經(jīng)去世了。當(dāng)他注視她的臉龐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件令他感到詫異的事——她的面容似乎不那么蒼老了。一種朦朧的甜蜜，如同青春之靈，回到了它的歸處。在一位比他更高明的幻影大師的觸摸下，悲傷的言語被軟化了，皺紋被奇跡般地?fù)崞搅恕?/p>
十六 考驗
試練
吃吧，你要是真心愛我，就嘗嘗我吃的東西
在很久以前，狐女和妖精經(jīng)常侵?jǐn)_這片國土的時候，一戶武士家庭搬到了京都。這家的女兒有著傾國傾城之貌，所有見過她的男人都會迷戀上她。成百上千的年輕武士想要娶她為妻，并向她的父母提親。在日本，兒女的婚姻大事是由父母安排的。不過凡事都有例外，這戶家庭便是如此。她的父母向眾人宣布，他們打算讓女兒自己選擇郎君，所有想贏得她的心的人，都可自由地向她求愛。
許多出身高貴、家財萬貫的男子被允許作為追求者進(jìn)屋向女兒表達(dá)愛意。貴重的禮物、甜言蜜語、贊美她的詩歌、天長地久的承諾……每個人都拿出渾身解數(shù)討她歡心。對于每一位追求者，女子都以禮相待，并讓他們充滿希望。不過，她提出的擇偶條件著實奇怪。對于每一位想要接受考驗的追求者，她都要求對方用武士的榮譽起誓，決不能向在世的人透露考驗的內(nèi)容。
然而，在經(jīng)歷過考驗之后，即使是最自信的追求者，也放棄了求愛。所有人都被不知什么東西嚇破了膽。不少人甚至慌忙逃離了京都，任憑親朋好友怎么勸說，都不再回來了。但是，從未有人解釋過原因，甚至連暗示都沒有。因此，對這一謎團(tuán)一無所知的人們，只能小聲嘀咕，這女子必定是狐女，要么就是妖精。
后來，所有權(quán)貴家的公子都不再追求這位女子了。這時，來了一位落魄的武士，除了身上的佩刀之外，他一無所有。不過，他是個真誠的、討人喜歡的好男人。女子似乎也對他有好感，于是讓他像之前的追求者那樣起誓。待武士起誓過后，女子讓他在某個夜晚再來相會。
那天晚上，女子獨自在家招待武士，她親手為他端上了豐盛的晚餐，并服侍他用餐。餐后，女子告訴武士，希望他能在深夜陪她出去。武士欣然同意，并問她想去什么地方。但女子并未回答，她忽然變得沉默寡言，舉止上也顯得很怪異。過了一會兒，女子離開了房間，留下了武士一人。
午夜過后，女子回來了，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幽靈一般。她一句話也沒說，用手勢示意武士跟她走。他們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整座城都已墜入夢鄉(xiāng)。當(dāng)晚正逢朧月夜，月亮被云層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據(jù)說在這樣的夜晚，幽靈會出來游蕩。
女子快步引路，她迅捷的步伐驚起了一陣狗吠。她走出城市，來到一處被巨大的樹影遮蔽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老舊的墓地。女子像一團(tuán)白影，一閃而過，融入了黑暗之中。武士緊緊跟隨著，他心中十分害怕，時刻緊握刀柄。漸漸地，武士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他看到女子停在了一座新墳旁，示意他稍等一下。女子拿起一把修墳人遺落的鐵鍬，開始拼命挖墳，那速度和力量都異于常人。挖到最后，她開始用鐵鍬重重地敲擊棺蓋，敲得棺蓋隆隆作響，不一會兒，棺蓋上就露出了新鮮的白木。她撕破棺蓋，里面露出一具尸體——一具小孩兒的尸體。
女子從尸體上擰下來一條胳膊，把它扭成兩半，然后蹲下去，開始啃食上半截，那姿勢就如同妖怪一般。隨后，她把另一截胳膊扔給武士，對他說：“吃吧，你要是真心愛我，就嘗嘗我吃的東西！”武士沒有絲毫猶豫，蹲在墳?zāi)沽硪贿叧粤似饋?。他邊吃邊說：“真是太美味了！求你再多給我一些。”原來，那胳膊是用西京最好的糖果做的。
女子歡呼雀躍著喊道：“在所有敢于追求我的人當(dāng)中，你是唯一沒有被嚇跑的。我要找一個無所畏懼的丈夫，那就是你。我已經(jīng)愛上你了，你是個真男人！”
十七 守候
待ち受ける
當(dāng)他們掀開原本蓋著女兒和小孩的蒲團(tuán)時，露出了一樣?xùn)|西，那是記憶中已留在妙高寺多年的女兒的靈位
那是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當(dāng)時統(tǒng)治這里的大名的名字早已被人遺忘。在這座古城里，居住著一對彼此恩愛的小夫妻，他們的名字已淹沒在歷史之中，他們的故事卻流傳至今。
兩人青梅竹馬，從父輩起就是鄰居，很早就訂了娃娃親。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彼此的愛意越來越濃。
男孩長大成人之前，他的雙親就離世了。幸好他們家的一位世交——一位富裕的武士，同時也是一位高級軍官收留了他，讓他在府中打雜。男孩彬彬有禮、聰明伶俐、刀劍嫻熟，武士對他愈加喜愛。男孩迫切地想要搏個出身，好與女孩成婚。但在這時，東北方爆發(fā)了戰(zhàn)爭，他不得不跟隨武士前往戰(zhàn)場。臨行前，男孩去看望了女孩，兩人在女孩父母面前交換了愛的誓言。男孩承諾，如果他活著回來，必定在一年之內(nèi)娶女孩為妻。
然而，男孩去了許久，卻一直杳無音信——那時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郵局。想到戰(zhàn)場中的種種可能，女孩悲痛欲絕，身體變得蒼白瘦弱。后來，她從一位向大名傳送軍情的信使那里得知了男孩的情況，不久，另一位信使帶給她一封信，之后便再也沒有消息了。對于守候的人來說，一年是如此漫長。一年過去了，男孩還是沒有回來。
一季又一季過去了，男孩始終沒有歸來。女孩猜想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于是一病不起，很快便香消玉殞、入土為安了。而她年邁的父母膝下再無兒女，老人說不出有多傷心，開始因為孤寂而憎恨他們家空蕩蕩的房子了。不久，兩位老人決定變賣所有家產(chǎn)，完成“千個寺”——前往一千座日蓮宗寺院的偉大朝圣，這需要長年累月才能完成。他們賣掉了居住的小屋，以及屋里的所有東西，除了祖先靈位、不能售賣的圣物和女兒的靈位——依照那些即將離開故土之人的習(xí)俗，它們要被安放在檀那寺中。這家人是日蓮宗信徒，他們的檀那寺是妙高寺。
兩位老人剛剛離開四天，那位與女孩訂婚的男孩便回到了城里。他已經(jīng)得到了武士的允諾，打算盡快完婚。可是，此時列國戰(zhàn)亂頻繁，道路隘口都有軍隊把守，歸鄉(xiāng)之路艱難坎坷，耽誤了很多時間。當(dāng)他聽到女孩已不幸離世之時，悲痛得一病不起，接連幾天不省人事，仿佛行將就木之人。
可是，當(dāng)男孩的身體狀況稍有好轉(zhuǎn)，所有痛苦的記憶便又向他襲來，他后悔自己怎么沒有一死了之。想到這里，他便決定去未婚妻的墳?zāi)骨把城?。他剛有能力自行外出，便拿起佩刀，去了埋葬女孩的地方——人跡罕至的妙高寺墓園。在那里，他找到了女孩的墳?zāi)?，他跪在墓前祈禱哭泣，向她低聲述說自己將要做的事。
忽然，男孩聽到有人呼喚著“夫君”，那正是女孩的聲音。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女孩撫摸著，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女孩面帶微笑地跪在他身邊。她的容貌跟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只是面色有些蒼白。他的心怦怦直跳，以至于在這又驚又疑又喜的一瞬間，連話都不會說了。
女孩先開了口：“不用懷疑，真的是我。我沒有死，那是個誤會。我的家人以為我死了，所以埋葬了我——埋葬得太早了。父母以為我已去世，便朝圣去了。你看，我還活著，在你面前的不是幽靈，是真的我。打消你的疑慮吧！我已經(jīng)看到了你的心意，守候是值得的，也是痛苦的……如今，我們還是即刻動身去另一座城市吧，這樣，街坊們就不會知曉這件事，也不會攪擾我們了，他們會始終相信我已經(jīng)死了?！?/p>
就這樣，兩人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離開了這里，去往了甲斐國身延村，那里有一座著名的日蓮宗寺院。女孩說道：“我確信，在我父母的朝圣之旅中，他們一定會去身延村。所以，如果我們住在那里，他們就能找到我們，一家人就能再度團(tuán)圓?！?/p>
兩人到達(dá)身延村后，女孩建議道：“咱們開一家小商鋪吧?！庇谑?，他們就在通往寺院的大路邊開了一家小食品店，賣給孩子們點心和玩具，向朝圣者出售食物。轉(zhuǎn)眼間，兩年過去了，他們生活和睦，生意興隆，還添了個兒子。
就在孩子一歲零兩個月大的時候，女孩父母的朝圣之旅到達(dá)了身延村，他們在小商鋪前停下來買食物。當(dāng)看到女兒的未婚夫時，兩位老人痛哭流涕，向他問起了緣由。男孩把二老請到屋里，向他們鞠了一躬，隨后說出來令他們驚訝不已的話：“如我所言，你們的女兒還活著，我們成婚了，還有了一個兒子。她現(xiàn)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跟孩子躺在一起。我真心希望你們馬上進(jìn)去，讓她高興高興，因為她心里一直期待著與你們團(tuán)圓的那一刻?！?/p>
就在男孩忙于為他們準(zhǔn)備的時候，他們悄聲進(jìn)了里屋——母親先進(jìn)去的。他們看到了熟睡中的孩子，卻沒有看到孩子的母親。她似乎剛剛出去，枕頭上還有余溫。他們等了很久，也沒見女兒回來，便開始尋找她。然而，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他們只知道，當(dāng)他們掀開原本蓋著女兒和小孩的蒲團(tuán)時，露出了一樣?xùn)|西，那是記憶中已留在妙高寺多年的女兒的靈位。
鬼瓦是中國古建筑構(gòu)建之一，為一塊鏟形的雕有鬼面的瓦件，常見于唐宋建筑，宋以后逐漸棄用。鬼瓦在日本得到了發(fā)展，成為房屋正脊端頭的主要裝飾品。
足袋，一種將腳拇指與其他四趾分開的襪子。
佛生會，在日本又稱灌佛會，于每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的佛祖誕辰日舉行。
錢，日本舊時貨幣的輔幣單位，一百錢為一圓。
大黑天，佛教密宗的護(hù)法神、醫(yī)神與財神。毗（pí）沙門，又名多聞天王，佛教護(hù)法神，守護(hù)信眾財富。弁天，佛教中增長智慧福德的女神，在中國被稱作“妙音天”“辯才天”“美音天”等，在日本被稱作“弁才天”或“弁財天”。這三個神均屬于日本民間的“七福神”。
障子，日式房屋中的可拉式糊紙木制窗門。
戒名，僧侶為死去的佛教信徒起的名號，一般用在墓碑、牌位等需要寫死者名諱的地方。
日本佛教中有“年回忌”的習(xí)俗，死者逝世一周年為“一回忌”（又稱“一周忌”），之后是三周年的“三回忌”，接下來是七、十三、十七、二十三、二十七、三十三、五十、一百回忌。
這種形制的墓碑被稱作“五輪塔”，發(fā)源于印度，唐宋時期由中國傳入日本，多用于僧人的墓塔或供養(yǎng)塔。五輪塔在中國已十分罕見，在日本則比較常見。
如今，在地藏像和其他佛像前堆石頭的習(xí)俗的真正起源已無人知曉。這種習(xí)俗基于著名的《妙法蓮華經(jīng)》中的一節(jié)經(jīng)文：“若于曠野中，積土成佛廟，乃至童子戲，聚沙為佛塔，如是諸人等，皆已成佛道?！保ā睹罘ㄉ徣A經(jīng)·方便品》）——小泉八云注。
沙彌，未滿二十歲的出家男子，俗稱“小和尚”。
“地藏”被東方學(xué)者考證為源于梵文“Kshitegarbha”，正如張伯倫教授所觀察到的，地藏（Jizo）與耶穌（Jesus）在讀音上的相似只是一種巧合。不過，在日本，地藏已經(jīng)煥然一新：他應(yīng)當(dāng)是日本諸佛中本土化最徹底的了。據(jù)古籍珍本《賽河原口吟傳》（賽ノ河原口吟之伝），整個賽河原傳說都是日本原創(chuàng)的。該傳說最早由高僧空也上人創(chuàng)作，時間是天慶六年（943年），處在于946年駕崩的朱雀天皇統(tǒng)治期間?？找采先藢懙?，在京都附近的西院村干枯的賽河（即今日的芹河）河床上，冥途（佛教指地獄中餓鬼所處之地）的孩子會以靈魂狀態(tài)在此游蕩一整夜。（這就是書中的傳說，不過張伯倫教授考證“賽河原”是“靈魂之河的干枯河床”之意，現(xiàn)今的日本信仰將該河置于冥途。）無論這個傳說的歷史原型是什么，都是日本本土的。將地藏作為早夭孩子的守護(hù)者和玩伴的概念是日本獨有的。還有許多其他廣為人知的地藏形象，其中最常見的是孕婦參拜的子安地藏。在日本，只有很少的道路上看不到地藏像，因為地藏也是朝圣者的守護(hù)神?！∪嗽谱?。
除了那些終身未婚者?！∪嗽谱ⅰ?/p>
這三只猿猴被稱作“三不猿”，意喻不看、不聽、不說。
不動明王，佛教神明之一，即不動尊菩薩。
稻荷神，日本神話中的農(nóng)神，主管豐收，有兩個隨從：白色的狐貍和貍貓。
人力車，在中國俗稱“黃包車”，1869年由在日本的美國傳教士強納森·斯科比發(fā)明。
真言宗，日本佛教的主要宗派之一。
厘，日本舊時貨幣的輔幣單位，一千厘等于一圓。
日本的喪葬習(xí)俗與其信仰相關(guān)，各地不盡相同，東部地區(qū)就與西部和南部不同。把貴重物品放入棺材里的舊習(xí)俗——例如與婦女一同下葬的銅鏡，或者與武士一同下葬的刀——幾乎已經(jīng)過時了。不過，在棺材里放錢的習(xí)俗依舊盛行：在出云，人們總是放上六厘錢，這被稱作“六道錢”。
乾達(dá)婆，佛教中的男樂神，即我們熟悉的“飛天”。
彌諾陶洛斯（Minotaur），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島上的半人半牛怪。
三味線，日本樂器，類似三線琴。
這種樂器指的是笙。
西京，即京都。
伊邪那岐是日本神話中的父神，伊邪那美是伊邪那岐的妹妹兼妻子、日本神話中的母神。二神生下了日本國土及諸多神明。
《古事記》，日本第一部文學(xué)作品，成書于712年，包含了日本古代神話、傳說、歌謠、歷史故事等。
伊什塔爾（Ishtar），古代巴比倫和亞述神話中的自然與豐收女神。傳說伊什塔爾殺死自己的兒子兼丈夫植物之神坦姆斯，導(dǎo)致大地荒蕪，于是伊什塔爾獨闖冥界，經(jīng)歷七重考驗戰(zhàn)勝姐姐冥界女王，帶回了丈夫，使人間重現(xiàn)富饒與活力。
大社，指杵筑大社，1871年改稱出云大社。
宮司，神社中職位最高的神官。
宍（ròu）道湖，日本島根縣松江市與出云市之間的湖，位于島根縣東北部。
大山，鳥取縣一座名叫“大山”的山。
近江國，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其領(lǐng)域大致為現(xiàn)在的滋賀縣。
尾張國，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簡稱尾州，其領(lǐng)域大致為現(xiàn)在的愛知縣西部。
佐比賣山，即如今島根縣三瓶山。
江之島，位于神奈川縣藤澤市境內(nèi)的小島。
注連繩，神社用于圈圍或懸掛的特別繩索。
天手力雄尊，日本古代神話中的大力神。
白蛇還是牟天女神的仆人。牟天女神是愛與美的象征，掌管辯論和海洋。白蛇則是一位頭戴王冠、發(fā)須皆白的老者。牟天女神和白蛇最初都是印度神話中的神，后來隨著佛教一并傳入日本。佛教諸神雖然廣受民眾愛戴，但其稱謂眾說紛紜，這種現(xiàn)象在出云更加普遍。？？？？見過龍蛇的畫像后，我又有幸親眼看到了一條剛被捕獲的龍蛇。這條蛇身長兩三尺，身體有一寸粗。它的上半身呈深褐色，腹部則是黃白色，尾巴上還有一些美麗的淡黃色斑點。奇怪的是，白蛇的身體不呈圓柱狀，倒像是一條擰成的麻繩，由一個個四邊形組成。它的尾巴是扁平的三角形，好似魚尾。隨行的人中有一位渡邊先生，是來自松江師范學(xué)校的教師。他告訴我們，這白蛇是海蛇的一種。白蛇的故事固然鮮為人知，但有了之前的介紹，相信會引起不少讀者的興趣吧?！∪嗽谱ⅰ?/p>
大黑天和惠比壽均屬于日本民間信奉的“七福神”，大黑天是開運招福之神，能驅(qū)除惡神，保人平安；惠比壽是商業(yè)之神，能保佑生計和生意興隆如意。
雨戶，為了擋風(fēng)雨、阻寒氣和防盜竊等，安裝在檐廊、窗戶等外側(cè)的窗扇或門板。
伊勢神宮，位于日本三重縣伊勢市，供奉著天照大神。
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一旬。
垂仁天皇，日本第11代天皇，公元前29年至公元70年在位。
齊明天皇，日本第35代和37代天皇，她是一位女天皇，被后世尊稱為寶皇女。她于642年即位，稱皇極天皇；645年，中大兄皇子發(fā)動宮廷政變，她將天皇位讓于孝德天皇；655年，孝德天皇去世，她重新即位，稱齊明天皇，661年病逝。故，齊明天皇時期為655年至661年。
大永四年，即1524年。
尼子經(jīng)久（1458—1541），日本戰(zhàn)國時期出云國的武將、大名。出云國，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領(lǐng)域大約為現(xiàn)在的島根縣東部。
毛利元就（1497—1571），日本戰(zhàn)國時期出云國的武將、大名。
天仁三年，即1110年。
永久三年，即1115年。
因幡國，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領(lǐng)域大約為今鳥取縣東部。
寶玉，即日本傳說中的八尺瓊勾玉。
田霧姬，又名多紀(jì)理姬命。《古事記》記載，天照大神與須佐之男在天安河誓約，天照大神取須佐之男所配十拳劍，折為三段，亦令己身八尺瓊勾玉之串振響，并取天之真名井之水滌斷劍，嚙碎其劍，口吹狹霧，于霧中現(xiàn)三女神：多紀(jì)理姬命、市寸島姬命、多岐都姬命。
即須勢理姬。
火鉆，一種取火工具。
德川家康（1543—1616），日本戰(zhàn)國時代、安土桃山時代三河國大名，江戶幕府第一代征夷大將軍，日本歷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
松平直政（1601—1666），德川家康次子結(jié)城秀康的三子。
很久以前，這里理論上有兩位國造，但真正掌權(quán)的僅有一位。千家氏和北島氏本出自同一家族，雙方都請求朝廷賜予世襲權(quán)力。當(dāng)時，朝廷決定支持千家氏，便任命北島氏家主為副國造。于是，北島氏便與重權(quán)失之交臂。確切地說，國造一詞代表的不是宗教職位，它更像是一個暫時的頭銜，一直是天皇派往杵筑的代表——替天皇叩拜神明。這一代表的真正宗教職位仍然由現(xiàn)任宮司三井四郎擔(dān)任?！∪嗽伦?。
這種雙頭箭叫作破魔箭，亦稱破魔矢，是日本民間驅(qū)邪祈福的道具，多涂成白色。
熊野和下文的大庭，在小泉八云創(chuàng)作本文時，分別指島根縣八束郡相鄰的熊野村和大庭村。1951年熊野村和大庭村的部分地區(qū)被并入八云村，即如今的松江市八云町（町，日本行政區(qū)劃名稱，相當(dāng)于中國的鄉(xiāng)鎮(zhèn)，或城鎮(zhèn)里的街道）。
大庭神社，即今天位于島根縣松江市八云町的熊野大社，供奉著伊邪那美，社內(nèi)有火鉆殿。
楊桐，一種常綠灌木，常被用在神道教儀式中。
這種樂器叫作神樂鈴。
三十六歌仙，即三十六位和歌名人的總稱，源自日本歌人藤原公任（966—1041）所撰的《三十六人撰》。和歌是日本古典格律詩歌的總稱，相對于漢詩而言，由古代中國的樂府詩經(jīng)過不斷日本化發(fā)展而來，包括長歌、短歌、片歌、連歌等。
土佐光起（1617—1691），江戶時代的土佐派畫家。后文的“一千多年”為小泉八云誤記。
源賴朝（1147—1199），日本平安時代末期至鐮倉時代的武將、政治家，鐮倉幕府首任征夷大將軍，日本幕府制度的建立者。
豐臣秀吉（1537—1598），日本戰(zhàn)國時代、安土桃山時代大名、天下人，著名政治家，繼室町幕府之后，首次以天下人的稱號統(tǒng)一日本的戰(zhàn)國三杰之一。
正勝吾勝勝速日天刃穗耳命，即天忍穗耳命，日本神話中的稻神和農(nóng)神。
高木神，又名高皇產(chǎn)靈神、高御產(chǎn)巢日神，是日本神話中開天辟地的神明之一。
葦原中國，日本神話中介于高天原與根堅州國（根之國）之間的世界，即人間世界。
天津神，指在高天原居住及從高天原下凡的諸神的總稱。
如今，國造的頭銜依然保留，但僅僅是榮譽象征，并無實質(zhì)的政治權(quán)力。這項規(guī)定，是從千家遵紀(jì)的父親千家男爵在位時開始實施的，他如今居住在日本首都。至于三井四郎的宗教職責(zé)，則一直延續(xù)了下來?！∪嗽谱?。
在19世紀(jì)90年代，一位多次游歷日本的外國朋友告訴我，在日本有些地區(qū)，一些老人仍然相信普通人是不能直視天皇容顏的，否則便會“成佛”，即死亡。 ——小泉八云注。
眾所周知，豐臣秀吉出身寒門?！∪嗽谱?。
松平宣維（1698—1731），初名直鄉(xiāng)，1705年其父去世，直鄉(xiāng)繼大名之位，1712年改名宣維。
《日本書紀(jì)》，日本最早的正史，原名為《日本紀(jì)》，全書用漢字寫成，采用編年體，共三十卷，起于上古神話中的開天辟地，止于697年第41代天皇持統(tǒng)天皇讓位于皇太子。
本居和平田，分別指本居宣長（1730—1801）和平田篤胤（1776—1843），二者均是日本江戶時代的學(xué)者，同居日本國學(xué)四大師之列。
弘法大師（774—835），法名空海，密號遍照金剛，謚號弘法大師，為唐密第八代祖師。他于804年到達(dá)中國，并在長安學(xué)習(xí)密教；806年回國，創(chuàng)立佛教真言宗（又稱“東密”）。
伊呂波歌最早見于承歷三年（1079年）的《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音義》，實際上并非弘法大師所創(chuàng)。這首歌幾乎用到了日語五十音的每一個音，“伊呂波”（いろは）是該歌的頭三個音。這首歌能輔助記憶假名，就像英文的字母歌一樣。
另有說法為弘法大師精通篆、隸、真（楷）、草、行五種字體的書法，故被稱之為“五筆和尚”。
文殊菩薩的別稱，小泉八云原文用的是這個稱呼。
日本律令制度下朝廷的官位名，太政官次等官，職務(wù)為協(xié)助三公及參議政事，官位為正三位。
寬弘，日本一條天皇和三條天皇的年號，時間為1004年至1013年。寬弘四年為1007年。
《本朝文粹》是藤原明衡（989？—1066）所匯編的漢詩文集，收錄了427篇平安時代的名家漢詩文。
元正天皇，日本第44代天皇，第5位女天皇，715年至724年在位。
大和國，古代日本令制國之一，屬京畿區(qū)域，為五畿之一，又稱和州。大和國的領(lǐng)域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奈良縣。
春日明神，又名春日神、春日大明神，日本神道教中的神明。
行基（668—749），日本奈良時代的高僧，俗姓高志。745年日本朝廷授予他最早的“大僧正”稱號，之后又授予他“菩薩”稱號，故后世稱他為“行基菩薩”。
治承，日本高倉天皇和安德天皇的年號之一，時期為1177年至1184年。治承五年為1181年。
美保關(guān)位于島根縣東北部、島根半島的東端，三面環(huán)海。
事代主神是美保神社供奉的主神，即美保關(guān)的神明。
中海，位于島根縣東北部，是被島根半島和弓濱半島圍起來的潟湖。
鬼子母神，又稱歡喜母或愛子母，是源自印度的佛教神明。鬼子母曾經(jīng)是一個專吃人類兒童的惡神，被佛祖點化后變?yōu)閷ｉT守護(hù)兒童的護(hù)法神。
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法國宗教學(xué)家、作家、歷史學(xué)家，他認(rèn)為宗教信仰是隨著歷史不斷演化的。
八重垣神社位于今島根縣松江市。
櫛（zhì）名田比賣，《古事記》中對奇稻田姬（くしなだひめ）的稱呼。這是在日語片假名和平假名發(fā)明之前，用萬葉假名表示日語的方式：“櫛”即“くし”，“名”即“な”，“田”即“だ”，“比”即“ひ”，“賣”即“め”。
《古事記》中寫作“八稚女”。
《古事記》中寫作“八俁遠(yuǎn)呂智”。
酸漿，茄科植物，又名燈籠果、洛神珠等，結(jié)有紅色的果實。《古事記》中寫作“赤加賀知”。
實際上，須佐之男是天照大神的弟弟。
《古事記》中稱之為“八塩折之酒”。
這首歌原文為“八雲(yún)立つ出雲(yún)八重垣、妻ごみに八重垣作る、その八重垣を！”小泉八云名中的“八云”二字，正是出自此歌。
德律阿德斯（Dryads），古希臘神話中的樹精、森林仙女。
據(jù)說該故事發(fā)生在今鳥取市浜村溫泉所在地。
持田浦，今島根縣松江市持田村。
見本書《浦島太郎的故事》。
有時，客人們習(xí)慣交換充分清洗過的酒杯，向你的朋友請求交換酒杯是一種表示尊敬的方式。——小泉八云注。
《金比羅船船》（金比羅船々），日本民謠，以香川縣金刀比羅宮為題材，作為與藝妓一起玩室內(nèi)游戲的背景樂而聞名。
原文為“ちょいと——どんどん！お互だね、ちょいと——どんどん！御出てましたね、ちょいと——どんどん！しまひましたね?！?/p>
古時候，有一位名叫藤枝外記的江戶旗本，他的俸祿是五千石——在當(dāng)時是一筆巨款。他愛上了一位名叫綾絹的新吉原的妓女，并希望娶她為妻。當(dāng)他的主君讓他在俸祿和愛情之間做出選擇時，這對戀人偷偷逃進(jìn)了一戶農(nóng)民家中，雙雙殉情了。這首民謠就是關(guān)于他們的，至今仍在傳唱。——小泉八云注。這首歌原文為：君と寢やろか、五千石とろか、なんの五千石、君と寢よ。
這首歌原文為：お前死んでも、寺へはやらぬ、焼いて粉にして、酒で飲む。
江戶，東京的舊稱，因12世紀(jì)初豪族江戶氏的居館位于此地而得名；1457年，太田道灌始筑江戶城；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戶設(shè)幕府，江戶自此成為日本的政治、經(jīng)濟(jì)中心；1868年，改名東京。
穢多，日本舊時的賤民階層，是被隔離的游民、社會的底層。
日蓮宗，日本佛教的主要宗派之一，由日蓮上人在鐮倉時代中期（約13世紀(jì)）創(chuàng)立，以《妙法蓮華經(jīng)》為主要經(jīng)典。
在日本，有一種維系寺院與信徒關(guān)系的檀家制度。“檀家”即歸屬于某一寺院的信徒家庭，有義務(wù)為寺院提供經(jīng)濟(jì)支持。這種檀家制度下的寺院則被稱為“檀那寺”。
甲斐國，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其領(lǐng)域為如今的山梨縣。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