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的背面與斷續(xù)——重讀《影的告別》
朱崇科
(中山大學 亞太研究院,廣州 510275)
內(nèi)容摘要:《影的告別》作為魯迅《野草》里的經(jīng)典文本,結構雅致,內(nèi)涵豐富。本文主要從三個層面展開重讀:一是對魯迅在文本中精心設置的時間/空間幻境,如何從虛擬時間/感覺時間進入到實際的時空,而在上述時空體中魯迅展現(xiàn)出思考路向的雙重性;二是影自身的豐富性內(nèi)涵,它的否定思維和拒絕勇氣,它的彷徨特征,它的施予/奉獻精神都令人矚目;三是對影的告別對象進行探尋,其中“你”“朋友”包含了個與群的指涉,而“人”其實更是影對之展開啟蒙任務的集體對象,當然歸根結底說,這都可涵容在魯迅自我的剖白中,這一切都呈現(xiàn)出此文本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及其繁復性。
關鍵詞:主體性;《影的告別》;魯迅;彷徨;自我
1924年9月24日,就在創(chuàng)作《影的告別》的當日夜里,魯迅在給青年友人李秉中(1902—1940)的信中寫道:
我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所以有青年肯來訪問我,很使我喜歡。但我說一句真話罷,這大約你未曾覺得的,就是這人如果以我為是,我便發(fā)生一種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類的命運;倘若一見之后,覺得我非其族類,不復再來,我便知道他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其實我何嘗坦白?我已經(jīng)能夠細嚼黃連而不皺眉了。我很憎惡我自己……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易约嚎傆X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我之所以對于和我往來較多的人有時不免覺到悲哀者以此。
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彼時的魯迅內(nèi)心相當濃郁的悲苦情緒以及近乎無可排解的彷徨和矛盾心境。
若從這種情緒的濃烈與彰顯程度看,《野草》首篇《秋夜》更多是一種總括性的鋪墊和基調(diào)定位,焦點未必盡情凸顯,而到了第二篇《影的告別》這里,則別有一種“黑云壓城城欲摧”之感,而且,作為《野草》中的經(jīng)典名篇之一,《影的告別》通篇設計相當精致,意蘊指涉相當濃縮,從整體氛圍上看,體現(xiàn)出相當明顯而具體的“幽暗意識”及其突破可行性反思——按照張灝先生的理解,“幽暗意識”是指“發(fā)自對人性中與宇宙中與始俱來的種種黑暗勢力的正視和省悟:因為這些黑暗勢力根深蒂固,這個世界才有缺陷,才不能圓滿,而人的生命才有種種丑惡,種種遺憾”。
毋庸諱言,有關《影的告別》的研究也是相當浩瀚,而且往往各執(zhí)一端,總覽主要研究,簡單而言,可以分為如下幾種面向:第一種強調(diào)此文是魯迅的內(nèi)心解剖,呈現(xiàn)出類似于形影象征的關系。如許杰(1901—1993)先生就認為,“影”是魯迅先生在進行自我解剖時的另一個自我,是魯迅在那個時期的內(nèi)心世界的另一側面的流露或寫照。李何林(1904—1988)則認為,它“借‘影’向‘人’的告別,來解剖自己思想上的彷徨和苦悶,最后擺脫了彷徨和苦悶”
。孫玉石則指出,它“主要是剖析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矛盾和陰影”,“是向虛無和失望的陰影告別”
。郜元寶則指出,“形”指軀體、肉身,而“影”代表著精神:“《影的告別》是精神之‘影’(‘我’)對肉體之‘你’的告別演說,精神之‘影’宣布‘不想跟隨’身體,‘不愿住’在身體里面,要離開身體,‘獨自遠行’了?!?sup>
第二種則是愛情隱喻說,強調(diào)這是魯迅對舊有婚姻——包括朱安(1878—1947)——的告別。李天明持有此論。類似的,胡尹強則認為,影與“形”之間暗含著魯迅與許廣平之間的愛情關系,“形”則“暗示許廣平”;影,“則隱喻詩人自己”。
在此類觀點持有者看來,人們常用形影相隨/形影不離來描述情侶之間的親昵和密切關系,而此文通過影向形的告別表達魯迅靈魂的自卑、矛盾、痛苦、焦慮和彷徨。
第三種是“黑暗社會反映”說。如許杰先生指出,魯迅用晦澀的詩語,反映了“他當時所處的中國社會的黑暗現(xiàn)實”,但同時又體現(xiàn)出一種“絕望的抗戰(zhàn)的精神”。
第四種則是“文化原型”論。如王瑤(1914—1989)先生認為,魯迅“以形與影的不同想法來寫自己思想矛盾的在中國有很老的傳統(tǒng)”,其淵源可以追溯到陶淵明的《形影神詩》三首,其中專門有《影答形》一首記敘影對形所說的話。
毫無疑問,上述研究路向大多拓寬了我們對魯迅此文的認知視野,深化了我們理解魯迅的豐富可能性,但同時,我們或許也要注意各執(zhí)一端的可能偏執(zhí)后果,同時,更應該從多元立場和視角出發(fā),以應對魯迅《野草》文本的繁復性和曖昧性。在我看來,《影的告別》一文折射出主體(不只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背面與斷續(xù),魯迅先生恰恰從別人容易忽略的罅隙處入手,預設了獨特的時間造境,營構了獨特的發(fā)聲角色,借此也纏繞了多元的意義糾葛,彰顯出主體的苦悶、復雜、斷裂而又統(tǒng)一的主體特征。為此,本文主要從三個層面重讀此文本:1.何時告別:時間(時空體)的精心設置;2.誰在告別:影的主體性;3.向誰告別:主體的多元性。
一、何時告別:從虛擬/感覺時間到實際時間
《影的告別》此文之所以頗有爭議,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讀者/論者往往忽略了魯迅造境的特殊性,而其中相當重要卻容易被忽略的一點就是其中的“時空體”設置。恰恰因為此,影的獨特性就顯得更加突出,明乎此才容易理解“影”的豐富性與特異性。
(一)虛擬/感覺時間
在文本開頭,魯迅寫道:“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睆哪撤N意義上說,這個“不知道時候的時候”有其含混性和模糊性,但也因此呈現(xiàn)出時間方面的開放性,同時恰恰是在此基礎上,魯迅才可以在幻設的時空體內(nèi),呈現(xiàn)出影的特異性。而頗耐人尋味的是,這個虛擬的時空里其實也包含著雙重內(nèi)容:
1.“影”的否定時空體。魯迅寫道:“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边@段話自然寫出了影的拒絕姿態(tài)和內(nèi)容。易言之,有影所不樂意的東西所在之處,它皆不愿前往,不管這時空是天堂、地獄,還是“將來的黃金世界”。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三者的并置也可以呈現(xiàn)出魯迅強烈的懷疑性,和更關注當下與自我責任承擔的側重,如人所論,“《影的告別》的中心思想,就是‘執(zhí)著現(xiàn)在’、‘執(zhí)著地上’的思想;它所批判的就是‘厭惡現(xiàn)在’、‘想出世’、‘想上天’、‘靈魂要離開肉體’的思想”。
2.延宕或變異的感覺時間。同時,魯迅并無意特別明晰化這種虛擬時間的具體指向,而是不斷地加以延宕。主要的關鍵詞就是,“彷徨于無地”,然后是更詳細的解釋,“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此言(包括三個“然而”的糾結性論述句式)更指出影的彷徨性格,不只是心靈的無奈,而更是感覺和虛擬的時空體中的左右支絀、無地安放。
相當耐人尋味的是,魯迅一直在強化這種模糊性以及虛擬的感覺時空體,“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這里特別含混了黃昏和黎明的界限,而又重復強調(diào)了“不知道時候的時候”,表明這種感覺時間其實相當混沌、豐厚,甚至無法觸及邊際。
(二)實際時間的確認
而在文本的后半段,魯迅一方面依舊在深化和豐富化虛擬時間的內(nèi)在包含,同時另一方面,他其實也揭示出了實際時間的指涉,而這兩者又相對水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不易分辨。
1.繼續(xù)虛擬/混雜。影把自我的命運、時空限定在“無地”中,“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而同時,在和“你”的對話當中,它又將自我和黑暗、虛空結合得更緊密,“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直到最后,“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而這時候,它已經(jīng)用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了自己,自己亦心甘情愿沉沒其間,吞噬所有的黑暗,無疑具有強烈的犧牲精神。
2.實際時空。恰恰是在后半段,魯迅亦揭示出“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的底牌。先說,“朋友,時候近了”,而后描述了影和黑暗的接近,直至最后完全沉沒于黑暗中。這可以推斷出“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其實是黃昏后的黑夜中,而非黎明——畢竟,黎明到來后,影亦會消失/消滅,但那卻反映出光明的殺傷力,而非影的主動同歸于盡以及由此帶來的后果。
由上可見,魯迅巧妙地把感受/虛擬時間和影本身的時空取舍判斷合二為一,不斷加以充實、延宕,而又水乳交融,精致地把具體時空和升華后的感覺時空相互鑲嵌,顯示出優(yōu)雅而特異的構思能力。如人所論,“至于那滿腔孤獨心語,那痛感文學陣營分化的失意以及那彷徨苦悶的心態(tài)中激活的自立自強之銳氣,最后都以幽默諧趣的散文詩的審美傳達昭示與眾。并且不無感慨地體現(xiàn)出向影告別后精神解脫的欣慰,再一次撩撥生命的激情,伸展出奮斗的雙臂,擁抱——‘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队暗母鎰e》未必在風格和審美上實現(xiàn)了所謂的“諧趣”,但的確涵容了魯迅很多的復雜心語。
二、誰在告別:影的主體性
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影的告別》中魯迅先生設置了別出心裁的時間流變與渾融,這往往同時也意味著身居其間的影的獨特性,尤其是,它具有強烈而復雜的主體性,從此視角看,單純把影、形(人)、“我”定位為魯迅、許廣平、朱安的三角關系或愛戀糾葛是相當片面和膚淺的。如人所論,“《影的告別》中的‘影’是一個在人的潛意識里出現(xiàn)的‘影’,它會說話,它有自我意識,它會告訴你它的所想和不得已的抉擇”。有其主體性,“因此,《影的告別》中的‘你’代表著一個當下的存在、一個聽傾訴者傾訴的傾聽者?!也幌敫S你了,我不愿住’,抒發(fā)的是一種獨立遠行的情感,而不能將‘你’實在化為‘睡著的人’或‘許廣平’,‘影’也不能實在化為魯迅。這也是藝術地理解該詩的詩意所必需的閱讀要求”。
在我看來,影的主體性可分為三個層面:
(一)拒絕/否定
顯而易見的層面是“影”對“你”的拒絕,不愿跟隨,即使“彷徨于無地”,也不愿意去天堂、地獄和“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從這個視角看,影拒絕了神、鬼、人間樂園。相對容易理解的是,它不愿去地獄,畢竟,那是相對陰暗而恐怖的所在,而它自己也是有陰暗面的存在,可謂同質(zhì)相斥;但它拒絕天堂和人間樂園卻要略作解釋。
天堂自有其過于美好的虛幻性、刻板性和刻意營造的偉大光明特征,作為影的歸宿并不適宜,但人間樂園,作為各色“形”的構成集體,這本是影最好的居處之一,但它依舊拒絕了,這或許可以說明魯迅(影)的雙重取向:(1)不相信完美的/理想的黃金世界的真正存在,畢竟,在有人的地方,劣根性必然蔓延;(2)更多著眼于批判黃金世界理念中的問題和缺憾,強調(diào)黃金世界的人們往往逃避了現(xiàn)世該負的責任。而在他的小說《頭發(fā)的故事》中,他甚至直接說出類似的觀點和質(zhì)疑,“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xiàn)預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可謂異曲同工、批判性殊途同歸。在論者看來,這既反映了影的追求,也反映出魯迅對他所欣賞的尼采的某種揚棄,“‘影’的身上不只有著Zarathustra(以及他的‘影子’)的孤獨、哀愁和彷徨,也有著尼采所說的‘戰(zhàn)爭’(在魯迅為‘抗戰(zhàn)’)的影響,而又異其內(nèi)容”。又言,“《影的告別》中,‘影’不追隨任何人,去‘獨自’尋求。這表明尼采的‘超人’,在魯迅看來,也不過如‘天堂、黃金世界’,為一‘渺?!膲粝耄⒎撬非蟮哪繕恕?sup>。
毫無疑問,《影的告別》處處可見“不”的字眼,可以明顯看出影的否定性思維,乃至哲學。從某種意義上說,拒絕同流合污也是一種氣節(jié)高雅的基礎和捍衛(wèi)姿態(tài)。我們同時也要看到這種否定/拒絕背后的積極性,比如,“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坝啊蔽幢乜梢郧宄陨淼亩舅睾完幇?,但它可以選擇不去傳染給他人,當然也可以具有更高的自我犧牲精神。
(二)彷徨猶疑
1926年11月,在《寫在〈墳〉后面》一文中,魯迅寫道:“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發(fā)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jīng)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但現(xiàn)在我并不。因為,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里?!?sup>上述話語不難看出彷徨期的魯迅的精神苦悶與巨大殺傷力,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他自己;但同時也更能看出長久以來他對自己這種陰暗面的圍追堵截的辛苦、自覺與痛苦,這本身也構成了其彷徨的特征和內(nèi)容。
這里的彷徨自然一方面呈現(xiàn)為影的物理限定,黑暗吞沒它,光明使之消失,“嗚呼嗚呼,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xiàn)是黎明”。另一方面,影又呈現(xiàn)出精神彷徨的特征——原本具有依附特征的影,在離開“形”之后則較難生存,即使影的主體性相當濃烈,但它依舊因為缺乏新的強有力的支撐而陷入了困境,由“不如彷徨于無地”變成了實際的只能“彷徨于無地”。但盡管如此,它寧愿選擇沒入黑暗,而非回歸舊途。從某種意義上說,彷徨情境中的痛苦清醒本身也是一種反抗絕望、重新上路的努力/基礎,但我們不能樂觀地認為,影就擺脫了彷徨和絕望,如人所論,“《影的告別》中的‘影’并沒有告別彷徨、苦悶、虛無和失望,而恰恰是通過‘影的告別’之意象來表達了彷徨、苦悶、虛無和失望”。
(三)施予/奉獻
難能可貴的是,“影”還具有施予能力,“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盡管不能給予“你”很多正面的“贈品”,但它卻選擇了不傳染給“你”負面的元素。而更進一步,它還具有偉大的犧牲精神,“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不必多說,影選擇不愿跟隨“你”不只是一種堅決的主體性,也是一種愛心的體現(xiàn),因為最后它選擇了和黑暗同歸于盡,甚至可以讓別的影不必繼續(xù)黑暗下去,從而活得更幸福些。
日本學者竹內(nèi)好(Takeuchi Yoshimi,1908—1977)指出,“我想象,在魯迅的根柢當中,是否有一種要對什么人贖罪的心情呢?要對什么人去贖罪,恐怕魯迅自己也不會清晰地意識到,他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分,對坐在這個什么人的影子面前(散文詩《野草》及其他)。”聯(lián)想到此時紛紛擾擾的現(xiàn)實,兄弟失和的壓力和后遺癥依舊強烈存在,魯迅靜心贖罪的對象似乎頗不少。查閱1924年6月11日魯迅日記:“下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終取書、器而出?!?sup>
當然,還有他面對朱安時候的壓迫感、當時詭譎多變的時局、新文化運動陷入低潮,甚至還包括自我內(nèi)心殘存的封建性等等,都是種種值得反思和自我追問,乃至贖罪的理由。
因此,從整體意義上說,魯迅此時的心境頗為壓抑、孤獨、悲憤,如人所論,“這一次似乎比他以往所表達過的孤獨都更加深邃徹骨。同時,這里面還帶有一種悲憤的成分,我想,這不僅是對失和的家人而言,更是對自己的孤獨的處境——甚或命運——的一種體會和感嘆”。處于此困窘中的魯迅既要韌性戰(zhàn)斗,畢竟他是理性的戰(zhàn)士,又有同歸于盡的沖動,畢竟魯迅同時又頗具血性和激情;同時,又要給“你”一種關愛和幸福感。
在1925年5月30日《致許廣平》的信中,魯迅提及,“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偏與黑暗搗亂”。這種手法頗具魯迅風格,既可以看出魯迅的復雜性、深刻性,“在《影的告別》中,魯迅對個人主義的執(zhí)著和疑慮是并存的。執(zhí)著好理解。疑慮是什么呢?他的疑慮,并不是懷疑個人主義的價值,而是對將這種價值變成行動的猶豫”。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出魯迅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可愛、吊詭與殺傷力。無獨有偶,在小說《鑄劍》中,魯迅所精心塑造的黑衣人的復仇也傾注了類似的吊詭——復仇的理性、剛硬和戲謔、性愛隱喻、自我消滅并存的狂歡化。
三、向誰告別:主體的多元性
不容忽略的是,《影的告別》中告別的對象同樣值得關注。如果不仔細閱讀,很可能將影的告別對象視為不變的受眾,實際則不然。有論者指出,“《影的告別》表達了魯迅對自我的一次富有藝術想象力和哲理意味的思考,塑造了一個曖昧溫暖又嚴肅陌生的他者形象,在自我或主體領域,排演了一次對自我或主體的突圍活動,用影的選擇嘲諷了人,宣告了作為主體的人的失敗。其完全可以被看作一個典型的后現(xiàn)代哲學意蘊的文學文本,它所塑造的影的形象是一個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形象”。這是從主體的人的角度強調(diào)了其多元性,我們不妨考察一下告別對象的層次和復雜性。
(一)“你”/“朋友”:個與群的獨白
有論者指出,“《影的告別》里‘影’的痛苦與彷徨,除去魯迅個人所處的‘獨戰(zhàn)’的境遇而外,也反映了時代的痛苦與人民的潛在要求”。作為影的最常見對話對象——“你”“朋友”其實也承擔著個體與群體的復雜象征。
我們不難看到,影與“你”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系,并非簡單的形影相從的關系,因為影有較大的主體性,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可以將其視為魯迅不同自我之間的對話關系。換言之,就是關系親密的“個”之間的對話關系。
需要提醒的是,面對和朱安之間可有可無、生不如死的婚姻關系,新文化運動陷入低潮樹倒猢猻散、兔死狐悲的影響,軍閥恣睢跋扈的現(xiàn)實,《影的告別》毋寧更是魯迅先生的一種自我撫慰,影則部分代表了受傷且具有陰暗面卻又孤獨地反抗絕望的一個自我。
但同時,這里的“你”,以及偶爾出現(xiàn)的“你們”和頻頻出現(xiàn)的“朋友”等字眼當然也可視為群體,如果結合現(xiàn)實,也可以理解為周作人、朱安等等,甚至也可以包含和魯迅互相關愛的人,所以,這里的“朋友”既可以“個”,又可以“群”,加上明確的“你們”的字眼,說明了這些字眼意義的指涉其實是滑動的、繁復的。
(二)“人”:啟蒙的對白
《影的告別》的首句是,“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這個“人”是個告別的關鍵字。或許會有人視之為單個的“人”或形影不離的“形”,似乎都略顯簡單,這里的“人”更多的是一種集體泛指。
如前所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是一個虛擬/感覺時間,有其含混性,同時其實也可理解為人的混沌、蒙昧或自以為是的專制奴役時期。如果從此視角展開思考的話,影的告別恰恰可以理解為一個有缺憾(或來自舊陣營)的啟蒙者真情而相對理性的告白,它可以彷徨,甚至是無地彷徨,可以有其脆弱性,但是它卻是相對獨立的、清醒的、奉獻的、勇敢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和《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有著很大的神似性。反過來,此處昏睡的人們卻成為被啟蒙者的身體符號,它們有著某些劣根性:向往虛無縹緲的天堂、虛設的黃金世界,卻又期待告別者的贈品,索取、貪婪、功利、自我欺騙等等,但盡管如此,影也沒有完全拋棄它們,而是選擇了自我解剖之后的勇敢的自我犧牲,如人所論,“‘影’對‘影國’和昏睡的‘影’眾的‘告別’所顯示的強烈的使命感,使他選擇了‘在黑暗中沉沒’的悲劇命運,其命運所以是‘悲劇的’而不是‘悲慘的’,是因為它在進化途中‘與光陰偕逝’,置身于進化的鏈條之中,是它的一環(huán);它和國家、民族的進步、新生相連,在求‘方來之泉’、求‘新泉’的探索途中走著人類共同進步的路”。
(三)自我的剖白
王富仁等指出,“自我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在哪里呢?它就在你對自我生命的感覺中。當你感覺到了自我生命的存在,感到了自我生命的力量,你就感到了自我生存的價值和意義?!?sup>從此角度看,歸根結底,《影的告別》是一種自我剖白,其中的角色、性格、優(yōu)缺點或多或少都可部分拼湊出魯迅的情緒與生存關懷。
毫無疑問,當“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現(xiàn)實出現(xiàn)的時候,彷徨成為魯迅此時心境的底色,其他元素還包括痛苦、清醒、寂寞,當然,毋庸諱言,還包括對自身的陰暗面進行深入的剖析和入木三分的反省,以及不屈的反抗和找尋出路,如李天明認為,“詩篇中抑郁陰沉的格調(diào)是世人沮喪和悲苦的心緒的結晶。透過它的抑郁陰沉,在一個更深的層次上,我們感到了詩人頑強不屈的心態(tài),借此他希望在社會和個人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尋求一條可資繼續(xù)前行的路”。
當然,魯迅的心境是極其復雜的,在過于黑暗的時候,他甚至也想到了同歸于盡式的復仇方式,快意恩仇,但同時,更有韌性戰(zhàn)斗的堅守,勇敢的自我犧牲,肩起黑暗的閘門,塵封自我的形體,呈現(xiàn)出對幽暗意識反省后的真義,“更高揚人的尊嚴和獨立,是打破這種相對性有限性,是在相對中看取絕對,是從死亡走向新生,是在‘現(xiàn)在’把握永恒,是在生命的剎那的爆發(fā)中濾瀝人生的永恒的價值,追求人生的永恒的肯定!”
結語
《影的告別》作為魯迅《野草》里的經(jīng)典文本,結構雅致,內(nèi)涵豐富,值得仔細探勘。本文主要從三個層面展開重讀:一是對魯迅在文本中精心設置的時間/空間幻境,如何從虛擬時間/感覺時間進入到實際的時空,而在上述時空體中魯迅展現(xiàn)出思考路向的雙重性;二是影自身的豐富性內(nèi)涵,它的否定思維和拒絕勇氣,它的彷徨特征,它的施予/奉獻精神都令人矚目;三是對影的告別對象進行探尋,其中“你”“朋友”包含了個與群的指涉,而“人”其實更是影對之展開啟蒙任務的集體對象,當然歸根結底說,這些都可涵容在自我的剖白中,這一切都呈現(xiàn)出此文本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及其繁復性。如人所論,“一旦我們看到‘影子’、‘鬼’和‘自我’的三位一體關系,把握了友朋離別這一傳統(tǒng)儀式,就會覺得文章意脈貫通,就能細細品味那深邃的思想、凝重的情緒和豐厚的意蘊”。同時,我們也可將此文本視為有關自我的書寫,“《影的告別》是對自我意識的書寫,反映了魯迅對自我進行認識的努力,向我們展示了魯迅內(nèi)在自我的兩個維度。在話別、餞別、贈別和最后的訣別中,我們看到了魯迅自我之間的分裂、沖突、爭執(zhí)與轉變”。
- 作者簡介:朱崇科,新加坡國立大學博士,中山大學亞太研究院教授。
- 魯迅:《致李秉中》,《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4頁。
- 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頁。
- 許杰:《〈野草〉詮釋》,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04—105頁。
- 李何林:《魯迅〈野草〉注解》,陜西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版,第43頁。
- 孫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頁。
- 郜元寶編著:《魯迅精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
- 具體可參見[加]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 胡尹強:《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魯迅〈影的告別〉破解》,《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2年第3期。
- 許杰:《〈野草〉詮釋》,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107頁。
- 王瑤:《論〈野草〉》,《魯迅作品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35頁。
- 最出名的理論敘述無疑是巴赫金在《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中的經(jīng)典論述。但限于理論和魯迅文本之間的文體差異和時空隔閡,本文并不打算借用此理論,而只是泛指。
- 陳安湖:《〈野草〉釋義》,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頁。
- 有關論述可參王本朝:《“然而”與〈野草〉的話語方式》,《貴州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張克:《“倘若”與“然而”——魯迅話語世界的思想類型》,《魯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4期等。
- 徐張杰:《論魯迅向個體生命尋求“和諧”的藝術精神》,《湖北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
- 蔣濟永、黃志生:《〈影的告別〉的誤讀與再闡釋》,《名作欣賞·中旬刊》2012年第11期,第56頁。
- 閔抗生:《〈影的告別〉與〈Also Sprach Zarathustra〉》,《淮北煤師院學報》1987年第1期,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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