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古的記載
最古的文書可靠者少——甲骨與鐘鼎刻辭的重要——甲骨文字是否全為卜辭的問題——鐘鼎刻辭的簡短——毛公鼎——石鼓文——詛楚文——最古的誓誥的總集:《尚書》——今文與古文之爭——最古文書的三類:誓辭,文誥書札,與記事的斷片——《尚書》的時代——《山海經(jīng)》:古代神話與傳說的淵藪
一
最古的記載,可靠者很少。所謂邃古的書:“三墳、五典、八索、九邱”之類,當然是“虛無飄渺”的東西;即《尚書》里的文章,像《堯典》、《禹貢》之類,也不會是堯、禹時代的真實的著作。又像《甘誓》之類,就其性質(zhì)及文體上說來,比較的有成為最早的記載的可能性,惟也頗為后人所懷疑;至少是曾經(jīng)過后人的若干次的改寫與潤飾的。今日所能承認為中國文學史的邃古的一章的開始的“文書”,恐怕最可靠的,只有被發(fā)掘出的埋藏在地下甲骨刻辭和鐘鼎彝器的記載了。有刻辭的甲與骨,最早的發(fā)見在光緒二十六年。福山王懿榮首先得到。丹徒劉鶚又從王氏購得之;這使他異常的注意,更繼續(xù)的去收集,共得到五千余片,選千片付諸石印,名曰《鐵云藏龜》(公元1903年出版),立刻引起了學術界的大騷動。有斥之為偽者,但也有知道其真價的。上虞羅振玉于宣統(tǒng)間繼劉氏之業(yè),所獲益多。民國十七年,中央研究院派人到殷墟進行正式發(fā)掘的工作,所得重要的東西不少。商代的文化,自此為我們所知。但這些甲骨刻辭記載的是什么呢?為什么會在同一個地點發(fā)見了那末許多的甲骨刻辭呢?其消息和拉耶(Layard)在尼尼微古城發(fā)見了整個楔形泥板書的圖書館是可列在同類的罷。龜板都是兩面磨斫得很平正的,獸骨也都很整齊。所刻文字,有首尾完全者,但都很簡短。究竟一片龜板或一塊骨上刻了多少字,是很不規(guī)則的。長篇的記載,是否不止以一二片的龜板(或一二塊骨)了之,也是很有注意的價值的。中央研究院《安陽發(fā)掘報告》第一期董作賓的《新獲卜辭寫本后記》里,曾說起發(fā)見刻有“冊六”二字的龜板,且有穿孔。是則把許多龜板穿串為冊子,是很有可能的。羅振玉《殷虛書契菁華》里所載的骨上刻辭有長到百字左右的,且還是殘文。這可見殷商文辭不僅僅是簡短若《竹書紀年》,《春秋》般的。從羅振玉諸人以來,皆以甲骨刻文為卜辭。羅氏分此種卜辭為九類:卜祭,卜告,卜享,卜出入,卜田獵,卜征伐,卜年,卜風雨,及雜卜(《殷虛書契考釋》)。董作賓氏則更加上了卜霽、卜瘳、卜旬的三類(《商代龜卜的推測》)。但這些甲骨刻辭是否僅為占卜的記載呢?這是很可注意的。那些磨治得很光滑的龜板獸骨,是否僅為占卜及記載卜辭之用呢?最近發(fā)見的兩個獸頭上的刻辭,都記載著某月王田于某地,其中之一,且是記載著獲得某物的。這當然不會是卜辭。在龜甲刻辭上,有“獲五鹿”,“由于陟,往(缺)獲一”,“畢御獲
一鹿七”等等,又多有帝王大臣之名,及地名等等,似不是單純的卜辭?;虍斒且笊痰奈膸炝T,故會有那末多的零片發(fā)見。為了殷人好卜,所以卜而后行的事特別多,或便利用了占卜用過的甲骨以記載一切。這似都需要更仔細的討論,這里且不提。
殷墟文字
殷墟所發(fā)見的獸骨及龜板上的刻辭,已成為研究中國古代文化的最重要的資料。
——從《殷虛書契菁華》
毛公鼎的一段
——從《周秦文存》
鐘鼎彝器的發(fā)見,為時較早;宋代的記載古器物刻辭的書里已有不少三代古器在著。惟最古者仍當推屬于殷商時代之物。周代的東西也不少。鐘鼎彝器的刻辭,往往只是記載著某人作此,或子孫永寶用之的一類的銘辭。但也有很長篇的文辭,其典雅古奧的程度是不下于《尚書》中的誓誥的,像毛公鼎上的刻文便是一個好例。毛公鼎的刻辭有四百四十九字之多,當是今見的古代器物上刻辭的最長的一篇。又有石鼓文的,系刻于十個石鼓之上,記載一件田獵之事的;以“車既工,馬既同;車既,馬既”寫起,接著寫射鹿,獲魚,得雉,以至于獵歸。雖然殘缺不少,但遠可以見到其弘偉的體制來。這篇文字的時代,論者不一;或以為是周宣王時代的東西。但今日已證實其為秦代之物。又有《詛楚文》三篇,也是那個時代的秦國的文章。無論如何,把他們歸到《尚書》時代的文籍里,當是不會很錯的。
二
但甲骨、鐘鼎刻辭等,以不成篇章者為最多。其較為完美的文籍的最古的記載,幾全在《尚書》里。編集《尚書》者相傳為孔子。據(jù)說全書原有一百篇,今存五十八篇。然此五十八篇卻非原本,其中多有偽作??尚艦樵髡邇H由伏生傳下的二十八篇而已。其余三十篇,有五篇系由舊本分出,有二十五篇則為偽作。伏生的二十八篇亦稱為“今文本”,五十八篇則亦稱為“古文本”。今文本由伏生傳下,傳其學者,在漢有大小夏侯及歐陽。古文本相傳系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以廣其居時,由壁中得到?!稘h書·儒林傳》:“孔氏有《古文尚書》,孔安國以今文字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茲多于是矣。”又同書《藝文志》:“孔安國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官。”又同書《楚元王傳》亦言:“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庇纱丝梢娫谖鳚h之時,逸書或《古文尚書》,較之今文僅多出十六篇。此《古文尚書》十六篇,大約在東晉大亂時已失不見。到了東晉元帝時豫章內(nèi)史梅賾,忽上《古文尚書》,增多二十五篇。這個增多本,初無人疑其為偽者。到了宋時,方才有人覺得可疑。到了清初,閻若璩著《尚書古文疏證》,從種種方面證實,增多的二十五篇,實為梅賾所偽造,不僅“文辭格制,迥然不類”而已。這成了一個定讞。
就伏生本的二十八篇而研究之,《尚書》的內(nèi)容是很復雜的,但大約可分為下之三類:
第一類 誓辭 這個體裁《尚書》里面很多,自《甘誓》起,至《湯誓》、《牧誓》、《費誓》都是。這是用兵時的鼓勵臣民的話。我們在這些古遠的誓辭中,很可以看出許多初民時代的信仰與思想。譬如《甘誓》,是夏啟與有扈氏戰(zhàn)于甘之野時的誓語,他對于六卿所宣布的有扈氏罪狀乃是“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八個字(有人據(jù)此八字疑其為后人所偽作。但至少當經(jīng)后人的改寫。);于是他便接下去說:“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狈Q天以伐人國,乃是古代民族最常見的事。凡當雙方以兵戎相見的時候,無論那一方,總是說,他是“恭行天之罰”的,他的敵人是如何如何的為天所棄。不僅啟如此而已。湯之伐桀,亦曰:“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又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伐紂亦曰:“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笨傊?,無論那一方,總是告訴他的部下說:“我們是上天所保佑的,必須順了天意,前去征伐?!彼麄冇质欠盍藦R主或神像前去征伐的,所以“用命”便“賞于祖”,不用命便“戮于社”。這很可看出古代如何的崇奉神道,或利用神道,無論什么事,都是與神道有關系的;與一個民族有生死存亡的休戚的戰(zhàn)爭,當然更與神道有密切的關聯(lián)了。如果我們讀著《甘誓》(約公元前2196年)、《湯誓》(約公元前1777年)及《牧誓》(公元前1122年)的三篇便很可以看出其中不同的氣氛來。神的氣氛是漸漸的少了,人的氣氛卻漸漸的多了。其為不同時代的東西無疑。不過,像《甘誓》、《牧誓》的寫出,可能要比較晚些。
第二類 文誥書札 這一類《尚書》中很不少,自《盤庚》、《大誥》、《洛誥》以至《康誥》、《酒誥》、《梓材》、《秦誓》皆是。它又可分為二類:一類是公告,即對于民眾的公布,如《盤庚》;一類是對于個人的往來書札,或勸告,如《大誥》、《康誥》、《洪范》。這一類的古代文書,在歷史上都是極有用的材料,更有許多珍言訓語,在文學上也是很可寶貴的遺物。譬如《康誥》,便是一篇懇摯的告誡文書,《大誥》、《盤庚》中的文告,便是兩篇反復勸諭的又嚴正,又周至的公告。
第三類 記事的斷片 這一類《尚書》中較少,如《堯典》、《禹貢》以至《盤庚》中的一部分,及《金縢》等皆是?!渡袝分械闹T文,每有一小段記事(雖然不見每篇中皆有)列于其首,例如《洪范》篇首之“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旅獒》篇首之“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底貢厥獒。大保乃作《旅獒》,用訓于王”之類。
綜上所言,可知《尚書》的性質(zhì)與內(nèi)容是很不一致的。舊說《春秋》是紀事的,《尚書》是紀言的,《尚書》又何嘗止是紀言而已。
三
有的人以為《尚書》中的最古文件是《堯典》。但《堯典》卻明明不是堯舜時所作;它記的是堯舜時代的事,且篇首即大書曰:“若稽古帝堯”,可見作此文者尚為離堯舜時代很遠的人。(舊釋:“若,順;稽,考也。能順考古道而行之者帝堯?!蓖耆遣煌ǖ?。)最可信的最古的一篇文字乃是《甘誓》,但就其明白曉暢的一點看來,至少有后人改寫的痕跡?!队碡暋芬嗍呛笕怂酚洝!陡适摹啡艄麨橄膯r代的作品,則此文之作,蓋在公元前2196年,即離今約四千年。四千年前,中國之有那樣簡樸的文字,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埃及、巴比侖諸國,在這時期其文字已是很發(fā)達的了。再者,就甲骨刻辭和盤庚的文辭看來,在夏代而有《甘誓》的產(chǎn)生,似也是不足為異的事。惟甲骨文以前的文字,即夏代的文字,迄未被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只能將這篇文字作為后代人的記述而已。
《尚書》中最后的一篇文字《秦誓》,則寫于公元前627年。
四
尚有《山海經(jīng)》,也是很古遠的書籍,相傳為夏禹時代伯益所作。畢沅則以《五藏山經(jīng)》三十四篇為“禹書”,《海外經(jīng)》四篇,《海內(nèi)經(jīng)》四篇為周秦所述,《大荒經(jīng)》以下五篇是“劉秀又釋而增其文”者。這書的著作時代確是非出一時的,但未必便像畢氏那末犁然可指的某篇為某時所作。他所謂“禹書”,也不可信。但最遲似不會過戰(zhàn)國以后的;在漢時或更有所增加。
這部書是古代神話的總集,和《天問》同為古文學中的瑰寶。其中的人物,像夸父、西王母等,后皆成為重要的“神人”;而《鏡花緣》乃更以其中禽獸人物出現(xiàn)于近代的故事中。像《山經(jīng)》里的“其中有鳥焉,名曰鴢,食之宜子”、“有草焉,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中山經(jīng)》)云云,更大似后來的《本草》一類的醫(yī)藥服食的書的說法。在《海外經(jīng)》里,神話最多,像“形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海外西經(jīng)》);“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保ā逗M獗苯?jīng)》)都是很偉大的神話的核心,可惜后人并不曾把它們發(fā)揮光大。
參考書目。
一、《鐵云藏龜》 劉鶚編,自印本。
二、《殷虛書契前后編》 羅振玉編,自印本。
三、《殷虛書契菁華》 羅振玉編,自印本。
四、《安陽發(fā)掘報告》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版。
五、《歷代鐘鼎彝器款識》 宋薛尚功編,有明萬歷紅印本,有石印本。
六、《愙齋集古錄》 吳大澂編,有涵芬樓石印本。
七、《尚書正義》 唐孔穎達等撰,有《十三經(jīng)注疏》本。
八、《尚書讀本》 宋蔡沈撰,有通行本。
九、《古文尚書考異》 明梅撰,有《平津館叢書》本。
十、《尚書古文疏證》 清閻若璩撰,同治六年振綺堂刊本,又《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本。
十一、《尚書后案》 清王鳴盛撰,有乾隆庚子刊本,又頤志堂原刊本,又《皇清經(jīng)解》本。
十二、《今文尚書經(jīng)說考》 清陳喬樅撰,有《左海續(xù)集》本,又《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本。
十三、《尚書歐陽夏侯遺說考》 清陳喬樅撰,有《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本。
十四、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中,輯有大小夏侯及歐陽生諸人的《尚書》古訓注不少。
十五、《山海經(jīng)》 有明刊本;畢沅注本(局刊本),汪紱注本(石印本);郝懿行校本(原刊本)等?!渡胶=?jīng)圖》也有明刊本。
夸父逐日
這是古代的很弘偉的神話之一,被保存在《山海經(jīng)》里,也曾被《淮南子》、《列子》所重述。
——從明刊本《山海經(jīng)圖》(西諦藏)
周穆王
穆王乘八駿巡游天下事,見于《穆天子傳》。
——從《帝鑒圖說》(西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