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五言詩的產(chǎn)生

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全二卷) 作者:鄭振鐸 著


第八章 五言詩的產(chǎn)生

五言詩的重要——五言詩不會產(chǎn)生于蘇李的時代——更不會產(chǎn)生在枚乘的時代——最早的五言詩——民歌與民謠——《古詩十九首》等——兩篇偉大的五言敘事詩:《悲憤詩》與《孔雀東南飛》——蔡邕、酈炎、孔融等——樂府古辭——相和歌辭——《漢鐃歌》

五言詩的產(chǎn)生,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大事件,一個大進步?!对娊?jīng)》中的詩歌,大體是四言的。《楚辭》及楚歌,則為不規(guī)則的辭句。楚歌往往陷于粗率。而四言為句,又過于短促,也未能盡韻律的抑揚。又其末流乃成了韋孟《諷諫詩》、傅毅《迪志詩》等等的道德訓(xùn)言。五言詩乘了這個時機,脫穎而出,立刻便征服了一切,代替了四言詩,代替了楚歌,而成為詩壇上的正宗歌體。自屈原、宋玉之后,大詩人久不產(chǎn)生。五言詩體一出現(xiàn),便造成建安、正始、太康諸大時代。曹操、曹植、陶潛諸大詩人便也陸續(xù)的產(chǎn)生了。詩思消歇的“漢賦時代”遂告終止。

五言詩產(chǎn)生在什么時候呢?鍾嶸《詩品》托始于李陵。蕭統(tǒng)的《文選》也以“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幾篇為李陵之作。徐陵選《玉臺新詠》則以“西北有高樓”、“青青河畔草”諸作為枚乘之詩。如果枚乘、李陵之時,五言詩的體格已經(jīng)是那末完美了,則他們的起源自當(dāng)更遠在其前了。至少五言詩是當(dāng)與漢初的《楚辭》及楚歌同時并存的。然而,在漢初,我們卻只見有“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諸呂用事兮劉氏微”,“力拔山兮氣蓋世”,卻絕不見有五言詩的蹤影。即在武帝之時,也只有“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東方朔歌),“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司馬相如歌),“秋風(fēng)起兮白云飛”(武帝《秋風(fēng)辭》);卻絕不見有五言詩的蹤影。那末,枚乘、李陵的“良時不再至”,“西北有高樓”等等的至完至美的五言詩,難道竟是如摩西的《十誡》,莫哈默德的《可蘭經(jīng)》似的從天上落下,由上帝給予的么?像這樣的奇跡,是文學(xué)史上所不許有的。

我們且看,主持著李陵、枚乘為五言之祖的人,到底有提出什么重要證據(jù)來沒有。

鍾嶸、蕭統(tǒng)皆以李陵為五言之祖。然鍾嶸他自己已是游移其辭:“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薄墩衙魑倪x》,先錄《古詩十九首》,題曰古詩,并不著作者姓氏,其次乃及李陵之作。然鍾嶸嘗說:“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薄叭フ呷找允琛闭凇豆旁娛攀住分?。鍾氏既疑其為“建安中曹、王所制”,而蕭統(tǒng)卻反列于李陵之上??梢娺@兩位文藝批評家對于這些古作的時代與作者,也是彼此矛盾,且滿肚子抱了疑問的。劉勰說:“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此語最可注意。《漢書·藝文志》選錄歌詩,最為詳盡,自高祖歌詩二篇,以至李夫人及幸貴人歌詩三篇,南郡歌詩五篇等,凡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無不畢錄。假如李陵有如許的佳作,《藝文志》的編者是決不會不記錄下來的。又《漢書》傳記中,所錄詩賦散文,至為繁富。李陵傳中,亦自有其歌:“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這是蘇武還漢時,李陵置酒賀武,與武決別之詩。所謂李陵別蘇武詩,蓋即此詩而已。別無所謂“良時不再至”諸作也。這詩乃是當(dāng)時流行的楚歌的格式,也恰合李陵當(dāng)時的情緒與氣概。“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cè),執(zhí)手野踟躕”,“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cè),悢悢不能辭”,“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這三首“別詩”,誠極纏綿悱惻之致,然豈是李陵別蘇武之詩!又豈是“置酒賀武曰:‘異域之人,一別長絕’,因起舞而歌,泣下數(shù)行,遂與武決”的李陵所得措手的!《古文苑》及《藝文類聚》中,又有李陵的《錄別詩》八首,“有鳥西南飛”、“爍爍三星列”等等,則更為不足信了。

蘇武亦傳有“結(jié)發(fā)為夫妻”、“黃鵠一遠別”諸詩,其不足信,更在李陵詩之上。像:“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誠是一篇悲婉之極的名作,卻奈不能和蘇武這一個人名聯(lián)合在一處何!又有武《答李陵詩》一首,見《古文苑》及《藝文類聚》;《別李陵詩》一首,見《初學(xué)記》。則更為顯然的偽托。

為什么鍾、蕭諸人定要將這些絕妙好辭抬高了三個多世紀而與李陵、蘇武發(fā)生了關(guān)系呢?可能的解釋是:自“五胡亂華”之后,中原淪沒,衣冠之家不東遷則必做了胡族的臣民,蘇、李的境況,常是他們所親歷的。所以他們對于蘇、李便格外寄予同情?;谶@樣的同情,六朝人士便于有意無意之中,為蘇、李制造了,附加了許多著作。有名的《李陵答蘇武書》便是這樣動機偽作出來的。將許多無主名的古詩黏上了蘇、李的名字,其動機當(dāng)也是這樣的。

至于五言詩始于枚乘之說,則連鍾嶸、蕭統(tǒng)他們也還不知道。這一說,較之始于蘇、李的一說為更無根據(jù),更無理由。第一次披露的,是徐陵編輯的《玉臺新詠》。他以《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涉江采芙蓉》八首,定為枚乘作,更加了《蘭若生春陽》一首。大約硬派這九首“古詩”于枚乘名下的,當(dāng)是相沿的流說,未必始于徐陵。劉勰在他的《文心雕龍》中已說起:“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徐陵好奇過甚,以此“或稱”,徑見之著錄了。

總之,五言詩發(fā)生于景、武之世(前156——前87)的一說,是絕無根據(jù)的。在六朝以前沒有人以五言詩為始自景、武之世,也沒有一首五言詩是可以確證其為景、武之世之所作。虞美人答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一歌的“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見《史記正義》)以及卓文君給司馬相如與之決絕的《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見《西京雜記》)固與蘇、李、枚乘同為不可靠的。即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弊饔诔傻郏ㄇ?2——前7)之時者,劉勰且以為疑,《文選》李善注也以為“古詞”。則西漢之時,有否如此完美的五言詩,實是不可知的。顏延之《庭誥》說:“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碧K東坡答劉沔書說:“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詩,有‘江漢’之語,而蕭統(tǒng)不悟。”(《通考》引)洪邁《容齋隨筆》說:“《文選》李陵、蘇武詩,東坡云后人所擬。余觀李詩云:‘獨有盈觴酒?!?,惠帝諱。漢法觸諱有罪,不應(yīng)陵敢用。東坡之言可信也?!鳖櫻孜洹度罩洝氛f:“李陵詩‘獨有盈觴酒’,枚乘詩‘盈盈一水間’。二人皆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諱,又可知其為后人之?dāng)M作,而不出于西京矣?!庇帧段倪x旁證》引翁方綱說:“今即以此三詩論之,皆與蘇李當(dāng)日情事不切。史載陵與武別,陵起舞作歌‘徑萬里兮’五句,此當(dāng)日真詩也。何嘗有攜手河梁之事。所以‘河梁’一首言之,其曰:‘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酥^離別之后,或尚可冀其會合耳。不思武既南歸,即無再北之理。而陵云:‘大丈夫不能再辱!’亦自知決無還漢之期。則此日月弦望為虛辭矣?!蔽淌嫌终f:“‘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蘇李二子之留匈奴,皆在天漢初年。其相別則在始元五年。是二子同居者十八九年之久矣。安得僅云三載嘉會乎?……若準本傳歲月證之,皆有所不合?!卞X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也說:“七言至漢,而《大風(fēng)》、《瓠子》,見于帝制;《柏梁》聯(lián)句,一時稱盛。而五言靡聞。其載于班史者,唯‘邪徑敗良田’童謠,見于成帝之世耳。……要之,此體之興,必不在景、武之世。”由此可知以《古詩十九首》等無主名的五言詩為枚乘、蘇、李所作,是有了種種的實證,知其為無稽的;固不僅僅以其違背于文學(xué)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已。

那末五言詩,應(yīng)該始于何時呢?五言詩的發(fā)生,是有了什么樣的來歷的呢?我們所知道的,最早的最可靠的五言詩,是《漢書·五行志》所載的漢成帝時代的童謠:

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黃雀巢其顛。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

及班固的《詠史詩》:“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逮長安城?!边@些五言詩,都是很幼稚的??梢娖潆x草創(chuàng)的時代還未遠。又《漢書》載永始、元延間(前16——前9)《尹賞歌》:“安所求子死?桓東少年場。生時諒不謹,枯骨后何葬?!薄逗鬂h書》載光武時(25——55)《涼州歌》:“游子??嘭殻ψ犹焖?。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薄逗鬂h書》又載童謠歌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崔氏家傳》載崔瑗為汲令,開溝造稻田,蒲鹵之地,更為沃壤,民賴其利。長老歌之道:“上天降神明,錫我仁慈父。臨民布德澤,恩惠施以序。穿溝廣溉灌,決渠作甘雨?!背h场度A陽國志》載太山吳資,孝順帝永建中(126——130)為巴郡太守,屢獲豐年。人歌之云:“習(xí)習(xí)晨風(fēng)動,澍雨潤禾苗。我后恤時務(wù),我人以優(yōu)饒。”其后資遷去,人思之,又歌云:“望遠忽不見,惆悵當(dāng)徘徊。恩澤實難志,悠悠心永懷。”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五言詩的草創(chuàng)時代,當(dāng)在離公元前三十二年(成帝建始元年)不遠的時候。在這個草創(chuàng)時代,五言詩似尚在民間流傳著,為民歌,為童謠,雖偶被史家所采取,卻未為文人所認識。班固的《詠史》卻是最早的一位引進五言詩于文壇的作家。同時的傅毅,雖有人曾以《古詩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一首,歸屬于他,而論者也往往以為疑。張衡的《同聲歌》:“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湯。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dāng)。綢繆主中饋,奉禮助烝嘗。……”也與《詠史》一樣,正足以見草創(chuàng)期的古拙僵直的氣氛。直至東漢的季葉,蔡邕、秦嘉、孔融出來,五言詩方才開始了他的黃金時代。

五言詩之所以會發(fā)生于成帝時代的前后,似乎并不是偶然的事。在這個時候(前32),中國與西域的溝通,正是絡(luò)繹頻繁之時。隨了天馬、苜蓿、葡萄等等實物而進到中國的,難保不有新聲雅樂,文藝詩歌之類的東西。五言詩的發(fā)生,恰當(dāng)于其時,或者不無關(guān)系罷?;蛑辽偈菓?yīng)了新聲的呼喚而產(chǎn)生的。最初是崛起于民間的搖籃中。所謂無主名的許多“古詞”、“古詩”,蓋便是那許多時候的民間所產(chǎn)生的最好的詩歌,經(jīng)由文人學(xué)士所潤改而流傳于世的。因為論者既不能確知其時代,又不能確知其作者,所以總以“古詞”、“古詩”的混稱概括之。其播之于樂府者則名之為“樂府古辭”。這些“古詩”、“古詞”,氣魄渾厚,情思真摯,風(fēng)格直捷,韻格樸質(zhì),無奧語,無隱文,無曲說,極自然流麗之致,劉彥和所謂:“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保ā段男牡颀垺罚┰谠诙甲阋砸娖錇樾鲁鲇阼櫟拿耖g的杰作。

在最早的那些“古詩”、“古詞”里,有一部分是抒情詩,又有一部分是敘事詩。而這兩方面都具有很好的成績。抒情詩自當(dāng)以《古詩十九首》為主。在這十九首之中,作者未必是一人,時代也未必是同時。內(nèi)容亦不一致。有的是民間的戀歌,有的是游子思歸之曲,有的是少年懷人之什,有的是厭世的曠達的歌聲?;蛟?jīng)過文人的不止一次的潤飾,或竟有許多是擬作。鍾嶸《詩品》,以為“舊疑以為曹、王之作”?;蛘哌@些詩,竟是到曹、王之時,才潤飾到如此的完備之境的吧。在這十九首中,情歌便占了十首。或出之于自己的口氣;或出于他人的代述。類多情意懇摯,措辭真率,不求乎工而自工,不求乎麗而自有其嬌媚迷人之姿。我們看《詩經(jīng)》的陳、鄭、衛(wèi)、齊諸風(fēng)中的許多情詩,我們看流行于六朝時代的樂府曲子,如《子夜》、《讀曲》之屬,便知道這些情詩乃正是他們的真實的同類。其中最好的像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嗳ト找堰h,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钡诙住肚嗲嗪优喜荨罚骸扒嗲嗪优喜?,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第六首《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倍际菍懙煤軏赏駝尤说摹6诎耸住度饺焦律瘛罚骸叭饺焦律?,結(jié)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羅”云云,頗使我們想起了希臘人的葡萄藤依附于橡樹的常喻。第十八首《客從遠方來》,則彈著另外的一個戀歌的調(diào)子: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除了這些情歌之外,便是一些很淺近坦率的由厭世而遁入享樂主義的歌聲了;但也間有較為積極的憤慨的或自慰自勵的作品。這種坦率的厭世的人生觀,是民間所常蟠結(jié)著的。遇著“世紀末”更容易發(fā)生?!妒攀住分凶缘谌住肚嗲嗔晟习亍?,第十一首《回車駕言邁》,第十三首《驅(qū)車上東門》以至第十四首《去者日以疏》,第十五首《生年不滿百》都是如此的一個厭世調(diào)子?!皶兌炭嘁归L,何不秉燭游”,便是其中一部分厭世的享樂主義者的共同的供語。“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坦率的厭世主義者,便往往是只求剎那間的享用的。又第四首《今日良宴會》,第七首《明月皎夜光》都是憤懣不平的調(diào)子。

于《十九首》外,更有好些抒情的“古詩”。這些古詩,其性質(zhì)也甚為復(fù)雜,但大都可信其是民間的坦樸的作品。如《槀砧今何在》的:“菟絲從長風(fēng),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薄陡咛锓N小麥》的:“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男兒在他鄉(xiāng),焉得不憔悴?!倍际菢O為純樸可愛的?!恫煽獋返膬墒坠旁?,更是最流行的格言式的歌謠,意義直捷而淺顯:“采葵莫傷根,傷根葵不生。結(jié)交莫羞貧,羞貧友不成。甘瓜抱苦蒂,美棗生荊棘。利傍有倚刀,貪人還自賊?!毕瘛恫匠龀菛|門》:“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fēng)雪中,故人從此去。”及《橘柚垂華實》、《十五從軍征》等等,也都是很深刻、瑩雋的詩篇。

民歌常因了易地之故,每有一首轉(zhuǎn)變于各地,成為好幾首的,也常襲用常唱常見的語句的。這在許多“古詩”、“古詞”里都可以見到的。又我們?nèi)绻屑毜淖x了那許多“古詩”、“古詞”,便知道她們雖或經(jīng)過了好幾次的文人的改作,或竟是文人的擬作,卻終于撲滅不了民歌的那種村樸的特色。民歌的天真自然的好處,往往是最不會喪失了去的;而一到了文人的筆下,也往往會變成更偉大的東西。失去了的乃是野陋,保存了的卻都是她們的真實的美,且更加上了文士們的豐裕的辭囊。

五言的敘事詩,在這時候,并不發(fā)達。敘事詩的構(gòu)成本比抒情詩為難。抒情詩可以脫口而出;敘事詩則非有本事,有意匠,有經(jīng)營不可。在樂府古辭之中,原有些敘事詩,但大都不是以五言體寫成的;用五言詩寫的,只有《陌上?!返纫欢,F(xiàn)在我們所講的五言體的敘事詩,在實際上只有兩篇。而這兩篇,卻都是很偉大的作品;結(jié)構(gòu)都很弘麗,內(nèi)容也極動人,遣辭也很雋妙。民間敘事詩,假定在那時已經(jīng)發(fā)達的話,這兩篇卻決不是純?nèi)怀鲇诿耖g的,至少也是幾個杰出于民間的無名文人的大作,而經(jīng)過了幾個大詩人的潤改的。這兩篇大作便是:《悲憤詩》(相傳為蔡琰作)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先說《悲憤詩》。

《悲憤詩》共有兩篇,一篇是五言體,一篇是楚歌體,更有一篇《胡笳十八拍》,其體裁乃是這時所絕無僅有的類似以音樂為主的“彈詞”體。這三篇的內(nèi)容,完全是一個樣子的,敘的都是蔡琰(文姬)的經(jīng)歷。由黃巾起義,她被虜北去起,而說到受詔歸來,不忍與她的子女相別,卻終于不得不回的苦楚為止。(琰為邕女,博學(xué)有才辯,適河?xùn)|衛(wèi)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興平中,天下喪亂,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陳留董祀。)這三篇的結(jié)構(gòu)也完全是一個樣子的,全都是用蔡琰自述的口氣寫的;敘述的層次也完全相同。難道這三篇全都是蔡琰寫作的么?如此情調(diào)相同的東西,她為什么要同時寫作了三篇呢?以同一樣的戀愛的情緒,在千百種的幻形中寫出,以同一樣的人生觀念,在千百個方式中寫出,都是可能的;卻從來不曾有過,以同一個的故事,連布局結(jié)構(gòu)都完全相同的,乃用同一種敘事詩的體裁,在同一個作家的筆下,連續(xù)表現(xiàn)三篇之多的?!逗帐伺摹芬黄耸茄亟仲u唱的人的敘述,有如白發(fā)宮人彈說天寶遺事的樣子,有如應(yīng)伯爵盲了雙目,以彈說西門故事為生的情形(應(yīng)事見《續(xù)金瓶梅》)。難道這樣的一種敘事詩竟會出于蔡琰她自己的筆下么?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三篇之中,《胡笳十八拍》不成問題的是后人的著作;且也顯然可見其為《悲憤詩》的放大。此外,尚有兩篇《悲憤詩》,到底那一篇是蔡琰寫的呢?楚歌體的一篇《嗟薄祜兮遭世患》比較寫的簡率些,五言體的《漢季失權(quán)柄》則比較的寫得詳盡些。《后漢書》謂:“琰歸董祀后,感傷亂離,追懷悲憤,作詩二章?!眲t此二章,五言體的與楚歌體的,皆是琰作的了。但所謂二章,未必便指的是不同體的二篇?;蛘咴鞅臼浅梵w的;成后,乃再以當(dāng)時流行的五言體重寫一遍的吧?不過細讀二詩,楚歌體的文字最渾樸,最簡練,最著意于練句造語;一開頭便自嘆薄祜遭患,門戶孤單,自身被執(zhí)以北;以后便完全寫的她自己在北方的事。沒有一句空言廢話,確是最適合于琰的悲憤的口吻。琰如果有詩的話,則這一首當(dāng)然是她寫的無疑。琰在學(xué)者的家門,古典的習(xí)氣極重;當(dāng)然極有采用了這個詩體的可能。至于五言體的一首,在字句上便大增形容的了。先之以董卓的罪過,再之以胡兵的劫略,直至中段,才寫到自己。且琰的父邕原在董卓的門下,終以卓黨之故被殺。琰為了父故,似未便那末痛斥卓吧!詩中敘述胡兵擄略人民的事:“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大似韋莊的《秦婦吟》。像這樣的詩,雖用第一身的口氣寫之,實頗難信其為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最有可能的,是時人見到了琰的悲憤詩,深感其遭遇,便以五言體重述了出來。后人分別不清,便也以此作當(dāng)為琰之作的了。五言詩體到了這時,正到運用純熟之境,作者們每想以這一種新成熟的新詩式,來試試新的文體,而五言體的《悲憤詩》及《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二大名作,便是他們的偉大的試作的結(jié)果罷。

關(guān)于《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一詩,頗有許多意見與問題。但其為中國古代詩史上的一篇最弘偉的敘事詩,卻沒有一個人否認。此詩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沈歸愚以為是“古今第一首長詩”。敘的是一個家庭中的悲劇。其著作的時代似較晚,當(dāng)是五言詩的黃金期中的作品。序文云:“時人傷之,為詩云爾?!奔偃缧蜓酝耆煽康脑?,此詩也是“漢末建安(公元196——220)中”的“時人”所著的了。然論者對此,異議尚多。梁啟超說,像《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詩》一類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卻無有(《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關(guān)系》)。為什么這一類的敘事詩會起于六朝呢?他主張,他們是受了佛本行贊一類的翻譯的佛教文學(xué)的影響。但有人則反對他的主張,以為《孔雀東南飛》之作,是在佛教盛行于中國以前。中國的敘事詩,并不是突然而起的。在漢人樂府中,已有了好些敘事詩,如《陌上桑》、《婦病行》、《孤兒行》、《雁門太守行》等皆是。蔡琰的《悲憤詩》也在漢末出現(xiàn)。又魏黃初(約225)間,左延年有《秦女休行》。在這個時代(196——225)的時候,寫作敘事詩的風(fēng)氣確是很盛的。所以《孔雀東南飛》之出現(xiàn)于此時,并無足怪。五言詩在此時實已臻于抒情敘事,無施不可的黃金期了。

有主名的五言詩的早期作家,有蔡邕、秦嘉、酈炎諸人。蔡邕的《飲馬長城窟行》為五言詩中的最雋妙者之一,然或以為系古詞,非他所作。他的《翠鳥》一作,其情思便遠沒有《飲馬長城窟行》那末雋美了:“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p>

秦嘉字士會,隴西人?;傅蹠r仕郡上計,入洛,除黃門郎。病卒于津鄉(xiāng)亭。當(dāng)他為郡上計時,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面別。他贈詩有云:“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深情繾綣,頗足感人。然已離開民間歌謠的風(fēng)格頗遠。

酈炎的《見志詩》二首,其一:“大道夷且長,窘路狹且促。修翼無卑棲,遠趾不步局……”趙壹的《疾邪詩》二首:“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fēng)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yōu)北堂上,骯臟倚門邊”,及“執(zhí)家多所宜,欬唾自成珠。被褐懷金玉,蘭蕙化為芻。賢者雖獨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爾分,勿復(fù)空馳驅(qū)。哀哉復(fù)哀哉,此是命矣夫?!币约翱兹诘摹峨s詩》:“巖巖鐘山首,赫赫炎天路……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臨終詩》:“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倍际且晕逖缘男麦w來抒寫他們的悲憤的。五言詩在此時,已占奪了四言詩及楚歌的地位,而成為文士階級所常用的詩體了。五言詩到了這個時代,漸漸地離開民間而成為文人學(xué)士的所有物了。自成帝(前32)至這時(219)凡二百五十年,五言詩已由草創(chuàng)時代而到了她的黃金時代;已由民間而登上了文壇的重地了。

當(dāng)五言詩在暗地里生長著的時候,其接近于音樂的詩篇,則發(fā)展而成為樂府。惟樂府不盡為五言的。《漢書》卷二十二說:“(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同書卷九十二又說:“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給事狗監(jiān)中。女弟得幸于上,號李夫人……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又同書卷九十七上,說李夫人死,武帝思念不已,令方士齊人少翁招魂。武帝仿佛若有所遇,乃作詩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因“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在這些記載中已可見所謂樂府,不外兩端,第一是“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其次,是自作新聲,為新詞作新譜。然自制之作,本未足與民間已有之樂曲爭衡,而廟堂祭祀的詩頌雖譜以新聲,卻更不足以流傳于當(dāng)時。世俗所盛行者,總不過是所謂“鄭、衛(wèi)之聲”而已。《漢書》卷二十二又說:“是時(成帝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強、景武之屬富顯于世。貴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哀帝自為定陶王時,疾之,又性不好音,及即位,下詔曰:‘……鄭、衛(wèi)之聲興,則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樸家給,猶濁其源而求其清流,豈不難哉?……其罷樂府官。郊祭樂及古兵法武樂在經(jīng),非鄭、衛(wèi)之樂者條奏,別屬他官。’”然皇帝的一封詔書又怎能感化了多年的積習(xí)呢?所以“樂府官”盡管罷去,而“百姓漸漬日久,又不制雅樂有以相變,豪富吏民湛沔自若”。

“雅樂”不要說“不制”,即制作了,也是萬萬抵抗不了俗曲的。已死的古樂怎敵得過生龍活虎的活人的歌曲。一時的提倡,更改革不了代代相傳,社會愛好的民間樂府。所以《晉書·樂志》說:“凡樂府古辭,今之存者,并漢世街陌謠謳?!督峡刹缮彙贰ⅰ稙跎遄印?、《白頭吟》之屬是也?!睍x世荀勖采舊辭施用于世,謂之清商三調(diào)。然而被于新聲的調(diào)句與古辭已很有異同。有一部分,我們現(xiàn)在只能知其新詞而忘其古辭,這是很可惜的。但有一部分,則古辭幸得保存?!短茣分尽氛f:“平調(diào)、清調(diào)、瑟調(diào),皆周房中曲之遺聲,漢世謂之三調(diào)。又有楚調(diào)、側(cè)調(diào),楚調(diào)者,漢房中樂也?!瓊?cè)調(diào)者,生于楚調(diào),與前三調(diào),總謂之相和調(diào)?!睆堄馈对渭间洝氛f:“有吟嘆四曲亦列于相和歌。又有大曲十五篇,分于諸調(diào)。唯《滿歌行》一曲,諸調(diào)不載,故附見于大曲之下云?!彼麄兊脑捠遣淮罂煽康?,特別是以平、清、瑟三調(diào)為“周房中曲之遺聲”的一說。《晉書·樂志》的“并漢世街陌謠謳”一語最得其真相。我們一看那些古辭,便可知其實出于“街陌”,而非古代遺聲。

大抵漢代的樂府古辭,可分為相和歌辭,舞曲歌辭,及雜曲歌辭的三類。所謂雜曲歌辭,連《孔雀東南飛》亦在內(nèi),所包括的只是一個“雜”字而已。舞曲歌辭則大都為舞蹈之歌曲,文辭絕不可解者居大多數(shù),我們現(xiàn)在所最要注意者惟相和歌辭及雜曲歌辭。

《相和歌辭》凡六類,又附一曲《滿歌行》,據(jù)張永說是無可歸類的。第一類“相和曲”,我頗疑心她們真是相和而唱的。《公無渡河》、《江南可采蓮》以及《薤露歌》、《蒿里曲》都有相和相接而唱著的可能。《雞鳴高樹顛》、《烏生八九子》、《平陵東》也可和唱。惟《陌上?!窞榈谌藬⑹龅目跉?,不像相和之曲。然《陌上?!啡亩紴榧兠赖奈逖栽婓w寫成,與其它相和曲完全不同?;蚴钦`行混入的罷。第二類“吟嘆曲”,今只有《王子喬》一曲,且還是魏、晉樂所奏,非是本辭。全文似為祝頌之辭,如“令我圣朝應(yīng)太平”之類。第三類“平調(diào)曲”,今存者有《長歌行》三首,《君子行》一首,《猛虎行》一首,這幾首都是五言的?!毒有小芬皇滓噍d《曹子建集》中。第四類“清調(diào)曲”,今存者有《豫章行》、《董逃行》、《相逢行》及《長安有狹斜行》四首。《相逢行》及《長安有狹斜行》文字較為簡捷,似當(dāng)為本辭。第五類“瑟調(diào)曲”,今存者有《善哉行》、《隴西行》、《步出夏門行》、《折楊柳行》、《西門行》、《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雁門太守行》、《雙白鵠》、《艷歌行》二首及《艷歌》、《上留田行》等。在這個曲調(diào)中,頗多敘事的作品,這是很可注意的。像《東門行》、《孤兒行》及《婦病行》都是很好的敘事詩;在當(dāng)時,大約是當(dāng)作短篇的史詩或故事詩般的唱著的吧。第六類“楚調(diào)歌”,今所傳僅有三首。《皚如山上雪》,共二首,一為本辭,一為晉樂所奏。《皚如山上雪》即相傳為卓文君作的《白頭吟》?!按笄敝校挥幸黄稘M歌行》,但有二首,一為本辭,一為晉樂所奏。其情調(diào)與《怨歌行》及“人生不滿百”等皆甚相同。

在“雜曲歌辭”里頗多好詩?!秱栊小返摹罢颜阉孛髟隆敝T語,大似李白的“床頭明月光”?!侗琛冯m只是寥寥的幾句,卻寫得異常的沉痛:“悲歌可以當(dāng)泣,遠望可以當(dāng)歸?!薄犊蒴~過河泣》似只是一首很有趣的兒歌:“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fù)及。作書與魴,相教慎出入。”

更有“郊廟樂章”,為朝廷所用的“雅樂”,其辭大都是出于詞臣之手。深晦古奧,甚不易解,大似舞曲歌辭。但也有極佳之作。此種郊廟樂章也可分為二類:郊廟歌辭(《漢郊祀歌》十九首)及鼓吹曲歌辭(《漢鐃歌》十八曲)。《漢郊祀歌》者,蓋即《漢書·禮樂志》所謂:“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祭后土于汾陰……乃立樂府,采詩夜誦……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詞臣應(yīng)制所作的東西自易流于古奧。

《漢鐃歌》十八曲,中多不可解者。崔豹《古今注》曰:“短簫鐃歌,軍樂也?!瓭h樂有黃門鼓吹,天子所以宴樂群臣也。短簫鐃歌,鼓吹之一章爾,亦以賜有功諸侯?!薄豆沤駱蜂洝吩唬骸啊稘h鼓吹鐃歌》十八曲,字多訛誤。”沈約謂:“樂人以音聲相傳,訓(xùn)詁不可復(fù)解。凡古樂錄,皆大字是辭,細字是聲。聲辭合寫,故致然耳?!鄙蚣s之說最為近理,但也未必盡然。當(dāng)亦有竄亂,或古語本來難知者。其中最好者像《戰(zhàn)城南》:“戰(zhàn)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而《有所思》與《上邪》二首,也皆為絕好的民間情歌。所可怪的是,在“郊廟樂章”的鼓吹曲辭中,為什么竟有這些絕不類“廟堂”之作的民歌在?這可能有兩種解釋:第一是,民歌侵入《鐃歌》的范圍中去;第二是,《鐃歌》的曲調(diào)普及于民間,民間乃取之以制新詞。

參考書目。

一、《全漢三國晉南北六朝詩》 丁福保編,有醫(yī)學(xué)書局印本。

二、《古詩源》 沈德潛編,有原刊本及商務(wù)印書館鉛印本。

三、《文選》 有汲古閣刊本,有胡氏仿宋刊本,有《四部叢刊》影宋本。

四、《玉臺新詠》 有坊刊本。

五、《漢詩研究》 古層冰著,啟智書局出版。

六、《古詩十九首解》 金圣嘆著,有唱經(jīng)堂刊本。

七、《漢鐃歌釋文箋正》 王先謙著,有長沙王氏刊本。

  1. 酈炎見《后漢書》卷八十下。
  2. 趙壹見同上。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