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佛教文學的輸入
中世紀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佛教文學的輸入——佛教經(jīng)典的翻譯事業(yè)——《四十二章經(jīng)》——安世高、嚴佛調(diào)等——支謙與聶承遠父子——南北朝佛教大盛的原因——這二百七十年間的翻譯家——鳩摩羅什——曇無懺與《佛所行贊經(jīng)》——佛陀跋陀羅——法顯及其《佛國記》——拘那羅陀及所譯《唯識論》等——佛典翻譯的困難
一
中世紀文學史里的一件大事,便是佛教文學的輸入。從佛教文學輸入以后,我們的中世紀文學所經(jīng)歷的路線,便和前大不相同了。我們于有了許多偉大的翻譯的作品以外,在音韻上,在故事的題材上,在典故成語上,多多少少的都受有佛教文學的影響。最后,且更擬仿著印度文學的“文體”而產(chǎn)生出好幾種弘偉無比的新的文體出來。假如沒有中、印的這個文學上的結(jié)婚,我們中世紀文學當決不會是現(xiàn)在所見的那個樣子的。關(guān)于佛教文學的影響,本章暫時不講,我們在下文里將詳述之。本章所講的只是在六朝的時候,佛教文學輸入中國的一段歷史。
佛教文學的翻譯事業(yè),總有一千年以上的歷史。最早的翻譯事業(yè)的開始,究竟在于何時,我們已不能知道。相傳有漢明帝求法之說。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答楚王英詔里,已用了“浮屠”、“伊蒲塞”、“桑門”三個外來的名辭,可見當時佛教的典籍已有人知道的了。相傳最早的翻譯的書是攝摩騰所譯的《四十二章經(jīng)》,同來的竺法蘭也譯有幾種經(jīng)。但《四十二章經(jīng)》只是編集佛教的精語以成之的,并不是翻譯的書;其句法全學《老子》。這可見較早的介紹,只是一種提要式的譯述;其文體也總是犧牲外來文學的特色以牽就本土的習慣的。
可考的最早的譯者為漢末桓、靈時代(147以后)的安世高、支曜、安玄、康巨、嚴佛調(diào)等。安世高為安息人,支曜為月支人,康巨為康居人,他們皆于此時來到洛陽,宣傳佛教,所譯皆小品。嚴佛調(diào)則為最早的漢人(臨淮人)譯者,和安玄合作,譯有《維摩詰經(jīng)》等。到了三國的時候,主要的譯者若支謙、康曾會、維祇難、竺將炎等仍皆是外國人。維祇難是天竺人,黃初三年(公元222年)到武昌,與竺將炎合譯《曇缽經(jīng)》(今名《法句經(jīng)》),用四言、五言的詩體,來裝載新輸入的辭藻,像“假令盡壽命,勤事天下神,象馬以祠天,不如行一慈”(《慈仁品》);“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斬身,由其惡言”(《明哲品》),都給我們詩壇以清新的一種哲理詩的空氣。支謙譯經(jīng)甚多,影響很大,在其中,以《阿彌陀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為最重要。謙本月支人而生于中國,故所譯殊鮮“格格不入”之弊。西晉的時候,竺法護是最重要的譯者。他本月支人,世居敦煌。嘗赴西域,帶來許多梵經(jīng),譯為漢文。《高僧傳》說“所獲《賢劫》、《正法華》、《光贊》等一百六十五部,孜孜所務,唯以弘通為業(yè),終身寫譯,勞不告倦。”和他合作的有聶承遠、道真父子二人?!按司缸颖绒o雅便,無累于古?!斌梅ㄗo譯文弘達欣暢,雍容清雅,未始非聶氏父子潤飾之力。
二
但翻譯的最偉大時代還在公元三一七年以后。這時候是五胡亂華,南北分朝,民生凋敝到極點的時候。然佛教徒卻以更勇猛的愿力,在這個動亂的時代活動著。據(jù)《洛陽伽藍記》所載,洛陽佛寺,在元魏的時候,大小不啻千數(shù)。雖也曾遇到幾次的大屠殺和迫害,然無害于佛教的發(fā)展。南朝的蕭衍,身為皇帝,也嘗舍身于同泰寺。其他著名的文士,若謝靈運、沈約等無不是佛弟子。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劉勰且成了和尚。我們?nèi)缱x著《弘明集》及《廣弘明集》,便知這時候的佛教勢力是如何的巨大。范縝的《神滅論》剛一發(fā)表,攻擊者便紛紛而至?;哿盏摹栋缀谡摗贩讲判?,宗炳、何尚之便極力的壓迫他,至詆之為“假服僧次,而毀其法”。他們是持著如何的蔑視異端的狂熱的宗教徒的態(tài)度!為什么佛教在這時會大行于世呢?一則是許多年來的暗地里的培植,這時恰大收其果;二則亂華的諸胡,其本為佛教的信仰者甚多;三則喪亂的時代,無告的人民最容易受宗教的熏染,而遁入未來生活的信仰之中;四則中國本土的宗教,實在是原始,無組織,故受佛教的影響,而無能抵抗。然許多佛教徒持著“殉教”的精神,在宣傳,在講道,在翻譯,卻也是最重要的一因。
從晉的南渡(公元三一八年)起,到隋的滅陳(公元五八九年)止,只有二百七十多年,然據(jù)《開元釋教錄》所記載,南北二朝譯經(jīng)者凡有九十六人,所譯經(jīng)共凡一千零八十七部,三千四百三十七卷。如果非宗教的熱忱在追驅(qū)著他們,怎么會有那末弘偉的成績可見呢?在這九十幾個翻譯家里,最重要者為鳩摩羅什、佛陀跋陀羅、法顯、曇無懺、拘那羅陀諸人。
鳩摩羅什是六朝翻譯界里最重要的一位大師。其父天竺人,母龜茲王之妹。釋道安聞其名,勸苻堅迎之。堅遣呂光滅龜茲,挾什歸。未至而堅已亡。鳩摩羅什遂依呂光于涼州,凡十八年,故通曉中國語言文字。至姚興滅后涼,始迎他入關(guān),于弘始三年(公元402年)十二月到長安。在姚秦弘始十一年(公元409年)卒。他在長安凡九年,所譯的經(jīng)凡三百余卷,其中有《大品般若》、《小品金剛般若》、《十住》、《法華》、《維摩詰》、《首楞嚴》、《持世》等經(jīng),又有諸種律、論等。鳩摩羅什通漢文,門下又多高明之士(有僧肇、僧叡、道生、道融,時號四圣,皆參譯事),故所譯遂暢達弘麗,于中國文學極有影響?!督饎偂?、《維摩詰》、《法華》諸經(jīng),于六朝及唐文學上尤為輸入印度文學的風趣的最重要的媒介?!毒S摩詰經(jīng)》是一部絕妙的小說,敘述居士維摩詰有病,佛遣諸弟子去問病,自舍利弗、大目犍連以下,皆訴說維摩詰的本領(lǐng),不敢前去。后來只有文殊師利肯去。這部經(jīng),在中國文學上影響極大。在唐代嘗被演成偉大的《維摩詰經(jīng)變文》。底下引羅什譯文一段:
佛告阿難:“汝行詣維摩詰問疾?!卑㈦y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昔時,世尊身小有疾,當用牛乳。我即持缽詣大婆羅門家門下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小有疾,當用牛乳,故來至此?!S摩詰言:‘止,止,阿難,莫作是語。如來身者,金剛之體,諸惡已斷,眾善普會,當有何疾?當有何惱?默往,阿難,勿謗如來。莫使異人聞此粗言,無命大威德諸天及他方凈土諸來菩薩得聞斯語。阿難,轉(zhuǎn)輪圣王以少福故,尚得無病,豈況如來無量福會,普勝者哉?行矣,阿難,勿使我等受斯恥也。外道梵志若聞此語,當作是念:何名為師,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聞。當知,阿難。諸如來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為世尊,過于三界。佛身無漏,諸漏已盡。佛身無為,不墮諸數(shù)。如此之身,當有何疾?’時我,世尊,實懷慚愧,得無近佛而謬聽耶?即聞空中聲曰:‘阿難,如居士言,但為佛出五濁惡世,現(xiàn)行斯法,度脫眾生。行矣,阿難,取乳勿慚!’世尊,維摩詰智慧辨才為若此也,是故不任詣彼問疾?!?/p>
羅什所譯《法華經(jīng)》,影響也極大。此經(jīng)于散文外,并附有韻文的“偈”。這乃是把印度所特有的韻、散文雜為一體的一種“文體”灌輸?shù)街袊鴣淼囊粋€重要的事件。后來“變文”、“寶卷”、“彈詞”乃至“小說”,皆是受這種影響而產(chǎn)生的。
曇無懺,中天竺人,北涼沮渠蒙遜時,到姑臧。初于玄始中譯《大般涅槃經(jīng)》,次譯《大集》、《大云》、《悲華》、《地持》、《金光明》等經(jīng),復六十余萬言。而《佛所行贊經(jīng)》五卷的移植,尤為佛教文學極重要的事實。《佛所行贊經(jīng)》(Buddha Charita)為佛教大詩人馬鳴(Asvaghosha)所著,以韻文述佛一生的故事。曇無懺,以五言無韻詩體譯之,約九千三百余句,凡四萬六千多字,可以說是中國文學里一首極長的詩。
北部的譯者極多,最重要者唯斯二人。至南朝重要的翻譯家,則有:佛陀跋陀羅(中名覺賢),迦維羅衛(wèi)人。初至長安,甚為羅什所敬禮。后乃南下。宋武帝禮供之。他在南方所譯的,凡經(jīng)論十五部,百十有七卷。其中以《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六十卷為最有影響。又有法顯,俗姓龔,平陽武陽人,以晉隆安二年(公元三九九年)游印度求經(jīng)典,義熙十二年返國。凡在印度十五年,所歷三十余國。著有《佛國記》,是今日研究中、印交通及印度歷史的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他自陸去,從海歸,故把當時水陸二途的交通,寫得很詳盡。他帶回經(jīng)典不少,自己也動手譯《方等般泥洹經(jīng)》等。同時又有求那跋羅陀、智嚴、室云(譯《佛本行經(jīng)》)諸譯者。到了梁、陳間則有拘那羅陀(中名真諦),本西天竺優(yōu)禪尼國人,以大同十二年由海道到中國。所譯有《攝大乘論》、《唯識論》、《俱舍論》、《大乘起信論》等凡六十余部,二百七十余卷。他所給予中國哲學的影響是很大的。
當這二百七十余年間,南北二朝政治上雖成對立之勢,宗教卻是同一的。佛教徒們常交通往來于二大(編者按:疑應為“朝”)之間?;圻h嘗向鳩摩羅什問學,覺賢不容于北,便赴南朝。在宗教上,南北可以說是統(tǒng)一的。
但佛教文學是一個陌生的闖入者,其不能融洽于中國本土文學是自然的現(xiàn)象。但傳教者們總是要求本土的人們的了解與贊許的。所以初期的譯者、述者們不是編述《四十二章經(jīng)》,便是譯《曇缽經(jīng)》,或其他小品,寧愿以牽就本土的趣味為主。鳩摩羅什諸人所譯,也多所刪節(jié)、移動。所以他自己嘗不滿意的說:“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比患创恕笆丁钡姆g,在中國文學上已是產(chǎn)生了十分重大的影響了。
參考書目。
一、《大藏經(jīng)》有明板的《南藏》、《北藏》,清板的《乾隆藏》等;但以日本板的《大正大藏經(jīng)》為最便于檢閱。
二、《宏明集》(釋僧佑編)及《廣弘明集》(釋道宣編)均有《大藏經(jīng)》本,《四部叢刊》本及金陵新刻本。
三、《高僧傳》(慧皎編)及《續(xù)高僧傳》(道宣編)有《大藏經(jīng)》本,亦有單刻本。
四、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中華書局),可讀其第四集的一、二、三卷論佛典翻譯的諸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