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擔當
曹文軒
我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文學,到底應當不應當擔當一些東西呢,為人類到底擔當什么?如果下這么一個判斷或者下這樣一個結論,說“它在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的話——如果這樣定義的話,那么這個所謂的良好的人性基礎究竟包括什么樣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都有一些什么樣的維度?我想第一點肯定有這么一個東西,就是道義感。文學之所以被人類選擇,作為一種精神形式,當初就是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它能夠有利于人性的改造與凈化。人類完全有理由尊敬那樣一部文學史,完全有理由尊敬那樣一些文學家,因為文學從開始到現(xiàn)在,對人性的改造與凈化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大家想一想,在我們?nèi)祟惖木袷澜缋镞?,有許多光彩奪目、優(yōu)美絕倫的東西是文學給予的。在我們?nèi)祟惤裉熘T多的美妙的品性之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所以說沒有文學就沒有今日之世界,就沒有今日之人類——我覺得這個話不算是一個大話。
但是文學的這種神圣性,在當下的語境里邊受到了嚴重的挑戰(zhàn)和質疑。首先質疑的就是世界上有沒有“道義”,什么叫“道義”?你說的那一套難道就是道義嗎?作為今日之世界,尤其是今日之中國,在知識階層以及這個階層的外圍,是以相對主義為思維方式與表達方式的。我們對這個世界滿腹狐疑,我們覺得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信的,也沒有什么值得我們?nèi)ナ赝囊恍〇|西。我們以為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是什么?就是質疑,就是對一切現(xiàn)行的價值模式、道德模式、審美模式進行解構,與“存在即合理”相反,今天最時尚的看法就是“所有的存在都是不合理的”。相對主義所使用的句式不是陳述句,是一個反問句。比如說你用一個陳述句說“文學是有基本面的”,他會用一個反問句來問你:文學有基本面嗎?文學的基本面是什么?然后等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又用陳述句來表達:文學從來就沒有什么基本面,文學的基本面純粹就是一個虛構;自古以來,文學性,文學的基本面,就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大概所有的文學性質會議,最后的結局,就我的經(jīng)驗,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個結果。那么一個短短的反問句,它能在瞬間不費吹灰之力地毀掉了一個你苦心經(jīng)營了一千年的思想體系。到了今天,相對主義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往而不勝的秘密武器。中國的許多思想家使用這個武器,他們也正是使用這個武器之后,來雄踞思想的某個高處的。
文學這個“道義”的責任,也正是憑借這個武器被毀掉的。他就問你,什么叫“道義”,有“道義”嗎?“道義”在哪兒?你怎么能肯定你所說的那個東西就是“道義”?相對主義最終就是這樣痛快淋漓地把所有的一切消解掉。我想,其實世界上許多道理是不言自明的,因為我們憑借經(jīng)驗、直覺就可以判斷的。如果沒有一個我們在大家心中共同認定的東西,我們怎么可能會聚到一起?我覺得造物主是一個智者,他在設計這個世界的時候,把絕大部分答案留給了我們,讓人類在以后的數(shù)百年、數(shù)千年里邊來回答這些問題。一個基本答案是通過我們純粹的敏感的心靈,它就是能感覺到,是不需要證明的,這就是常識。我覺得一個再深刻的思想,它如果越過了常識,那么就是一個行跡非常可疑的東西。
所以有時候我覺得不必要去追求太深刻的東西,首先我們要回到常識上來。
這個道義感,既可以說是理性到達之后才變得分明的,也可以說它本來就在我們心中。一部文學史,正是堅信這個道義感的存在,正是堅持文學的功能之一就在于提升人的道義感,它才變得如此輝煌,如此有價值。你必須承認,在我們?nèi)诵岳?,遠非有那么可愛與美好。事實倒可能相反,人性之中,有大量的惡和不善的成分,這些成分妨礙了人類走向文明和程度很高的文明。為了維持人類的存在與發(fā)展,人類中的精英分子發(fā)現(xiàn)在人類之中必須講道義。這個概念所含的意義,在當初,我想它是非常單純的,也是非常幼稚的。但是這個概念的生成使人類走向文明成為可能。若干世紀過去之后,這個道義所含的意義,也就隨著不斷地變化與演進,但是它慢慢地沉淀下來一些基本的、恒定的東西,比如說無私、真摯、同情、扶危濟困、反對強權、抵制霸道、追求平等、向往自由、呵護仁愛之心等。這個人心之惡,會因為歷史的顛覆、階級的變化、物質的匱乏或者說物質的奢侈等因素的作用,可能有所增減或者說有所反撲,但是文學從存在的那一天開始,它就是高揚道義的旗幟的。與其他精神形式,比如說哲學、倫理學一道,行之有效地抑制著人性之惡,并不斷地使人性得到改善。所以徐志摩當年講,他說托爾斯泰的話、羅曼·羅蘭的話、泰戈爾的話、盧梭的話,不論他們各家的出發(fā)點是怎么樣的懸殊,他們的結論是相調(diào)和和相呼應的,他們?nèi)岷偷穆曇粲肋h叫喚著人們天性里邊柔和的成分,要他們行動起來,憑著愛的力量來掃除種種阻礙我們相愛的力量,來醫(yī)治種種激蕩我們惡性的瘋狂,來消除種種束縛我們自由與侮辱人道尊嚴的主義與宣傳。他說這些宏大的聲音,好比是陽光一樣散布在地面上,它給我們光,給我們熱,給我們新鮮的生機,給我們健康的顏色。如果這個社會沒有道義,我覺得它是無法維持的。
我們今天這么多人在一起,我想這個社會的運轉,肯定需要道義在這里邊起作用,起制約的作用,也正是因為有了道義,人類社會才得以正常運轉,才有了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一個景觀。一件藝術品,理所當然要閃爍道義之光。我不說作家要講道義,因為這有可能或者說很容易被人譏為假道學,但是我只說文學要講道義,因為道義是所謂人類良好人性的基礎之一,文學是無法推卸這個責任的。這個道義感就是我理解的所謂的良好的人性基礎之一。
第二個東西,就是情調(diào)。大家知道,我們說一個人他了不起,他了不起在哪里?一般都是來衡量他的思想,從來沒有一個人去衡量情調(diào)的。因為在中國形成了一個非常奇怪的語境,我們所有的人都在玩命地追求思想的深刻。但是我就在想,一個有情調(diào)的人與一個思想深刻的人,他們在質量上,前者難道就一定要比后者低下嗎?從我個人來講,我可能更喜歡一個有情調(diào)的人,當然我也會喜歡一個有思想、思想深刻的人。但是這兩個你只能選一個你喜歡的,我非常坦率地告訴大家,我喜歡前者,喜歡那個有情調(diào)的人。因為我跟他在一起我舒服。
今日之人類與昔日之人類相比,其區(qū)別就在于今天的人類有了一種叫作情調(diào)的東西。大家想過沒有,在情調(diào)之中,文學是有頭等功勞的。情調(diào)使人類擺脫了純粹的生物生存狀態(tài),而進入了一種境界。天長日久,人類終于找到了若干表達這一感受的詞,比如說靜謐、恬淡、散淡、優(yōu)雅、憂郁、肅穆、飛揚、升騰、崇高、樸素、高貴、典雅、舒坦、柔和等,這都是一些情調(diào)。文學似乎比其他任何精神形式都更有力量幫助人類養(yǎng)成情調(diào)。比如我們來念一個短短的詩句,說“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就這樣一個非常短的句子,文學能用最簡練的文字,在一剎那把情調(diào)的因素輸入你的血液與靈魂。比如說,我再來說一個非常短的記敘性的東西,我相信,我在敘述這個非常短的敘事性的東西之后,在那一刻,你的精神會得到升華。當然你走出門外去之后是怎么樣了,我管不著了。至少在那一刻,你比如說我來說這樣的一個小小的敘事性的東西,是日本的一個小小的作品,這個作品的名字叫“去年的樹”。它寫什么,說一只小鳥為一棵樹唱歌,唱了一個春天,唱了一個夏天,又唱了一個秋天,冬天來了,北風呼號,大雪紛飛,這個小鳥就對那棵樹講,它說我該走了,明年的春天我還會飛回來的,給你唱歌。第二年春天,這只小鳥準時飛了回來,但是那棵樹已經(jīng)不在了,然后這只小鳥就打聽這棵樹到哪里去了,有人告訴它說,已經(jīng)被砍伐了??撤チ艘院笥值侥睦锶チ恕S腥烁嬖V它說,已經(jīng)送到木材加工廠去了,然后這只小鳥就一路找過去,找到了木材加工廠,但是沒有找到這棵樹。就問這棵樹哪里去了?那里的人就告訴它,說已經(jīng)剖成木材了。說木材哪里去了?說木材已經(jīng)做成了火柴了?;鸩衲睦锶チ??說火柴已經(jīng)到千家萬戶去了。然后這只小鳥就找到了最后一根火柴,用這最后的一根火柴點亮了一支蠟燭。好,大家想一想這個畫面,用火柴點亮了一支蠟燭,然后這只小鳥就對著那支蠟燭開始唱歌,一直唱到這支蠟燭熄滅。我想這是一個非常短的故事,我想如果你的情感是非常健康的,或者說是非常正常的,我覺得在那一刻,我們會為這個小小的故事有一種小小的感動,至少是小小的感動。在那一刻,我們在情調(diào)上也好,我們在精神品質上也好,我們都會有一點點的提升,當然我不好說這個提升能不能保證你到門外之后還能保證在那個刻度上,但是至少我在敘述這個小故事的時候,那一刻,那一瞬間,你會得到一種小小的提升。
但丁、莎士比亞、歌德、泰戈爾、海明威、屠格涅夫、魯迅、沈從文、川端康成,一代一代優(yōu)秀的文學家,用他們格調(diào)高貴的文字將我們的人生變成了情調(diào)人生。這個情調(diào)人生是哪里來的?其中我想最主要的就是文學藝術給我們的。情調(diào)改變了人性,使人性在質上獲得了極大的提高。情調(diào)大概是屬于審美范疇,我愿意將情調(diào)看成一個美學概念。我們現(xiàn)在來談談美和美感的問題。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思想還有審美,作為完美的人性,這兩者是同等重要的。但是此時此刻,在當下的中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形成一個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語境,誰講美感,誰就是矯情;誰講崇高,誰就是虛偽。虛偽就像一把劍,高懸在你的頭上,凡是一切愿意講一點兒情調(diào)的人,講一點兒雅興的人,你都將被扣上虛偽的帽子。但我告訴大家,我還是要講,好在我已經(jīng)講了二十多年了,我愿意在這里強調(diào)我的觀點,就是因為大家在媒體上看到的,文學出現(xiàn)了粗鄙化的現(xiàn)象。我在說“粗鄙化”這個詞的時候,我想你們大部分可能知道我在說什么。
中國文學有沒有粗鄙化,這是一個假問題還是一個事實?我們北京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溫儒敏先生有一次到我家去,他說,文軒,能不能以你所在的當代文學教研室,開一個全國性的學術研討會,就是關于粗鄙化問題的一個研討會,來討論一下粗鄙化的問題。粗鄙化是一個事實,許多人都已經(jīng)感覺到,而且覺得粗鄙化這個現(xiàn)象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短炱啊饭倘慌c粗鄙化的文學相比,走的是另一極,但是我并不是有意為之,拿《天瓢》來對抗什么,《天瓢》的美學背景是我的一貫的守候,幾十年就沒有變化過。要說它與粗鄙化有什么沖突,我覺得它也就是客觀上的一種效果。其實我不能茍同的不是粗鄙,而是粗鄙化。因為“粗鄙”也是一種現(xiàn)實,也是一種狀態(tài),一個作家他有權利來寫這種狀態(tài),有權利這樣來處理現(xiàn)實。而且大家知道,一個即使高雅的人,他肯定也有粗鄙的一面。我有時候和朋友一起聊天的時候,我的講話里邊,也會出現(xiàn)一兩句臟話,而且很難聽,我覺得那個時候很過癮,覺得生命像一團火,突然地一個火苗一跳,今天這個生命感就很強,我覺得這個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說,粗鄙也是一種狀態(tài),而且世界上有許多作家,他就是寫粗鄙的一面,他也是反映了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我非常坦率地告訴大家,我反對“粗鄙化”,“化”是什么意思,“化”就是大面積的意思,就是差不多都折進去了的意思,也就是說中國不應該有那么多的作家委身于粗鄙的寫作。當一本雜志從第一篇到最后一篇都將雅致、雅興、優(yōu)雅徹底掃地出門,而只是一脈相承地粗鄙的時候,大家想一想,難道這還不值得懷疑和疑惑嗎?我想讀過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的同學,你可能還記得,里邊有一個經(jīng)典場面,這就是安德烈公爵受傷躺在戰(zhàn)場上,那個時候是什么時候?他的國家被人占領了,他的未婚妻娜達莎被人勾引了,國家與愛情全部破碎了,萬念俱灰,他覺得活下去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思了。這個時候,是什么東西拯救了他?不是國家的概念,不是民族的概念,是什么?是俄羅斯的天空,俄羅斯的草原、森林和河流。就是莊子所講的“天地之大美”,是這個美使他重新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那么我就想問大家,是思想的力量大還是美的力量大,其實美是最具殺傷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