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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

梁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套裝共4冊) 作者:梁曉聲


勇氣

最后一尺膠片尚未投射到銀幕上,小放映室里便響起掌聲。燈光一亮,制片廠廠長馮之休第一個離座,幾步就跨到了老導演杜宣跟前。

“阿杜,我有信心憑這部片子奪電影百花獎!”馮之休興奮之極地大聲說。

接著,審片的藝委會委員們也紛紛離座,圍攏到杜宣身旁。祝賀、稱贊之詞一時不絕于耳。但他們很快就被另一批人——報社和電視臺記者、電影刊物編輯、影評家們所取代。這些人如眾星捧月,爭先恐后向杜宣約稿,請他發(fā)表導演感想和體會,用謹慎的商榷態(tài)度,經(jīng)過推敲的詞句,極其恭敬地提出某些無關(guān)緊要的意見……

六十五歲的老導演杜宣,此刻紅光滿面,使人感到精神矍鑠,活力充沛。他嘴角浮現(xiàn)著自重的親切的微笑,肯定地點頭,否定地搖頭,從容而謙遜地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他應酬周到,侃侃而談,不時顯出幽默老人的樣子,拋出一兩句頗有書卷氣的機智詼諧的雋語,引起一陣不太響亮的笑聲??吹贸鏊榫w極佳,格外高興。怎么能不高興呢?氣氛表明:審查順利通過,評價不低。他沉寂了十幾年,一度銷聲匿跡的姓名將又會重新出現(xiàn)在銀幕上。十幾年中,他內(nèi)心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他的觀眾,是的,他的觀眾。他完全有資格這樣說。他們是成千上萬的。他是為他們活著的。他溶解在過去每一部影片中的心血都是為他們付出的。失去了他們,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全部價值和意義。一想到這十幾年中他沒有為觀眾導過一部新影片,他的整個心就痛苦得發(fā)抖。從今天起,他可以從自己心中剔除這種痛苦了。

他曾聽說過不少關(guān)于自己的謠傳:被迫害致死了,逃亡國外了,跳樓自殺了……每一謠傳的結(jié)論都是,人們根本不可能再看到他——杜宣導的影片了。他已經(jīng)成了影壇上一枚過了時的徽章,如此而已。人們在謠傳中把他塑造成一個悲劇角色,這是他的自尊心所不能忍受的。他不為此惱火,但很為此難過。他是個不肯在生活中扮演悲劇角色的人。今天這部影片將會向人們宣告:他還要重新活躍在影壇上!他動脈里的藝術(shù)血液還像十幾年前那樣奔流著!然而這種種激動的心潮半點也沒有從他臉上流露出來。他是個不論在任何場合下都能夠封鎖住內(nèi)心活動的人。也許只有他的女兒杜欣萍才能體會到他此刻的心情。

三十二歲的杜欣萍是這部影片的女主角。在今天看樣片之前,她對自己成功與否缺乏信心,惶惶不安,以至于沒有勇氣走進小放映室。此刻看來,她實際上獲得了超過愿望的成功。成功的暗暗喜悅使她內(nèi)心更加由衷地感激副導演葛翔。在拍攝過程中,他無數(shù)次提醒和告誡她:“要演得樸實。要準確地把握住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應當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哭和笑、憂郁和悲憤。不要刻意追求表現(xiàn)人物的外在性格,要努力體驗角色的內(nèi)在氣質(zhì)。表現(xiàn)出性格那是一個起碼的演員也應做到的,表現(xiàn)出氣質(zhì)才是難能可貴的……”

影片證明,他不但對,而且有真見卓識。

這會兒,杜欣萍站在距離言論中心三步遠的地方,品味著自己也分享著父親成功的快樂。從那些采訪者身后,她只能看見父親的頭,幾乎完全禿頂,僅剩腦后還有一圈白發(fā)。她心里頓時對父親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憐憫。父親不論怎樣忙,每月總要為那一圈可嘆的白發(fā)進一次理發(fā)店。不知理發(fā)員對他那一圈白發(fā)會作何感想?那一圈白發(fā)究竟還能對父親意味著些什么呢?她瞬間為父親感到了一種不可言傳的淡淡的悲哀。

她有意識地轉(zhuǎn)移了視線,目光無著落地在小放映室里巡視了一番,最后停留在一個人身上。那是此刻仍平靜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唯一的人,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面容端莊的姑娘。她兩臂平貼在沙發(fā)扶手上,纖細的手指無聲地敲點著什么節(jié)拍。她顯然一邊注意地聽著那些采訪者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和杜宣的每一句回答,一邊在思考什么。她們的目光無意中接觸了,姑娘微微一笑,點點頭。那種微笑能夠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令人對她立刻產(chǎn)生最初的好印象。杜欣萍也不禁報以一笑,暗自猜測:她是記者?是記者此刻絕不會那般無動于衷,坐失采訪良機;是編輯?從她身上一點也看不出當編輯的人那種職業(yè)性的老練通達;評論家?玩笑!“家”字起碼也得三十年后才能和她沾上點緣分。

嗯,準是哪一位人物的女兒,跟著爸爸混進來看一場招待電影。

姑娘站了起來,向杜欣萍走過去。

“認識一下好嗎?”走近她跟前,對方伸出一只手,非常大方地自報家門,“我叫徐小敏?!?/span>

杜欣萍握了握對方的手:“你是……”

“我是搞音樂的?!毙煨∶粲植┤撕酶械匚⑽⒁恍?,“我在各行各業(yè)中探索組成和諧音的規(guī)律。”說罷帶有點頑皮神氣地眨了眨眼睛。

這樣的自我介紹未免令人莫測高深。但杜欣萍卻更加對她產(chǎn)生好感。杜欣萍喜歡同出語不凡的人交談,也喜歡她眨眼時那種頑皮神氣?!皳?jù)說,這是你第一次上銀幕?”徐小敏發(fā)問了。“是的?!倍判榔继孤驶卮稹!皳?jù)說,你是杜老的女兒?”杜欣萍點點頭。雖然所問都在“據(jù)說”的前提之下,但也足見徐小敏對她還是略知一二的。

“是杜老確定你為主角的么?”

“不,不是……”被一個初識的而且比自己小六七歲的姑娘如此一句緊接一句地詰問,杜欣萍感到不自在起來。她忽然發(fā)現(xiàn),副導演葛翔直到此時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墻角落的一個座位上,自救其駕地用手一指:“那是副導演,去問他,他會回答你一切問題?!?/span>

還有一個人也注意到了葛翔,那是廠長馮之休。葛翔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雙手搭在前一個座位的靠背上,指間夾著煙,目光出神地盯在白色的幕布上,淡淡的煙霧在他面前繚繞。這種場合下,怎么可以擺出那樣一副旁若無人的冷漠架勢獨據(jù)一隅呢?這種表現(xiàn)可極不正常,同周圍的氣氛多不協(xié)調(diào)!作為這部影片的副導演,他理應坐在最前排,坐在導演杜宣身旁才是。若被今天請來的這許多外界人士中的某君格外注意,豈非要聯(lián)想多多,產(chǎn)生誤解和無益的猜疑么?馮之休很想走過去把他拖到“言論中心”來,但又顧慮更加引起別人的注意,反為不美。見徐小敏朝他走過去,嗔色稍逝,便轉(zhuǎn)身和兄弟廠的一位導演繼續(xù)交談。

徐小敏走到葛翔近旁才看出,這位副導演已經(jīng)很不年輕了,眼角、額頭都出現(xiàn)了細密的皺紋,一頭硬發(fā)過早霜染,黑白參半。她揮手驅(qū)散煙霧,問:“如果不打擾的話,能否請您談談參加導演這部影片后的感想?”

葛翔因某種思考集中而顯得遲滯的目光默默和她對視了一秒鐘,將手中的煙蒂捻滅,緩慢地站起身,冷淡而不失禮地說:“對不起,無可奉告?!闭f罷,起身離去。

徐小敏略一怔,微微蹙了下眉頭,目光追隨著葛翔,朝門口轉(zhuǎn)過身。人們已走光了。只剩下廠長馮之休還守候門口,分明在等葛翔。

“小葛,下一步作何打算呀?”

“我的申請報告已經(jīng)交給黨委了?!备睂а菽樕虾翢o表情地看著廠長。

“哦,我看過了,看過了。你要求獨立導片,這個愿望很好么!不過,杜老又要接受一部新片的導演任務,很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我的意思是……你繼續(xù)給杜老當副導演吧!這對你也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嘛!至于你個人的愿望,我今后會考慮的。今后,啊?你還年輕嘛,來日方長,大器晚成也說不定呢!”他在葛翔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四十五歲的年輕副導演十分古怪地笑了,回答:“廠長,我要求獨立導片的報告早就撤回來了。三天前我又交了另一份——調(diào)轉(zhuǎn)報告?!?/span>

“……”馮之休仿佛忽然之間對葛翔陌生了似的,呆住了,盯視他許久,才嘟噥出一句話:“我……我還沒見到哇……”

葛翔臉上毫無表情,用非常平靜的語調(diào)說:“那,就請您盡快批準。廠長,這是我到電影制片廠后近二十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您提出的純個人請求。”

他撇下馮之休,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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