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飯店
李鴻章乘坐的雙篷四輪馬車,從拉法耶特街轉(zhuǎn)上阿雷維街,片刻就瞥見了歌劇院的背影。短短的阿雷維街直通歌劇院廣場,廣場右手邊的位置就是大名鼎鼎的“大飯店”,從廣場右拐至卡皮西納大街,長長的樓體全是這家占地面積比歌劇院還大的旅館。馬車從卡皮西納大街的旅館正門直接駛?cè)雰?nèi)院,時間是1896年7月13日19點半左右。
如果看印象派畫家莫奈的那幅名為“卡皮西納大街”的繪畫,是很難看清1896年卡皮西納大街的原貌的,只能體會一些氛圍。莫奈好像是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估計是在某棟樓的頂層,俯視卡皮西納大街,冬季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排沒有葉子的樹木,人在光影中只是黑黑的一些筆觸。
好在那時照相術已經(jīng)出現(xiàn),舊明信片被有心人收藏下來。我便找到了一張,像從塵封的百寶箱里翻出早已不想再見人的舊影,一下子重疊到一百年后的視野上,好奇怪的舊時代的追魂術。照相機顯然是架在卡皮西納大街與歌劇院廣場交錯的那個十字街口,用了廣角,將坐落在歌劇院廣場和卡皮西納大街拐角上的和平咖啡館及大街本身一起攝入。除了尚未被柏油覆蓋的石塊路面,以及街上脫卸了舊時裝束的人和車,構(gòu)成這個街角的主要布景和道具早已被19世紀永久固定下來,沒有遭時間之手增刪。
走拉法耶特街的那天晚上,我從阿雷維街一直轉(zhuǎn)到這里,先從背影望到歌劇院厚重的石壁,再走到廣場上,從正面看見它打燈的面影。一直以來我心目中的歌劇院就是這燈影的結(jié)盟,白天看去就沒有這么清靈,19世紀沉甸甸的影子,帶著它多余的花邊和金箔,猶如百年時間之水沖刷不掉的油膩,還在喧騰的人流車海中飄浮著,只有夜晚的燈光可以阻隔我們不想要的時光贅肉。想到印象派畫師們除了美國人惠特萊喜歡與夜晚打交道,其他人多追著白晝而去,未免有一絲遺憾,像此刻淡淡的燈影,趕不走,揭不去。
李鴻章到巴黎的時候,正是法國印象派繪畫進入高潮之時,19世紀70年代起家的那一批人莫奈、雷諾阿、西斯萊等多已功成名就,拜賜于資本提供的繪畫市場,他們成了西方繪畫史上第一批不再為宗教和權勢作宣傳畫或裝飾畫的人。在此之前,“工匠”職能之外的藝術家是不存在的,相比早就自娛自樂、游山玩水、舞花弄草的中國文人,西人這千年遲到,被19世紀以來的張狂和放肆喧鬧地遮掩住了,要深入腹地才看清那千年遲滯打下的烙印深深地嵌在內(nèi)里,只不過外面裹了一層時興包裝紙??匆环N文明藝術家心靈的自由度,只以衣服脫卸的尺度為準,是別有用心的誤導,它阻礙了人們看到裸露的肌膚下心臟都是圍繞著唯一的上帝跳動。我最早是在西洋古典繪畫上探到宗教文明的底線的,這是個自圈在圣神光環(huán)下的文明,技巧和色彩的繁復極具欺騙性地掩蓋了深鎖的心靈,而囚室的鑰匙就是下地獄的恐懼。至今“地獄的恐懼”不過是換成了“界外的恐懼”而已,鎖是一刻拿不掉的。
1862年“大飯店”落成的時候,歌劇院所在的位置還是空蕩蕩一塊空地?!按箫埖辍?月啟用,7月歌劇院在它邊上放下第一塊奠基石。這地方19世紀中葉還是片新區(qū),灰塵漫漫,到處是工地,像卡皮西納大街和與之相連的意大利人大街、馬德萊娜大街,都是拆掉舊城墻新辟的馬路。想想現(xiàn)在的城中心,曾幾何時還是郊外,人轟轟烈烈的擴城運動帶著它無休止的欲望,也許永遠沒有邊界。歌劇院由于后來的戰(zhàn)亂,拖了十二年至1874年才建成。而此時“大飯店”早已營業(yè)多時。
塞納河右岸的這片鬧市區(qū),由于全部是19世紀后半葉拆舊新建,街寬路直,樓群規(guī)整,一色布爾喬亞石磚樓,高門闊窗,一點一線都透著那個財源滾滾的時代留下的自負和篤定。建筑與一個時代結(jié)盟,時間與金錢的契合轉(zhuǎn)瞬即逝,然而就是鳳毛麟角的機緣,為歷史平添了幾筆看得見的雍容。商業(yè)貴族在此安營扎寨,綿延了一個多世紀的風光和霸道,直到征服浪潮驚濤駭浪拍向全世界,止不住回水倒灌,窮邦移民、異邦游客和廉價商品洪水般漫過,終結(jié)了那百年一幻?!俺潜ぁ鄙郴倪^程是慢鏡頭的,一個個的細節(jié)被抽換,路人只見一家家商鋪關門易主,不見文明易主的發(fā)令槍也早已打響。但李鴻章到的時候,劇本的結(jié)尾一條線索都沒有顯露,這里還是幻景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