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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世,自我離開克山上大學起,沒跟任何人講過。哥哥囑咐我找男友的時候,千萬不能把這事告訴對方,說男人都會忌諱。好像一個強奸犯的女兒,天生就失去了貞潔。
我憎恨生父,是他把母親和我推進深淵的。如果母親健在,我會鼓起勇氣,詳細問她案發(fā)時的情景。雖然暮色沉沉,月亮沒升起來,但那樣的時刻,天不會很黑,她應該依稀辨得人的形影,高矮胖瘦,臉部大致輪廓,說話的聲音,甚至口腔的氣味,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在網絡上游蕩,最常去的,就是各地的公安網。我去搜羅那些在年齡上可以做我父親的通緝犯照片,看我與他們是否有相像之處。有的時候,我看著他們,恍惚之中,竟忘了自己的模樣。我隨身攜帶的小鏡子,不像別的女孩是為了描眉涂唇,而是在比對通緝犯照片時,窺鏡自視,兩相對照。
我覺得強奸母親的人,離我們村子不會很遠,他應該是克山一帶的人,而且他親人的墳墓可能在東山崗,不然他干嗎鬼節(jié)那天出現(xiàn)在墳場?為此,我曾在大學暑假回鄉(xiāng)時,悄悄來到東山崗,像做田野調查的學者似的,將那片墳地墓碑上的名字,抄錄在筆記本上,逐一排查。我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那里埋的都是本村人。
沒有在墓碑上找到蛛絲馬跡,我又去了相鄰的三個村子,打聽那里是否有過強奸犯,結果也是令人失望。三個村子三十年來,只出過一個盜竊犯,罪犯比我還年輕。
有時夜里睡不著,我便胡思亂想,如果我真像村人說的那樣,是母親與鬼生的孩子,我便是半人半鬼了。我睡熟時,“鬼”的那一面會不會隱現(xiàn)?我會變成什么?一只火狐貍?一條青蛇?一個吃人的妖怪?凡是跟妖魔鬼怪搭得上邊的,我都會聯(lián)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在宋相奎那兒過夜,夢見自己變成一條大魚,遍體鱗片。醒來時我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問他:“我身上是不是長了鱗片?你仔細看看!”宋相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將赤條條的我攬入懷中,溫柔地說:“真滑溜,哪有鱗片。要是真有就好了,我還沒吃過這么大的魚呢?!笨晌疫€是恐慌,從他懷中掙脫,跑到洗手間的鏡子前,瞪大眼睛,反復地照。宋相奎的租屋雖然破舊,但洗手間比較奢侈,寬敞不說,還有扇向東的窗子。晨光將鏡子鍍上一層乳黃的光影,鏡中的我一派少女的姿態(tài),肌膚光潔,沒有瑕疵,可我卻覺得嘴里漫溢著腥氣,身后仿佛涌動著海的波濤,我落淚了。
我和齊德銘之間的那場沖突,傷透了感情,我們的關系從沸點降至冰點,不再聯(lián)系。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圣誕到新年的那一周,我深陷對他的思念之中。想著他帶著壽衣去蘭州,沒準遭遇了不測。我上網查詢齊德銘外出期間,蘭州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故,有什么人在其中喪生。排除了他客死他鄉(xiāng)的可能后,我把目標轉向哈爾濱,那些致人意外死亡的事件,全被我過濾一遍。我甚至給久不聯(lián)系的大學同學李玲打了電話,問皇山火葬場近期火化的名單中,有沒有個叫齊德銘的,因為李玲的父親是那兒的火化工。
如果你對分手了的男友依然牽腸掛肚,這只能說,他在你心底留下了愛的波濤。
這真讓人沮喪!
吉蓮娜察覺到我和男友之間出問題了,新年前夜,她給花盆松過土,帶著滿身香草氣息走進我臥室,說:“小娥,明天要是沒約會的話,下午三點一起到馬迭爾吃西餐好嗎?”
我說:“好的,我沒約會?!?/p>
其實我不喜歡吃西餐,價格貴不說,西餐太講究儀式了。一排排刀叉橫在面前,沒有木制和竹制的筷子來得親切。尤其是握著刀叉對付半生不熟的牛排時,看著盤底滲出的血跡,總覺得手里拿著的是手術刀,盤中鮮血淋漓的東西,則是被切割下來的壞掉的器官,讓人反胃。我喜歡的,還是那些價格實惠的中餐小店所做的家常菜。
新年的早晨,我先出了門,到附近小店吃了碗面,然后去花店給吉蓮娜買了一束火紅的康乃馨和一把鵝黃的洋桔梗。怕花凍著,我特意穿上肥大的花棉襖,將它們掖在胸間;又怕花兒脫落,在腰際束了條皮帶。
吉蓮娜見我出去一趟,回來后胸脯高了,肚腹大了,她瞪大了眼睛。當我解開紐扣,亮出鮮花時,吉蓮娜“啊”地叫了一聲,說:“懷春少女!”
除了鮮花,我還送她一副羊絨護膝,而她也為我備下了新年禮物:一條水紅色兔絨圍巾!她說這條圍巾配上我那件短款白毛衣,就是雪地紅梅!吉蓮娜做過音樂老師,也教過繪畫。繪畫和音樂,無疑是高山流水,千古知音。徜徉其間的吉蓮娜,被浸潤得就像一幅畫,一串音符。我告訴吉蓮娜,我還沒見過梅花呢,在克山,我見到最多的花兒,是野地的菊花和田間的土豆花。我說母親墳前的野菊花很繁盛,黃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吉蓮娜一邊插花,一邊問我母親是怎么死的,多少年了。我說我十二歲時母親就病死了,吉蓮娜“哦”了一聲,用手撫弄著洋桔梗柔軟的花朵,說:“那你有后媽了?”我點點頭,說娶了后媽的父親自盡了,后媽最終又嫁了人,做別人的后媽去了。吉蓮娜同情地看著我,嘆息一聲,說:“好花不常開呀——”怕惹我傷心吧,她講起二十多歲時,去蘇州看梅花的情景。說是三月的時令,哈爾濱還冰天雪地呢,那里已是春風拂動了。她在香雪海,恰逢一場雪,感覺老天嫌梅園不夠熱鬧,又撒下大朵大朵的白梅!香雪海的梅花中,最艷的是紅梅,像燈盞一樣;最優(yōu)雅的是紫梅,就像女人衣服上的盤扣;可最動人的,還是白梅。吉蓮娜說白梅是最接近神靈的花朵!她說康熙和乾隆多次下江南賞梅,在她想來,就是為了沾沾花朵的仙氣。吉蓮娜說起梅花,不知怎的眼角濕了。女人和花兒的故事,多半是凄婉的吧。記得我正想換個話題時,單位傳達室的老頭打來電話,說剛簽收了一個我的快遞包裹,喚我去取,我便及時離開了傷感著的吉蓮娜。
傷感是一種美,這樣的美應由它的主人獨享。
在這世上,我眼里的親人只有哥哥了。雖然我也有舅舅和姑姑,但他們都離我遠遠的。我每次回鄉(xiāng)給母親上墳,都住在哥哥家里。聽村人說,我一回去,姑姑便如臨大敵,關門閉戶,她養(yǎng)的雞鴨也跟著我受累,失去了在門外撒歡覓食的自由。姑姑對人說:“狗聞著骨頭味兒,哪會溜掉呢?!痹谒雭?,我只要推開那扇門,就會像癩皮狗一樣,住下不走。可她不知道,我最不愿意跨過那道門檻,它留給了我太多痛楚的回憶。
去單位的路上,我給哥哥打了個電話祝福新年,言語中他并沒有提及包裹,看來那是別人寄的。我和哥哥通話時,嫂嫂插問:“小娥,啥時給哥嫂把對象領回家啊?”我告訴她早呢。嫂嫂便小聲叮囑:“找男友,千萬不要說出你的身世,一定要記住啊,不能犯傻!”嫂嫂是個樸實賢惠的人,哥哥供我上大學,她從無怨言,令我尊敬。不過她的善意提醒,讓我有些掃興。走在洋溢著節(jié)日氣氛的街頭,好像頭頂烏云,分外壓抑。
我做夢也沒想到,包裹寄件人一欄,是陳二蛋的簽名!自火車站一別,我們再無聯(lián)系。我捧著包裹去辦公樓時,就像捧著一顆起死回生的心,有點慌神,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地址的?
新年放假三天,報社只有值班的人,一下子清靜起來。我把包裹放到辦公桌上,取出剪刀,迫不及待地打開。最先跳出來的是一包筍干,接著是一袋臘肉。我的心思不在吃上,我將包裹里的東西嘩啦一下倒出來,終于找到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很薄,沒有封口,我抽出信紙。它被包裹中的食品擠壓得皺皺巴巴的,面目蒼蒼。信沒有稱謂和落款,內容也簡短:“從大學同學那兒打聽到,你現(xiàn)在過得不錯,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也有男朋友了,真為你高興!我畢業(yè)后,在老家的鄉(xiāng)政府當干事。這個工作不累人,但累胃腸,我胖了二十斤,得了酒精肝!我結婚了,她是民辦教師,比我大兩歲,不漂亮,胖墩墩的,我家人喜歡她的溫順、能干、不多事。我們剛生了個閨女,還沒長牙呢。我媽還讓我們生,說家里沒男孩不行,看來我得超生了!去年我學會了吸煙,一天兩包!要孩子得戒煙,可我戒不了。晚上睡不著吸煙的時候,常想起你來。你胖點了嗎?頭發(fā)還愛開叉嗎?給你寄點我們這兒的土特產吧,你喜歡哪種,一定告訴我,我年年給你寄。還記得我哥哥大蛋嗎?他前年買彩票中了好幾十萬,一夜脫貧了!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多了。如果你來南方出差,一定到我這里走走,我會陪你?!标惗霸谛诺哪┪玻瑢懴铝怂氖謾C號碼。
讀完信,我才仔細看那些吃的東西。除了筍干和臘肉,還有紅姜、檳榔、綠茶、豆豉和蓮子,陳二蛋的家鄉(xiāng)氣息,浸潤在食品中,隱約可聞。我打開一包紅姜,撕下一條放進嘴里。紅姜初吃辛辣,細品甘甜。這五味雜陳的食品,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我試圖在腦海中勾勒發(fā)了福的陳二蛋的形影,卻無能為力。我知道他于我來說,就是腌漬了的紅姜,再也尋不到真味了。我將陳二蛋的信團了,投進紙簍,把臘肉、筍干和豆豉留下,準備送給黃薇娜,其余的劃拉到包裹中,打算跟吉蓮娜一起分享。
出了辦公樓,被冷風一吹,我忽然辛酸起來。新年的大街人來人往,張燈結彩,人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而我卻流下眼淚。我一手拎著包裹,一手擦淚,對自己說:“哭什么呀!”可是淚水不聽我的,簌簌滑落??磥碛械臅r候心和身是不在一起的。
怕吉蓮娜看出我哭過,我先到一家大型超市的洗手間洗了把臉,平靜一番,這才回去。正午時分了,吉蓮娜在她的屋子禱告。我把包裹拎進廚房,燒了壺水,冷卻幾分鐘后,打開陳二蛋寄來的綠茶,沏了一壺,然后又將紅姜和檳榔各取兩顆,放到碟中,一并端到鋼琴旁的小餐桌上。吉蓮娜午間禱告完,喜歡坐在這里喝杯茶。
這是我第一次為她準備茶點。
我回到臥室,復了幾條同事發(fā)來的新年祝福短信,說不出的疲憊,于是關掉手機,蒙頭大睡。我一會兒夢見一只氣球飛上天,把一朵彩云給擊碎了;一會兒夢見吉蓮娜栽種的香草,全都變成帶刺的仙人掌了;一會兒又夢見松花江漲水,哈爾濱成了澤國,我和吉蓮娜坐在屋頂?shù)却仍<從冉行盐业囊豢?,我正在夢中做糖醋魚柳,喚吉蓮娜來嘗。猛一眼看見她,心里念著的還是那道菜,迷迷瞪瞪地問她:“味道可以嗎?”
“不錯。”吉蓮娜說,“這時節(jié)沒有好的綠茶喝了,可這茶挺新鮮,姜也好,越嚼越有味。就是那種果干,有點吃不慣。”
我起身的一刻,回到現(xiàn)實中了,說:“那是檳榔,我也吃不慣?!?/p>
吉蓮娜叫醒我,是因為快到去馬迭爾吃飯的時候了,從我們住的地方去那兒,要步行十多分鐘。但吉蓮娜腿腳不好,加上天冷路滑,得按二十分鐘打算。還有,吉蓮娜出門注重儀表,她每天到樓下喝咖啡,穿扮都不馬虎,更何況去馬迭爾呢。
吉蓮娜命令我:“洗個臉,換上白毛衣,坐琴凳上去,我先打扮你?!?/p>
我答應著,洗完臉,換過衣服,乖乖坐到琴凳上。吉蓮娜捧著化妝盒過來,先給我涂了點香脂,然后淡淡地敷了層粉,淺淺地描了描眉,之后用梳子蘸著定型摩絲,三下兩下,便梳好了我的頭發(fā)。她把化妝盒放到琴蓋上,拿過水紅色兔絨圍巾,繞著脖頸松松一系,說了聲“好了”,喚我照照鏡子,而她打扮自己去了。
說真的,我不太相信七八分鐘的工夫,她這番輕描淡寫的化妝,會改換我的容顏。我在琴凳上呆坐半晌,才抬起頭照鏡子。
我驚呆了!我看見了自己的日出——我何曾這般鮮潤明媚過?那件不起眼的白毛衣,因為吉蓮娜送我的圍巾,猶如迎來了萬丈霞光,煥然生輝!我的發(fā)型疏朗又精致,面部化妝恰到好處。而我眼底的憂傷,為整個面部,平添了一種動人的氣質。我定睛看著自己,心境漸漸明朗起來。
原來女人的好打扮,是有效的解郁藥。
吉蓮娜打扮自己的時間很長,半小時后,她才款款走出。她一定從我的目光中看到了她驚人的美麗了,她的目光瞬間陶醉了,但說出的話卻是調侃的:“到底比不得年輕人,你們底子好,三五分鐘就打扮鮮亮了;我用了這么長時間,還是遮不住老太婆的模樣!”
吉蓮娜穿一條黑色毛呢直筒連身長裙,一字領的左側,別一枚碩大的雪花形態(tài)的水晶胸花,熠熠閃亮,好像她別著青春!平素她高綰發(fā)髻,那天卻編了條松松的辮子,垂在腦后,辮梢系著咖啡色緞帶。
她的臉打了濃重的粉底,眼瞼處的皺紋幾乎看不見了,睫毛精心卷過,動人地上翹著,將眼睛襯托得更為明凈,如兩塊溫潤透明的玉!
我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吉蓮娜:“您太美了!”
吉蓮娜用手拍打著我的背,熱情洋溢地說:“新年中的女人都是美人!”
如果說中央大街是哈爾濱的真身,那么馬迭爾就是這真身的魂靈。這座有百年歷史的旅館,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是這條街最時髦的建筑,可見真正的時髦是不懼時光的。這座建筑的立面,就是一幅氣勢非凡的山水畫:窗和出挑的陽臺是一沓沓的山,平臺下方的渦狀托石是山間飄浮的云朵,女兒墻是一條波光瀲滟的河,而穹頂則是一枚油綠的月亮。每次路過馬迭爾,我都要多看它一眼,好像它是我隔世的情人,有種說不出的心動。
我和吉蓮娜來到馬迭爾一樓的西餐廳時,日光已不強烈了。圣誕節(jié)剛剛過去,臨著中央大街的落地櫥窗里,還矗立著圣誕老人和雪橇的卡通模型。若在平時過了飯點,店里人會很少??墒切履甑臅r候,中央大街的每家餐館都成了布達拉宮前的轉經筒,永不停息地旋轉著。
吉蓮娜訂的是店里最好的位子,在西南角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長方形的餐臺上鋪著雪白的桌布,細頸小花瓶插著一枝紅玫瑰。吉蓮娜給我點的主菜是鵝肝,她的是黑椒牛排,配菜是蔬菜沙拉和酸黃瓜,還有一瓶意大利紅酒。她沒點紅菜湯,說是沒有她做得好。服務生將紅酒斟入高腳杯的時候,吉蓮娜嗅了嗅,由衷地贊嘆著:“真是貼心的味道啊——”酒在杯里醒了片刻,我們舉杯同賀新年!半杯酒落肚,吉蓮娜神情活躍起來,她指著對面的華梅西餐廳對我說,這店跟馬迭爾一樣,也是猶太人創(chuàng)辦的。華梅西餐廳過去叫“馬爾斯茶食店”,她小時候常來這兒買糖果。她說糖果師傅姓吳,他做的水果糖清涼芬芳,奶汁糖柔軟香甜,十分入口,可惜這手藝失傳了?!拔母铩睍r華梅的店名,被改作“反修飯店”,她點著自己的鼻子,自嘲地說:“反的就是這樣的鼻子!”我們同時笑起來。雖然她對華梅的追憶充滿感情,但她告訴我,她更愛馬迭爾,她年輕時曾在這兒跳過舞,這里的舞廳富麗堂皇,勝過當年聲名顯赫的新世界。說此話時,她的眼神無比溫柔。而我對這家旅館的了解,是它的創(chuàng)始人約瑟·開斯普的兒子——就讀于巴黎音樂學院鋼琴專業(yè)的西蒙·開斯普,在1933年暑期來哈爾濱看望父親時,遭到綁架,被綁匪割去耳朵,最終撕票。提起這段往事,吉蓮娜情緒立刻低落了,她說她母親熟悉約瑟·開斯普,他因為兒子的死,心都碎了,最終離開了這座令他起家,卻給他帶來無比傷痛的城市。
我很想問她,當年跟什么人在這兒跳舞,但直覺告訴我,問她的舞伴,等于問她的愛情和憂愁,是不能問的。
主菜上來后,天色暗淡了,餐廳的水晶吊燈亮了。吉蓮娜吃完牛排,用餐巾擦擦嘴,問我為什么最近不和男友聯(lián)系了。我沒有隱瞞她,告訴她我在齊德銘的旅行箱中,發(fā)現(xiàn)了避孕套和壽衣。
“他帶著壽衣旅行?”吉蓮娜瞪大眼睛,不相信地問。
我點點頭,告訴她自從見了那件壽衣,我老愛做噩夢。
吉蓮娜憐愛地看著我,朝我舉起酒杯。我們碰杯的一瞬,她輕聲說:“好男人是不該讓女人做噩夢的?!?/p>
這是她對我和齊德銘愛情的態(tài)度吧。
我們從馬迭爾回到家時,天已黑透了。吉蓮娜洗過臉,卸了妝,老態(tài)畢現(xiàn),疲憊不堪。
盡管如此,她還是開始了慣常的晚禱。我很舍不得地摘掉水紅色圍巾的時候,手機信息提示音響了,是齊德銘發(fā)來的短信:“晨起買花的是你嗎?提著包裹在寒風中流淚的是你嗎?跟一個洋老太去馬迭爾吃西餐的是你嗎?如果是你,請回話!”
我喜極而泣,但發(fā)出的短信卻是譴責:“你跟蹤我,卑鄙!”
“我跟蹤愛,高尚!”他立刻回復。
那行字在我眼里,就是新年的橄欖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