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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齊德銘重歸于好的時候,黃薇娜和丈夫分居了。
黃薇娜的丈夫林旭,是哈爾濱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的腦外科醫(yī)生。他個子高高,國字臉,濃眉,目光犀利,唇角柔和,看上去剛?cè)嵯酀?,一表人才。我剛到報社時,曾一度頭痛難忍,跑了兩家醫(yī)院都看不明白,黃薇娜便帶我去找她丈夫。很奇怪,一進那所醫(yī)院,握過林醫(yī)生的手,頭疼便緩解了。我跟黃薇娜開玩笑,說她丈夫的手是“止疼劑”,她得好生看著,不然會被患者給掠走。黃薇娜霸氣而甜蜜地說:“倒霉啊,這雙‘魔爪’,這輩子只能摧殘我一人了!”黃薇娜的自負,不是沒來由的。她大學時才貌出眾,愛慕者甚多,林旭是黃薇娜在追求者中,千挑萬選的白馬王子。
可是這個白馬王子,不安于馳騁在她的原野上了,他踏上了另一片碧青的草地,愛上了他的病人,一個比他小十一歲的,患有輕度癲癇的在藝術(shù)學院學畫的女孩。
黃薇娜怎么也想不通,林旭有姿色動人的妻子,有活潑可愛的兒子,竟會看上一個相貌平平的病人!當黃薇娜拿到私家偵探偷拍的丈夫和那女孩在一起的照片時,簡直氣瘋了!她在電話中對我發(fā)泄著:“那女孩比你都丑,瘦得跟流浪貓似的,林旭簡直瘋了!”
黃薇娜的可愛在于,她很少掩飾自己,當她說出那女孩比我還丑的話時,我在電話這端笑了一聲,說:“謝謝表揚——”黃薇娜聲嘶力竭地說:“趙小娥,我水深火熱了,你還跟我陰陽怪氣!”
我敲開黃薇娜的家門時,是正午時分。她穿一條紫色絲綢睡裙,醉眼蒙眬地開了門。我剛落座,她便“嘩”地把睡衣扯掉,微微側(cè)身,雙手松松地搭在胯部,擺出模特走秀的姿勢,說:“趙小娥,這樣的身體夠不夠美?”說真的,在公共浴池,我也見過不少女性裸體的身姿,可沒有一個人的裸體,是沒有缺陷的。黃薇娜卻不一樣,她脫掉睡衣的一瞬,暗淡的客廳驟然明亮了,黃薇娜就像一支蠟燭,光芒四射!
我感慨道:“世上有這么完美的軀體,我等就是殘次品了,怪不得不好嫁出去呢。林醫(yī)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p>
“這還生過孩子呢?!秉S薇娜炫耀完,穿上睡衣,點起一棵煙,不無得意地說,“為姑娘時,比現(xiàn)在強多了!不是我糟踐林旭,他第一次和我在一起,上來沒三分鐘就下去了,我的身體太惹火,一瞬間就把他引爆了!”
黃薇娜放肆地笑著,將那沓林旭出軌的照片撇給我,說:“看看這畜生,說是上夜班,其實都是和這小妖精泡在一起,你說她哪點比我好?”
那女孩看上去孱弱不堪,小眼睛小鼻子的,月牙形嘴,漆黑的長發(fā)自然披垂著,談不上漂亮,但有一股說不出的韻味,很抓人,我沒敢把直覺告訴黃薇娜。
“你打算怎么辦?”我問。
“林旭提出離婚,說是凈身出戶,只要兒子,他這不是做夢嗎!我怎么能讓兒子跟這么個小媽!她癲癇病發(fā)作時,萬一把我兒子掐死了怎么辦?”黃薇娜將抽了一半的煙掐滅,咳嗽起來。
“一般的男人離婚都不愿意要孩子,林旭能要林林,還算負責任的?!蔽艺f。
林林是黃薇娜和林旭的寶貝,剛上小學,他比同齡孩子個子矮,像個袖珍人似的,機靈頑皮,有點口吃。他叫我“娥姨”時,聽起來就是“哦呀”,十分有趣。
“那小妖精是個病秧子,不像能生養(yǎng)的,他們要林林,是要掠奪我的作品!再不,就是虛情假意要孩子,表示他們高尚,真要給他們,就找借口不要了,這種事情我聽得多了!”黃薇娜心緒煩亂,又點燃香煙。
我說:“林醫(yī)生不要房,不要車,放棄全部財產(chǎn),說明他對你還是有感情的?!?/p>
“他這是虧心!”黃薇娜狠吸了幾口煙,說,“再說了,他是他們醫(yī)院腦外科的臺柱子!知道樂隊的第一小提琴手吧?除了指揮,樂池中最牛的就是這位置的人了!林旭在醫(yī)院是第一把刀,相當于第一小提琴,他每天起碼主刀兩臺手術(shù)。腦外科的手術(shù),可不像割個扁桃腺切個闌尾那么簡單,患者家屬誰敢不塞大紅包?我也不瞞你,一般的小手術(shù),三五百的紅包就說得過去了,可在腦袋動刀子,患者家屬提心吊膽,總得給主刀的千八百的。他們醫(yī)院的腦外科因他紅火,我們家也因他紅火。如果不靠林旭的紅包,這房子和汽車,哪那么容易置辦起來?他凈身出戶,憑他的手藝,三五年就會翻身!我可不能把這雙金手,拱手讓給那小妖精!”
“這么說,這房子是患者的血換來的——”
我心里對自己說,突然感覺屋子灌滿了膿血,我的眼前紅光閃爍,鼻腔奇癢,胃液上泛,一陣干嘔。
黃薇娜盛怒之下,沒有察覺我的不適。
她告訴我,即便離婚,也不會輕易放過林旭。她要破壞他們同居:“反正在法律上他還是我丈夫,我知道他們的淫窩在哪兒,晚上他不回家,又沒夜班,我就去那里,跟他們一起睡!他們要是不開門,我就敲鑼!我爸當年在秧歌隊敲過鑼,他死后留下一面大銅鑼,得給它派上用場!”她的計劃是把他們搞得心力交瘁,聲名狼藉,讓他們自生厭惡,終止關(guān)系,等他回心轉(zhuǎn)意后,再一腳踹開他。
我說:“既然最終還是離婚,干嗎不一開始就放過他?”
“那豈不是便宜了他們!”黃薇娜說。
在我心目中,黃薇娜一直是特立獨行、大度從容的女人,沒想到她也這樣自私狹隘。
黃薇娜發(fā)泄過了,平靜了許多。她問我最近是不是有了新男友。我點點頭,問她怎么看出來的。黃薇娜鄙夷地說:“一個女人眼里有了柔情,能是什么?還不是因為那些敗類男人的點滴雨露!可你記住,這樣的雨露早晚有一天會消失,就像宋相奎對待你,就像林旭對待我!所以聰明的女人,一生都不會把自己交付給男人。女人是玫瑰,男人是蜜蜂,當他采完你的蜜,沒甜頭了,就會飛向另一枝玫瑰。在這點上,吉蓮娜是最聰明的女人,一生沒有真正的交付,一生也就沒有徹骨的傷害?!?/p>
那時我正跟齊德銘如膠似漆,黃薇娜的話,于我來說是刺耳的。我對她說,吉蓮娜在情感上也許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一張白紙,因為她新年請我去馬迭爾吃西餐時,一派少女打扮,還說當年曾在那兒跳過舞。
“跳舞?怎么我采訪她時,她從沒說過?”黃薇娜怔了一下,說,“難道她那天是懷想舊日戀人去了?”
“我覺得吉蓮娜一定有過刻骨銘心的愛?!?/p>
我說。
黃薇娜哼了一聲,將一個煙圈吐在我臉上,冷冷地說:“傻丫頭,那一定是沒有得到的愛!得到的,不會刻骨銘心?!?/p>
春節(jié)的腳步近了。我們報社的人,沒有喜歡春節(jié)值班的。但對我這種沒父母可奔的人來說,過年值班就是抬愛我了。如果你在煙花滿天的時刻,一個人孤獨地守歲,會覺得這世界的絢麗與你無關(guān),你是時光深淵中的棄子,倍覺凄涼;可你在工作崗位上忙著,年便好熬多了。
領(lǐng)導(dǎo)見我年年主動要求春節(jié)值班,特意準我春節(jié)前休假一周。
我臘月二十三趕回克山,給母親上墳。我們那兒的風俗,過了小年,就可上墳。哥哥陪著我去西崗的路上,遇見了開診所的老楊。這個繼母曾經(jīng)的情人,衣衫襤褸,扛著把鐵鍬,鬼一樣地游蕩在村口,見著我們就說:“高抬貴手呀,把我埋了吧!這世道就要沒太陽了,我怕黑呀,早點埋了我吧?!备绺缯f,老楊很倒霉,他兒子前年突發(fā)腦梗死了,兒媳當年就改嫁了;離異的女兒因為家庭不幸,染上毒品,被送進戒毒中心。兒子和女兒的孩子們,一下子失去了庇護,全由老楊看管。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老楊的診所跟著出了問題,一個在他那兒打了一周肌肉注射針的八歲男孩,突然間有一條腿不好使了,患兒的家屬帶孩子進省城醫(yī)院看病,診斷結(jié)果是注射不當致殘,屬于醫(yī)療事故,而老楊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他怕有牢獄之災(zāi),趕緊用錢私了,把家底賠掉不說,還背上了十多萬的外債,老楊至此崩潰了,出門時總是扛把鐵鍬,請求過路人把他埋了。哥哥說,這兩年繼母過得也不如意,秋天時還觍著臉回來找老相好的,誰料一進村就遇見了瘋癲的老楊!老楊一把白胡子亂飄著,扛著把鐵鍬,兩眼直勾勾地朝她走來,說:“姑娘心眼好,把我給埋了吧!埋了我你能交好運,田里的玉米都會長成金條!”撞見這一幕的村人回來說,繼母很失落,長嘆一聲,村子沒進,轉(zhuǎn)身走了。
繼母和她的情人這般下場,令我愉悅,盡管我知道這種快感有點邪惡。
帶著這種快感回到哈爾濱的我,精神抖擻。我在投入齊德銘的懷抱時,熱情似火。齊德銘開玩笑:“回了趟老家,怎么變得這么甜心了?”
我開玩笑說:“我老家是個甜菜坑,回到那兒,等于泡在蜜罐子里,想不甜都沒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