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齊德銘陪父親過的年，我是在報社值班室過的年。

吉蓮娜習(xí)慣了獨自守歲，她除夕夜不吃水餃，一壺茶，一碟果干，彈上一首鋼琴曲，便是迎新的儀式了。我問她除夕夜通常彈什么曲子，肖邦、莫扎特還是舒曼？吉蓮娜淡淡一笑，說：“指尖落到誰那兒，就是誰的曲子。”吉蓮娜鋼琴造詣深厚，崇拜猶太鋼琴家霍洛維茨。她從學(xué)校作為音樂教師退休后，曾開過鋼琴班。后來年紀大了，她說只給神彈奏了，不再用它謀生。

在南方，年是冬眠的熊，它一出洞，春天來了；可是在北國，年是蒼茫原野中奔跑的雪兔，要想它的毛發(fā)隨春風(fēng)而變色，還有待時日。

我以為黃薇娜和林醫(yī)生分居著，年過得一定不如意，誰知正月初七上班時，她容光煥發(fā)的。她說春節(jié)帶著兒子去了亞布力滑雪，小孩學(xué)東西就是快，林林三天就學(xué)會滑雪了！

我問她：“林醫(yī)生沒跟你們一起去？”

黃薇娜用玩笑的口吻說：“當然少不了他，不然大過年的，我還不得去人家的門口敲鑼呀！”

她的話讓我以為他們和好如初，危機已過。

黃薇娜說這次在亞布力，遇見了她的受訪者，一個猶太富商的后代。黃薇娜跟他聊起吉蓮娜時，意外得知日本占領(lǐng)東北時，吉蓮娜的繼父與日本人過往甚密，曾把她許配給一個日本軍官，吉蓮娜不從，精神失常過一段時日。看來吉蓮娜在情感上，的確有故事。

“難怪她現(xiàn)在的舉止也和常人不一樣?！蔽艺f。

我看過一個資料，說是日本侵占東北后，曾秘密推行過“河豚魚計劃”，允諾猶太人，賜予他們一方土地，復(fù)興猶太國。其實日本人的本意，是想吸納猶太資本，為他們在東北的軍事和工業(yè)建設(shè)投資。日本人喜食河豚魚，它劇毒，但美味，“河豚魚計劃”，意謂這是一項美妙而又危險的計劃。他們?yōu)榱嗽跂|北大地吃得更美，對猶太人采取親善政策。馬迭爾創(chuàng)始人的兒子遭到綁架，據(jù)說也與日本人有關(guān)。日本人想用極少的錢，買下“馬迭爾”這塊肥肉，而約瑟·開斯普并不買日本人的賬，他開出極高的賣價，給他們當頭一棒。約瑟·開斯普知道此舉會惹惱日本人，他一方面加強了自身的防護，帶保鏢出行；一方面把財產(chǎn)逐漸轉(zhuǎn)移到了擁有法國國籍的兒子名下，并在馬迭爾門前懸掛起紅白藍三色旗。惱羞成怒的日本人在老開斯普身上找不到機會下手，便指使匪徒，綁架了暑期來這里探望父親的小開斯普，釀成震驚世界的慘案。黃薇娜在談到這樁綁架案時，對老開斯普有不恭之言，說小開斯普被綁架之初，綁匪切下他的一只耳朵寄給老開斯普，說只要收到贖金，就放了他兒子?？墒抢祥_斯普討價還價，還說見不到兒子絕不付贖金，綁匪榨不出油水，一怒之下，將小開斯普殺害了。黃薇娜當時氣急地說：“要是林林遭綁架了，別說是錢，就是割我的肉，我都舍得！”她對馬迭爾沒好印象，稱它是“兇宅”。

吉蓮娜的繼父，是不是卷入了“河豚魚計劃”，而親近日本人的呢？一個日本軍官在那個年代，能喜歡上一個猶太女孩，讓我對這名軍官，有了無限的好奇。

猶太人的主要節(jié)日是逾越節(jié)，跟我們的春節(jié)一樣隆重。那年的逾越節(jié)在四月下旬。哈爾濱的采暖期結(jié)束了，大大小小的鍋爐停止排煙后，天空獲得了解放，藍天又回到了這座城市。草發(fā)芽了，迎春和桃花開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春光真好，它讓萬物復(fù)蘇，也讓我們遠離了冬日的煙塵。吉蓮娜在逾越節(jié)前一周，就開始做準備了。她叫來計時工，掃塵，洗窗簾被褥，擦門窗，給窗簾鉤換上銅質(zhì)的，屋子煥然一新，清爽至極。逾越節(jié)前一天，她買來羊骨，配上香草，在烤爐烤制，之后做白面薄餅。逾越節(jié)期間，她不吃發(fā)酵的食品，馬迭爾的面包在那七天里，她是不碰的。吉蓮娜說以前過逾越節(jié)，她是和老朋友在一起，后來這些人相繼離世，湊不齊人了。她憂傷地說：“活得長不好，你比別人要看到更多的死亡?！彼又洁?，“神怎么還不接我走？”我說：“這世界的災(zāi)難多了去了，神忙得顧不上你了?！奔從葒烂C地說：“死亡可不是災(zāi)難，是重生，是人生最大的喜悅?！?/p>

我并沒有說死亡是災(zāi)難，吉蓮娜誤會了我的話?？晌覐乃恼`會中，獲得了安慰。想著重生的母親再無屈辱，也許化作了一只鳥兒，正自由地飛翔在我看不到的天空中；也許化作了一條美麗的魚，風(fēng)雨都淋不濕她的心！我不愿母親復(fù)活為人，怕她再遭受塵世的苦難。

這年的四月下旬，為著一種新藥的推廣，齊德銘帶著壽衣又跑業(yè)務(wù)去了，這次他去的是江浙一帶。他不在哈爾濱，整個逾越節(jié)，我是和吉蓮娜一起度過的。

逾越節(jié)的早晨，吉蓮娜用搗碎的杜鵑花和繡球花的艷紅漿汁，代替羊血，涂抹在門框上。這種風(fēng)習(xí)，源于《圣經(jīng)》故事。以色列人在埃及備受奴役，欲脫離苦海，可是埃及法老百般阻撓。于是上帝通過先知摩西，降下多重災(zāi)害，蛙災(zāi)、畜災(zāi)、蠅災(zāi)、黑暗之災(zāi)，等等，埃及百姓飽嘗災(zāi)苦，可法老仍不為所動。這樣，上帝降下第十災(zāi)，擊殺埃及一切頭生的，無論人畜。為防止錯殺以色列人，上帝命令摩西諭示以色列人，在他巡游埃及的那天宰殺羊羔，將羊血涂抹在門框上，這樣上帝看到門框上的羊血，就會“逾越”過去，保全以色列人。以色列人逃離埃及時，匆忙中帶走了還沒有發(fā)酵的餅，為了紀念這個日子，他們這一天會吃羊骨和沒有發(fā)酵的餅。

吉蓮娜準備了豐盛的逾越節(jié)晚餐，她打電話約黃薇娜一同享用，黃薇娜問帶孩子過來行嗎？吉蓮娜說：“神喜歡孩子，來吧?！?/p>

黃薇娜非常細心，給吉蓮娜帶來了一盒杏仁餅，一罐意大利咖啡，和幾枝鵝黃的迎春。我問她花兒哪來的，她理直氣壯地說：“花店又不賣迎春，當然是偷的了！偷花和竊書一樣，不能算偷?！彼靡獾匦ζ饋?。

我們報社樓下的小花園，迎春開得火爆，可是上下班的人，朝九晚五，匆匆忙忙，沒誰賞花。黃薇娜說花兒開在這樣的地方，是開在寂寞里，可折下給喜歡它的人，卻是開在熱鬧里了。我也給吉蓮娜帶了花兒，雖說在花店買的，卻也別致。我讓花店的師傅，用藤條編成一個六角星，插滿小朵的黃玫瑰，再點綴一些銀白的滿天星。這顆用鮮花組成的六芒星，芳香四溢，熠熠閃光，吉蓮娜愛極了，捧著它去了禱告間，奉獻給神。

吉蓮娜平素是俯就在鋼琴旁的小餐桌用餐的，可一旦來了客人，這桌就局促了。她將廚房角落的白橡木折疊桌搬出。自從老友相繼離世，無人來陪她過逾越節(jié)，折疊桌已多年不用了，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吉蓮娜為它除過塵后，將一塊白底粉花的臺布鋪上，又將迎春插在一只方形青花瓷瓶中，擺上餐桌，它立刻就變了一副臉孔，春意盎然了。吉蓮娜失神地看著迎春，嘆息一聲，說它們開得像極了她在蘇州看過的蠟梅，艷而不俗，只是沒有蠟梅那股子幽香。

黃薇娜立刻追問：“您是哪一年去的那兒？”

吉蓮娜悵然若失地說：“六十年前了?！?/p>

“您是和父母一起去的？”黃薇娜又問。

“我自己?！奔從日f，“就想一個人看看花兒。”

花兒也勾起了黃薇娜的往事，她說：“我父親肺癌晚期時，最想看牡丹了，我陪他去了菏澤。他看了三天的牡丹后，說是可以回家了。在回來的飛機上，他抓著我的手說，牡丹是花魁了，可這么艷麗的花兒，還不是說敗就敗了，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在那之前他非?？謶炙劳?，可看過牡丹，他覺得死亡沒什么可怕的了。我感謝牡丹，是它讓他走得安詳?！?/p>

我不愿黃薇娜在逾越節(jié)時陷入傷感的情境，連忙吩咐她和林林去露臺拿折疊椅，而我?guī)椭從龋瑢⒊允骋粯訕拥貜膹N房端上餐桌。餐桌擺在客廳中央，它的上面，是一盞低垂的六角形彩繪玻璃燈。五彩的光影照著餐桌上的花兒，照著蔬菜和羊骨，繽紛奪目。入座前，吉蓮娜先去禱告一番，然后喚每個人洗一下手，逾越節(jié)的晚餐開始了。我們每人先喝了一杯紅葡萄酒，然后吃用鹽水浸過的蔬菜、剝了皮的白水煮雞蛋、未經(jīng)發(fā)酵的餅和羊骨。吉蓮娜特意為林林榨了一杯梨汁，做了蘋果餡餅。三杯酒后，吉蓮娜給林林講逾越節(jié)的故事，當她說到摩西帶領(lǐng)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走至紅海，舉起手杖，使紅海分出一條路，讓以色列人順利渡過紅海，而讓埃及法老的追兵淹死在海中時，林林睜大了眼睛，問：“摩西是誰？他的手杖這么牛逼啊，趕得上孫悟空的金箍棒了！”

黃薇娜呵斥林林不許說臟話，吉蓮娜倒不介意，她夾了一個蘋果餡餅給林林，說：“摩西是神啊?！?/p>

林林問：“他還活著嗎？”

吉蓮娜答：“神是不死的?！?/p>

林林又問：“你見過他嗎？”

吉蓮娜微微搖著頭，溫柔地說：“我每天都盼著他來。”

林林頗為同情地說：“摩西總也不死，我猜他早就白了毛了，走不動路了，見他肯定挺費勁?！?/p>

黃薇娜正飲著酒，林林的話令她笑噴，一口紅酒濺到我身上，我的白毛衣，剎那間開出了紅梅。

那晚我們喝了不少紅酒。吉蓮娜講了很多關(guān)于猶太節(jié)日的故事，除了逾越節(jié)，還有五旬節(jié)和住棚節(jié)。她說從前過住棚節(jié)，一家人會在松花江畔的草地上，用柳樹枝條搭起棚屋，帶來經(jīng)書和豐收的瓜果，住上七天。住棚節(jié)通常在十月，有時趕在月初，陽光還很燦爛，有時趕在月尾，雪花便飄來了。傳說住棚節(jié)期間，《圣經(jīng)》記載的七個英雄，分別會在七天里來到棚屋，所以天再涼，婦孺可回家住，男主人卻是要守在棚里的。林林問那七個英雄中，有沒有武松。我們集體搖頭，林林很失望，說他吃飽了，下了桌，去露臺看街景去了。

吉蓮娜喝了酒，卻毫無醉態(tài)，思維敏捷。黃薇娜幾次試圖把話題引入她的私生活，都遭到她溫柔的抵抗。比如黃薇娜問她當年日本人主要住在哪片街區(qū)，吉蓮娜淡淡地說，就是這一帶啊。再問她那個年代的帥男是什么標準，吉蓮娜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黃薇娜說，你愛上哪個男人，哪個男人就是帥的，哪會有統(tǒng)一的標準呢。黃薇娜再問像她這樣不結(jié)婚的女人，當年會不會遭歧視。吉蓮娜意味深長地說：“只要你不歧視自己，就是全世界都歧視你，又怎么著？”

她的話讓我和黃薇娜都聯(lián)想到猶太人離散的命運，我們面面相覷，知道該是結(jié)束晚餐的時候了。

黃薇娜離開時有點失落，我送他們母子下樓時，她嘆了口氣說：“一部傳奇擺在你面前，你卻不能翻閱，唉！”

我說：“這部傳奇的作者屬于她，她有權(quán)利不讓它流傳?！?/p>

我越來越喜歡吉蓮娜了。

五一長假的前夜，齊德銘回來了。他從溫州機場起飛前給我打電話，希望晚上回來時，能在中山花園的家中見到我。我揶揄他：“你是想見到飯吧？”齊德銘笑了，說：“知我者趙小娥也。”想著他的旅行箱里裝著壽衣，我特別向他祝福了平安。

我去家樂福超市為與齊德銘小別相聚的晚餐采買時，在賣副食的冷柜前遇見了宋相奎。他胡子拉碴，臉色灰黃，瘦了一大圈，見了我后，提著購物籃的手微微發(fā)抖。購物籃里有一包紅棗、一盒草莓，還有一只冰凍的白條雞。我們都有點尷尬，躲閃著對方的目光，不知該怎樣打招呼。最后還是我先張口的：“買菜?。俊彼麘?yīng)了句：“啊，買菜。”我問：“柳琴好嗎？”他停頓了一刻，說：“她懷孕了?！蔽艺f：“祝賀你快當爸爸了?！彼蜗嗫难劾锊]有喜悅，他說：“小娥，其實我一直想給你打電話的，想跟你說說話，今天真巧，能不能給我半小時，我在樓下必勝客等你，喝杯咖啡？”我看了看表，說：“今天來不及了，我男友從外地回來，快下飛機了，我得趕回去做飯?！彼蜗嗫鼈械卣f：“怪不得你變漂亮了，我該猜到是有男友了?！彼f了聲對不起，匆匆與我告別。

從家樂?；氐烬R德銘那兒，天已黑了。我剛將飯菜做好，電話響了，齊德銘說他已經(jīng)落地，不過正值下班高峰，進城車輛擁堵，大概五十分鐘才能到家，叫我不要著急。我拖地板的時候，想著宋相奎那張憔悴的臉，為他不安。我扔下拖把，給他發(fā)了條短信，問他是否方便說話，宋相奎立刻把電話打過來，說他正一個人在酒館里。我問他想跟我說什么。宋相奎說，他和他母親，擔(dān)心柳琴生的孩子會是啞巴，快崩潰了。他說咨詢過醫(yī)生，這種先天性聾啞女與正常人所生的孩子，確實有可能是聾啞兒。宋相奎說他運氣差，買彩票連五塊錢都沒中過，如果孩子出生后跟柳琴一樣，他母親一定得瘋了。家里如果有兩個聾啞人，一個瘋子，再加上他那個娶不上媳婦的殘疾哥哥，他肯定也得瘋。他想讓柳琴終止妊娠，可她態(tài)度堅決，一定要生下孩子。宋相奎說他每天服用安眠藥，還是睡不著覺。他懷念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懷念我們之間的爭吵，那一切都變成愉快的回憶了。宋相奎如此舊情難忘，我便有勇氣把心底一直存的疑問拋出來：“說句實話，你跟我分手，與柳琴的房子還是有關(guān)吧？”我知道這樣問他，等于扇他巴掌。宋相奎沉默了一刻，突然咆哮道：“趙小娥，像我們這種從農(nóng)村出來的人，沒有背景，沒有金錢，又沒有過人的本領(lǐng)，在這個年代，真不該選擇在大城市生活！我們何苦活得這么累！”宋相奎罵了句臟話，掛斷電話。他的話，等于間接回答了我的問題。我呆坐良久，字斟句酌，給他發(fā)了條安慰短信：“別懼怕孩子會是聾啞人，每一個孩子都是上帝送來的天使！一個人只要內(nèi)心快樂，即便活在沒有聲音沒有語言的世界里，也是美好的?！蔽抑肋@句話其實很虛偽，很空洞，宋相奎沒有回復(fù)——當然不會回復(fù)了。

那晚齊德銘一進家，洗了把臉，便迫不及待打開旅行箱，說：“趙小娥，表揚我一下吧，你看看，因為想著你，我?guī)У陌踩走@次一只沒用！”

我說：“我不怕你用安全套，怕你用的是壽衣！”

齊德銘顫聲叫著：“小娥——”將我緊緊抱在懷里，哭了。陳二蛋之后，這是我第二次，在男人懷里，被他的淚水打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