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所知道的康橋

鶴引詩情入碧霄 作者:徐志摩 著


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p>

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

你在這世界上

寂寞時便不寂寞,

窮困時不窮困,

苦惱時有安慰,

挫折時有鼓勵,

軟弱時有督責,

迷失時有南針。

我所知道的康橋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盧梭。盧梭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zhàn)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盧梭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 的fellow,這來他的fellowship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后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愿。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xiàn)代聚餐談話》(A Mo 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后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里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xiāng)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騎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禈虻纳?,可以說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fā)現(xiàn)”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xiàn)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fā)現(xiàn)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fā)現(xiàn)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fā)現(xiàn)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xiāng)都沒有什么了解??禈蛭乙闶怯邢喈斀磺榈模俅卧S只有新認識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fā)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xiàn)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jié)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后有興會時再補。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qū)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里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yōu)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流,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筑。從上面下來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流連的一節(jié)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筑,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筑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只有蕭班(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椈樹蔭下眺望,右側面,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艷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頭。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渙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遣豢尚诺牧岘嚨姆酵?,誰說這不是圣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那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圣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后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清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zhèn)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huán)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踩平了,現(xiàn)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并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huán)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著細紋的波粼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闌與闌節(jié)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夸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汩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xiàn)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愿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艷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夷菚r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shù)一數(shù)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絲似輕妙的情景: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四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shù)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椈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云,有時反仆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艄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嘗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皺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悠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遛遛吧!”我哪里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tài):捻起一根竟像沒有分量的長竿,只輕輕的,不經心的往波心里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只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著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彩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里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l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匆娙~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云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絕不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xù)的滋養(yǎng)。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里?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y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幾個滾,到海水里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松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里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棱棱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按?!”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里回響。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里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云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縵爛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游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里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里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里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xiāng)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里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xiāng)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嘗新。你如愛酒,這鄉(xiāng)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瓗б痪頃?,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lián)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后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艷紅的罌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云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xiāng)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xiàn)!

翡冷翠山居閑話

在這里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它是從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帶來一股幽遠的淡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凈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tài);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艷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tài);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它模樣不佳,它們是頂可愛的好友,它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們執(zhí)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xiāng)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淺水里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它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它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它的姿態(tài)是自然的,它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游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里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它們迂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贊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里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并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游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么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yōu)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云彩里、山勢與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里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备璧抡f。在他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并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里與普陀山,萊茵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它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它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fā)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fā),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tài),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合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它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囅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里的秋蟬在紡紗似的綞引它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huán)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沙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于浩渺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是他愛自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fā)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沖動:不可測,不可節(jié),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斗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斗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zhàn)陣中,呼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里命定的悲??;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丁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燼與殘灰,在未滅的余溫里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里,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huán)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shù)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云與朝露的風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xiàn)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shù)不相連續(xù)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丑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蔽覀兲盐骱蠢硐牖恕O奶煲闶俏骱鈯y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里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艷,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那樣不是現(xiàn)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面我回頭就逃!什么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yǎng)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里裊裊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渾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yǎng)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哪樣是內情:有說養(yǎng)魚干脆是官家謀利,放著偌大一個魚沼,養(yǎng)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xiàn)成的;有說養(yǎng)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yōu)橐訅刍蚴乔笞踊蚴乔筘斣疵?,特為從別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里的,而且現(xiàn)在打魚當官是不準。不論怎么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干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松,天天大太陽,夜夜?jié)M天星,節(jié)節(jié)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洼淺水用不到幾個鐘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么,四面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發(fā)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游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發(fā)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里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乎乎的。還有湖里的蚊蟲!簡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鴨子!你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淡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臺,幾棵楊柳,幾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著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占,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沖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閑談著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面上翻響的幽樂,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爺?shù)钠痛谌叩娜岵ɡ锱d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臺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鶯。西湖,西湖,還有什么可留戀的!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p>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酒館著實鬧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扇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著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fā)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莼萊,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闌干上從堤邊楊柳蔭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shù)难笫介T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地擠著,堂倌也換了,穿上西仔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么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發(fā)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制造丑惡的精神?!惫植贿^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xiàn)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后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只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殺風景的事業(yè)。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著山勢回環(huán)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不愿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只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墻,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jié)。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么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杭州人真會說話?。?,事也會做,近年來就“事業(yè)”方面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yè),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yè)。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里,他們的腦子里平常想些什么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只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shù)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開鋪子的老班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漢去替她涂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殺風景又殺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那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只當?shù)孟x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搭什么臭紳士的架子,挑什么夠美不夠美的鳥眼?

“迎上前去”

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

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準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鼓勵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著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里,他再來發(fā)現(xiàn)他更偉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一個。

只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著有腳步聲,他以為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志氣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y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

我們在這生命里到處碰頭失望,連續(xù)遭逢“幻滅”頭頂只見烏云,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著,“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材!”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尸,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著掙扎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架,有幾個人抗得起來?

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擔負,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類心靈的歷史里能有幾個天成的孟賁烏育?在思想可怕的戰(zhàn)場上我們就只有數(shù)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尸體。

我不敢非分的自夸;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卻不能制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xiàn)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來,血液里激出來,性靈里跳出來,生命里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它要,是我的懦怯;它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面,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著我對這時代挑戰(zhàn)。

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了,我們是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著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象力細致如史魏夫脫(Dean Swift)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著他們的尖喙在泥土里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發(fā)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故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孤陋,但我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并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敬他們,只是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艷羨的看他們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戲,十來首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罷了。

科學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說不明白,我要是不預備就去考中學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認識幾顆大星,地上幾棵大樹!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從先生那里學來的,十幾年學校教育給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實在想不起,說不上,我記得的只是幾個教授可笑的嘴臉與課堂里強烈的催眠的空氣。

我人事的經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我不曾做過工,我不曾嘗味過生活的艱難,我不曾打過仗,不曾坐過監(jiān),不曾進過什么秘密黨,不曾殺過人,不曾做過買賣,發(fā)過一個大的財。

所以你看,我只是個極平常的人,沒有出人頭地的學問,更沒有非常的經驗,但同時我自信我也有我與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沒籠頭的野馬,我從來不曾站定過。我人是在這社會里活著,我卻不是這社會里的一個,像是有離魂病似的,我這軀殼的動靜是一件事,我那夢魂的去處又是一件事。我是一個傻子:我曾經妄想在這流動的生里發(fā)現(xiàn)一些不變的價值,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在我這靈魂的冒險是生命核心里的意義;我永遠在無形的經驗的巉巖上爬著。

冒險——痛苦——失敗——失望,是跟著來的,存心冒險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卻不是絕望,這分別很大。我是曾經遭受失望的打擊,我的頭是流著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我的血液。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最不可救藥的墮落,同時卻繼續(xù)軀殼的存在。在我,單這開口說話,提筆寫字的事實,就表示背后有一個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沒破綻的信仰,否則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辦什么報刊?

但這并不是說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創(chuàng)。我決不是那童性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來指著黑影說這是陽光,指著云霧說這是青天,指著分明的惡說這是善;我并不否認黑影、云霧和惡,我只是不懷疑陽光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這正應得加倍的激動我們尋求光明的決心。前幾天我覺著異常懊喪的時候無意中翻著尼采的一句話,極簡單的幾個字即涵有無窮的意義與強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縱橫與山川的經緯,在無聲中暗示你人生的奧義,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The sufferer has no ri ght to pessimism),我那時感受一種異樣的驚心,一種異樣的徹悟: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到最后那時辰見我的真,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所以我這次從南邊回來,決意改變我對人生的態(tài)度,我寫信給朋友說這來要來認真做一點“人的事業(yè)”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份;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這“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yè)”,是一個思想的大轉變。因為先前我對這人生只是不調和不承認的態(tài)度,因此我與這現(xiàn)世界并沒有什么相互的關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責備我,我也不來批評它。但這來我決心做人的宣言卻就把我放進了一個有關系、負責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張著眼睛做夢,從今起得把現(xiàn)實當現(xiàn)實看:我要來察看,我要來檢查,我要來清除,我要來顛撲,我要來挑戰(zhàn),我要來破壞。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對我自己給一個相當?shù)拇鸢?。人生究竟是什么?為什么這形形色色的、紛擾不清的現(xiàn)象——宗教,政治,社會,道德,藝術,男女,經濟?我來是來了,可還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地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個清切再來說話,我不敢保證我的話一定在行,我敢擔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實。我前面說過我的學識是極淺陋的,但我卻并不因此自餒,有時學問是一種束縛,知識是一層障礙,我只要能信得過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話說;至于我說的話有沒有人聽,有沒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著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誰知道一個人有沒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從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個消息是活動,第二個消息是搏斗,第三個消息是決定;思想也是的,活動的下文就是搏斗。搏斗就包含一個搏斗的對象,許是人,許是問題,許是現(xiàn)象,許是思想本體。一個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尋著一個相當?shù)臄呈?,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個可以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對象?!肮羰俏业谋拘?,”一個哲學家說,“要與你的對手相當——這是一個正直的決斗的第一個條件。你心存鄙夷的時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風,你認定對手無能的時候你不應當搏斗。我的戰(zhàn)略可以約成四個原則:第一,我專打正占勝利的對象——在必要時我暫緩我的攻擊,等他勝利了再開手;第二,我專打沒有人打的對象,我這邊不會有助手,我單獨的站定一邊——在這搏斗中我難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遠不來對人的攻擊——在必要時我只拿一個人格當顯微鏡用,借它來顯出某種普遍的,但卻隱遁不易蹤跡的惡性;第四,我攻擊某事物的動機,不包含私人嫌隙的關系,在我攻擊是一個善意的,而且在某種情況下,感恩的憑證?!?/p>

這位哲學家的戰(zhàn)略,我現(xiàn)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戰(zhàn)略,我盼望我將來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預定的規(guī)律,萬一疏忽時我懇求你們隨時提醒。我現(xiàn)在戴我的手套去!

自剖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我作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云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涌,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么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地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第二)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么的拘縶。動的現(xiàn)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了神仙宮闕——什么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xiàn)在不同了,陽光只是陽光,流波只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只似巖石上的藤蘿,貼著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姿態(tài)是倔犟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xiàn)在這泉眼,如其還在,仿佛是叫一塊石板不留余隙的給鎮(zhèn)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么也掀不動,怎么也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沒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里有這樣半嘲諷、半吊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并不曾經受什么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xiàn)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順了的。那么為什么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啊!我那時還不是一只初長毛角的野鹿?什么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么香味不奮興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游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哪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xiàn)!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閑暇的假期中采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支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貋?,正如巖洞里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沈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系。我到京幾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fā)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只有滿城黃墻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發(fā)現(xiàn),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里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脰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tài)作用的社會里,什么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xiàn)象。自從內戰(zhàn)糾結以來,在受戰(zhàn)禍的區(qū)域內,哪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奸污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面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艷的怨毒。再說哪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著Martyrs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只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涂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zhàn)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仿佛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后,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只覺著煩,只覺著悶,感想來時只是破碎,筆頭只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里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內心的枯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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