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躬耕田壟

陶淵明 謝靈運 鮑照詩文選評 作者:曹明綱 撰


二、躬耕田壟

大約在三十七八歲時,經(jīng)過長期矛盾的抉擇,陶淵明終于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那就是從此永遠告別仕途,完全走上歸耕田園的道路。在后來的二十多年中,盡管有人多次勸他出去做官,艱辛的農(nóng)耕生活有時甚至讓他飽受饑寒交迫之苦,但他始終初心不變,沒有向生活和命運低頭,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

在隱居家鄉(xiāng)柴桑的初期,正值壯年的詩人雖然經(jīng)歷過像失火遷居一類生活變故,體驗著一年四季天氣和莊稼給農(nóng)人帶來的喜怒哀樂,可總體狀況還基本能維持溫飽,既有日出月入的辛勞,也有讀書撫琴的閑逸。在這段相對平穩(wěn)的歲月里,他一方面在與身邊景物諸如望中的南山、東籬的秋菊、庭園內(nèi)的青松和晚風中的飛鳥等進行無言的交流中,時時獲取對自然之道的領(lǐng)悟;另一方面也在與家人的團聚、鄰人的交往中,處處感受到可與偽詐世風相對抗的真誠淳樸。正是這種來自自然和人生的雙重作用,使詩人不僅堅定了自己的生活信念,同時也孕育并形成了自己委運自然的人生觀,催化了一大批以此為思想內(nèi)核的描寫田園風光、四季勞作和人際交往的詩文佳作,并由此完成了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隱逸詩人獨特人格的冶煉和鍛鑄。

可以說辭官歸田的頭十幾年是詩人創(chuàng)作最為豐厚、特色最為鮮明的時期。在他先后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詩文名篇如《歸田園居五首》、《移居二首》、《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閑情賦》、《飲酒二十首》等作中,人們既能欣賞到“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的山鄉(xiāng)景色,又能感受“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的農(nóng)家情趣。當然,其間又不乏“晨興理荒穢,待月荷鋤歸”、“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的生活艱辛。至于諸如“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欣喜,對理想中美人連發(fā)十愿的執(zhí)著追求,贊嘆夸父追日、精衛(wèi)填海、刑天舞干戚、荊軻刺秦王等壯舉,以及“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的疏狂,無不暢開胸懷,坦陳曲衷,讓人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敢恨敢愛的鮮活人生。因此,讀這一時期陶淵明的詩文,是深入了解其人的關(guān)鍵。

歸園田居五首(選三)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畝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1. 適:適應、投合。俗韻:世俗的情趣。
  2. 塵網(wǎng):指官場仕途。語出東方朔《與友人書》。
  3. 三十年:“三”當為“已”字之誤,指淵明初為江州祭酒(396)至辭彭澤令歸田(405)之時。
  4. 羈鳥:籠中之鳥。羈,受束縛。
  5. 守拙:與取巧相對,言保持淳樸的本性。
  6. 曖曖:昏暗貌。
  7. 依依:隱約可辨貌。墟里:村落。
  8. 狗吠二句:語本漢樂府《古雞鳴行》。
  9. 樊籠:關(guān)鳥獸的籠子,喻指仕宦。

這組詩共五首,與《歸去來兮辭》作于同時或稍后,因此意脈前后聯(lián)貫相通。尤其是這第一首,前八句幾乎全是辭中所謂“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和“覺今是而昨非”的翻版。其中把出仕稱作“適俗韻”和“誤落塵網(wǎng)”,悔悟之意非常明顯;而性愛丘山、鳥戀舊林、魚思故淵的比喻,又將自己的秉性氣質(zhì)表示得十分清楚。尤其是“守拙歸園田”五字,明確揭出組詩所要抒寫的內(nèi)容,具有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與《歸去來兮辭》對歸隱的激情渲泄不同,組詩偏重于對歸隱后現(xiàn)實生活情形的客觀描寫,這在第一首詩的后十二句中,即有明確的反映。其中“方宅”四句寫居住環(huán)境:宅旁有田,屋后榆柳成蔭,堂前桃李羅列;“曖曖”四句寫四周景色,前兩句為眼見,后兩句系耳聞,不僅形象,而且典型,深為后人賞嘆;末四句則由外界的潔凈無塵、安閑自適,進而為內(nèi)心的恬靜淡泊,這又是由內(nèi)外交感所產(chǎn)生的最高境界。詩人一直祈求的歸樸返真的人生真諦,在這里得到了最理想的表現(xiàn)。后來他又在晚年把詩中所描寫的景色,具體想象演化為桃花源式的仙境,令古往今來的讀者對之都羨慕不已。

此詩極為后人推崇。方東樹稱其“縱橫浩蕩,汪茫溢滿,而元氣磅礴,大含細入,精氣入而粗穢除,奄有漢魏,包孕眾勝,后來唯杜公有之”。又說“少無”八句“當一篇大序文,而氣勢浩邁,跌宕飛動,頓挫沉郁”;“羈鳥”二句“于大氣馳縱之中,回鞭亸鞚,顧盼回旋”;“方宅”十句“筆勢騫舉,情景即目,得一幅畫意”(《昭昧詹言》)。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1. 罕:稀少。人事:指交往應酬。
  2. 輪鞅:代指車馬。鞅,馬頸上的皮帶。
  3. 荊扉:用柴草編織的門窗。
  4. 墟曲:鄉(xiāng)村。
  5. 披:撥開。
  6. 霰(xiàn):小雪珠。

從官場人事的煩雜中解脫出來,詩人對生活的第一感覺是由鬧而靜,由矯情屈行到坦誠無飾。這是組詩中的第二首,繼前篇描寫環(huán)境與心情之后,著重抒發(fā)了鄉(xiāng)居生活的寧靜和淳樸。身處偏僻的野外窮巷,遠離了塵世人往車來的喧鬧繁雜;白天掩了柴草編成的院門,在空空的屋中連思想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凈化。如果說詩的前四句立足于居住的清靜,那么中四句則突出了交往的單純。你看他時常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中,撥開叢生的雜草與鄰人往來;見面后不說別的,只講些地里桑麻生長的情況。由此可見詩人這時已完全融入了普通的村民之中,與他們有了共同關(guān)心的話題。這還不算,最后四句先寫農(nóng)事之喜:桑麻漸漸長大,土地逐日開墾,辛勤的勞動得到了預期的回報;后寫農(nóng)事之憂:經(jīng)常擔心天氣會突然變冷,地里的莊稼會同草叢一樣枯萎零落。由此更突出了詩人不僅形跡、話題已與村民相同,而且連思想感情也完全與他們相通,相互間不存在任何隔閡。而詩的純真,詩的樸實,都已不求自至了。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1. 興:起身。荒穢:指田里的野草。
  2. 但:只要。

這是組詩中的第三首,攝取的是一個生活片斷。詩的前二句寫實,含有初操農(nóng)務(wù)不善經(jīng)營之意;但又暗用漢人楊惲“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漢書》本傳)典,寄托情懷?!俺颗d”二句接寫一天中早出晚歸,鋤草理荒。既有耕作時的辛苦勞累,又有勞動后的輕松愉快。其中后句尤有詩情畫意。以下二句仍寫歸途,道狹草長,夕露沾衣,鄉(xiāng)間夜行之景歷歷在目。最后以“頂針格”緊接,表示出身體受累并不足慮、只要不違背意愿就行的豁達,不禁使人由此看到了詩人坦蕩的胸襟和不被儒家鄙視體力勞動傳統(tǒng)觀念束縛的卓越見識。全詩有景,有味,更有意,所以宋代大詩人蘇軾曾與友人共讀此詩,“相與太息”,而“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東坡題跋》),淵明獨能拔萃其中,實屬難能可貴。陶詩之不可及,原本其人品之不可及,于此愈信。至其行文章法,又恰如方東樹《昭昧詹言》所說:“此又就第二首(即上選“野外罕人事”)繼續(xù)而詳言之。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氣,自然懸象著明。末二句換意。古人之妙,只是能繼能續(xù),能逆能倒找,能回曲頓挫,從無平鋪直衍?!?/p>

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選二)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1. 孟夏:初夏,即農(nóng)歷四月。
  2. 扶疏:枝葉繁盛貌。
  3. 深轍:重車留下的深印。此指顯貴所乘大車。
  4. 周王傳:指記載周穆王駕八駿西征事的《穆天子傳》。
  5. 流觀:即瀏覽,不經(jīng)意的閱讀。山海圖:即《山海經(jīng)圖》。《山海經(jīng)》是一部古代地理書,今本十八篇,作者非一人。其成書于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內(nèi)容多為傳說中的地理知識和遠古神話,并配有大量插圖。
  6. 宇宙:指上下四方的空間和古往今來的時間。

詩人辭官歸隱后,一直過著亦耕亦讀的鄉(xiāng)居生活。這一組十三首詩,就是他讀《山海經(jīng)》時陸續(xù)寫下的感想。作為第一首序詩,詩人在這里先交待了讀書的季節(jié)和環(huán)境。初夏時分,春花相繼凋落,青草綠葉更加茂盛,在眾鳥啁啾的樹木掩映下,坐落著詩人居住的小屋。詩的前四句記時寫景,樸實自然?!凹雀彼木浣訑⑷耸?,農(nóng)耕既畢,抽閑讀書;不交富貴,還召故人。生活平靜,卻不乏樂趣?!皻g然”四句寫以春酒時鮮待客,并有微雨好風前來助興,彼此交往相得甚歡。最后四句入題,點出所讀書名,總寫馳心宇宙,其樂無窮。其中“泛覽”、“流觀”即《五柳先生傳》中所謂“好讀書,不求甚解”之意。用現(xiàn)代語來說,就是輕松、愉快地閱讀。當然,“樂”這一全詩的結(jié)穴,不僅僅是指讀書所能獲取的愉悅,同時也當涵蓋了以上所言的良辰、美景和賞心、樂事四者。這正是詩人孜孜以求的自然環(huán)境、自然生活方式、自然情趣和諧統(tǒng)一的集中體現(xiàn)。而溫汝能《陶詩匯評》曾說“此篇是陶淵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謂不見斧鑿痕也。大約詩之妙,以自然為造極。陶詩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議,神妙極矣”,又是從藝術(shù)上指出它的精湛造詣。殊不知其思想內(nèi)涵實為藝術(shù)形式之本之根,兩者宜其相得而益彰。

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


  1. 精衛(wèi)二句:《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載古炎帝少女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化為精衛(wèi)鳥,常銜西山的木石來填塞東海。
  2. 刑天二句:《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記刑天與帝爭神,被斷首,仍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而舞。刑天,傳說中的獸名。干,盾;戚,斧。
  3. 同物二句:指女娃化身為鳥、刑天變?yōu)闊o首同樣是生物,該不會憂慮后悔。
  4. 徒設(shè):空有。在昔心:指精衛(wèi)填海和刑天爭神的雄心壯志。
  5. 良晨:即良辰,好時機。詎:豈。

在這組詩中,除了首、尾兩首起結(jié)外,其余都是吟詠《山海經(jīng)》中所記一、二異事奇物。本詩是其中的第十首,寫的是《北山經(jīng)》中有關(guān)精衛(wèi)填海和《海外西經(jīng)》中有關(guān)刑天爭神的傳說。盡管這兩則故事并非同載一經(jīng),但卻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相同之處,那就是雖死無悔、猛志常在的精神足以感天動地。而詩人抓住這點,集中加以贊美,可謂獨具會心。

從表面看,全詩就精衛(wèi)銜木以填滄海、刑天斷首仍舞干戚生發(fā)感慨,但如果聯(lián)系詩人少懷濟世之志,最終因時勢混亂而未能伸展的現(xiàn)實,那么在“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的嘆息中,人們讀到的不僅僅是對神話人物女娃及刑天的惋惜,而且更是詩人自己深沉的身世之慨了。

就這點而言,此詩誠如梁啟超所言,詩人已在不知不覺中表現(xiàn)了他的“潛在意識”,也像魯迅所說,這是陶詩除溫文爾雅外的另一種“金剛怒目式”。因為在他的血管里,畢竟還流淌著晉代開國名臣匡扶天下的熱血,而時不我待的悲壯,在神話傳說和現(xiàn)實生活中同樣存在,這就為詩人抒寫欲有為而不能的幽憤,提供了一個最好的切入點,也使我們由此看到了他性格中剛強激烈的另一面。

閑情賦并序

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復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


  1. 張衡(78—139):字平子,東漢南陽西鄂(今河南南陽)人,杰出的科學家和文學家。
  2. 蔡邕(132—192):字伯喈,東漢陳留圉(今河南杞縣)人,擅辭賦,能書畫。
  3. 檢:檢點,收斂。逸辭:放蕩的文辭。宗:崇尚。
  4. 終歸閑正:指“曲終奏雅”,歸于正道。
  5. 抑:制止。流宕:放蕩。
  6. 諒:信。諷諫:婉言規(guī)勸。
  7. 綴文:連綴文詞,即作文。
  8. 奕代:累代,一代接一代。
  9. 園閭:鄉(xiāng)居。閭,里巷。
  10. 染翰:以筆蘸墨。翰,筆。
  11. 庶:幸。謬:違背。作者:指張、蔡等歷代繼作者。

也許是在詩文作品中抒寫田園生活的閑適多了,陶淵明在人們的印象中一直是個清靜寡欲的淡泊者,沒有執(zhí)著的追求和火一般的激情。然而他們錯了:詩人并沒有因為表面的平靜和飄逸,而泯滅燃燒在心中對理想及美好事物不懈追求的熊熊烈火。這篇作于辭官彭澤令、歸鄉(xiāng)不久的《閑情賦》,便可說是這種激情積蓄既久后的一次集中噴發(fā)。

描寫女子的美貌和對她們的愛慕之情,是辭賦創(chuàng)作中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題材。其源可追溯到屈原、宋玉,漢代又有司馬相如、張衡、蔡邕等相繼而作,可謂源遠流長。詩人即因此觸類而通,用“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的行文結(jié)構(gòu),來達到“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和“不謬作者之意”的目的。

夫何瓌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艷色,期有德于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于俗內(nèi),負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褰朱幃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纖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調(diào)將半,景落西軒。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鳴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


  1. 瓌(guī)逸:艷麗奇特。令姿:美姿。
  2. 曠世:絕代。秀群:秀出于群。
  3. 傾城:極其貌美動人。語本《漢書·外戚傳》載李延年歌。
  4. 鳴玉:玉佩晃動相擊有聲,故云鳴玉。
  5. 齊:排列。芬:芳香。
  6. 俗內(nèi):塵世間。
  7. 感人生句:語本《楚辭·遠游》“哀人生之長勤”。
  8. 寡:稀少。殷:眾多。
  9. 褰(qiān):同搴,揭開。
  10. 泛:古代彈琴的一種指法,此代指彈奏。
  11. 余好:指清瑟的余音。
  12. 攘:捋起。繽紛:指彈奏時衣袖飄動飛舞。
  13. 瞬:眨眼。流盼:眼波流轉(zhuǎn)。
  14. 景:日光。軒:窗。
  15. 悲商:指秋風。商,五音之一,聲悲,古人以秋屬之。
  16. 睇:看視。
  17. 俯促:俯身急彈。
  18. 神儀:神情儀表。
  19. 詳妍:安詳美麗。

賦的首段從外貌修飾和內(nèi)心向往兩個方面,傾力描繪了一個美艷驚世的佳人。她容貌秀美,能傾城傾國;她修飾得體,氣質(zhì)高雅;她情懷淡泊,不同于流俗;她志向高遠,義薄云天。不斷流逝的時光令她對人生的短暫感慨萬分,于是揭帷端坐,撫琴彈曲。只見她纖指靈巧地送出串串音符,衣袖舞動如白雪飛揚;閃動的眼中目光流轉(zhuǎn),含蓄的表情似笑似言。曲調(diào)彈到將近一半,夕陽已沉落在西窗;秋風吹過林木,白云飄向遠山。這時佳人仰望天空,急收琴弦,神態(tài)嫵媚,舉止安詳。從詩人驚嘆的語調(diào)和生動傳神的描摹中,人們已能觸摸到他那顆為之劇烈跳動的心。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結(jié)誓,懼冒禮之為諐。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愿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jīng)年而見求。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愿在竹而為扇,含凄飆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1. 接膝:猶促膝,兩膝相對。交言:交談。
  2. 冒禮:沖犯禮儀。諐(qiān):同“愆”,過失。
  3. 待鳳鳥二句:語本《楚辭·離騷》“鳳凰既受詔兮,恐高辛之先我”,說想請鳳鳥轉(zhuǎn)達衷曲,又怕被別人搶先。
  4. 靡寧:無法安定。
  5. 須臾:頃刻。九遷:多次前往。語本《楚辭·九章·抽思》“魂一夕而九遷”。
  6. 華首:指女子的秀發(fā)。
  7. 宵離:夜間脫衣而寢,故云。
  8. 未央:不盡。
  9. 窈窕:嬌美貌。纖身:苗條的身材。
  10. 溫涼:氣候暖冷。
  11. 澤:潤發(fā)的膏脂。
  12. 刷:涂抹。玄鬢:黑發(fā)。頹肩:柔弱的雙肩。
  13. 枯煎:干竭。煎,盡。
  14. 黛:畫眉用的青黑色顏料。
  15. 閑揚:止息上揚。
  16. 尚鮮:看重新鮮。
  17. 取毀:見毀。此指因要重新化妝而被擦去。
  18. 莞(guān):俗名席子草,可用來編席。
  19. 文茵:皮褥。御:使用。
  20. 履:鞋子。
  21. 周旋:指進退。
  22. 楹:房柱。
  23. 扶桑:神話中的日落處,此代指太陽。
  24. 奄:遽然。景:日光,此借指燭光。
  25. 凄飆:涼風。柔握:指柔軟的手掌。
  26. 緬邈:遙遠。此指遠遠丟開。
  27. 桐:梧桐。古人用以制琴,故云。
  28. 輟音:停止彈奏。輟,中止。

果然,美人的琴音在詩人心中激起了陣陣波瀾,使他產(chǎn)生了迫不及待地前去與她交結(jié)修好的強烈愿望。但又和所有心有所戀的人一樣,在未得到對方的認可前,總會有種種顧慮乃至想入非非。詩人此賦的魅力所在,即在于用形象傳神的筆墨,毫不掩飾地再現(xiàn)了這種近乎癡狂的矛盾心理。在自往恐失禮、托人怕落后的兩難中,他一口氣連發(fā)十愿,愿作美人的衣領(lǐng)、裳帶、發(fā)澤、眉黛、莞席、絲履、晝影、夜燭、竹扇、鳴琴,總之,一切可以和她親密相伴的器具、飾物,以期日夜不離,長相廝守。其情感之真摯急切,表達之奔放熱烈,真是前所未有??梢赃@樣說,無論古今哪個女子,面對如此懇切真誠的大膽追求,是沒法不被感動的。然而詩人在一瀉無余地表達這種感情的同時,又十分自然地吐露了會因時過境遷而被她遺棄的深深憂慮,這便使這團從詩人內(nèi)心噴發(fā)的烈火,帶上了稍縱即逝的悲劇色彩,讀來尤覺真實和叩人心扉。

考所愿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于南林。棲木蘭之遺露,翳青松之余陰。儻行行之有覿,交欣懼于中襟。竟寂寞而無見,獨悁想以空尋。斂輕裾以復路,瞻夕陽而流嘆。步徙倚以忘趣,色慘凄而矜顏。葉燮燮以去條,氣凄凄而就寒。日負影以偕沒,月媚景于云端。鳥凄聲以孤歸,獸索偶而不還。悼當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思宵夢以從之,神飄而不安。若憑舟之失,譬緣崖而無攀。于時畢昴盈軒,北風凄凄。不寐,眾念徘徊。起攝帶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階。雞斂翅而未鳴,笛流遠以清哀。始妙密以閑和,終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茲,托行云以送懷。行云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徒勤思以自悲,終阻山而帶河。迎清風以祛累,寄弱志于歸波。尤《蔓草》之為會,誦《邵南》之余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于八遐。


  1. 徒:空。契契:憂愁貌。
  2. 擁:懷抱。勞情:猶多情。罔:無。
  3. 容與:徘徊不進。
  4. 棲:止息。木蘭:木名。句本《楚辭·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
  5. 翳(yì):遮蔽。
  6. 儻:倘,假如。覿(dí):見。
  7. 交:錯雜。欣懼:歡欣畏懼。中襟:內(nèi)心。
  8. 悁(juān)想:愁思。
  9. 徙倚:遲疑不定。趣:同趨,前行。
  10. 矜顏:板起面孔。
  11. 燮燮(xiè):落葉聲。去條:離枝。
  12. 媚:用作動詞,猶煥發(fā)。景:此指月光。
  13. 殫:盡。
  14. 飄飖:動蕩不定。
  15. 憑:猶駕。櫂:船槳。語本《漢書·賈誼傳》:“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li>
  16. 畢、昴(mǎo):兩星座,秋后見于西方。盈軒:滿窗。
  17. (jiǒng):眼睛發(fā)光。語本《楚辭·哀時命》“夜而不寐兮”。
  18. 攝帶:提帶束衣。伺:等候。
  19. 妙密:美妙細密。閑和:閑雅平和。
  20. 藏摧:即摧藏,極度哀傷。
  21. 奄冉:猶冉冉,時光漸逝。
  22. 祛累:消除憂愁。
  23. 弱志:謙詞,猶卑微之情。歸波:逝波。
  24. 尤:責怪。《蔓草》:指《詩經(jīng)·鄭風·野有蔓草》,寫男女“邂逅相遇”。
  25. 《邵南》:即《詩經(jīng)·召南》,古人認為其詩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有助風教。余歌:遺詩。
  26. 八遐:八方極遠之地。

可惜詩人在賦中擬寫的這種美好的愿望和大膽的設(shè)想,由于所處時代局限而并未能付諸行動。當他在一陣熱情涌動之后漫步林中,四周已是一片暮色。那動人的琴聲仿佛還飄留在遠去的云中,這時他才終于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精神上的熱戀,他和美人之間,“終阻山而帶河”,無法相見相識乃至相戀;于是只能把這份美好的感情,永遠珍藏在心底。

這是一個設(shè)想中的戀愛悲劇,一種人生的失落,一次渴盼自由精神的重挫。從中正可折射出那個時代對真實人性的壓抑和摧殘,以及這種壓抑和摧殘在文人心目中留下的深深烙印。只有純真率直如詩人,才能把它如此形象地再現(xiàn)出來。而這,又決非那些說此賦“白璧微瑕”、“亡是可也”(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的封建衛(wèi)道士們所能體會和理解的。

連雨獨飲

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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