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呂碧城三姊妹文學研究 作者:徐新韻 著



PREFACE

介于清王朝與共和國之間的民國,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為特殊的時期,舊的色彩不斷地剝蝕褪去,新的思想因子也在持續(xù)地積聚化合。在這樣一個敏感甚至銳感的時代,新舊相摹相蕩,稍有風云激變,便可吹皺一池春水?!皡渭胰皇榔?,各樹坫壇稱女師?!币粋€才女闖蕩世界,已足稱奇,何況一門三女?何況三女各擅其長,介入文學、教育、商業(yè)、政治、佛學各界,且并有聲譽?從這一意義來說,章行嚴的“淮南三呂,天下知名”之嘆,應該不只是他一人之嘆,也是當時一世之嘆。

所謂“淮南三呂”,即呂惠如、呂美蓀、呂碧城三姊妹。這三姊妹既各懷異稟,又承清芬之后。其父為光緒丁丑年進士呂鳳岐。呂鳳岐為官的一面且略過,難得他秉性淡泊,無意仕進,五十之年便辭官隱退,在六安興建了長恩精舍,坐擁數(shù)萬卷藏書,讀書吟詩,以書畫游覽自娛,女兒們也因此早早得到詩文天賦的啟蒙。其母為清代著名女詩人沈善寶之外孫女,沈善寶著有《鴻雪樓詩文集》,她“以詩文考婿,應者甚眾”正是清代一樁廣為流傳的雅事,呂母能詩也就不意外了,《安徽名媛詩詞征略》即收錄其兩首詩歌。三姊妹得此學緣,再加上民國這一容易引發(fā)興奮、堆積夢想、馳騁想象的特殊時代,遂姊妹三人各自演繹了一場或綺麗或飄逸或悲情的人生傳奇。

然而,花開花落總無語,舊事前塵兩飄絮。當歷史的腳步漸行漸遠之后,似乎只有呂碧城一人,至今仍時常出沒于文人學者的筆下。但在我而言,對三姊妹最初關注并引發(fā)我興趣的卻是老二呂美蓀。其《林畏廬》一文有云:“審閱福建林紓畏廬所譯各種小說,慕其譯述馴雅,語斂之曰:‘窈窕其筆,必風雅其人。’”呂美蓀直覺文筆如此窈窕的林紓,顏值一定也高,可惜囊中羞澀,無法赴京親睹偶像的風采,后得英斂之贊助,才一遂其愿。至于見后的感覺,呂美蓀沒有寫在文章中,但這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呂美蓀趁著年輕任性了一回,便已是人生一段精彩的記憶了。我一直覺得,過于任性的人,會令人生畏;但從不任性的人生,似乎也未免板滯過甚。因這一風雅其事的任性,我記住了“呂美蓀”這個名字。

但平心而論,若論三姊妹個性之異和天賦之高,仍不得不首推呂碧城。“任人嘲笑是清狂,痛惜群生憂患長。無量河沙無量劫,阿誰捷足上慈航?!边@樣的詩最見呂碧城的性格與氣度。這雖是呂碧城晚年參佛之詩,但文氣之銳利與其早期文風仍是一脈相承。當然,這樣的文風與其為人之特立獨行是分不開的。因為稟賦卓異,加上一生跌宕多變,呂碧城的性格也與一般溫雅柔和的女子不同,骨子里帶著一股自負甚至放誕之氣。她的老師嚴復在給何紉蘭的信中即說:“碧城心高氣傲,舉所見男女,無一當其意者。”她一生未婚,她意想中的夫婿應是梁任公一類的人物,但如梁任公這樣男神級的才子,舉世能有幾人?故呂碧城的內(nèi)心其實是萬分寂寞的,而她排遣寂寞的方式便是行為、裝束上的放誕不端。對呂碧城一時之毀譽也多因此而起。據(jù)說呂碧城居滬時,蓄養(yǎng)一犬,出入以汽車代步,她自己也說“余尚奢華,揮金甚巨”。偶爾穿著晚禮服出席聚會,在當時,那種袒胸露背的奇異裝束,肯定吸引著周邊驚詫的眼神,再加上她在舞池里翩翩旋轉(zhuǎn)的身姿,絕對時尚得令人睜不開眼睛。呂碧城這種另類的生活方式,不用說,必定會引起種種議論,但我行我素正是呂碧城的個性所在。

呂氏姐妹的出名,在當時更多的是仰仗女學方面的聲望。呂碧城是幸運的,她在短暫出任天津《大公報》主筆之后,即得英斂之、傅增湘等相助而創(chuàng)辦北洋女子公學,呂惠如、呂美蓀隨后也任教于女學。三姊妹聯(lián)手,從事的又是新潮的女學,其受到廣泛的關注,幾乎是必然的。呂碧城也因此被譽為“北洋女學界之哥倫布”。呂碧城創(chuàng)辦女學,其宗旨當然是為了開啟民智。她在《女界近況雜談》一文中說:“夫中國之大患在全體民智之不開,實業(yè)之不振,不患發(fā)號施令、玩弄政權之乏人。譬如鐘表然,內(nèi)部機輪全屬窳朽而外面之指示針則多而亂動,終自敗壞而已。世之大政治家,其成名集事,皆由內(nèi)部多種機輪托運以行,故得無為而治。中國則反是,舍本齊末,時髦學子之目的,皆欲為鐘表之指示針,此所以政局擾攘,迄無寧歲。女界且從而參加之,愈極光怪陸離之致。近年女子參政運動屢以相協(xié),予不敢附和者,職是故也?!庇纱丝梢妳伪坛菍逃貏e是女子教育的使命感。

呂碧城特別強調(diào):“女學之興,有協(xié)力合群之效,有強國強種之益,有助于國家,無損于男子?!边@種理性的聲音,顯然也是針對當時女學所面臨的困境而言的。能夠無懼困難,勇敢直行的人,總能引發(fā)我的敬重之心?,F(xiàn)在專門的女學已是寥寥,那是因為女學已經(jīng)不用通過“爭”而早就獲得了應有的地位。而回到呂碧城的時代,當然是另外一番情形了??茖W的女學思路與對男權社會的抗爭,其實是需要同時面對的。

但回過頭來說,當時女學即便辦得再興盛,也不免消失在蒼茫的歷史之中。呂氏三姊妹能在當世知名、身后不朽的更重要的原因,我認為仍在文學一端。呂碧城以詞馳名,呂美蓀致力作詩,呂惠如則詩、詞、文兼能。英斂之對三姊妹的看重也緣自她們出眾的文學才華。他說:“呂氏三姊妹承淵源家學,值過渡時代,擅舊詞華,具新理想,為吾國女學之先導,樹吾國女界之標的。”并特別贊賞呂碧城:“人莫不詫為祥麟威鳳,在閨閣中固今世之僅見者?!边@種評價不免帶著個人情感的因素,但三姊妹確實以其行動和文字證明了她們的不同流俗。

近年晚清民國詩詞研究漸成熱門,呂氏三姊妹也開始受到關注,但這種關注總體仍是相當薄弱的,而且在三姊妹之間,受關注的程度也是不平衡的。實際上三姊妹既同淵源家學,又曾聯(lián)手合辦女學,彼此之間詩詞唱和亦多。所以,無論是從詩詞本身,還是從女性文學的角度,將三姊妹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都是必要的。徐新韻的碩士論文即研究呂碧城的詞,本書則由呂碧城一人擴大到姊妹三人,從文學擴大到教育、宗教等方面,從詞之一體擴展到詩、詞、文諸體,在考察她們的生平、交游、思想的基礎上,結合時代背景,對她們的文學和文學觀進行了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其收獲自然也是多方面的。

呂碧城晚年在《曉珠詞自跋》中特別提到“移情奪境,以詞為最”。顯然,詞是最見其心志的地方?!八阍~人,生帶愁來”“人間天上,一樣韶華催晚。恨相逢、愁中病中,騫槎不恨星河遠。怪吳郎、詞筆凄馨,早識飄零怨。”“節(jié)到重陽已漸寒,愧無新句送秋殘。西風人比黃花瘦,絕代消魂李易安”。時隔數(shù)十年后重溫呂碧城這樣的詞句,依然可以觸摸到她深隱低沉的脈搏和不絕如縷的愁怨。呂碧城雖然用“絕代消魂”來形容李清照,但實際上其詞與純?yōu)殚|閣之詞的易安詞不同,“其艷冶凄馨之處,雖為易安所可頡頏,然碧城則生于海通之世,游屐及于瀛寰,以視易安,廣狹不可同年而語”。就尋常語度入音律而言,呂碧城或許比不上李清照;但就詞境之大小而言,呂碧城就非一閨閣可限了。

我注意到,新韻花了不少筆墨分析呂碧城晚年的信佛及滲透著佛學意趣的詩詞,這是頗為敏銳而且重要的學術維度,因為民國佛學的輻射性和影響力確實堪稱巨大。呂碧城于1930年在英國倫敦皈依佛門,自此便“守定心期,總持塵劫,萬緣拋下”“拼叫郢苑陽春,換于梵音潮汐”“護手探花亦可哀,平身功績?nèi)讨芈?。匆匆說法談經(jīng)后,我到人間只此回”。這種重埋功績的心愿,并不是她借著詩歌發(fā)牢騷,而是真的從此貫穿到生命的終點。這種從繁華中體會出來的哀情,從哀情中升華而至的通透,不僅需要信仰,更需要智慧。我總覺得,泛泛地說放下并沒有多少意義,但作為一名曾經(jīng)傲視同儕、所得豐厚的女性卻能優(yōu)雅轉(zhuǎn)身、從容放下,也許會顯示出更豐盈、更別樣的神采。

我近年將主要學術興趣放在晚清民國詞學方面,也是因為這一時期的詞學雖然是傳統(tǒng)詞學的最后一抹光輝,卻也是孕育現(xiàn)代詞學的豐厚土壤。類似呂碧城這樣兼具新舊詞學特點的詞人,需要格外關注。新韻此書開疆拓宇,實啟我良多。在這個蓬勃的學術領域,我愿與新韻等一起努力耕耘。

彭玉平

2015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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