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陶淵明對東晉的政治態(tài)度以及人格范型的意義
在中國文學史上,陶淵明大概是個爭議最多的詩人。諸如他的思想歸屬,生年與享年多少,仕宦經(jīng)歷,歸隱原因,作品風格,作品系年,以及那些引人注目之作的主題,甚至于他彈的琴到底有弦與否,從古至今都有許多爭議,連他的名與字在他身后不久也成了問題。而且數(shù)量不多的作品,異文卻不少。陶淵明本身充斥著仕隱生死等許多矛盾,這些矛盾困擾了他一生,因而給后人留下了不少值得探究的疑竇。再加上不同時代認知的歧義,公案至為繁多,聚訟最為紛紜。陶淵明對東晉的政治態(tài)度,向來是人們討論的焦點之一,關系到他的人格定位與思想趨向及出處大節(jié),也影響到不少重要作品思想價值的確定,是研究者繞不過去的老大難癥結,很帶有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作用,故需予以足夠重視。
一 歸隱的緣由
要探究陶淵明對東晉的政治態(tài)度,首先要搞清楚他棄官歸隱的緣由。這不僅是他一生出處的最大關節(jié),也是對東晉政治態(tài)度最直接的行為表示。他特意為此撰作了《歸去來兮辭》,由于帶有宣示性質,所以下筆精心,成了東晉第一高文[1]。這也是打開歸因的一把鑰匙。
辭文前有篇詳序,直接交代出處的全部緣由。對于最后一次出仕彭澤令,他說:“余家貧,耕種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家貧,遂見用于小邑。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碧諟Y明前數(shù)次為官作宦,都沒有莊重認真的說明,只留下二三首“行役”之詩,唯獨這次有這篇欣然的《歸去來兮辭》,而且還加上一篇長序,文字莊重,頗有“公開聲明”性質。首先聲明“見用于小邑”,是為了解決“家貧”問題,且在家叔慫恿之下,也就是說自己并不十分樂意。至于辭官歸隱,則有言:

圖6 宋 蘇軾 歸去來兮辭(局部)
蘇軾對此“東晉第一高文”仰敬備至,領著他的追隨者群擬此辭,此辭遂一日紛然遍布人間,蘇詞還隱括過此辭,書此則為余事。在北宋四大家中,蘇書不以技巧見長,雖結體也有“尚意”性的欹側,然自然天真,爛漫而無作意。陶詩淡化,不露聲色,這就讓巧喻紛出而且議論翻騰的蘇軾至為崇敬。以自然之書來寫此辭,亦可謂二難具,兩美并。
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已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辭》。
其所以決然“歸歟”,是因為做官有違于本性。至于過去“嘗從人事”,也和這次一樣,都是為了解決“口腹自役”的家貧問題,未免“深愧”。加上妹喪,故“自免去職”, “駿奔”田園。然《宋書》本傳卻說:“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后之蕭統(tǒng)、《晉書》、《南史》諸陶傳,以及佚名《蓮社高賢傳》,均同此意。于是陶之拂袖而去,遂成千古佳話。
“折腰”與“妹喪”成了兩個緣由,是合二的還是單一的,或什么都不是而有他意,因而引起后人不少關注。最早對折腰說持有異議的南宋韓子倉說:“余觀此士既以違己交病,又愧役于口腹,竟不欲仕久矣,及因妹喪即去,蓋其友愛如此。世人但以不屈于州縣吏為高,故以因督郵而去。此士識時委命,其意固有在矣,豈一督郵能為之去就哉?躬耕乞食且猶不恥,而恥屈于督郵,必不然矣?!?sup>[2]陶作桓玄參軍曾因母喪去職,然守喪未畢,復出為劉裕參軍,這次豈能因妹喪而永不復出?所以南宋著名學者洪邁另有所見:
觀其語意,乃以妹喪而去,不緣督郵,所謂“矯勵”“違己”之說,疑心有屬,不欲盡言之耳。詞中正喜還家之樂,略不及武昌,自可見也。[3]
洪邁還發(fā)現(xiàn)序與辭之矛盾,以為“心有所屬”,只是“不欲盡言之”。所言甚是,但“所屬”之意又是什么呢?清人林云銘接著洪邁意緒而發(fā)論:
豈未仕之先,茫不知有束帶謁見之時,孟浪受官,直待郡遣督郵,方較論祿之微薄,禮之卑屈耶?蓋元亮生于晉祚將移之時,世道人心皆不可問,而氣節(jié)學術無所用之,徒勞何益。五斗折腰之說,有托而逃,猶張翰因秋風而思蓴鲙,斷非為饞口垂涎起見。故于詞內(nèi)前半段以“心為形役”一語,后半段以“世與我遺”一句,微見其意也。[4]
林氏大致能得陶公心意,終較前人看透一層。陶本用世心極強之人,不然何必在官場進進出出那么多次!《雜詩》其五說他在少壯時就有“逸四?!敝懊椭尽?,準備“騫翮思遠翥”,大展宏圖。五官三休之歸田后,尚言:“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敝敝聊耗?,農(nóng)閑時泛覽《山海經(jīng)》的神話,依然念之在懷。其八稱美夸父與日競走的“宏志”,激賞“余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的事業(yè)。以身殉于事業(yè)的悲劇神話,更能喚起他的共鳴,其九贊美以“微木”填海的精衛(wèi)與揮舞“干戚”的刑天,以死而復生的“同物”精神,無怨無悔,而“猛志固常在”。結尾的“徒設在昔心,良晨豈可待”,遺憾的否定結論,正是建立在實現(xiàn)“猛志”的肯定命題上??梢娞罩懊椭尽鼻榻Y,不僅并未在心中抹去,而且時時涌起心潮。被朱熹看出“豪放”“本相”的《詠荊軻》,不正是對“猛志”抒發(fā)的猛烈浩歌!陶公的“猛志”和恬靜的田園之歌作為二重奏式的復調,不但輪流彈奏,而且有時往往還融入同一首詩。如《擬古》其八,前半言:“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夷、齊與荊軻不是對比,而是和弦[5],因為他們都是抗爭的敢死之士,都有“壯且厲”的“猛志”,借此“亦寓憤世之意”(湯漢語),其心跡可見。下半?yún)s又想到伯牙與莊周,認為亦是“難再得”之士,也是心中揮之不去的人物。這四個人物本非同類,卻無倫無次地聚集在一起,“忽而首陽、易水,傷志士之無人;忽伯牙、莊周,嘆知音之不再而避世之難得也”[6],顯得章法和主題都很“奇奧”(吳瞻泰語)。此詩中間的“不見相知人”,把前后兩端貫通起來,此“相知人”指所向往者,以下的莊、伯尚有知己鐘子期與惠施,而今夷、齊、荊軻“此士難再得”,則言世無知己。所以吳菘說:“忠君報國之念,隱然發(fā)露,絕非隱逸忘世者。蓋少時撫劍行游邊塞,無非欲訪西山之義士,易水之劍客,此我所欲相知者,而不可得見,唯見伯牙、莊周兩墳。伯牙因鐘子期死而絕弦,莊子因惠子死而深瞑,悲無知己也。今夷、齊、荊軻之徒既難再得,是無知己矣,吾雖游行,何所求哉。此士,即指夷、齊、荊軻也。伯牙、莊周為知己作喻,‘吾行欲何求’,正應‘撫劍行游’,起結相呼應,上下一氣。后《詠荊軻》一首,寫得異樣出色。結云:‘其人雖已歿,千古有余情’,淵明志趣,從可知矣。”[7]吳氏所論最能看活全詩,然謂之“報國”尚可,謂之“忠君”,恐不見得。否則,他就不會辭職歸隱,永不復出,不然,他怎能扔下所“忠”之“君”而撒手不管呢?
陶淵明在40歲所作的《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對東晉時局就有“重云蔽白日”, “當奈行復衰”的預感。年底桓玄稱帝建康,此年二月劉裕討玄,玄于四月挾晉帝至江陵,五月棄江陵西遁被殺,閏五月其余黨又入江陵劫晉帝。其時門閥世族代表桓玄飛揚一時,新興庶族劉裕蓬勃而起,晉室權力淪喪,晉帝任人劫持擺布,故有“行復衰”之感。在同年所作的《停云》的“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八表同昏,平陸成江”,即對翻云覆雨的時局而發(fā)。同時還有《榮木》,結末有云:
先師遺訓,余豈云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那么,他的“名車”“名驥”又要趕到哪兒?陶淵明東下京口,作了鎮(zhèn)軍將軍劉裕的參軍。他在《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里說:“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意謂時來運轉時機默契,且屈長往之駕,游息于仕途通衢。劉裕于這年二月聚兵京口,三月桓玄潰逃出建康。劉裕入建康被推為領軍將軍等職,威禁內(nèi)外,百官肅然,京中風氣一時頓改。陶在這時選擇東晉當時頭號風云人物劉裕,看來對這次出仕還是抱著一定的熱望。然這詩后邊一曰“暫與園田疏”,再曰“終返班生廬”,又可看出他對乍崛起于政局的劉裕,多少還帶有觀望態(tài)度,因為他畢竟有了在36歲入桓玄幕府的一番政治經(jīng)驗,在桓玄篡晉時守母喪于家,否則便會有非常的不安,所以這次還是作了兩手準備。次年又為江州刺史劉敬宣建威參軍,三月晉安帝反正,劉敬宣“自表解職”,陶銜命奉表使都,可見在劉裕幕府充其量僅一年,而且看來并不得意,不到一年就解職了。入敬宣幕有《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詩,后半說:“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先前入劉裕幕的時來冥會、宛轡通衢的熱望業(yè)已消失殆盡,一曰素襟不易,二曰夢想園田,三曰終懷歸舟,從不同俗流的霜柏之志看,似乎拿定主意。故劉敬宣一旦解職,他也就不解而解了。他從桓玄,桓玄篡晉;隨劉裕,暴發(fā)戶的驕橫自會合不來;再從劉敬宣,敬宣又受劉裕、劉毅排擠。這時政局由世家大族轉移到新崛起的有軍事實力者手里,東晉當軸處中者在混亂中大轉移已成定局。已經(jīng)直接和掌局當軸打過交道,上層內(nèi)幕有更清晰的了解,亂與篡都看慣了的陶淵明,政治熱情自然會“此心稍已去”,歸隱之意已決,故在彭澤令不足三月拂然而去。對此永歸,陶澍說:“先生之歸,史言不肯折腰督郵,序言因妹喪自免。竊意先生何托而去,初假督郵為名,至屬文,又迂其說于妹喪以自晦耳。其實閔晉祚之將終,深知時不可為,思以巖棲谷隱,置身理亂之外,庶得全其后凋之節(jié)也。故曰‘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又曰‘帝鄉(xiāng)不可期’,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特旨遠辭文,未易窺測?!?sup>[8]東晉滅亡距此雖然尚有16年,然實權已移位于劉裕,故此時看到衰象是不成問題的?!吧钪獣r不可為,思以巖棲谷隱,置身理亂之外”,則是頗有見地之論。陶淵明看到東晉亂糟糟的局面,即使再做什么參軍,豈有回天轉日之力!再加上當時誅戮相尋,他原本又在桓玄手下干過事,又豈能不引起劉裕猜疑。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才主動投劉裕之幕。而出身賭棍的劉裕是個冒險家,以殺伐為能事,又怎能吻合他的理想呢?他的歸隱固然和淡泊為懷有關,但未嘗與對時局的無可奈何沒有關系。

圖7 明 李在 歸去來兮圖卷(撫孤松而盤桓)
松樹居畫面中心,陶則為焦點,一手撫松,回首面向幼童,呈呼應狀。衣紋多以長線勾勒,“蘭葉描”的筆法襯出人物的飄逸。遠樹用淡墨點出,使伸出天外的松樹更為突出,而松則烘托人的精神境界。在同類題材中,可視為上乘。
至于“妹喪”,或者不肯折腰督郵,均為托詞而已。歸隱向來被視為高潔,無須找個什么借口。然當時“風波未靜”,為了安全起見不得不有所考慮,所謂“妹喪”“折腰”,可見出他的一番苦心!因為自魏晉伊始名士少有全者,嵇康、張華、陸機、潘岳、郭璞等,無不在斫殺中倒下,比陶稍后的謝靈運、鮑照亦難免此劫,顏延之只好模仿佯狂的阮籍,然而也是郁郁不歡地死去。魏晉時司馬集團的屠刀上沾滿了名士的鮮血,暴起的劉裕軍事集團同樣充滿血腥味?!稓w去來兮辭》欣奔田園的想象,正是基于對血腥篡奪政治的冷眼觀察。東晉世家大族維持的七八十年的“安寧”,淝水之戰(zhàn)獲捷,正是陶的“猛志”滋生的土壤。然而同是偏安江左的東晉與南宋,南宋的北伐之聲不絕,而東晉三克中原進兵直至灞上的桓溫卻成了篡亂的奸雄,擁有玄言清淡的東晉想的是如何安寧與平靜,這和積貧積弱而渴望收復中原的南宋士民之氣,無異于霄壤之別。生活在東晉“安寧”時代后期的陶淵明,又怎能沒有“猛志逸四海”的壯懷,所以此前于“而立”之年就“投耒去學仕”,然而卻趕上四大世家大族退出東晉政治舞臺、新興軍閥代之而起的篡亂時代,政治權力的大轉移,使斫殺之聲不絕于耳,由“八表同昏”激化到“大偽斯興”。對于歸隱,此后他在《感士不遇賦》似乎道出真相:“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卑凑杖寮抑问绖t仕與亂世則隱的觀念,棄彭澤令前的陶淵明,東晉的篡亂相尋也看夠了。依從孔夫子三十而立與四十不惑的人生歷程,陶淵明29歲出仕,41歲歸隱,已提前一年學仕,而大徹大悟的“不惑”亦向后推移了一年,也該到了逃祿歸耕之時。
陶淵明之所以在官場斷續(xù)進出十三載,就在于實現(xiàn)他“大濟蒼生”的猛志。對于中國士人來說,只有為官為宦才有可能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至于李白仰慕一言解紛的魯仲連,然列國對峙的時代已一去不返。而在東晉后期出仕,對于經(jīng)過五官三休的陶淵明來說,無異于一根雞肋:食而無味,棄而可惜。所以無論何時,總是搖擺于“一心處兩端”之間,對于追求理想,他不甘心畫出句號終結。所以他的歸隱,帶有很大的無可奈何的一面,也是對他十三年五官三休的失敗總結。
至于他把出仕看做“心為形役”或者“口腹自役”,這種自嘲自諷,多少帶有皮里陽秋的意味。魏晉名士很看重名聲,作秀的作秀,扭捏的扭捏,很有些做作,想著招兒擺個什么姿態(tài),拿出個與人不同的樣子。陶淵明算是個能來真的高士,但也有時不能免俗?!端螘繁緜髡f他“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又說郡將拜訪,“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不知果有其事否。然而但看陶作,即知《宋書》給他作秀[9]。琴無弦既已可疑,葛巾漉酒則愈生疑竇。用帽子過濾酒,那能干凈嗎?即使招待來者,他自己還要陪喝?雖然魏晉名士效仿莊子以丑為美[10],但也不至于用帽子作為篩酒的過濾工具,高潔之陶淵明恐怕亦不至于此。所以為貧為饑為“口腹自役”而仕,只能看做他本人在“作秀”。不過,他的“作秀”實在包藏著一番苦心。若果真為饑而仕,又為何專找桓玄、劉裕這樣政治巨頭入幕,彭澤令之類的官不僅可以療饑,還有酒喝,何必使那么大的勁兒,東西顛沛地行役得那么遠!他在五十多歲后回憶去做劉裕參軍時說:“在昔曾遠游,直至東海隅。道路迥且長,風波阻中涂。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這個“似”字大有奧妙,很有“山色有無中”的微妙,可惜被注釋家往往忽視過去??础按诵姓l使然”分明有懊悔口氣,而“似”則在是與不是之間。至于《飲酒》其十九所言“疇昔苦長饑,投來去學仕”, “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里。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 “向立年”去做江州祭酒,確為“學仕”,帶有“繳學費”的性質。而此后的入桓、劉二幕,則非初仕可比,更不能同日可語。初仕言“苦長饑”,三仕言“似為饑所驅”,后者則大有文章。既有前二仕的俸祿收入,饑從何來?一個小小彭澤令尚可“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不言而喻,從劉裕并非“為饑所驅”,這是“似”字題中應有之意。

圖8 唐 陸曜 六逸圖·陶潛葛巾漉酒
畫面人物赤腳蹲坐,一臂肩與胸腹裸露,面神注重,若非拖地長袍,則儼然一老農(nóng)狀。兩手張開葛巾,一童彎腰持酒器作傾斜倒酒狀,人物呼應有趣。這大概是我們見到的最早的陶之故事圖。此畫線條精細,運筆一絲不茍,衣紋具有裝飾效果。特別是人物神情描寫生動,使人一見不忘。前置筆硯,并有《飲酒》其五之詩卷,帶有“說明”性質。
陶淵明追從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桓玄,桓玄篡晉自立,改弦更轍,又追從新興風云人物劉裕,誰又能知道在晉室衰微時而無異圖?這也正是其十九“亭亭復一紀”,一筆輕輕抹去后來屢仕不止的經(jīng)歷的原因。
總之,仕宦中的陶淵明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在仕途上奔波掙扎得夠累了,學仕也好,選擇不同的最大政治勢力也好,處處碰壁,也時時冒險。劉裕消滅了桓玄,劉敬宣又是劉裕的障礙,而他們先后都是陶的頂頭上司,他們消長沉浮,又怎能不牽動陶的政治敏感呢?最后去做彭澤令不過是宦海大風大浪過來人的“姿態(tài)”,因為輕飄飄地一拂,就可以為這段極不愉快的仕宦經(jīng)歷畫上最后一個句號。究其內(nèi)心,是無可奈何,是碰壁后的失敗,帶有悲劇性質的。不然他后來還說什么“貧富常交戰(zhàn)”呢?至于帶有宣示性的《歸去來兮辭》寫得那么欣然,只能說經(jīng)過痛苦裁斷后的苦惱人的微笑,何況他又是個頗具浪漫才地的大手筆呢?
二 陶淵明對東晉的政治態(tài)度
辭官歸隱是陶的一生出處大節(jié),屬于顯性的;而對晉室所持之態(tài)度,則屬隱性的,顯隱二者互為表里。明了辭官緣由,對他的政治傾向則走近了一步。
好友顏延之《陶征士誄》其序有云:“初辭州府三命,后為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qū)外,定跡深棲,于是乎遠”,主要稱述棄官隱居一面,頗得陶之用心,不愧為陶之摯友。于是《宋書》置之《隱逸傳》,并云:“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室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肯仕?!碧諟Y明便有了忠于晉室面貌,鐘嶸《詩品》則直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千古赫赫有名的大隱,便基本定型。陶淵明對東晉的政治態(tài)度,是研究者繞不過去的焦點,向來爭論分歧極大,是頗為棘手的“老大難”問題。自唐宋以降,基本形成對峙的兩說:一是“忠憤說”,一是“隱逸說”。關系到政治詩人與隱逸詩人,亦即剝離官場淡薄時局與關注東晉政局的區(qū)別。對此,須分清三個階段的政治傾向,一是陶之仕宦期,二是晉宋易代時,三是入宋以后。
對于仕宦期,我們曾言陶之仕隱是按照孔子三十而立與四十不惑的名言來安排的。只不過入仕提前一年,歸隱延后一年,從29到41歲,這正是意氣最銳、風華正茂的年月。初為江州祭酒,是為“學仕”,終于彭澤令,歸意已堅,只不過走個下坡路而已。凡總五官三休,而中間三仕,前后八年,被史家看做“不潔去就之跡”,則是考察政治傾向的關鍵。袁行霈先生對此最為用力,總結宋與清以來的發(fā)現(xiàn),對于其間的來龍去脈揭示亦最清晰。他認為:
陶淵明出仕做官,不到別處,恰恰入了荊州軍府桓玄幕中,又入了北府將領劉裕幕中,接著又入了北府舊將劉牢之的兒子劉敬宣的幕中,這難道是偶然的嗎?陶淵明既選擇了東晉政局最動蕩的時候,又選擇了最足以影響東晉政局的兩個軍府,這說明他還是關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雖然他一再說因為親老家貧不得不出仕謀生,但還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且不是主要原因。這八年并不是他最貧窮的時候,并沒有窮到非出仕不可的地步。要出仕也不一定非往政治斗爭的漩渦里跳不可。[11]
陶之出仕這八年,是東晉最為動亂時期。前此王、庾、桓、謝四大家族輪流執(zhí)政,即使有蘇峻、王敦內(nèi)亂,亦無傷其元氣,并且取得淝水之捷。自謝安去世,昏聵的司馬道子當軸的東晉政權,把世家大族搞成互相牽制的均衡勢力,至此世家大族與皇權共治的局面宣告結束,內(nèi)亂于是乎接連哄起?;感脵C而起,江陵西府便成為一時最強的軍事集團,甚得民望物議。然而此前王恭幾次興兵問罪金陵,刺激野心家的胃口,而且桓玄廢替自立,立即成為眾矢之的。冒險家劉裕借機暴起,獲得各方勢力,很快消滅了桓玄集團,轉瞬間變?yōu)樾碌谋┌l(fā)戶。劉裕洞悉桓玄取亡之因,如果對東晉下手過早,就會比桓玄垮臺得更早,所以他把篡晉向后延續(xù)到15年之后?;感拇蹠x,標志“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政治宣告結束,也給新的野心家提供了絕大的機會?;感臏缤?,不僅顯示世家大族的勢力從此退出軍事政治舞臺,同時昭示東晉賴以支撐的實力業(yè)已崩潰。劉裕怕重蹈桓玄失敗的覆轍,故成挾天子以威天下之勢。至于東晉的滅亡,形成不可逆轉之勢,猶如處于貓爪之下的老鼠,被吃掉只不過是遲早的事罷了。所以15年后晉恭帝乖乖“禪讓”就說過:“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sup>[12]
然而在如此白云蒼狗迅疾變化時,陶淵明并不可能立即把這一切都看得清楚。無論是司馬道子或者王恭、桓玄或者劉裕都打著扶持晉室的旗幟,一切都在偽裝下運作,局外人是不會立即清楚的。所以當桓玄篡晉,因守母喪而在家的陶淵明,雖然避免了一場尷尬,但他只看到“八表同昏,平陸伊阻”的內(nèi)亂,并沒有意識到已進入各種野心家角逐的“大偽斯興”時代,相反卻認為“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時機蒞臨,時刻準備著“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兌現(xiàn)自己的“猛志”。所謂“千里雖遙,孰敢不至”,正看出他這時的政治熱情是多么的高漲!

圖9 清 趙之謙 陶與郭璞詩集句聯(lián)
上句“猛志逸四?!保鲎蕴諟Y明《雜詩》其五;下句見郭璞《游仙詩》其六。前句本言少年時代“騫翮思遠翥”的大志,下句言長壽超過五個人面龍身的仙人。郭璞《游仙》實是“坎壈詠懷”,與陶之本志其實相距不遠。陶本有“尚奇”一面,諸如“奇文共欣賞”、“獨樹眾乃奇”、“良辰入奇懷”、“瑾瑜發(fā)奇光”,有不少奇情異想,而且還說過:“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這是不能過于作真的。郭璞注過《山海經(jīng)》,陶有《讀山海經(jīng)》詩13首,從共同的興趣中,也可看出其間的聯(lián)系。
不必為尊者諱,陶之“猛志”只能在東晉政權的土壤中滋生,如果脫離東晉政權,不僅難以兌現(xiàn),他也不愿意另覓新途,否則只能做叛臣篡亂的幫兇。無論陶是怎樣的局外人,亦不至于犯此惡名,做此傻事。東晉從簡文帝開始,即“政由桓氏,祭則寡人”。至孝武帝后期“溺于酒色,殆為長夜之飲”.《晉書·孝武帝》又說:“肆一醉于崇朝,飛千觴于長夜”, “晉祚自此傾矣”。繼位之安帝,《晉書》本紀謂屬于弱智不惠,“自少及長,口不能言,雖寒暑之變,無以辯也,凡所動止,皆非己出”,完全是個十足的傀儡。司馬道子荒乎朝政,王導曾孫王國寶的亂政,顯示了宗室世家大族的昏聵與衰敗。就在晉室危亂的當兒,陶淵明在七八年間先后仕玄仕裕,接著又仕劉敬宣,選擇了當時最大的軍事集團,而桓玄、劉裕起初無不打著扶持或匡復晉室的旗號,那么陶淵明如果不是奔著這個目的而來,又是為了什么?
至于說到出仕,陶詩總要彈起為貧而仕與懷想家園的二重奏,則不能看得過于作真。東晉名士說到做官,就像西晉名士謂錢為阿堵物一樣,總是扭捏而不那么直爽。望空為高,不以事事為務,又是兩晉流行的傳染病,高潔的陶公當然也不能十二萬分地免俗。如果為貧所驅,那么他出仕桓玄前后三年,不至于弄到“口腹自役”地步,又何必興致勃勃地奔到千里之外的劉裕那里?即使果真因貧,憑著他的名聲,搞個彭澤令或什么令,也不是多大的難事,又何必“欣慨交心”地跑到劉裕的軍營里!所以我們說他這一段“東游西走”,只能像他本人所說的“似為饑所驅”,只不過是個幌子。究其本意,也不過是投身亂世漩渦而少不得的幌子,主要是出于安全上的考慮,不能過于流露自己的政治意圖罷了。
既然陶之“猛志”要通過東晉政權才能體現(xiàn),那么晉室危難之初,他接二連三地出仕,又怎能不是真正扶持或匡復晉室的行為呢?陶淵明又怎能在晉室尚未至一蹶不振之時而袖手旁觀,守在田園去做隔岸觀火的冷眼旁觀者呢?
無論陶之出仕與后來的永歸,都是一種悲劇。陶之真淳卻陷入了桓玄與劉裕的“大偽斯興”之中;欲有所為而又不得不有所不為地徹底歸隱,在東晉后期刀光劍影的斫殺篡奪中,陶淵明的痛苦是難以言喻的。他唯一的護身符只能說是為貧而仕,最后唯一的歸宿只能是田園。這對他都是個悲劇,也是正直士人的規(guī)律性悲劇。梁啟超說他的出仕,就像良家女子誤入風塵,這對陶之真而陷入桓、劉之偽來說,是不錯的;至于說“若說所爭在什么姓司馬姓劉的,未免把他看小了”(梁啟超語),那倒是對他極為熱愛的陶淵明,未免是一種誤解。處于封建時代,如果不關注時代的屬姓,恐怕也是難以想象的事。
其次,晉室危殆之際,陶公又持何態(tài)度呢?朱自清先生曾說:“陶詩里可以確指為‘忠憤’之作者,大約只有《述酒》詩和《擬古》詩第九?!?sup>[13]討論陶對東晉政治態(tài)度,起碼這兩首詩是繞不過去的。我們看《擬古》其九“種桑長江邊”一首,朱先生以為“怕只是泛說”。如果把這首當做“田園詩”,則與陶之其他田園諸作極為不類。因為這詩寫得很“泛”,不像那些田園勞作詩寫得具體,有辛苦勞累,有種豆鋤草,有刈稻夕露,有汗水帶著的泥土味。卻是借種桑全發(fā)議論,而議論又不像田園詩中那些“田家語”,故歷來大多以為通篇為喻,深有寄托。至于寄托什么,說法頗為分歧。一為時代變遷的泛喻說,不得“謬比易代”,如湯漢、何焯;一為易代說,明人黃文煥謂切合恭帝之廢立,首尾三年?!短赵姵虃鳌分^晉宗室司馬休之討劉裕敗死,如柯葉摧折。今人注陶者亦復如是,各擇所取。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碧赵娧约罢闻c做官至為謹慎小心,甚或模糊其詞以至于跡近朦朧詩。但在當時,大概不至于此。陶去世百年后的蕭統(tǒng),闡釋陶詩的思想與藝術價值,分明看出陶詩“語時事則指而可想”的特征,確實“帶來一個新的消息”, “也揭露了他性情底奧秘”, “閃耀的識力確是發(fā)現(xiàn)了淵明”。[14]進取心健旺的唐代人,只注意他的田園詩的描寫。到了南宋晚季,人們心底已注滿北宋滅亡的隱痛,而又面對江山易主的大悲,就不能不留心起陶詩的內(nèi)容與思想。然而湯漢略言為“時代遷革”而處身為難之作,為袁行霈注所采。明人黃文煥謂為指廢立恭帝前后三年而發(fā),逯欽立注采之。龔斌據(jù)《陶詩程傳》“柯葉枝條,蓋指司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荊州,而道賜發(fā)宣城,楚之據(jù)長社。迨劉??私?,奔亡相繼,而晉祚始斬。故以春蠶無食、寒衣無待況之”,以為“義熙八年劉毅被誅后,休之為平西將軍、荊州刺史?!x熙十一年春正月,休之父子遂結雍州刺史魯宗之并舉兵討伐劉裕。五月,休之、宗之敗,出奔姚泓。至此,宗室中唯一擁有兵權的司馬休之被劉裕消滅。枝葉摧折之喻即指此”[15]。近人古直亦持此說:“此首追痛司馬休之之敗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葜疄闀x室之重,故以桑起興也?!?sup>[16]張芝(李長之)以為喻指桓玄,本可中興晉室,不料篡晉敗死。日本橋川時雄據(jù)傅咸《桑樹賦序》、陸機《桑樹》、潘尼《桑樹賦》所言,以為西晉興起與桑相關,“陶公此作,寓言典據(jù),自然分明,蓋遡想皇晉建國之初兆,而俯仰古今,而發(fā)桑田碧海之嘆耳”[17]。此受丁福?!短諟Y明詩箋注》啟發(fā)。丁氏云:“《詩·小雅·小弁》:‘維桑與梓。’故以桑比宗國,自偏安江左,不值中原,為國日淺矣?!?/p>
以上諸說無論如何分歧,均與晉室危亡相關,其間僅存言晉言己之別,而言晉者只存乎時段有異,由此可見,此首非純粹的田園詩,而是借田園以寫時事,猶如熱愛陶詩的辛棄疾,他的《摸魚兒》以婉約詞的形式來抒發(fā)豪放詞的悲憤。他對晉室并未忘懷,雖然并非揮之不去的熱忱,而冷靜的語氣不無怨望,然怨望分明來自“枝條始欲茂”的希望,希望有所轉機??梢娞諟Y明對晉室興衰還是上了心,但在那個局勢多變斫殺連綿時代,他也只能用“田家語”抒發(fā)自己的關注與感慨。倘若要指明是何“時事”,那么,從東晉以前荊州軍事位置的重要,加上入桓玄幕的經(jīng)歷與桓玄得志一時,以及所處江州要沖的耳聞目睹,似乎此詩喻鎮(zhèn)守荊州的司馬休之,較為恰當些。

圖10 明 周位 淵明逸致
畫中陶公大醉,坦腹露胸,似乎渾身發(fā)熱,甚至連肩膀都需裸露。雙目微合,下視無心,儼然滿臉醉容。步履蹣跚沉重,因被挽而兩肩微聳。人物容貌清秀,細須微拂,風神曠逸,若玉山欲倒。扶持者分外小心,用力護持,心神專注。兩人形態(tài)直曲映照,神情一無心,一緊張,對比有趣。陶之衣紋,線條舒脫,細韌而有彈性,起到烘托人物神情的作用。此畫洵為上乘。然何以醉成如此,卻難以畫出。蕭統(tǒng)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彼瓶勺鳛榇祟愖砭祁}材的補充說明。
如果說此詩是頗費猜詳?shù)碾鼥V詩,那么《述酒》就更難以琢磨!它在陶集顯得異常怪異,怪得沒有人能搞懂它。它的本身,并不見得有多好。向來平和如話的陶詩,卻忽然冒出晦澀如此的詩,著實令人詫異。但我們想到他以酒為安全的防護,想到心旌搖蕩的《閑情賦》,想到他形影神的對話,想到陶詩既有那么多的隱士貧士,也有荊軻、韓信,以及幽默與浪漫,以及那些以酒命篇的《飲酒》、《止酒》,也應該有首《述酒》,就像有《擬挽歌詩》、《自祭文》,也應有篇《五柳先生傳》一樣。
南宋以前對此詩無人解得。北宋末年的韓駒,或許出于時代動蕩引發(fā)的敏感,發(fā)現(xiàn)“山陽歸下國”之句,“蓋用山陽事,疑是義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18]。南宋湯漢沿此“突破點”專力于此,對全詩予以系統(tǒng)全面的解釋。其結論有言:
按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罌授張祎,使酖王,祎自飲而卒。既又令兵入逾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詩辭盡隱語,故觀者弗省,獨韓子倉以“山陽下國”一語疑是義熙后有感而賦。予反覆詳考,而后知決為零陵哀詩也。因疏其可曉者,以發(fā)此者未白之忠憤。[19]
韓駒(字子蒼)從“山陽歸下國”解密,其下句為“成名猶不勤”。湯注進而言之:“魏降漢獻帝為山陽公,而卒弒之?!吨u法》:‘不勤成曰靈?!胖酥鞑簧平K者,有靈若厲之號。此正指零陵先廢而后弒也。曰猶不勤,哀怨之詞也?!贝苏撘怀觯院蠊沤褡⒓艺撜叨酂o異詞,似成定論。
然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田曉菲女士力駁此說之非,以《清醒的闡釋:〈述酒〉》另辟新說。以為文學作品的“山陽”,于讀者的“第一反應,只能是‘竹林七賢’”,因為向秀《思舊賦》“經(jīng)山陽之舊居”,遂使“‘山陽篇’、‘山陽賦’,成為人人皆知的典故”, “劉宋之后,‘山陽’仍頻頻在詩文中出現(xiàn)”,“幾乎無一例外都和竹林七賢有關”?!俺孙当坏溨?,其他六人都終于出仕,下國者,諸侯之封地,歸下國,即指出仕而言”。又言:“竹林七賢全都好酒善飲,以沉酣放縱得名。詳此,則‘成名猶不勤’一句當可迎刃而解,蓋暗示六賢相繼出仕,沒有堅持‘以酒為名’耳?!?sup>[20]如此抓住“突破口”,確實新人耳目。然細想,“山陽”的“第一反應”是嵇康,而非“竹林七賢”。且嵇康激烈反對出仕,也從未歸過“下國”。去掉嵇康,這不成了“竹林六賢”?其二,似乎一時還想不起“山陽”就是竹林七賢的代名詞,且論者也未舉出實例,哪怕一個也好!再次,竹林七賢中的山濤出仕后夠勤快的,接連不斷地推薦所品鑒的人物,使“山公啟事”大出風采!還有擁推司馬集團的《勸晉表》就出自阮籍之手,這些怎能謂之“不勤”呢?復次,從陶淵明詩里可以看出嵇康、阮籍的影響,大概不會用“成名猶不勤”言及,何況阮籍等在未出仕前就已“成名”。所以陶詩此兩句不是說的“晉人心目中的‘山陽’”,而是自己心中的,否則晉人作玄言詩,陶就不會去作與眾不同的田園詩。

圖11 明 陳洪綬 陶淵明圖卷(貰酒)
此亦陳氏所畫陶公十二圖之一。一童子或幼子前行,陶公隨后,步履蹣跚。童子雖背面,然與陶構成呼應狀。內(nèi)容大約得錢買酒事,描寫深入陶公日常生活,人物神情欣然。
總之,田著要竭力“把《述酒》詩從它傳統(tǒng)的闡釋框架里剝離出來,從一個嶄新的闡釋角度對它進行考察”,認為“韓駒和湯漢以此詩為‘隱語’,‘疑詞’, ‘辭之廋也’,蘊涵了忠于東晉王朝的詩人‘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的‘主弒國亡’之痛,這一政治闡釋的宏觀背景,是宋代理學的昌盛,也是宋代以烏臺詩案為標志的文字獄之興”。① 傳統(tǒng)與非傳統(tǒng)的兩種闡釋,懸若天壤,若比勘起來,非常有趣:

① 田曉菲:《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20、222頁。
續(xù)表

以上兩種闡釋竟然如此懸殊,就像李商隱的《錦瑟》,橫嶺側峰,可以滋生許多不同解釋。正如以“‘飲酒’來闡釋《述酒》”的論者所言:“《述酒》以政治寓言作為闡釋的框架,但都是從一個固定的角度逐字逐句解說文本,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言之成理。這讓我們格外清楚地看到內(nèi)在于闡釋行為的任意性,和文本自身具有的張力?!?sup>[21]準乎此,我們對飲酒說的理路,不是也有上邊同樣的感覺嗎?
首先的問題,正如飲酒說論者指出那樣:“為什么陶淵明詩風向來如此平易,集中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首‘晦澀’的詩?這個問題,是許多論者在談及這首詩時都曾提出過或者想到過的。正因為沒有更好的答案,人們才會認定這是詩人諷喻政治時事的結果(自晦其詞,不使讀者窺知真意)。但是假如提出問題本身就存在問題,那么這樣的問題所引起的答案只能進一步誤導我們?!睂Υ耍撜咦约夯卮穑骸笆紫?,對于陶淵明同時代人來說,《述酒》一詩未必‘晦澀’。其次,陶淵明詩風的平易,在很大程度上是宋人在校訂抄本異文時加以刻意取舍的結果?!鋵?,我們閱讀陶詩,不應該囿于宋代人的觀點,而應該記住南北朝時人陽休之的評價,所謂陶詩‘往往有奇絕異語’者是也?!?sup>[22]
人所共知陶詩言酒極多,比陽休之尚早的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說過:“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蔽覀冊?jīng)統(tǒng)計,陶集言酒詩將近一半,為何其他都那么“平易”,唯獨此首如此“晦澀”?我們又知道陶詩凡言及做官,自始及生命終歇都極為謹慎小心,制作了許多的代名詞[23],就連辭掉一個小小彭澤令,都要迂回說成“駿奔”妹喪。至于對復雜動蕩時局的直言之詩一首也沒有。他又不是一個天生的樂于隱居的人,至于無奈歸隱后,仕與隱矛盾仍然在心里較量。因為他本來就是欲有為而不能有所為,他所生存的東晉已處于岌岌可危的時代,高門大族也退身自保,又怎能為陶淵明提供大展猛志的空隙,不依附某一為爭權而斫殺的軍事集團,就只能回歸田園。他選擇了后者,但并未忘懷東晉政局,何況他是從那個不爭氣的東晉政權進出不已的人。所以,《述酒》詩的政治說,還是能貼近陶之心底。如果依了“飲酒說”,那倒是把他高高懸在空中,剝離了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陶集異文之多則有目共睹,不僅僅是《述酒》如此?,F(xiàn)在傳下來的宋人刻本,都保留著異文,這也是宋本珍貴的原因之一。何以它詩有宋人“刻意取舍”而那么“平易”,而唯獨此首卻如此“晦澀”,恐怕也是說不過去的。即使按宋人舍去的異文看此詩,也恐怕不是單純的喝酒詩,否則,陶淵明很可能有跡近酒徒的嫌疑?!妒鼍啤返碾鼥V特征,不自陶始,對陶頗有影響的阮籍《詠懷》已發(fā)其軔,因為他們所處時代太相似,阮籍詩倒對解讀《述酒》有指南作用。
說到傳統(tǒng)作用于陶詩的效果,“飲酒說”的論者又有言:“陶淵明的閱讀范圍相當廣泛,而他所受到的文學影響,在其詩文中表現(xiàn)得十分清楚,姑且不談具體字句,只就詩賦主題來看,如《詠三良》、《詠二疏》、《詠荊軻》諸詩,從曹魏到東晉,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源遠流長的詩歌傳統(tǒng);再比如《擬古》其九‘種桑長江邊’一首,往往被解釋為傷悼易代,但是,其文學樣范乃是酈炎(150~177)的《見志詩》和繁欽的(? ~218)《詠蕙詩》?!?sup>[24]這種強調“一首詩孕育另一首詩”的說法,把接受傳統(tǒng)的影響,看成不同時代的翻版,尤顯得絕對。陶之《桃花源記》并不等于《老子》的小國寡民,田園貧窮的描述之于西晉束皙《貧家賦》、《餅賦》,田園風光與湛方生田家詩,《歸去來兮辭》與其藍本張衡《歸田賦》亦有很大的區(qū)別?!堕e情賦》之于張衡、蔡邕諸作,《感士不遇賦》之于董仲舒與司馬遷,都是“孕育”出來的,那陶淵明只能像陸機那樣,就不可能耀眼于六朝!
即如《述酒》,既然是寫日常飲酒,何必要用那么多代名詞指酒,有何必要繞那么大的彎子;酒之有無,亦不至于“流淚抱中嘆”;梁孝王諸臣,怎能稱作“諸梁”,而喪其身又非僅“羊勝”一人。把他們和酒扯上,也未免過于紆遠;詩人要離開舊居求仙,而舊居怎能稱作“舊京”。而陶本人是不是對求仙有興趣,亦成問題?!斑z薰”即使如論者所說的“遺芳”,這和酒又怎么沾上邊;同樣“奇文”又與“飲酒賦詩”有何關系?總之,陶淵明如此寫酒,如此手法,在陶詩不會找出第二例來。所以比較起來,還是政治說基本切合。從中看來,對晉室的衰敗,哀其不幸,怨其不爭,流露的態(tài)度還是“指而可想”的。
劉宋易代之后,陶詩對亡晉的態(tài)度亦有流露。一般認為《詠二疏》、《詠三良》、《詠荊軻》詩體相同,內(nèi)容又相互闡發(fā),當為一時所作,作于劉宋開國不久。湯漢說:“二疏取其歸,三良與主同死,荊卿為主報仇,皆托古以自見云?!?sup>[25]陶在41歲時決然歸隱,本身就對晉室感到失望而不能有所為,歌詠隱士本是陶詩一大宗,“取其歸”當是題中應有之義。詠三良又豈能是“與主同死”?時下論者以為屬于一般詠史,未必影射現(xiàn)實?;蛘J為作于出仕前家居之時,屬于模擬舊題。張協(xié)《詠史》一首,即詠二疏。曹植有《三良詩》,王粲《詠史》、阮籍《詠史》二首之一,亦同。左思《詠史》之六,阮瑀《詠史》其二亦詠荊軻。詠史一般借以詠懷,陶亦言“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當不能以泛泛之作待之。陶澍說:“古人詠史,皆是詠懷,未有泛作史論者。曹子建《詠三良》:‘功名不可為,忠義我所安?!丝何闹疀霰?,而欲效秦公子上書,愿葬驪山之足者也。淵明云:‘厚恩固難忘,投義志所希?!说繌埿勚蝗踢M毒,而自飲先死也。況二疏明進退之節(jié),荊軻寓報仇之志,皆是詠懷,無關論古,而諸家紛紛論三良之當死不當死,去詩意何啻千里!”[26]三篇結尾,都有直接表態(tài)式的議論,言二疏則云“誰云其人亡,久而道彌著”,對三良則言“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謂荊軻則云“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陶澍所說“皆是詠懷,無關論古”,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清初邱嘉穗即言:“但細玩三篇結句,正復無限深情,不待議論而其意已彰矣。淵明仕彭澤而歸,亦與二疏同,故托以見意?!钡詾椤按讼氯?,皆有次第。詠二疏去位,所以自況其辭彭澤而歸田也。詠三良從死,所以自傷其若果從晉恭帝而死。詠荊軻刺秦,所以自傷其不得討劉裕篡弒之罪也”[27]。如果從殉死與討劉看,未免執(zhí)泥。陶澍謂詠三良悼張袆飲藥先死,未嘗不算一解,然平和的陶淵明怎么想起來歌頌“暗殺黨”式的刺客?雖然他壯年三入軍幕,但要動刀動槍恐不見得。龔自珍《己亥雜詩》就說過:“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倍f和他自己一點無關,“未必別有深意”(朱自清語),只是泛詠史事,恐怕有些簡單。朱熹說這詩“露出本相”,不然“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似乎更合乎情理。建安詩人詠荊軻,意在士為知己者死,是給主子說好聽的。左思只看重豪飲燕市蔑視豪右的布衣精神,不涉刺秦事。陶詩熱烈地描寫了全過程,末尾尚言:“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碧沼衅胶鸵灿猩衅嬉幻?,這詩也寫得熱血噴涌,當自有所用意。清人馬璞說陶之詠史詩“皆有意。二疏辭官……是淵明之所深與,三良則以殉君者對照弒君,荊軻則以報秦者感懷報宋,故其辭多慷慨。”[28]溫汝能亦言:“荊卿刺秦不中,千古恨事。先生目擊禪代,時具滿腔熱血,觀此篇可以二知其志矣。人只知先生終隱柴桑,安貧樂道,豈知卻別有心事在。賢者固不可測,英雄豪杰中人,安知不即學道中人耶!”[29]然前人亦有異見:“靖節(jié)詩,惟《擬古》及《述酒》一篇,中有悼國傷時之語,其他不過寫其常情耳,未嘗沾沾以忠悃自居也?!?sup>[30]陶對東晉雖不一定全然“忠悃”,然亦不能排除同情,而在詩中不能不有所流露。
最后我們得看《讀山海經(jīng)》中引人注目的精衛(wèi)刑天一首。梁啟超謂此類詩“不知不覺把他的‘潛在意識’沖動出來了”,此亦朱熹所說的“露出本相”,魯迅先生則稱為“金剛怒目式”之作。袁行霈先生則謂夸父一首:“余以為此篇乃耕種之余,流觀之間,隨手記錄,敷衍成詩,未必有政治寄托。如作謎語觀之,求之愈深,離之愈遠矣?!?sup>[31]對精衛(wèi)一首亦言:“非悲易代,亦非以精衛(wèi)、刑天自喻也。”陶作有“自娛”性,然亦有“示志”性。所以袁先生又說這組詩“間或流露其情懷”[32]。陶詩常把酒做面子,用作包裝,這類神話詩,亦當作如是觀。只是近當代學人似乎比古人變得稍為謹慎,好像不愿意說破,僅點到為止,似乎時代懸隔,“語時事則指而可想”的效應隨著時間蒸發(fā)得愈加稀薄,只留下“‘潛在意識’的沖動”和外在的“金剛怒目”,和他所處的時代缺了聯(lián)系的代溝。但這詩的“猛志”,使我們想起了《雜詩》其五,說他回憶少壯時“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只是現(xiàn)在“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又云“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和此詩的“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很有些接近。但精衛(wèi)詩語氣剛猛,悲憤之意可見,當和《詠荊軻》屬于同類。
總之,陶對東晉的衰敗滅亡是同情的,關注的,并非冷漠而不置可否,而對劉宋政權則沒有好感。被同情者消失,所反感者興立,這對他無疑是絕大的悲劇,然而他的詩文以及所體現(xiàn)的人格構筑卻是成功的,作為一種范型,影響百代,乃至于今。
三 人格追求與范型力量
域外學者說,陶屬于自傳性詩人。若確切說,則是袒露心理矛盾和困惑的詩人,他也是最擅長表達復雜心理的詩人,雖然落個“田園詩人”的美名。當然,限于時忌與安全,他心底秘密保留了許多。他的詠史與神話詩,以及《述酒》便屬于這類。
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專從人格追求上展示摯友的高潔。其序言:“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qū)外,定跡深棲,于是乎遠?!庇终f他:“簡棄煩促,就成省曠。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歟!”其誄文指出他的歸隱是“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說他的生活“居備勤儉,躬兼貧病,人否其憂,子然其命”, “存不愿豐,沒無求贍”。[33]簡遠省曠是他的性格,獨善超曠是他的人格,勤儉為生存方式,不憂貧病、不求財物豐贍為其價值觀。
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談到陶的人格時說:“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認為陶作有強烈的凈化人格的魅力:“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爵祿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爾?!?sup>[34]

圖12 明 佚名 陶淵明像
人物眉宇秀朗,神氣祥和,略略仰首遐思,好像思索什么。如果去猜祥,或許正在構想他的“桃源境界”。在陶的畫像中,雖然自宋李公麟造型上升為經(jīng)典,后來所畫,大致仿佛,然畫者如讀者一樣,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陶淵明。陳洪綬的古拙,黃慎的村樸,都和這幅畫所代表的清朗曠逸不同。
顏《誄》主要從“南岳之幽居者”的名士角度,肯定陶簡遠超曠的風度,實際上這是當時流行的名士風度,就像他贊美陶作“文取指達”一樣,僅指出其中一面,倒是百年之后的蕭統(tǒng)看到他的人格價值的全方面,如同他看準陶作的藝術個性一樣。
陶淵明的人格魅力,真像蕭統(tǒng)所言,猶如一副清涼劑,可以凈化人的精神,清除思想上的垃圾。它引起古今學人多少思考,“不為五斗米折腰”形成一種人格范型,影響了不知多少人。
首先,陶淵明人格最為閃光處就是不事權貴的精神。蕭統(tǒng)所說的“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使我們想起《五柳先生傳》中的兩句名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而《宋書》本傳的“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就是這種人格最顯著的體現(xiàn),所謂“鄉(xiāng)里小人”頗帶六朝名士的口吻,對做彭澤令的陶來說,也可以算作“權貴”或頂頭上司了。所以,這話在后來便成了不事權貴的最為經(jīng)典的說法。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便是這種說法滋生的代表。這應是陶淵明人格魅力最為璀璨的地方。
陶淵明原本擁有強烈的猛志與熱烈的入世情懷,儒家淑世精神在他青壯年時起了主導作用。他所說的“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或如《擬古》其八所言“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遠,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就是希望祖國南北統(tǒng)一,亦體現(xiàn)了儒家“大濟蒼生”的“立功”思想。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投入官場,甚至選擇桓玄、劉裕這樣的巨頭,其原因亦當如是觀。在入劉裕軍幕的“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就是有所作為的流露。后來其所以詠二疏就在于看重功成身退。當他感到理想有變成幻想的可能時,便退身而去,絕不貪戀。如果他的入仕果真如他所說“為饑所驅”,那他就不會離開如日中天的劉裕。在東晉日益衰亂權力角逐的時代,他發(fā)現(xiàn)不會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這才決意去歸隱。他的《悲士不遇賦》以自己的切身體會,總結了志士不遇、懷道不偶的歷史規(guī)律,清醒地認識自己趕上了“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的亂世。世家大族也好,庶族也好,行伍出身也好,人人爭做軍閥,人人都想冒險,以斫殺爭權,誅除異己,窺視晉室。東晉衰敗至滅亡的二十多年,特別是自晉安帝隆安元年(397)始,兗州刺史王恭等起兵討伐王國寶,反對會稽王司馬道子專權,東晉內(nèi)亂自此發(fā)軔,至元興三年(404)桓玄敗死,這八年是東晉最亂的時期。隆安三年,陶入桓玄幕。元興三年桓玄敗死,陶淵明東下京口為劉裕參軍,義熙元年(405)則為劉敬宣參軍,就是說當東晉內(nèi)亂最激化時,陶則走向仕途高潮。他選擇了當時處于政治漩渦浪尖的桓玄和劉裕,是懷著他的“猛志”和理想,奔向“通衢”。東晉門閥政治進入昏亂,加速了世家大族的權力的膨脹與庶族勢力的崛起?!端螘の涞郾炯o》說:“晉自社廟南遷,祿去王室,朝權國命,遞歸臺輔。君道雖存,主威久謝?;笢匦鄄派w世,勛高一時,移鼎之業(yè)已成,天人之望將改。自斯以后,晉道彌昏,道子開其禍端,元顯成其末釁,桓玄藉運乘時,加以先父之業(yè),因基革命,人無異心。高祖(劉裕)地非桓、文,眾無一旅,夷兇剪暴,祀晉配天,不失舊物,誅內(nèi)清外,功格區(qū)宇?!?sup>[35]守喪未滿三年的陶淵明就在桓玄敗死當年,投奔到他兩年前上司桓玄的掘墓人劉裕幕下,確實帶有冒險性。但他似乎也看到一種希望:“先是朝廷承晉氏亂政,百司縱馳,桓玄雖欲厘整,而眾莫從之”,而劉裕借機誅除桓玄,“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內(nèi)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二三日間,風俗頓改”[36]。年屆不惑的陶淵明“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宛轡”而奔千里之遙的京口,做起劉裕的參軍。至于不到一年,就于義熙元年棄職離開劉裕而轉入劉敬宣幕下,從陶之詩文中找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而從義熙十年司馬休之錄事參軍韓延拒絕劉裕拉攏時所言:“劉裕足下,海內(nèi)之人,誰不見足下之心”[37],不由使人想起“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名言,逆推陶之棄劉裕雖時隔九年,或許陶對此不會預知,然對于仕途亨通者,這不正是絕妙機會!劉裕軍事上的勝利,必然在政治上膨脹,像陶淵明這樣的名士,不是正可以派上用場?劉裕不拒絕從桓玄幕走來的陶淵明,不是再明白不過的嗎?
對此,陶淵明并非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然而他決然棄擲了這個“機會”,像劉裕那樣炙手可熱的人物都可以摒棄,而又何止于彭澤令呢?所以朱熹曾說:“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zhèn)€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sup>[38]陶之五官三休,要在對劉裕一休,正是這種“真?zhèn)€能不要”的精神,顯示出人格最本真的品位,才能放射出恒久永在的光芒與魅力,成為魏晉風度最為顯亮的高峰。
陶淵明人格特征的第二方面,就是人生價值的確立:“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由西晉貴族追求物欲演變?yōu)殚T閥社會的東晉,視政事為世務,至于作務田間則是細民賤業(yè)。陶之隱居,非關居于名山之肥遁,實為安道苦節(jié)之貧隱。他在英年欣奔家園,毅然扛起鋤頭,鐵了心做起廬山下一介農(nóng)夫。農(nóng)夫要“四體誠乃?!保@在當時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而且要熬受貧窮饑寒的考驗。他像“飛蓋入秦庭”的荊軻一樣,永不回頭。他身邊的人也曾有異議,也有勸他再出仕,晉室和后來的劉宋都征辟過,他從來沒有動搖。不僅種豆刈稻,《陶征士誄》說且要灌畦澆菜,還挑擔叫賣。農(nóng)閑則織草鞋編席子,連帶搞些副業(yè),才能勉強維持生計,這就是他的人生之道。莊子所說的目擊道存,道在瓦礫稗草屎尿之中,儒家所言衣食為民之天也,君子固窮,在陶淵明這里得到雙料豐收和兌現(xiàn)。他用滿身的汗水刷洗盡門閥貴族與清談家的“作達”[39]氣息。莊子的大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誰能像“齊物論”所說的那樣,愿意把自己看做路邊的小草,任風擺布,讓車馬踐踏?所以道家人物張良有過博浪沙之擊,陶弘景長期為“山中宰相”。儒家君子之窮固然可貴,然像顏回的窮法,受得了的人不多,加上不重視細民職業(yè),那就夠嗆了!陶淵明真正把儒道融合起來,而非清談和納賄的“儒道兼宗”。他用先秦農(nóng)家“并耕而食”的思想,剝離了道家的浪漫與儒家的迂執(zhí),真正調節(jié)到儒道互補的境界。農(nóng)家思想以不耕而食為恥,儒家則“富貴不能淫”,道家崇尚自然,可以把簡陋殘缺的事物看出美來,三維擰成一股,使矛盾困苦的陶淵明興致蕭散地守護他的精神家園,聽鳥鳴而欣吾廬,看稻苗起伏則與良苗同樣“懷新”,采菊而人淡如菊,見山而有仁者之樂,細民職業(yè)和高人情懷,平凡和偉大,這和諧的多重奏交融在他的田園詩和詠懷詩里,澆灌出與道污隆的大賢篤志,而成為魏晉風度的最值得瞻仰的高峰?!叭松鷼w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如此人生觀與價值觀,非儒非道,亦非儒道兼宗者所樂意。這在門閥社會屬于卑之無甚高論的“田家語”、不屑一顧的農(nóng)夫活法。以躬耕為常業(yè),因饑寒而“肆微勤”,雖然也有“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的大憾,有“貧富常交戰(zhàn)”的苦惱與矛盾,但也有他的“道”,而且能邁向“道勝無戚顏”的境地。朱熹說:“陶淵明說盡千言萬語,說不要富貴,能忘貧賤,其實是大不能忘,它只是硬將這個抵拒將去。然使它做那世人之所為,它定不肯做,此其所以賢于人也?!?sup>[40]陶之道即不做違心事,要做干凈人,站穩(wěn)自家腳跟,故能把世俗欲念“抵拒將去”。他以四體疲累耕鑿出田園詩,也在辛苦勞作中討出潔凈的人格與欣然的生存方式,這不僅迥異于魏晉名士,也高出同時的隱士。

圖13 清 上官周陶淵明畫傳(晚笑堂畫傳圖)
上官周塑造了許多古代文學家的形象,此是其中生動的一幅。線條凝練,流暢頓挫;人物表情祥和。陶淵明好琴,此圖使人想起史傳上陶淵明的一句率意的話:“我醉欲眠,卿可去?!边€有李白據(jù)此所寫的兩句詩“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除了不為權貴折腰與不怕貧窮折磨以外,剝離昏亂敗壞的政治而又未忘懷世事,則是陶淵明人格的第三方面。他歸隱以后,加入了農(nóng)民的行列,遠離了政治漩渦的中心,但社會與人生并未在心中淡去。可以說,他始終保持對人生的終極關懷,不僅僅是獨善其身。他理想中的社會藍圖——“桃花源”,正體現(xiàn)了他對東晉后期爭權角逐的反感厭惡,企圖尋求一個安寧和諧而且沒有王稅的理想社會模式,它代表了千百年農(nóng)夫們的渴望,他的設想實則是以農(nóng)民代言人的熱情凝結而成。他厭棄晉室昏敗而歸隱,但當處于刀俎任劉裕宰割之下,卻作了非常關注世事的《述酒》,不乏對處于弱勢晉室予以同情。還有以他最熟悉的田園題材,卻寫起了《擬古》其九“種桑長江邊”以感喟時事,他對晉室可以說是哀其不幸,也怨其不爭,就像辛棄疾處于南宋,或者如阮籍處易代之際,他的思想感情復雜而又矛盾。如果要說冷眼旁觀晉室的衰敗以至于滅亡而無動于衷,那倒不像陶淵明其人;然而要說他如何忠憤,也不見得。因為畢竟和杜甫所處的唐代有別,亦與屈原至死不悔的性格有異,陶淵明倒近于處于戰(zhàn)國中期的莊子,面對以斫殺為能事的時代,他只能外冷內(nèi)熱。他也有自己外和內(nèi)剛的個性,促成既疏遠世事又關懷社會的政治人格。正是這種看似相反而矛盾的人格,無論只看到哪一面,都會引起人們的景仰。這也是他的人格富有魅力的一方面。言及陶之人格,論者仁智之見不一,自然、真淳、淡泊、率性、曠達、休閑等等,所見不同。陶是務實的人,故以上三端更貼近他的本真,這也是影響后世最重要的三個方面。
處于多元化選擇的時下,我們需要屈原、杜甫,同樣也熱愛李白、陶淵明。而在物質利益高于一切的時候,陶淵明的人格魅力不是更具有一種降溫瀉火的功用?如前所言,莊子之道好聽不好做,陶淵明之道平實可親,比起莊子就容易得多了。所以,我們希望能讀陶淵明之作的人多起來,我們的生活當會更美好。
[1] 歐陽修曾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闭f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五,《四部叢刊》本。
[2] 說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五注引,《四部叢刊》本。
[3] 洪邁《容齋隨筆》五筆卷一“陶潛去彭澤”條,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41頁。
[4] 林云銘評注:《古文析義初編》卷四,1912年石印本。
[5] 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陶公于《飲酒》第二首稱夷、齊之‘固窮節(jié)’;于《讀史述九章·夷齊章》,稱二子之‘貞風凌俗’,此其所以‘饑食首陽薇’者與?《詠荊軻》稱軻之‘死知己’,此其所以‘渴飲易水流’者與?夷、齊之節(jié),荊軻之義,正陶公所向往者也?!敝腥A書局2007年版,第398~399頁。
[6] 吳瞻泰:《陶詩匯評》卷四,清康熙拜經(jīng)堂刻本。
[7] 吳菘:《論陶》,見吳瞻泰《陶詩匯評集》卷末,清康熙拜經(jīng)堂刻本。
[8] 陶澍集注:《靖節(jié)先生集》卷五,《四部備要》本。
[9] 在《與子儼等疏》說過“少學琴書”.《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亦言“弱齡寄事外,委懷在書琴”.《時運》言“清琴橫床,濁酒半壺”,若是“素琴”而無弦,那既不用“學”,亦談不上“清”?!洞瘕媴④姟酚终f“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雜詩》其四亦言“觴弦肆朝日,罇中酒不空”,既能“彈”且有“弦”,當然是有弦琴了。直到《自祭文》還說:“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則確然是七弦琴而無疑。故明人孫傳庭《白谷集》卷五《玄滌樓》詩曰:“陶令無弦琴,亦似涉穿鑿。”參見孟二冬《“無弦琴”的認同與啟示》.《國學研究》第13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頁。
[10] 王粲生前好聽驢鳴,曹丕領著文士在他的墳前學驢叫,作為祭悼。事見《世說新語·傷勢》第十七,該門(類)又載:“孫子荊(楚)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濟)。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后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蕻?,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w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后漢書·逸民列傳·戴良傳》:“良少誕節(jié),母喜驢鳴,良常學之,以娛樂焉?!庇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傷逝》“王仲宣好驢鳴”條下注云:“此可見一代風氣,有開必先。雖一驢鳴之微,而魏晉名士之嗜好,亦襲之后漢也?!币嗫梢娢簳x名士以丑為美的風氣,其來有自,導源于東漢后期。
[11] 袁行霈:《陶淵明與晉宋之際的政治風云》.《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2期。
[12] 《資治通鑒》卷一百一十九,宋武帝永初元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四冊,第3734頁。又見《宋書·武帝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6頁。
[13] 朱自清:《陶詩的深度》.《朱自清說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31頁。
[14] 蕭望卿:《陶淵明批評》,開明書店1947年版,第5~6頁。
[15] 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87頁。
[16] 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中華書局1935年版《層冰堂五種》本。
[17] 鄭文焯批,橋川時雄校補《陶集鄭批錄》.《陶淵明資料匯編》下編,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46頁。
[18] 見李公煥《陶淵明集》注卷三所引,《四部叢刊》本。
[19] 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卷三,《叢書集成》本。
[20] 田曉菲:《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23~224頁。
[21] 《塵幾錄》,第49頁。
[22] 《塵幾錄》,第249頁。
[23] 參見本書《陶淵明與屈原及〈楚辭〉之關系》一章,又見《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12期。
[24] 《塵幾錄》,第248頁。
[25] 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卷四,《叢書集成》本。
[26] 陶澍:《陶靖節(jié)先生集》卷四,《四部叢刊》本。
[27] 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四,清乾隆重刻本。
[28] 馬璞:《陶詩本義》卷四,清與善堂刊本。
[29] 溫汝能:《陶詩匯評》卷四,清嘉慶丁卯刊本。
[30] 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頁。
[31]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410頁。
[32]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94頁。
[33] 《文選》卷五十七,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91頁。
[34] 《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叢刊》影印宋刊本。
[35] 《宋書·武帝本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0~61頁。
[36] 《晉書·武帝本紀》,第9頁。
[37] 同上書,第34頁。
[38] 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三十四,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冊,第874頁。
[39] 《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阮籍)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曰:“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為達也?!菚r竹林諸賢之風雖高,而禮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樂廣譏之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至于此!’樂令之言有旨哉!謂彼非玄心,徒利其縱恣而已。”明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六說:“晉人作達,未必能達。靖節(jié)悲歌歡喜出于自然,所以為達?!?/p>
[40] 《朱子語類》卷三十四,第3冊,第8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