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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代復元古?大雅振新聲——李白《古風》(其一)再解讀

八里橋畔論唐詩(鳳凰枝文叢) 作者:薛天緯


圣代復元古?大雅振新聲——李白《古風》(其一)再解讀

《古風》其一(大雅久不作)是李白最重要的詩篇之一,是李白以詩的形式寫成的詩歌演變史,表達了李白的詩歌發(fā)展觀,并宣告了在大唐盛世以振興詩歌為己任的宏偉抱負,即裴斐先生所說:“這是一首論詩詩,又是一首言志詩?!?sup>(1)關于此詩立論的要旨,自南宋楊齊賢以來,注家及論者形成了基本的共識,認為李白的核心觀點是復古,以“大雅”為詩歌的最高境界,由此而下,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圣代”始迎來文運的肇興(2)?!皬凸拧敝f固然不錯,但若認為李白心目中唐代之前的詩歌演變史呈一線直下之勢而無任何起伏,則未必符合詩人本意。而且,對詩中某些關鍵句子的解讀也還待商兌。我在研討此詩的過程中,注意到近些年袁行霈先生和林繼中先生發(fā)表了很有創(chuàng)意的新見,使此詩的解讀獲得重要進展。我們應該沿著此種進展繼續(xù)前行,以求得對詩的內容更準確的把握。

一、詩之主旨

關于此詩的主旨,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謂“此篇即李白之詩論”,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謂“此太白對詩史的敘述和評論”,二說代表了研究界的“主流”看法。然而,在此之前,俞平伯先生曾提出:“太白這首詩敘他自己的懷抱志趣,主要的雖說文學、詩歌,卻不限于文學、詩歌。……這詩的主題是借了文學的變遷來說出作者對政治批判的企圖?!?又說:“他既想學孔子修《春秋》,何嘗以文學詩歌自限呢。因之,局限于文學的變遷,討論他的復古,是不易詮明本篇大意的?!?sup>(3)俞平伯先生將目光從詩歌、文學擴展到政治,對詩旨的理解自有其獨到的深度,但他將詩的結尾四句“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理解為李白“想學孔子修《春秋》”,則是可以討論的。近年,袁行霈先生著文指出,此詩所論“重點在政治與詩歌乃至整個文化的關系”(4),對俞平伯的說法雖有所繼承,但強調的是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則更切合于李白之詩的實際。此后,林繼中先生又指出:“李白并沒有將政治與文學打成兩截子的意思:雅頌與盛世是一表一里,沒有真盛世便沒有真雅頌,倡雅頌必先呼喚盛世?!c其說此詩是借文學變遷批判政治,毋寧說是對大雅‘言王政之所由廢興’本質的感悟,而欲倡大雅正聲以喚回盛世?!?sup>(5)俞平伯、袁行霈、林繼中三位先生的觀點先后承接而呈積薪之勢,茲在借鑒諸位先生高論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申說:

探求詩之主旨,必須對詩的開首兩句和結尾四句有正確理解。

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由孔子說起,展開“史”的論述,既指詩歌之衰,也指世道之衰?!拔崴ァ本溆伞墩撜Z·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二句化出,“吾衰”二字實包含了“吾不復夢見周公”的意思。周公的時代,即產生大雅的西周時代,孔子感嘆“吾不復夢見周公”,就是感嘆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詩歌已經成為遙遠的、不可企及的過去——因為孔子所處的時代是詩之第三句所說“王風委蔓草”的春秋時代?!熬拐l陳”?即找不到同道與知音,找不到傾訴的對象,譯成今語就是“說給誰聽呢?”這是李白設身處地地想象孔子面對詩歌與世道雙雙衰落時無力回天的孤獨和無奈。王琦解釋“吾衰”句,認為“是太白自嘆吾之年力已衰,竟無能陳其詩于朝廷之上”(6),不當。首先,“吾衰”二字是孔子原話,太白在這里的用典十分明顯,幾乎沒有做另外解釋的余地;其次,此詩通篇取客觀評論的立場及話語方式,到結尾四句始以“我志”領起,轉為第一人稱的自抒懷抱,只要將全篇反復吟詠,不難領會其內在的意脈。況且,如將“吾衰”二句讀為太白自嘆,則此處之衰颯與結尾處的意氣張揚實不相類,一篇之中詩人意緒不可能有這樣的巨大反差。

結尾四句“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詩人借孔子故事而自言其志。這里涉及了屬于孔子的“刪述”和“獲麟”兩個典故,這兩個典故是破譯詩旨的鎖鑰。關于“刪述”,有兩個出處:一個出處是傳為漢代孔安國所作《尚書序》:

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煩文,懼覽之者不一,遂乃定禮樂,明舊章,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贊《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

孔穎達疏:“就而減削曰刪……顯而明之曰述。”“述”又見于《論語·述而》: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于老彭。

邢昺疏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老彭,殷賢大夫也。老彭于時,但述修先王之道而不自著作,篤信而好古事??鬃友?,今我亦爾?!苯袢藯畈尅笆觥睘椤瓣U述”(7),張燕嬰釋“述”為“記述、陳述、承傳舊說”(8)。以上“刪”、“述”分說,雖各有所指,但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是指對文獻的整理加工,而不是指原始創(chuàng)作。另一出處是《文心雕龍·宗經》:

皇世三墳,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歲歷緜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于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yǎng)正,昭明有融。

“刪述”在這里構成了一個詞,也是指對文獻的整理加工(9)。李白詩中“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二句上承“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六句,這六句是對圣代詩歌振興局面的描述,因此,緊接著的“我志”二句在邏輯上和語氣上都應該是針對圣代詩歌而言。李白之志的獨特之處,是沒有把自己置于“群才”之中,而是居高臨下地觀照、統(tǒng)攬全局。依照“刪述”一詞的本義,應該理解為李白欲效法孔子,對“圣代”詩歌加以總結性的整理加工,編成一部類似于“詩三百”的“圣代詩”、亦即當代的“大雅”以流傳于后世。李白之志,其實是以詩壇領袖自居,在時代精神鼓舞下,他要干這樣一件不朽的事業(yè)以回報“圣代”。另一典故“獲麟”,出于《春秋·哀公十四年》:

春,西狩獲麟。

相傳孔子作春秋而至此絕筆(10)。李白在這里使用“獲麟”典故,是否表明自己也要像孔子一樣寫一部《春秋》?愚以為李白使用“獲麟”典故,僅取其“絕筆”之意,如同“殺青”,只是表明刪述之事完成,而沒有更多的意思。否則,按照杜預注,“獲麟”原本包含了“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的意思,李白絕不可能以這樣的否定眼光看待大唐盛世。況且李白在其他詩文作品中從未言及欲做史家、寫《春秋》的志向——除了做詩人之外,李白更高的志向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即做政治家——因此,我們在這里實不必僅由“獲麟”一典引申出李白要寫一部《春秋》、要做史家的宏大意義。熟讀李白詩可知,其用典往往著眼于一點而不及其余、甚至不及典故的主要意義,“獲麟”即其一例耳。

李白將詩的首尾如此安排,是極富用心的。他明顯是將“圣代”擬為西周,又將詩歌在當代的振興擬為“大雅”重現(xiàn)。歸結為兩句話,就是圣代復元古,大雅振新聲。圣代催生好詩,好詩又回報圣代,這是李白對大唐盛世從詩歌(文學)與政治兩方面的贊美與期待,亦詩之主旨所在。

二、對漢賦及揚、馬的評價

此指對“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四句的理解。多數(shù)論者認為李白在這里對揚、馬及其大賦是持否定態(tài)度,如云:“揚雄與司馬相如二人又激揚頹波,其作品文辭繁富而內容貧乏,此后詩歌衰頹如大堤決口,一發(fā)不可收拾。”(11)據(jù)我所見,當今論者最早發(fā)表不同觀點的,是馬里千《李白詩選》,其解釋“揚馬”四句說:“以上四句大意是揚、馬崛起,力挽頹勢,雖有深遠影響,但幾經盛衰變遷,詩歌的法度終于廢弛。”(12)繼而有康懷遠,他認為“揚馬”?二句“并不是對漢賦的指責和批評……詩中的‘激’字是‘沖擊’的意思,指揚馬漢賦對‘大雅不作’和‘正聲微?!念j風反其道而行之。因為歌頌和諷諫是漢賦的兩大特點,相對于楚辭它是變革的,相對于詩經它又是繼承的”(13)。對這種正面取向的觀點,十余年間未見響應。直至近年,始有論者發(fā)表相同取向的觀點(但并未說明是對上述觀點的回應),袁行霈曰:“意謂司馬相如、揚雄等人激蕩騷體已頹之波,變化出漢賦這種新的體裁,廣為流傳?!醋置娴囊馑?,李白用了‘頹波’‘蕩無垠’,似乎是批評揚馬,但是仔細琢磨,未必如此,倒是肯定了他們開流之功,至于‘蕩無垠’那是后人的事?!庇纸忉尅皬U興”句曰:“廢興萬變,意謂有廢有興,興者應當是指漢代揚馬之開流,否則這句詩就落空了。”(14)林繼中曰:“‘揚馬激頹波’。歷來注家以為貶語,蓋上承《漢書·藝文志》‘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的意思。然而盛唐人對司馬相如與揚雄印象不錯,尤其是李白對司馬相如的仰慕,其創(chuàng)作頗得力于漢賦。綜觀上下文,‘揚馬激頹波’句法,用意與孟浩然‘文章推后輩,風雅激頹波’(《同盧明府泛舟回作》)同,‘激’是振起的意思。這里是從正面提出司馬相如、揚雄為代表的漢賦具有雅頌的精神,能反映漢帝國盛世的恢弘氣象,使文學從哀怨之音中振起?!?sup>(15)

這里的關鍵是對“激頹波”之“激”字的理解。多數(shù)論者及注家將“激”字注為“激揚”,固然是承襲了楊齊賢以來的說法,即使上引對詩句作正面解讀的康懷遠、袁行霈、林繼中諸先生將“激”釋為“沖擊”、“激蕩”或“振起”,亦均未諦?!凹ぁ弊值谋玖x、第一義,是遏制?,F(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并不低的成語“激濁揚清”之“激”,即為遏制義。此解不假遠求,《辭源》釋之頗詳,茲照錄其“激”字釋文于下:

激?阻遏水勢。《孟子·告子上》:“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漢書·溝洫志》賈讓奏:“河從河內北至黎陽為石堤,激使東抵東郡平剛。”注:“激者,聚石于堤旁沖要之處,所以激去其水也。”后因稱石堰之類的擋水建筑物為激?!端涀ⅰ范恕般嫠保骸般嫠卑稊?shù)里,有大石激,名曰五女激?!?/p>

【激濁揚清】斥惡獎善?!稌x書·武帝紀》泰始四年詔:“若長吏在官公廉,慮不及私,正色直節(jié),不飾名譽者,及身行貪穢,諂黷求容,公節(jié)不立而私門日富者,并謹察之。揚清激濁,舉善彈違,此朕所以垂拱總綱,責成于良二千石也。”《貞觀政要·二·任賢》:“王珪對曰‘……至如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于數(shù)子,亦有一日之長?!?/p>

【激薄停澆】振作人心,遏制浮薄的社會風氣?!读簳っ魃劫e傳》:“既售牛(緯按,《梁書》無‘?!?,《辭源》據(jù)上文增)受錢,乃謂買主曰:‘此牛經患漏蹄,治差已久,恐后脫發(fā),去容不相語?!I主遽追取錢。處士阮孝緒聞之,嘆曰:‘此言足使還淳反樸,激薄停澆矣。’”

“揚馬激頹波”,即揚、馬遏制了頹波。盧藏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曰:“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李白所謂“激頹波”,意同盧藏用所謂“橫制頹波”。韓愈《送孟東野序》云:“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边@里的“激”即是阻遏的意思。開流,開漢賦之流。蕩無垠,指揚、馬大賦的宏大氣象及對后世的影響。產生于西漢盛世(即漢武帝時代)的以揚、馬大賦為代表的漢賦,乃王國維所謂“一代之文學”,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一段輝煌的歷史”(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編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流波及于后世,魏晉南北朝代有佳作,歷來的評價都是正面的。因此,“蕩無垠”也非負面說法。李白自己也曾仿效揚、馬寫作大賦,其《大獵賦序》曰:“白以為賦者,古詩之流,辭欲壯麗,義歸博遠,不然,何以光贊盛美,感天動神?而相如、子云競夸辭賦,歷代以為文雄,莫敢詆訐。”接下去,雖然表明了超越揚、馬的意思,但對“辭欲壯麗,義歸博遠”“光贊盛美,感天動神”的揚、馬辭賦持肯定評價則是無疑的。

三、對建安以來詩歌的評價

此指“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二句。詩將建安以來的詩歌用“綺麗”一詞概括,謂之“不足珍”,貶抑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這一點頗令后世讀者費解,因為李白事實上對建安以來的詩歌(包括建安詩歌)并非全部否定,甚至對南朝詩人如謝朓推崇備至,以至“一生低首謝宣城”(王漁洋《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對這種矛盾現(xiàn)象該如何解釋呢(16)?

俞平伯的解釋是:“古人行文,抑揚之間,未可以詞害意?!庇志唧w地分為兩點來說:“其一,有些批評只是相對的,看他對什么而說。如這里的‘不足珍’,對《詩》《騷》而言,并不必是真不足珍。其二,‘不足珍’的說法本身也是夸大的?!?sup>(17)“夸大”云云,似隨意言之,也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因為此詩評說建安以來詩歌乃是出于理性分析,明顯區(qū)別于詩人抒情寫景時常用的“夸大”手法。但“相對”之說卻給人以很大啟發(fā),平伯先生曰:“就中國詩歌的整體來看,則《詩》為正,《騷》為變,太白這看法是很明確扼要的?!?sup>(18)以《詩》之“正”為參照,連《騷》都是“變”,遑論建安以來之詩!林繼中先生也說:“此詩以西周盛世之雅頌為參照系,則屈騷及建安以來之綺麗哀怨皆屬亂世、衰世的變風變雅,自然要落第二義。這是對時代的整體評價,并非對具體人事的評價。”(19)作為參照系,這里需要補充的,應該還有“揚馬”。關于“揚馬”,如上節(jié)所論,李白此詩所持評價是正面的、肯定的。那么,產生于東漢末的建安詩歌,在時序上直承揚、馬之賦作,揚、馬“辭欲壯麗,義歸博遠”“光贊盛美,感天動神”的大賦理所當然地成為其直接參照,故而以“自從”作轉折,表示從建安開始,文學的發(fā)展進入了下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從漢末的建安直至南朝,政治形勢是國家由統(tǒng)一變?yōu)榉至?,詩歌發(fā)展趨勢則是“綺麗”之風日益熾盛。李白以“綺麗”來概括建安以來詩歌演進的總體特征,是極有眼力的。建安以來詩歌之“綺麗”,恰與揚、馬大賦之“壯麗”形成鮮明參照(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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