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榆南公園的一部

布景：

幕開時，慧珠坐在柏樹下的石凳上，低著頭，沉思似的，無聊賴地弄著裙裾。母親在慧珠的左側(cè)，坐著，背稍微靠在一塊陡立的崖石上。對著她們倆，父親坐在一個枯樹根做成的凳子上，輕輕地吸著雪茄煙。兩個馬弁，佩著刺刀手槍，站在他背后。在父親的右側(cè)，有一石像；像的后面是假山；山的周圍是密密雜雜的樹林和花草。

父親　（放下雪茄煙吐了氣，象自語一般。）豈有此理！簡直把父母當(dāng)做傻子看……

母親?。☉n愁的，）安靜一點(diǎn)吧！象這樣生氣做什么呢？

父親　做什么，你說的可真妙！

母親　我的意思，是不要為這一點(diǎn)小事，發(fā)這樣大的氣。

父親　（冷笑，）哈哈……真是一個好母親！女兒在外面鬧出亂子了，這是好的事情么？不要發(fā)這樣大的氣！哼，世界上的母親，只有你這個是最好的了！

母親　我并不曾袒護(hù)女兒！你想，我的眼睛都瞎了，什么事情都沒有看見的權(quán)利了，說話當(dāng)然也只有說錯的；總而言之，我的耳朵再聾了，或是喉嚨再啞了，那就隨你們做什么，鬧什么，哭也好，笑也好，一切事我都不至于來管呀！（嘆了一口氣，）唉！要是我的眼睛還張著，這亂子就不會鬧出來了！

父親　得啦！你瞧，我的眼睛還張著，不是也給瞞上了么？

母親　如果你的眼睛也瞎了，那就不會再操這樣的心了！

父親　（怒氣，）這真是豈有此理！簡直把父親當(dāng)做傻子看?。匆幌率稚系谋恚┖?！快到四點(diǎn)鐘了，怎么影兒都不見呢？（望慧珠，）那個混賬東西，怎么還不見呢？

慧珠?。☉n戚的仰起頭去。）爸爸……我……我不……

父親　你知道么？（冷笑，）哼，假如通了風(fēng)，你瞧著吧，看你想活不想活！

慧珠?。ㄓ值拖骂^去，）我……我想是會來。

父親　不來也好！橫豎還有十分鐘哩，（頭稍偏去，）來！

馬弁　（急站到旅長面前。）著！

父親　還差十分鐘到四點(diǎn)，你們的表，對么？

馬弁　（同聲，）著！

（旅長微微點(diǎn)一下頭，馬弁又站到他背后去。）

母親　不要急，我想是會來的！

父親　那里靠得?。。ㄓ挚幢恚┲徊钗宸昼娏?！

母親　你聽，好象有人向這里來吧？

（慧珠的身體微微顫抖，頭無力地仰起，眼光異樣駭怕的，怯怯地向幕后望了一下。）

父親?。局純A聽，）是的吧?！R弁，）來！

馬弁　著！

父親　預(yù)備！

馬弁　著！

（腳步聲越近了。這時，母親的臉上現(xiàn)出非常的憂愁，臉兒偏來又偏去，似極想看一看她的丈夫和女兒的情形，慧珠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手還顫顫地弄著裙裾，似要借某一件東西，來救援她眼前的危險。）

母親?。ǖ偷吐暤模┌?，天呀！

父親?。ㄍ?yán)地向母親，）怎么？你在祈禱么？我早就不要你來！（因腳步聲越來越近，便嚴(yán)厲的向慧珠，）給我站起來，看去，是的吧？……記著，撒一下謊，小心你的頭殼！

母親?。ǖ偷吐?，）天呀！

父親?。ㄏ蚰赣H，）怎么樣呢，你！

母親　（急改口氣，并且大聲。）天呀，這可來了哩！

父親　哼！……（向慧珠，）站起來，站起來……

（慧珠無可奈何的站起來，眼里帶著淚光，向幕后看去。同時，江文輝從密密樹林里走到，愉快的笑著，腳步格外加快的向著慧珠走來。江文輝，他穿著西裝，是一個漂亮，大方，善于詞令的人物。）

文輝　（快樂的，）啊啊，你會等急了吧?。ɑ壑楝F(xiàn)著為難，惶恐的神氣，默默地望著文輝。）

父親　是的吧？是的吧？說！說呀！

慧珠　這……這是……我家父和……和家母。（極駭怕的把手兒握著，放在胸上。）

文輝?。@疑，但一瞬間復(fù)現(xiàn)著穩(wěn)重。）啊啊，真是失敬之極?。毕蚋赣H走去，脫下帽子，極謙恭有禮的和悅的說。）熊伯伯！

父親?。ㄊ⑴┠?，你就是……（但見到文輝很有禮貌，便不自覺的還了一下微微的點(diǎn)頭。）

文輝?。ㄞD(zhuǎn)過身，同樣謙恭的。）熊伯母?。ū阃ねさ恼局?，用異常謙遜的聲音，并且笑著。）我早就想到貴府上，給伯伯和伯母請安去，但是，一則怕攪擾了伯伯和伯母，二則因?qū)W校里的功課太忙，所以……今天真是榮幸極了。居然遇見到伯伯和伯母……云弟弟他很好吧。聽說他念書聰明極了。我總掛念著他，他今天怎么不見來呢？

父親?。ㄅ瓪饴氐蜏p去，）唔……

文輝　伯伯近來常到這里玩吧。（見父親不作聲，便急換了話意。）啊啊，前幾天我看到公府日報，知道伯伯已榮升到第十四師師長了……真是，我失禮極了，還沒有向伯伯和伯母道喜哩！

父親?。ㄅ瓪獯鬁p，）唔……

文輝　聽說，伯伯已有淮南鎮(zhèn)守使的消息，不知伯伯還愿意去么？

父親?。ㄎ⑽⒌噩F(xiàn)出笑意了，）現(xiàn)在還說不定。

母親　（因聽見父親的聲音突然變成和藹，便也現(xiàn)出意外的歡欣，低聲說。）這可不要緊了哩。（向父親和文輝）你們怎么把我忘記了？

文輝　啊??！真是豈有此理！但是，我也不向伯母道歉了，好在伯母決不會怪我的！

慧珠?。ìF(xiàn)著恐怖的安定，低低吐了一口長氣。）唉……

父親　不要客氣吧。（丟下燃滅了的雪茄煙。）

母親?。ㄌ嫖妮x答，）這不是客氣，其實一客氣，倒見得疏遠(yuǎn)了。

文輝　慧珠姊常常說到伯母真慈愛，真會體貼人，這句話今天可證實了！

父親?。ㄓ卯悩拥难凵R弁）來！

馬弁?。〞猓┲?！著?。ǘ嘶ハ嗪獾男α艘恍?，便慢慢地走開，下。）

母親?。ㄐ?，）說那里的話！你倒客氣起來了。

父親　你的臺甫就是文輝么？

文輝　這是學(xué)名。

父親　貴處是長沙吧？……有一位江繼烈老先生，他是清末的泰安知府，你知道么？

文輝?。ㄖt恭的微笑。）他就是我的祖父。

父親　啊?。。ǔ了妓频哪笾殹＃?

母親　那么，令祖母是姓彭了。

文輝　是的。

父親　說起來就親近了！令尊前五年在任上時我和他是好朋友哩?，F(xiàn)在因為道路悠遠(yuǎn)，再加我的事情忙，連音訊都隔絕了。他近來很好吧？

文輝　托伯伯的福，他老人家還康?。?

母親　令堂和我也很好……她近來也很好吧？

文輝　托伯母的福，她老人家還康?。?

母親　好象你有一個姊姊……

文輝　是的。她前年才結(jié)婚哩。

父親?。ㄐΓ┎灰蜌?，就這邊坐吧。

母親　怎么，來了這么大半天，還是站著么？

文輝　不要緊。我在學(xué)校每天盡坐，都坐懶了，是很須要站站的?！。』壑殒⒃趺窗胩於疾徽f話呢？

父親　可不是！在父母面前就老實了！

母親　慧兒！你父親叫你呀?。灶D，）怎么，還不說話么？

慧珠　（低著頭，）我……

父親　（向文輝，）慧兒在學(xué)校里也這樣的小姐氣么？

文輝　倒沒有什么小姐氣，并且在開會時候，她當(dāng)主席的時候還多哩！

父親　真應(yīng)當(dāng)這樣！女子也是人，為什么要比男子差呢？……我是很贊成女子自立……

文輝　是的。

父親　青年人，干愛國運(yùn)動，真對！你們會員有很多吧。

文輝　大約有三百多人。

父親　雖然少，不過還可以慢慢地增加，慢慢地發(fā)展。

文輝　是的。

母親　慧兒！你在做什么呵？來，到這邊，我有話和你說哩。

文輝　慧珠姊！聽見么，伯母和你說話呢？

（慧珠還低著頭，怯怯地不言語。）

父親?。ㄏ蚧壑?，）你看，自己的好朋友在這里，連招呼都不會，別給人家太怠慢了！……好吧，橫豎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話都可以盡管說，難道在父母面前，還須秘密的么？（向文輝）你們平常見面，也象這樣不說話么？

文輝　也不怎樣多談。

母親　可是你給慧兒的信，卻寫得很長呀?。ㄐΑ＃?

文輝?。ú缓靡馑嫉?，）那……假使給伯伯看見，可要出丑了：文既不通順，字又非常的笨拙……

父親?。ㄎ⑿?，）又客氣了！我是個武人，不很懂文墨；但寫得好字和做得好文章，卻也不能瞞過我呀。你何必還客氣呢？

文輝　真的，在伯伯面前，是只有慚愧了！

母親　慧兒有你這樣的才學(xué)，就好了。

文輝　伯母又是過獎了！

父親　得了！不要再客氣了?。ㄏ蚰赣H，）咱們到那邊去走走吧。

母親　好。

文輝　我想陪伯伯和伯母……

父親　那可不必！你就在這里玩玩吧，我們一忽兒便會轉(zhuǎn)來的。（向慧珠）慧兒你也就在這里吧。

母親?。樕铣錆M著快樂）你們倆就在這里吧！

（父親攜著母親慢慢地下，最后還轉(zhuǎn)過臉來笑望一下他們。）

文輝?。ㄓ淇斓?，）慧珠姊！慧珠姊（站起來，向她走去。）

慧珠?。ㄑ銎痤^去，）你……天呀！

文輝?。ㄗ叩剿媲?，）這，這是怎么一回事啊？

慧珠　信給父親看見了！他……

文輝　…………

慧珠?。ㄓ謧挠謿g悅的，）你，你好危險呀！（便張開手臂，身體弱弱地躺到文輝的懷里，文輝急用力抱著，低下臉，慢慢地吻去，幕隨著徐徐地下。）

1927年2月2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