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姑走失之后,豈但林氏一干人放心不下,吾知讀書諸君亦復懸心彼美,恨不得立刻要去尋個水落石出。明知賽姑算是書中主人,或者不至有甚么意外變故,不過迷離惝怳,也猜到定然有一個人將賽姑劫奪而去,終因為書中不曾明白發(fā)表,不免還有些將疑將信。著者豈不愿迎合諸君意旨,也想一直便敘下去,不至使諸君為這瑣瑣稗史苦其沉悶。無如當時事實,卻實在不能隨我所欲,定須另從一個人身上,才可以將賽姑的蹤跡打探出來。所以我這一回書,轉(zhuǎn)不能去敘賽姑,必先敘一敘這人的事跡。
這人究竟是誰呢?便是誤認賽姑做女郎,心心念念想娶他回來做妻子的趙玨了。然則趙玨這時候是否已經(jīng)知道賽姑被劫么?這句話卻又錯了,賽姑在石龍鎮(zhèn)被劫,其時趙玨尚不曾還家,須知趙玨還家之時,業(yè)已在賽姑赴粵之后。好笑這趙玨在北京時候無心赴試,故意在文字上面鬧出亂子。方鈞留他在京,他又決意不肯,方氏愛他,想贅他為婿,他又極力堅辭。凡此種種,皆是趙玨鍾情賽姑,恨不得立刻飛回家里。雖然一時間不能娶賽姑回來,也可以借妹子的交游,常常同玉人親近。書外的人,未嘗不暗暗笑他將男作女,用這無謂的相思。然而書中的人,他又哪里會猜到賽姑原是喬扮女郎,永無婚姻之望呢?不料事出意外,趙玨拋棄一切,原是為的賽姑,及至到了家中,他妹子方才告訴他,賽姑業(yè)已全家赴粵。你想他聽見這句話,有個不灰心短氣,大失所望的道理么?加之自己熱心替妹子同方鈞結婚,不但不能博妹子的歡心,轉(zhuǎn)被他十分搶白,平白地又將人家一枚戒指撩向鏹水里,燒得剩了薄薄一個金片兒;母親湛氏愛惜女兒心重,又數(shù)說了自家無限的話,真?zhèn)€冤憤填膺,毫無興趣,鎮(zhèn)日價長吁短嘆,大有書空咄咄之概。初時別人還疑惑他因為外間兵亂,因此懨懨不樂。后來才探出他的意旨,并非關心大局,依然為的是一身際遇,凡百難言。他母親見他這種情形,規(guī)勸既無以措辭,責備又嫌其太激,也只好聽其自然罷了。
駒光易駛,轉(zhuǎn)眼殘冬向盡,又是新年,南北紛爭益形激烈。長江幾個督軍雖然勉作調(diào)人,出任和解,無如北方政府勢不能甘,“主戰(zhàn)”“主戰(zhàn)”之聲,鬧得煙舞漲氣,轉(zhuǎn)將那幾位議和的督軍處入嫌疑地位。這時候百姓們才知道天降戰(zhàn)禍,無從幸免,只得忍泣吞聲,坐而待斃。所幸福建這一帶,雖是日日風聲鶴唳,一夕數(shù)驚,卻喜并不曾真遇著戰(zhàn)事,那南北的爭點轉(zhuǎn)移在湘鄂各地去了。方鈞領著一營軍隊,此時剛駐扎城陵磯地方,將隨大軍進窺長沙,也曾寄信給趙玨,勸他當國家多事之秋,我輩男兒不可自甘家食,如故鄉(xiāng)中沒有際遇,不妨到我營里看看機會,覓個進身之階。這卻是方鈞的一番盛意。無如趙玨接到這信,當時便拿給他妹子趙瑜瞧著,趙瑜看畢,笑問道:“哥哥意旨如何呢?”趙玨連忙搖首說道:“妹子你年紀輕,不知道目下南北的大勢。在我看起來,兩邊雖然勢均力敵,不見得就能誰并了誰。但是南方所標的題目,比較北方,畢竟好聽些。你想若是北方政府做出來的事體,果能饜服人心,人又拿甚么名目去反對他?無如他們?nèi)菕吨粓F私見,想要鞏固他們的北洋團體,以至權利競爭著著進行。不瞞妹妹說,我若是以政府為然,我早經(jīng)在考試時候一般的作出文字來迎合他們的意旨,不致名落孫山之外了。方鈞他是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帶著軍隊來同南方對壘。我又何苦不行乎我心之所安,轉(zhuǎn)幫同他去殺戮同胞呢!”
趙瑜聽他這番話,不禁嫣然一笑道:“失敬失敬,原來哥哥全抱的正大思想,要算得民國第一個志士呢!”趙玨正色說道:“你這話又錯了。外間號稱志士的,難道全是些好人不成?即以南方諸將士而論,其中也難保不薰蕕雜進,良莠不齊,一般也會有爭權怙寵,狗茍蠅營的人物。像這種人,南方重用他,他就做南方的走狗;北方重用他,他就做北方的爪牙,惟利是趨。問他心里更沒有一毫成見,難不成你也叫我去崇拜他!”趙瑜笑道:“人家說了一句頑話,又引起滿腹牢騷來了!我此時且不同你議論時事,倒是你自家也須拿出一定主意,畢竟向哪里去走走才好,終不然,老坐在家里也非長策?!壁w玨嘆道:“林小姐已赴廣東,依我的主意,倒想向廣東去走一趟?!壁w瑜道:“哥哥如有意到廣東去,這是再好不過的了。林小姐同我分手時候,原說一抵省城就寫信寄給我,讓我放心。如今遙遙的已隔了好幾個月了,他連一個字也不曾到我,我心里委實放心不下。莫非他是病了,因此不能寫信?不然,他斷斷不忍心忘記我。”趙玨笑道:“他不曾寫信給你,你難道不會寫信給他?”趙瑜道:“我原想寫信給他呢,只是不曉得他的住址,叫我將這信向哪里去寄?哥哥能夠親自過去就好訪問了?!壁w玨仰頭想了想,不由拍手笑道:“妹子你真是聰明一世,懞懂一時。林小姐的住址你雖然無從探問,他父親在督軍署里辦事,你是知道的,你要寄信,為何不徑寄給他父親,請他轉(zhuǎn)給林小姐就是了,這又有甚么難處?”趙瑜臉上一紅,笑道:“這一層我在先原也想到,只是我寫給林小姐的信,有多半的話不能給他父親瞧見,心里又以為林小姐若無別的緣故,他斷然沒有不寫信給我的道理。所以挨到今日,還眼巴巴的望他先有信來,我才覆他的信呢。”趙玨將頭一扭說道:“奇呀,你們姊妹們通信,又有甚么秘密言語不能告訴人知道呢。就如你所說,你不會先向他父親那里詢問他的居址,然后再詳細寫信給他,有何不可?事不宜遲,你就依照我這樣說法,快去將信寫好。我此時也須得去覆方鈞一函,好在閑著沒事,停會子一齊向街上逛逛,順便到郵局里去投遞,妹妹你看可好不好?”趙瑜連連答應,真?zhèn)€回房寫了一封信,信中并不曾說出甚么,只是問賽姑近時境況,又嗔怪他不能踐當日通函之約,笑嘻嘻的拿著信來見趙玨。趙玨的信亦已封固完好,兄妹兩人隨即出了大門,一直向郵局行去。
其時兵信暫息,已不在戒嚴期內(nèi),那些街道上的鋪門,各家都因為生計問題,勉強照常開張交易起來,行人往來,非常擁擠。那個郵政總局卻在督署左近,趙玨同趙瑜走了好一會才到那里。趙玨命他妹子在門首少待,自家將那兩封信黏足郵票,放入柜里。剛待轉(zhuǎn)身出門,耳邊忽然聽見一陣吆喝聲音,伸頭一望,只見遠遠飛也似的來了一匹海馬,馬上坐著一位少年,顧盼飛揚,不住的用那鞭子拍馬的屁股。那馬展開四蹄,滑
的更留不住韁。前后擁護著許多衛(wèi)兵,震得那街石上塵土亂飛。行人奔避不迭,竟有許多人跌跌撞撞的搶入局里暫讓。這個當兒,偏生有一個老婦人,傴僂著腰背,耳朵又聾,慢慢的向前行走,早被在先走的那個衛(wèi)兵揸開五指,猛向那老婦人身后使勁一推,老婦人只喊得“哎呀”一聲,早一個
踵直跌下去。街道兩旁站了好多走路的,大家指指點點的躲在一邊竊竊私議,卻不敢聲張甚么。惟有趙玨年少負氣,見這樣情形,剛待發(fā)話,誰知自家背后有兩個后生直嚷起來,一個便喃喃的罵道:“這野蠻時代,遇著這野蠻的人,也叫做暗無天日!”那一個并不曾答話,只氣憤憤的跑過去將那老婦人扶得起來,問他可跌壞了哪里沒有。正在熱鬧,那騎馬的少年一鞭早到,耳朵里分明聽見那個后生罵他野蠻,頓時露著滿臉怒色,倏的將韁繩一扣,那馬便立住了不走。少年向身邊一個衛(wèi)兵低低說了一句,那個衛(wèi)兵隨即走向郵局門首,去扯那罵的后生。不料那個后生也是個不怕事的,哪里肯服衛(wèi)兵來拘獲他,隨即施展手腳,將那衛(wèi)兵使勁一推,那衛(wèi)兵已退得有好幾步遠。其余的那些衛(wèi)兵更不容分說,一齊蜂涌上前,勢將用武,任是你這兩個后生手腕下有些本領,終究寡不敵眾,被他們帶拖帶拽一直擁至那少年馬前。
且說趙玨那時候已認出那馬上的少年,原是黎督軍第三個兒子,名字叫做黎焰,本來同趙玨在陸軍學校里先后同學。趙玨嫌他倚著父親勢焰,脫不了紈袴習氣,當初在學校里時候,彼此遇著也只虛與委蛇,今日在郵局門首見他騎馬而來,特地將身子避過去,不愿同他招呼。卻不料因為撞倒那個老婦,忽然的同那兩個后生鬧起交涉來。好些看的人都知道這是督軍少爺,那兩個后生不該替那老婦抱這不平,觸怒了這位少爺,眼見得要吃虧苦,誰也不敢再上前勸解,只是背地里不服罷了。趙玨也知道這意思,又覺得那兩個后生頗有血性,這件事我若不替他們請個情分兒,料想被那些衛(wèi)兵捉獲了去,斷然沒有好處。況且像這目前時勢,以一個督軍位分,輕輕陷害幾個平民,也是希松平常的事,何苦白白糟蹋兩條性命。想到此際,立刻排開眾人,躥至黎英面前,拱了拱手,笑說道:“黎學兄打從哪里來的,這般匆促?小弟同你倒有許久不見了?!崩栌⒁娛勤w玨,慌忙跳下了馬,說道:“原來是璧如哥,幸會得很!去年聽說璧如哥赴京應試,不知是幾時回省的?我的事多,沒有工夫訪你,你如何一步也不到敝署里去走走,幾時我還要罰作一席東道?!壁w玨笑道:“該罰該罰?!北舜撕蚜藥拙?。這一會工夫,那黎英的氣已漸漸平復了,只是笑容可掬。趙玨再一回頭看那些衛(wèi)兵,還同那個后生在一旁揪扭呢,故意失驚問道:“哎呀,這是為甚么,貴親隨在那里同人家生氣?”黎英笑道:“老哥不必管這些閑事,小弟騎馬剛打從學?;厥?,兵士們略略碰了那老婆子一下,與這兩個雜種原沒有相干,他忽的在背后罵我‘野蠻’,可想這廝們?nèi)珶o耳目,不把小弟放在眼里。我也沒有這閑工夫同這廝們較量,我只把他帶回署里,交給軍事執(zhí)法處去問一問??催@廝們滿嘴里是廣東口音,當這軍情緊急之秋,難保不是南邊遣他們來作偵探的?!壁w玨笑道:“咳,說遠了,說遠了,像這樣未免小題大做。學兄你是何等身分,值得同他們區(qū)區(qū)計較?他們背地里罵著你,他定然不知道你是督軍的少爺,否則斷然沒有這樣大的膽子。小弟今天倒要不揣冒昧,求學兄賞給一個臉兒,放他們?nèi)チT,改一天我來做個東道,叫他們過來賠禮?!崩栌⑿Φ溃骸拌等缇烤雇麄冋J識不認識?若果是你的朋友,我就饒恕了他;若同你沒有瓜葛,你又何苦袒護他人來欺小弟呢?”趙玨得了這句口風,沒口子的答應道:“認識認識,豈但認識,同小弟敘起來,還有些戚誼。我又不瘋,我難道為一個陌路的人,趕著你來惱你不成?”黎英這才一笑,遂吆喝衛(wèi)兵們將那兩個后生松放下來,讓他們自去。因為路上不便久久耽擱,忙向趙玨拱了拱手,飛身跨上鞍鞒,一溜煙如飛去了。
這時候兩旁瞧看的人已是擁得水泄不通,剛才放開一條馬路,隨后只聽見大家一聲吆喝,仿佛轟雷一般,轉(zhuǎn)將趙玨嚇了一跳。原來眾人見趙玨做的這件事十分慷慨,不由的約齊了喊“好!”說道:“僥幸僥幸,若不是這位少爺同黎少爺認識,再沒有這樣人肯上前請這天大的人情?!蹦莾蓚€后生雖然被衛(wèi)兵放下來,身上的衣衫已是揪得不成模樣,面紅耳赤,臉上還帶著許多傷痕,忙趕至趙玨面前,深深的行了一鞠躬禮,說道:“萍水相逢,荷承錯愛,也非套言可以相謝,務乞先生告訴我們名姓,好讓我們逢人說項,到處游揚,以志隆情而播盛譽?!壁w玨也疾忙還禮,笑道:“先生為老婦不平,兄弟為先生們不平,同此熱心,何勞稱謝!小弟原名趙玨,表字璧如?!庇种钢砼运米诱f道:“這便是舍妹趙瑜,適才先生們的舉動,甚合我這妹子的意思,先生們?nèi)舨话l(fā)揮,我們也是要發(fā)揮的,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也是人人同具的心理?!蹦莾蓚€后生格外佩服,又同趙瑜行了禮,堅問趙玨居址。趙玨遂告訴了他,轉(zhuǎn)問他們名姓,他們卻不開口,各人從衣襟里掏出一張名片,姓名居址,都詳細載在上面。趙玨接過來略看了看,便拱手向兩人告別,偕同趙瑜仍回舊路。先前跌倒的那個老婦,所幸傷不甚重,家屬得了這樣消息,少不得將他攙扶回去,不必細表。
兄妹兩人回家之后,閑著沒事,便重行提到今日路間的事跡,趙瑜依舊氣憤憤的不服那黎英妄作威福。趙玨笑道:“今日時代,還有甚么公理可講?他能夠看我情面,不敢橫行到底,也就算他好處。萬一真怪我多事,連我都呵斥下來,依然將那兩個后生捕捉而去,任是你不以為然,你這纖纖弱質(zhì),有甚么本領轉(zhuǎn)去以卵擊石?像你這樣激烈,若是叫你到外邊去走動走動,你還沒有這個大肚皮裝這些閑氣呢!”趙瑜笑道:“哥哥也不要將世間人都看壞了,有黎英這樣蠻橫,畢竟還有那兩個后生的文明。跌倒的老婦同他非親非故,他轉(zhuǎn)忙忙的去攙扶他,這等人卻要算是熱心公益。他這名片上既說著住在明星棧,哥哥明天何妨去會會他們。要交結朋友,還是像這樣朋友可以交結得呢。但是我瞧那姓宗的為人倒還精細,像個智勇深沉的人;那個武星齋就不然了,只管一味價罵人‘野蠻’,至于那跌倒的老婦,他卻不問他死活,未免鹵莽有余,縝密不足。哥哥你看我這評論可還確不確呢?”趙玨笑道:“確極確極,妹子可謂觀人于微了。此時卻不必忙著去會他們,顯見得我們有些自矜恩惠,像似索他酬報一般,轉(zhuǎn)被人看得太輕,非大丈夫的舉動?!眱扇苏陂e話,忽的門房里家人持著一封請客單子匆匆的進來遞給趙玨手里。趙玨看畢笑道:“我方才不愿意去訪他們,他們此時轉(zhuǎn)來請我們了。他約今晚在洞賓樓酒敘,內(nèi)中還擬請妹子一同前往。妹子你還高興去不去呢?”趙瑜笑道:“陌生的人,我如何可以同他們在一處吃酒?你妹子雖然假托文明,這文明的程度一時尚不能到此地步。哥哥請自便,我是不能奉陪?!壁w玨點頭稱是,隨向家人說了一句,說:“你去分付來人,今晚我準到洞賓樓便了。”家人答應出去。
趙玨一直等至日落時分,果然獨自到了洞賓樓。上了樓梯,早見一間房里有人笑著招呼。趙玨見是那個武星齋,便隨著走入一座房間。那姓宗的亦即笑面相迎,讓趙玨在客位坐下。趙玨望了望,卻好沒有別的外客,隨即向那姓宗的說道:“久安兄未免客氣,二公光降敝地,兄弟尚未盡一分地主之誼,今日轉(zhuǎn)承寵召,實在愧不敢當。不敢動問,二公此來有何貴干?在敝地究竟還有許多時候耽擱?”宗久安笑道:“小弟因為到貴省訪一親戚,不料舍親業(yè)已他往,是以目下暫寓明星客棧,至遲大約不過耽擱一星期之久就要仍返廣東。今天不幸在路途之間橫遭強暴,若非先生慨然出任排解,小弟們定然要吃那廝虧苦。像先生這樣斯文的人,如何會同那廝結識,倒要請教請教?!壁w玨便將自家同黎英在陸軍學校里同學的話一一告訴他們,隨又說道:“看是大家同學,至性情臭味卻不相投。今日若非為二公解紛,弟對于此人,早已避而不面了?!蔽湫驱S大笑道:“只可惜我同久安兩人,寡不敵眾,若是我們手下帶些人出來,不愁不活活的打殺他?!弊诰冒蚕蛩屏艘谎?,低低說道:“星齋仔細,所幸趙先生不是別人,否則你這些說話敢情又要鬧出別的岔枝兒來?!壁w玨一面應酬,一面聽他們談論,心中已暗暗明白,知道他們決非為探親戚才到此地,口里不便說明,只是隨機應變。
一會子堂倌已端整酒菜,彼此互相酬酢,約莫吃了有兩三壺酒,武星齋一經(jīng)酒入歡腸,早將外面皮袍脫翻,短衣窄袖,一疊連聲催堂倌添酒。趙玨見他為人十分爽快,也就不拘形跡,三人一杯一杯的又吃了好些。吃到高興的時候,三人互將黎英戟指痛罵,仿佛做了一件下酒之物。趙玨又將在北京考試用文字譏誚陸軍的事,侃侃的敘述出來,宗久安只管點頭稱善,說:“即此一端,可見先生胸中經(jīng)緯,決非北京政府里可以籠絡先生的。先生還不知道小弟們也曾到過北京幾次,那政途渾濁之氣,真是叫人不可向邇,多住一日,便要多中一日的瘴毒?!庇值偷驼f道:“像貴省這處地方,設非此人盤踞著,空氣也不至叫人如此難受。”說著便豎起一個大拇指兒給趙玨看,趙玨點頭會意。兩人正低著頭講話,猛不防耳畔忽然起了一種巨聲,將兩人嚇了一跳。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星齋在那里拍得桌子價響,向宗久安吆喝道:“久安久安,你還太婆子氣了,像趙先生這樣為人,你還疑惑他,防備他,不將我們實話向他明白說出!”又望著趙玨大聲說道:“我告訴你罷,我們兩人何嘗是真為訪甚么親戚而來,我們是奉著護國軍命令到貴省來相機行事的。好便好,不好,你看我會將那個……”說到此處,已被宗久安一把握住他的嘴臉,放下臉色說道:“你還不仔細些,趙先生雖然不是外人,難道不防墻有風,壁有耳嗎?”
他們正在此際吆喝著,那間壁幾間餐室里也有好些座客,不由的就有人伸著頭墊著腳向他們這邊瞧著。武星齋這才忍著不敢開口,重又笑起來,說:“久安久安,我們不喊著說,難道便不許我們悄悄的說么?‘疑人者勿信,信人者勿疑’,像趙先生這樣人材,我們不將他搜羅過來,也不是替護國軍出力的道理?!壁w玨笑道:“交淺言深,原難怪我們久兄畏首畏尾,特不知小弟心理如若以敝省督軍為然,現(xiàn)放著他少爺這條門路,北洋軍隊里早已占據(jù)一席。只是小弟另有志趣,非真能知我者,也斷瞧不出我的態(tài)度。”宗久安笑道:“趙兄千萬勿相見怪,并非兄弟將趙兄當作外人,實在今日所處的時勢,機械愈深,人心愈難測度。像兄弟們過來偵探北軍舉動,那北軍里未嘗不遍布偵探,時時刻刻的防我們黨人。武星兄他是個粗鹵漢子,只顧愛慕吾兄,便不防著外間窺伺。我輩性命原不足惜,萬一白白帶累了趙兄,叫我們心里怎生過意得去呢?承趙兄不棄,引為知己,兄弟們決不相瞞。此番赴閩,第一件是聯(lián)合同志,想就近在省中舉事,南洋自然有重兵接應,如果時機不順,弟兄們還想拚著這一腔熱血,與若輩同歸于盡。”說著又將大拇指伸了一伸,接著說道:“目下羈延貴省已有兩星期之久,尚未得有機會。天幸趙兄同我們沆瀣一氣,真是非常榮幸!趙兄住在本地多年,看意中還有甚么同志,不妨介紹介紹,將來如果成事,南軍自然另有酬報。未審尊意以為如何?”趙玨正色說道:“像這樣重大的事,人少則無實力,人多又易露風聲。兄弟在省雖有好些同志,卻未敢驟然同他們提議及此。我看久兄先前那個主意,卻萬萬不可冒昧從事,南軍一方面還遠在廣東,遠水救不得近火,豈不是事在必敗。依弟之見,還須相機行事?!蔽湫驱S聽見趙玨這一番侃侃的說話,非常佩服,不住的拍手打掌,連珠價喊起好來。
趙玨又向久安問道:“久兄此番義舉,究竟奉的南中何人命令?久兄在南中時現(xiàn)居何職?不揣冒昧,愿聞其詳?!弊诰冒残Φ溃骸拔覀冞@位武星兄,他真是奮不顧身,不失豪杰身分。他本是我們那邊陶旅長面前一位軍事參贊,每月薪水有二百元之多,他卻不貪此巨俸,轉(zhuǎn)向旅長陳請,情愿勉為其難。陶旅長喜愛他生性梗直,便交給他五千多銀子,前來運動軍隊,想合閩粵兩省聯(lián)為一氣。至于兄弟呢,卻無職位之可言,不過隨著家兄在營里混混,遇有事故,替家兄籌劃籌劃。此番出發(fā),也是家兄成全兄弟的,以為若能在外間建立殊功,將來可望在軍政府里謀一保舉,不至久屈下僚?!蔽湫驱S接著嚷道:“久安你說話又來欺人了!你不是在你哥子營里充當連長,難不成這連長不是你的職位?我恨你就在這些上面,說起話來都有些蝎蝎螫螫的。你且緩望下說,待我來罰你三大杯。”宗久安臉上紅了紅,向武星齋發(fā)話道:“吃酒也不打緊,到了你嘴里就許要編派人家不是,這連長職分有多大點兒榮耀,難不成還巴巴的來告訴趙兄。像趙兄這樣人物,只是不出來干事,若是肯在我們護國軍里做一番事業(yè),將來何愁不到師長旅長的身分,那才稱得起是個偉人志士呢!”
彼此又吃了好些酒,趙玨此時已被他說得心動,恨不得立刻便達到成功目的,不免有些鼻端出火,耳后生風的氣概。想了一想,又問道:“令兄貴營駐扎何處,想是離敝省海岸不遠?我們成事之后,大約便同令兄接洽了?!弊诰冒残Φ溃骸安徊m趙兄說,家兄實無軍事學識,他所以能帶領一營者,因為旅長愛他的為人,有心調(diào)劑他的。大凡遇有戰(zhàn)事,旅長都不肯放他親臨前敵。家兄也愚而安愚,落得每月去支領糧餉。兄弟性情卻又不然,無功食祿,非我所甘,所以向家兄商議,運動這趟差使,可以表見表見自己才具,不至為家兄所誤。家兄此時填防新塘,這新塘地方是個內(nèi)地所在,輕易不出戰(zhàn)事,離著海岸很遠很遠。倒是旅長駐扎虎門,一經(jīng)我們得了手,打個電報給他,他那里的軍隊卻容易前來接應。”趙玨想了一會,覺得這事不甚妥協(xié),又不便拿話去駁回他們。卻好時候已經(jīng)不早,只得說了聲:“我們散了罷?!闭f著便要會鈔。武星齋哪里肯依,搶著將鈔會過。趙玨便約明日在舍間小聚,說道:“本意仍請兩兄在這館里,因為耳目不便,不好暢談,若是不嫌簡褻,還是舍間較為清凈些?!弊诰冒餐湫驱S連連答應,說:“準到準到?!?
彼此作別后,趙玨仍然回家,便將今日敘談情形一一告訴他妹子趙瑜。重復說道:“我的用意,原想向廣東去走一趟,偏生就巧遇這兩位朋友,可算是絕好機會。但他們的宗旨,想在省里做這一件秘密的事,我想督署里此時防備甚嚴,未易便遂他們的心愿,我聽去很覺得有些寒心?!壁w瑜笑道:“哥哥又來婆子氣了,大凡能做事的人,必具有一種奮往直前之志,成敗利鈍,固然非所逆睹,便是死生也當置之度外。像哥哥都從失敗上著想,天下事哪里還有成功的希望呢?哥哥若是有同志的人,便替他們號召號召;若怕走漏消息,不妨就獨助他們一臂之力,將來到了南方政府里,也覺得你這人不是個庸夫俗子。你以我這話為然為不然呢?”趙玨笑道:“你本來是個巾幗英雄,這樣議論,我還敢駁你的不是?多謝你這番開導,轉(zhuǎn)使我陡起雄心,我就照依妹妹這話去辦了?!?
第二天傍晚,趙玨兄妹兩人很是殷勤,預先將筵席安排妥帖。上燈以后,宗久安同武星齋一齊到來,另外還多了一個中年漢子,卻是本地人口音,趙玨見了很為詫異。宗久安忙上前替那人介紹說道:“這位老哥姓詹,名亞魁,表字占梅,新近同小弟們住在明星棧房里。昨夜酒樓分手之后,卻好與詹兄促膝長談,才知道他原系行伍出身,在江南綠營里曾充當過哨長,后來因為改編新軍,誤遭裁汰。此番回里,本為探親,不想已是骨肉流離,田園荒廢,不得已在旅館權為歇足。詹兄是胸有大志,殊不滿意北洋系的人物,久思投效南軍,惜無汲引。昨已知道小弟們蹤跡,彼此傾吐肝膽,只恨相見之晚,所以特地約他過來,同趙兄見一見,將來有所舉動,不至失之交臂?!壁w玨方待向那人周旋,那人已笑嘻嘻的上前同趙玨握手,極道傾慕。趙玨細細瞧看這詹占梅的為人,只見他身材高大,白凈面皮,年紀約莫有三十多歲,衣衫雖不十分華美,至于聲容態(tài)度,卻不像是風塵久困的人物。心中暗暗納罕,因為是宗久安他們初認識的人,自己言談之間便不肯過于大意。
一會兒酒筵齊備,趙玨推讓諸人入席,自家末座相陪。大家先說了些寒暄套話,三杯酒后,遂漸漸計議到秘密行動。那詹占梅又工籌劃,替他們設的方法真是計出萬全,毫無遺漏,把個武星齋佩服到十二分分際,不住的撲著胸脯喊好。趙玨終有些心忐忑,只管拿著閑話支吾開去,不敢發(fā)表自己意見。詹占梅已似窺見趙玨的用心,便指天發(fā)誓,表明心跡,全是些斬頭瀝血的議論。大家哄飲了一會,武星齋狂態(tài)漸露,便鬧著想去叫局。趙玨剛在遲疑,武星齋不禁嘆氣說道:“我如今也有些懊悔出來干這件沒勁的事了。想我們當初在軍營時候,何等快活!大軍駐扎在哪里,也沒有一天不去逛窯子、打茶圍,便遇著沒有妓院地方,那些良家婦女,誰也不尋覓幾個來陪我們快活?自從悄悄的到了貴省,莫說妓院里不能亂走,甚么茶坊酒肆,我們這宗大哥都鬼鬼祟祟的,怕我露出形跡來,可不叫人悶煞氣煞!”詹占梅拍手笑道:“武大哥真是快人快語,有趣極了。小弟此地熟人甚多,倒不可不助一助武大哥的豪興。等我寫幾張條子,去叫幾個雛兒來,多勸武大哥吃一杯酒?!闭f著就向階下望了望,似乎要招呼家人們過來的意思。這個當兒趙玨早按著酒杯,陪笑站起來說道:“論理呢,小弟做著東道主人,這件事理合不待星翁要求,便該叫人過來伺候。無如小弟實有苦衷,固然平時沒有相知的妓女,至于家母教訓素嚴,從不許這些妓女闌入內(nèi)室,所以星翁的命令不能遵辦。好在大家都屬知己,料想不至罪及小弟?!弊诰冒裁r著說道:“趙兄你請坐下來,我們這武大哥他是鬧著頑笑的,豈有真?zhèn)€勒逼主人去叫局的道理。況且我們身當軍士,第一紀律是最要緊的,何能留連風月,屬意閑花,他這信口狂談,實在絕無其事?!闭舱济芬步又f道:“既是趙兄庭訓嚴厲,此舉自宜作罷。來來來,我陪武大哥豁三拳,賭十大杯罷。”此時武星齋見趙玨不肯叫局,心中已是憤不可遏,再加著宗久安又說他是信口狂談,他格外憤焰中燒,雖不肯去發(fā)作趙玨,卻放下臉色,指著宗久安罵道:“你不用活見鬼罷,你幾曾見我武星齋扯過謊的!在軍營里的人,促幾個婦人來陪酒,也是希松平常的事,難道便犯著砍頭的罪不成?我請問你,我們拋卻身家,舍著性命替國民出這樣大力,早間上了火線,晚間有命回營沒有命回營,通共都不知道。他們做百姓的,鎮(zhèn)日價吃著美酒,嚼著大肉,外邊再殺得煙舞漲氣,他們是縮著頭兒,管也不管。一到晚來,大家擁著一個黃臉婆子,這還不算快活么。老實說,他們一年到頭的也算是快活夠了,一旦遇著我們丘八太爺,便讓出一夜兩夜來,叫我們舒服舒服,也不能便罵我們不講道理。你宗久安平時待朋友的勁兒,不能說你不好,只是一層,我就有些不愿意你,便是心口不能如一。背地里盡管做的是齷齪事,外面還要假裝出文明樣兒,想騙別人家來佩服你,崇拜你。趙大哥不要見笑,詹大哥也不用生氣,我姓武的敢說一句放肆的話,大凡在軍界里混飯吃的人,十個總有九個無惡不作,一善莫名。北邊的弟兄們是不消說了,就是南邊號稱文明,也不過是故意裝出這樣幌子來欺欺外間耳目罷了。若是果然為國為民,第一件就不該在家里面鬧得烏糟糟的,叫別的國里人收這樣漁翁之利?!?
武星齋越說越高興,他也顧不得疼痛,沒命的用拳頭巴掌拍得那胸脯子比雷還響。詹占梅一手捧著酒杯子,只顧搖頭晃腦,連珠價的喊好不迭。這時候只把個宗久安臉上氣得像個瘟鴨子一般,還防他說出不尷尬的話出來,忙冷笑說道:“你這蠢奴還不曾吃多了酒,如何盡唚出這樣醉話。我請問你,你幾時看見我做過甚么齷齪事的?你一定賴我這文明樣兒是假裝著欺人呢!”武星齋聽他這話,益發(fā)忍不住哈哈大笑,指著他臉上說道:“你不必假惺惺了,我真?zhèn)€替你說出來,叫你置身無地。大家都是好弟兄,不如蓋著盒子搖罷,省得叫別人聽著作嘔。”宗久安到此真?zhèn)€怒沖牛斗,喊道:“你說你說,你如若不說,你便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武星齋經(jīng)此一激,翻起兩個白眼,惡很很的說道:“石龍鎮(zhèn)火車站上,幫著你哥哥陶如飛擄劫人家女孩子,這又是你們當軍人應該做的?打折膀子朝里彎,論理這些事跡我也不該替你宣布,但是你適才罵起我老子娘來,我就顧不得這許多了。好在趙大哥同詹大哥都不是外人,我們便講一講,也不會有人去出首你?!闭f罷又冷笑了幾聲,端起杯子,啯的一聲整喝了一杯白酒。宗久安猛不防他會提到這話,不由通紅了面皮,只得勉強笑著說道:“這是我哥哥做的事,與我又有甚么相干?”武星齋笑道:“原是不與你相干,你只不過在兵船上做了一個接親的罷咧!好哥哥,其實我替你想起這事來,也很不值得,女孩子再標致些,葉落歸根,還是你哥子受用,你也沾不著那人兒一分香澤,何苦陰謀毒計,叫人家好好的骨肉分離呢?我姓武的不過隨口說了一句叫婆娘陪著快活,你就編派我是信口狂談,你們大家評評看,還是我姓武的信口狂談不好呢,還是他這姓宗的實事求是的不好呢?”
趙玨見武星齋越說越刻毒,深恐宗久安面子難下,兩邊鬧起沖突,叫我這做主人的如何是好。忙拿別的話攔著說道:“這點點小事,到了武大哥嘴里就說得這樣活靈活現(xiàn)。大家吃杯酒罷,那些閑話講他作甚!我此時倒有些疑惑,要請教請教武大哥哩,你既然說這姓陶的是宗大哥的阿兄,如何姓宗的阿兄反變成姓陶,可想武大哥的話有點不實不盡了。”武星齋被趙玨這一駁又急起來,拍著桌子說道:“誰說陶如飛當初不是姓宗呢!因為陶如飛臉蛋子生得好,陶旅長愛他不過,始則做旅長的兔崽子,后來便做旅長的干兒子了。姓宗的子孫,哪里會有好人呢!”武星齋是個粗鹵漢子,罵到這一句話,無論何人,必然是要發(fā)作的。不料宗久安與他的情性大不相同,此時他心里固然憤不可遏,然而他卻絲毫不露聲色,轉(zhuǎn)下了座位,裝著出去更衣,背負雙手,一步一步的踱至階下,再不去理會武星齋他們說話。詹占梅也笑道:“據(jù)武大哥口氣,這遇劫的女孩子,想必顏色出眾呢,不然,宗大哥弟兄何肯冒此不韙,做出這樣大犯營規(guī)的事出來?”武星齋笑道:“這女子其實兄弟也不曾見過,仍舊是宗久安高興時候告訴我的,說真是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的好女郎,眉目艷麗,自然是不消說得。據(jù)說單就這女郎兩片耳朵而論,又白又厚,尋常有福澤的男人家也沒有那樣耳朵。只是一件可惜,因為他家里父母溺愛太甚,至今并不曾替他穿過眼兒,不便戴珠寶環(huán)子。好在今日文明女子也不在這些首飾上用心,任是不戴環(huán)子,也減不了他的美貌?!蔽湫驱S剛說到這里,猛從屏風背后走出一個短婢來,向趙玨附耳說了一句。趙玨隨即站起身子,說是暫向內(nèi)室里走一走,??瘫銇矸钆恪?
原來他們在外間吃酒談心,趙瑜有時候都跑在屏風背后竊聽。此刻忽然聽見武星齋議論的那個女郎,便全與林家賽姑絲毫無二,芳心里不由吃了一驚,更等待不及他們席散,遂遣著一個小婢將他哥子喚得進來。趙玨尚猜不到這其中緣故,一見了趙瑜,趙瑜便望他蹙著眉頭說道:“你這人真是糊涂,他們適才講的那個女郎不是同著一個人一般無二?你難不成就會想不到他?”趙玨被他一提,方才恍然大悟,說:“不錯不錯,林家小姐耳朵不是很大很厚,不是也不曾穿過環(huán)眼兒?我真不及妹子心細,就不曾留意,但是林小姐隨著他父親一路走的,斷然不至被人家擄劫而去,世間容貌相同的人也是有的?!壁w瑜急道:“話雖如此,然而卻不可不防備。如今當兵官的有甚么事做不出來?況且林小姐到今日不曾寄信給我,這便是一個老大疑竇。你此時趕快入席,裝著沒有事的一樣,無意中間問那個姓武的,這女郎姓甚么,名字叫甚么,那就不愁探不出真消息來了?!壁w玨連連點頭,飛也似的仍跑出來入席,道了歉仄,便有意無意的向武星齋問道:“適才武大哥講的這件故事,委實令人聽著可怪,不知武大哥還知道這女子姓名么,何妨一總說出來給我們大家聽聽?!蔽湫驱S見宗久安這時候還在天井里徐步,方才低低笑道:“這女子姓名,宗久安曾經(jīng)囑托過我的,千萬不用告訴別人。我想我們弟兄們可算都是心腹,還有甚么話可以瞞得你們?我說出來,只許你們知道,在外邊卻不必提起,要緊要緊。我只知道那女子姓林,是一個廣東候補官兒的小姐。陶大哥實在因為這女郎是個絕色,方才做出這一件事。他也明知道大家都是廣東同僚,哪里有搶劫同僚女兒的道理呢?至于那女郎名字,我卻不甚詳細。我是個莽人,也不曾向宗久安問過?!闭舱济仿爼r只是搖頭咂舌。再看看那趙玨,忽的面目更色,幾乎連“哎呀”兩字都失聲叫出來。幸喜座中的人卻不曾留意,武星齋又只顧大酒大肉的盡吞。宗久安已緩緩踱至廳上,只見他臉上布滿了霜雪,冷冷的向武星齋問道:“我們這位武大哥的議論,不知道可完結了不曾,大家吃杯酒也該散了,老在此同主人廝混,未免覺得有些不近情理?!蔽湫驱S同詹占梅齊聲說道:“不錯不錯,時候已是不早,便請主人賜飯罷。”趙玨因為滿肚皮的冤憤,也遂不同他們十分周旋。此時便有家人們端上飯來,眾人胡亂吃了些,筵散走開閑坐。坐了一會,起身興辭。趙玨送過了客,便低著頭向內(nèi)室里走進。
他母親湛氏不耐夜坐,已經(jīng)入寢,他便向妹子房里行去。早見他妹子珠淚縱橫,支頤無語,一見了趙玨,哭著說道:“我說的話如何?果然林小姐竟遇此變,這時候還不知道他有無性命。料想他的祖母及他的母親,只知道路遇強徒,誰料這種罪大惡極的舉動,居然出自文明軍長!這件事哥子你看怎樣辦法呢?”說罷珠淚縱橫,哽咽得十分難受。趙玨忍著淚說道:“這有甚么辦法,依我的主見,連夜的發(fā)一紙電報給他父親,他自然會向那陶營長提起訴訟。唉,我只怕就使這樣做去已嫌遲了,他一個女孩子家,能有多大抵抗力量,少不得已經(jīng)順從了那姓陶的。白璧微瑕,任是救得出來,我這段婚姻將來如何能達美滿目的?哎呀,姓陶的你這奴才,可算葬送我半生幸福了!”趙玨越說越氣,頓得那腳如雷價響。趙瑜又道:“一定說是林小姐失身匪人,那是沒有的事,做妹子的可以替他擔得起保證。但是既不從他們,自家性命必然難保,我不信一個千嬌百媚的林小姐,老天竟如此草草結局他不成?至于哥哥說是發(fā)電報給他家里,事關重大,我們究竟不曾眼見,也未可過于草率。最好哥哥明天去訪一訪那姓宗的,他同陶營長既是弟兄,其中內(nèi)容他必然知道詳細,不比那武星齋渾頭渾腦,總說得明白些。”趙玨嘆道:“問武星齋也是一樣,問宗久安也是一樣,我料這時候那林家小姐必定同陶營長成了眷屬了。你是最明白的人,萬一林小姐果是不肯屈身相從,他陷在他們營里已經(jīng)有好多日子了,如何宗久安他們并不提及他的死信?要曉得既然做了一個女郎,惜命則失身,全身則損命,斷沒有兩全的道理。”趙瑜連連搖頭道:“哥哥倒不可小覷了林家小姐,林小姐萬一不死,將來我能保他依然是清白之躬,明天你依我這主意,去問一問姓宗的斷然不錯?!壁w玨此時也沒有別法可想,只得答應了。
這一夜,他兄妹二人為著一個賽姑,真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第二天湛氏也知道這個消息,只嚇得索索的抖,說:“像林小姐這般嬌弱的身軀,如何禁得住強暴?定然是兇多吉少?!壁w玨聽見他母親的話,益發(fā)著急,匆匆盥洗已畢,真?zhèn)€向明星客棧去訪宗久安詢問信息。剛剛走得有兩條街巷,他只顧埋著頭邁開大步,猛不防遠遠的看見一簇人靴聲禿禿而來。幾十名兵隊,各荷著快槍,后面一個軍官打扮,高高的騎在馬上,解著一個犯人,尚穿的平時衣服,頸間系著一條鐵索,直向督軍署里而去。原來騎在馬上的正是詹占梅,鎖的人是武星齋,卻不曾見有宗久安影子,登時吃了一嚇,忙將身子向人叢里一躲。幸喜那個詹占梅并不曾看見自己。趙玨這時候哪里還敢到明星棧去呢,立即折轉(zhuǎn)身軀向家里飛跑。不曾走了幾步,忽的斜刺里跳出一個人來,將趙玨衣帶一扯,趙玨仔細一看,知是宗久安,彼此會意,揀了一個僻凈所在。趙玨問道:“你們事體怎么了?我說那姓詹的不是好人,省里像這樣假裝偵探破獲秘密黨案的也不知多少。如今武大哥果然被他撈獲去了!事不宜遲,我們還須想一個法子去救他一救才好。”宗久安笑道:“趙大哥你還忙著救人呢,你的性命尚且十分危險!你不知道適才已有許多軍士到府上搜查過了,我得了這樣消息,所以特的到你府門外邊打探打探,知道你已出門,算是幸逃羅網(wǎng)。我又深恐你冒冒失失再跑回家,決計迎著你而來。我們第一要籌劃一個自全之策,至于姓武的性情粗忽,心術強悍,也不是個好人。我方且懊悔同他合伙,轉(zhuǎn)誤了大事。譬如前日初遇這姓詹的,我也留心防備,深怕落入圈套。他轉(zhuǎn)獨行其是,怪我多疑。這種蠢才,不是自尋死路嗎!他至遠便在早晚槍斃,我們也不去理他。只是你我第一件,不能再住客棧,他捉住武星齋之后,正不用逼取他的口供,我們蹤跡那姓詹的還不是瞭如指掌!可想你我都在捉拿之列。我原想趕緊偷出福建,不過因為目前風聲正緊,急切不能露人耳目,須得躲過幾天,等他們松懈下來,然后遄返廣東,再圖大舉。只是兄弟在貴省這邊,人地生疏,除得客棧,急切尋覓不出一所地址暫避一避,難得趙大哥也牽涉到我們這一案里,少不得轉(zhuǎn)要仰藉大力,謀出萬全?!?
趙玨此時甚是懊惱,暗想,無故的遇見這兩人,轉(zhuǎn)弄得我有家難奔??催@宗久安口氣,姓武的遇難,他卻非常趁愿,全無一點同事的情分,難不成既然做了一個黨人,心術就該變得如此惡毒么。他又逼著我去尋覓避捕所在,只是哪一處地址方好呢?趙玨良久不曾開口,想了好一會,方才說道:“舍間斷然回去不得了,我倒有一個友人家里可以暫住,不如同宗大哥權且向那里去躲一躲再說。”宗久安聽了大喜,兩人不敢再向大街上走動,只穿過幾條僻巷,果然到了一處,只有小小的三戶瓦屋,雙扉虛掩,門外倒有兩三個小孩子在那里嬉鬧。趙玨向那小孩子問道:“你的母親在屋里么?”剛問了一句,門里早走出一個少婦過來,笑問道:“原來是趙大少爺,今天怎生到這地方來走走?”趙玨向他搖了搖頭,一手便將宗久安扯入屋里,彼此坐下來。趙玨先向那婦人說道:“我有句不近情理的話想同你商議,不知道你還允許不允許?”那婦人笑道:“哎呀,一切承大少爺?shù)那椋诰├锾嫠赣H謀了事,還巴巴的捎帶家信回來。窮人家也沒有酬報大少爺?shù)娜ヌ?,大少爺有甚么事只管分付,斷斷不敢違拗的?!壁w玨方才說道:“因為我這朋友想在府上暫住幾日,你可將左首這一個房間收拾收拾,我還要在此陪一陪他。至于房金隨后當加倍奉送?!蹦菋D人笑道:“這算甚么呢,但是房屋窄狹,又不潔凈,累大少爺同這位先生在此受了委屈,心里實在不安。”趙玨道:“你也不必同我們客氣,你這房屋不好也是實話,但是我們是愿意來的,便受些委屈也不怪你?!蹦菋D人聽見這話方才笑了一笑,當真收拾屋子去了。
此處宗久安方才向趙玨詢問這婦人名姓。趙玨笑道:“他丈夫姓郝,名字叫做郝龍,去年曾同我一路到京城去的,他在京城里有了事干,托我代他帶過家信。論理那時候我便差遣一名家人,原可以將那信函交給他。我偏生因為閑著無事,特地親自送得過來,不料轉(zhuǎn)因此認識這一處地址,做我們今日避難之所。這地方你盡管放心,任是他們再會尋獲,也尋獲不到這沒有人煙的所在?!?
這一天趙玨雖然同宗久安住在郝龍家里,心里總放不下自家今日早間的事,一直挨到夜深人靜,方才悄悄偷向自己家里走得一走。湛氏一見了趙玨的面,便埋怨他“為甚在外間交結匪人,幾乎鬧出大亂子來。萬一當時你竟被他們營里擒獲而去,叫我如何是好?”趙玨笑道:“母親放心,兒子雖然誤同那些人來往,卻是沒有謀叛實跡,道不得督署里便將我當做奸細看待。但是既已涉入這重嫌疑,如今世界上,哪里還有皂白?兒子也斷不能再安居本省。今早得著這樣消息,權在郝龍家里暫避。此番回家擬稟明母親,兒子想隨那個姓宗的到廣東去走一走,若是廣東有機會可圖,兒子也想替國民出一出力,終不能便老死牖下一世不成。至于母親說姓宗的那些人便是匪類,這話未免覺得同北京政府里一樣口氣。他們南北兩家既處于對峙地步,自然你說我是‘謀亂’,我也說你是‘造反’,總看彼此勢力如何。勢力雄偉的便可以占著優(yōu)勝?!闭f著又向趙瑜笑道:“妹妹看我這話講的還是不是?”趙瑜也笑道:“話雖如此,然而我們畢竟在北邊勢力之下,哥子不曾看見今日早間營里那些人的聲勢呢,若不是我折辨得明白,幾乎將我也捕捉而去。哥子既然定了主意往赴廣東,事不宜遲,省里不宜再行耽擱??上脒@時候他們還是偵騎四出,擬得著哥子去邀功呢?!壁w玨點頭說道:“妹妹所論正合愚意。我的行李此刻便著人同我送至郝龍那里,一得了機會,便行就道,不再回家替母親辭行了?!闭f完便喊過一個家人,匆匆的將自家行李收拾齊整。趙玨別了湛氏同趙瑜,仍然同宗久安住在一處。
郝龍的婦人倒也十分殷勤,送茶送水忙個不住。其時已交三鼓,趙玨催郝龍的婦人去睡,自家便同宗久安抵足而眠。彼此都有心事的人,剛合上眼,重又驚醒,翻來覆去只是不能睡熟。趙玨一咕嚕翻身坐起,重行將案上短燈剔得明亮,搖搖宗久安說道:“大家睡不沉著,不如坐起來談談,消遣長夜罷?!弊诰冒惨彩前β晣@氣,勉強和衣而坐,向趙玨說道:“我們是奉著命令來此干事,今遭此禍,死而無怨。惟無辜的累及趙兄,心里十分抱歉,此番回粵,萬一晤及家兄,當思圖報。”趙玨聽見宗久安提及他哥子的話,不禁又觸起賽姑陷身虎窟,借此趁便問道:“說起來,令兄掌握兵權,可想是極文明的了。前天據(jù)武星齋口氣,未免有些誣蔑令兄,我聽著很有些替令兄不平。”宗久安此刻沉吟了半晌,重行仰著頭向趙玨說道:“論理家兄這件勾當,很有損軍人名譽,本不當替他逢人傳說。但是趙大哥又非他人可比,如今可算是一家的人了,便將這事情形告訴了你,料想也不妨事。其實家兄為人,不過年少氣浮,遇事有些隨心所欲,身邊若得一二個正人君子輔著他,未嘗不可以勉循正軌。無如他面前有位書記姓嵇,表字夷白,那人最工心計,凡事都是他慫恿家兄任性去干,石龍鎮(zhèn)裝做盜匪,劫出林家這位小姐,全是他的主張。最可笑的,家兄雖然將這小姐劫來,仍是徒有虛名,毫無實惠。論他此時心理,未嘗不悔自家做事鹵莽哩?!庇笫?,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