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薄總統(tǒng)老太婆暢談時事 宴嘉賓少夫人重敘幽歡

戰(zhàn)地鶯花錄 作者:李涵秋


說也好笑,那位陶老太太只顧數(shù)黃道黑,東扯一句,西拉一句,說得十分高興,不想將座中三位風流年少嚇得面如土色。本來每人只有三魂,在這個當兒,早已一魂從頂上冒出去,一魂從底下溜出來,只剩得一魂支持著身體,勉強坐在椅子上不曾暈倒。陶如飛自然不消說得,總算自作自受,深恐自己沒有綠帽子可戴,沒來由從路上替他夫人覓個極俊俏的孤男回家。他夫人也知道他為國宣勞,勤于王事,沒有多少工夫陪他枕席,既然為我覓了這一位如意郎君,少不得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我怕陶如飛在這氣惱之中回想起來,還要覺得格格的發(fā)笑。再論那個趙玨的情形,與他卻不相同,他是挾著滿腔極快樂的欲望,如今猛被這番雷轟電掣的話,生生將他提在冰窖子里,渾身的栗塊,大約比馉饳兒又多又大,仿佛精窮的人夢見得了十萬元的儲蓄票,雖是被旁人驚醒,心中總還有些戀戀不舍,這是一層;還有一層,妹子趙瑜同賽姑睡在一處,這是我自家知道的,其初還以為他們是同窗姊妹,如今才明白他們已成背地夫妻。我哥哥枉耽了虛名,他妹妹早演成實事。光翻著兩顆白眼望著陶如飛,暗想你的夫人被他玷污了,不過是輕車熟路;我那妹子被他玷污了,才算是璞玉渾金。比較起來,我的吃虧地方,若是用著新名詞,就是一句“占著大多數(shù)”,這是一層;還有一層,我在湖南,請的是完娶的假期,收的是結(jié)婚的禮物,如今弄得娶又不得完,婚又不得結(jié),轉(zhuǎn)應了方天樂那句言讖,說他這舅嫂變成我們一般人物了。將來轉(zhuǎn)回湖南時候,別的不打緊,這一份一份的賀禮,怎生好去退還人家?不是要將人家牙齒笑掉?萬一那個不達時務的劉鏞再同我鬧起吃喜酒來,叫我拿甚么話回他?拿甚么臉見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幾乎癱化在人家椅子上,身子再抬也抬不動。至于方大哥又為甚么同他們一般呢?因為他也是個聰明人物,在福建時候,見趙家堅意賴婚,心里已懷著老大鬼胎,怕趙瑜別有屬意。如今知道這賽姑是個男子,又同趙瑜形跡親密,耳鬢廝磨,其中情事正自不言而喻。他雖然不知道趙瑜已經(jīng)同賽姑共過衾枕,然而我這情場敵手,料想就是賽姑,怕我不能同他爭競。此時憤氣填膺,據(jù)他的心理,大約也同陶如飛無異,仿佛是自家的妻子已經(jīng)賽姑占去了一般。不獨趙玨經(jīng)這一番失意,未必再肯同我轉(zhuǎn)回福建,替我撮合良姻。就使他肯替我撮合,那趙瑜愿意嫁我不愿意嫁我,尚在未定之天呢。于是你呆呆的望著我,我呆呆的望著你,頭也不抬,嘴也不響,身子也不動彈。這三個少年,我也沒有別的比他們,好比他們是那古廟里泥塑木雕的三尊癩佛??垂倏垂?,然則他們老遠像這癩佛樣子,我這小說到此也沒有話說了。

好容易等了好一會,陶如飛少不得強打精神,畢竟要問問他的母親,那個林賽姑怎生去勾搭我那小姨芷芬,我那小姨芷芬如何拒絕了他,才將這件秘密事件鬧得出來。這個當兒,他的老母少不得也要將前后事跡,一長一短把來告訴他們。

諸君須知道,賽姑同芷芬還有一段艷麗文章,風流韻事。料想在那五六十歲龍鍾老婆子嘴里敘述起來,便要減許多顏色。我猜道諸君的意思,與其聽那老婆子嘮嘮叨叨,文氣不貫,不如還請在下費這一支筆,重行替他們鋪張出來,定然有趣些。哈哈,諸君且勿著忙,等待在下細細表來。至于他們這三位少年,權(quán)且讓他們在那里多坐一會,正自不妨。

且說陶如飛的那位夫人蘭芬,本是廣東人氏,他父親名字叫做繆承緒,前清時代歷任做到江南水師提督。因為甲午那一年中國同日本開戰(zhàn),他帶的那只戰(zhàn)艦在鴨綠江里沉沒,后來清廷懲辦失機各員,這繆承緒也大大得了一個處分,削職回籍。民國成立,他的年紀已經(jīng)七十開外,不甚滿意黨人舉動,從不曾同他們接洽,只守著數(shù)十萬金財產(chǎn),也夠他下半世快活。只是有一件缺陷的事情,生平不曾生過男孩子,膝下只有兩個女兒,長的便是蘭芬,是他第二個姬妾范氏所出,承緒老夫婦十分歡喜,愛同珍寶。偏生那個蘭芬長到四五歲上,益發(fā)粉妝玉琢,嬌小可憐。單論他那一身的肌膚,真是水都掐得出來,這也罷了。不料在這一年里,他正室夫人梅氏又懷起身孕,老夫婦便很希望是個男胎。及至分娩之后,依然還是個女孩子。慰情勝無,繆老大人對著這一雙愛女也就異常珍惜。說也奇怪,那蘭芬的顏色已是絕無僅有的了,他這妹妹芷芬,生得更比他艷麗。長成的時候,繆公館里一般延請著西席先生教他們姊妹在書房里讀書。兩人的情性卻都聰慧異常,但是各有所好,因此常常生出許多齟齬。蘭芬在各種書籍里,愛讀些詩詞歌賦,旁及彈詞小說。有一天在背地偷看些愛情小說,被芷芬瞧見了,略略讀了幾頁,便擲給他姐姐,說:“這些讕語胡言,都是新近一班輕薄少年編出來哄人玩的,男子們看了尚要學壞,我們閨閣里面何能容存著這樣的筆墨?!碧m芬被他說得臉上通紅,因此漸漸有些不滿意他這妹子。芷芬雖也讀了些《五經(jīng)》《四書》,他又命人在外間替他買了好些西洋史、東洋史,以及英文、算學,看去雖然不大懂得,卻是津津有味。有時候去請教他的先生,他的先生只好白翻著眼,一句也講解不出。

那時候風氣大開,學堂林立,芷芬便同他母親商議,要向?qū)W堂里去做女學生。他母親卻不肯駁回,把來告訴承緒。承緒聽見這話,氣得須發(fā)怒張,幾乎要拔出劍來同他夫人拚命,說:“外間那些女學堂,假托文明,誤人子女,我家世代閥閱,何能教女孩子染這樣的習氣!若是你們不聽從我的教訓,我也沒有別法,我立刻削了發(fā)去做和尚,將這份家產(chǎn)摜下來由你們?nèi)ズ?,算吾眼睛不看見就罷了?!泵肥戏蛉艘娝蠣斏鷼?,嚇得再也不敢開口,背地里一五一十告訴了芷芬。芷芬也是沒法,只有怨恨家庭專制,做女兒的不能自由。

那繆承緒雖然不愿意他們求學,卻喜歡同他姊妹們講究講究武事,甚么弓刀劍戟,沒事時候便引著蘭芬芷芬,叫他們看自己演習。蘭芬望去只是發(fā)笑,惟有芷芬卻十分愛好,真?zhèn)€便強著他父親傳授給他武藝。承緒益發(fā)高興,竟把平生本領(lǐng)施展出來,教導芷芬。芷芬身段本是玲瓏,手腕又非常敏捷,一年半載也就能夠舞刀使劍。閨閣無聊,便借這些事做自家的消遣。承緒見芷芬能傳他家學,越愛著芷芬如同珍寶。

這一天拿出一柄九獅寶刀賜與芷芬,說道:“這刀原是當初醇親王賜我的,隨我上陣多年,也不知飲過多少人的頸血。每逢陰雨天氣,這刀在鞘里常時嘯響,燈光之下,掛在壁間,還有憧憧鬼影往來不絕。我如今年紀已老,行將就木,我又沒有兒子,無可留貽。此番便交給你罷,就是將來嫁給人家,這件寶貝比較別的陪奩總還要尊貴些?!碑敃r芷芬笑嘻嘻的接過來,謝了父親的賞賜,摩挲把玩,刻不忍離。蘭芬心里好生妒忌,望著芷芬笑道:“這一來我們更不敢得罪你小姐了,平時惹你一句,動不動就要拿出女英雄身分,處處欺負我。以后還不知更要弄刀弄槍同人拚命了?!避品抑浪挠靡猓膊蝗マq駁,轉(zhuǎn)將那柄九獅寶刀輕輕懸掛在床里面,陪著自己睡覺。蘭芬有時候便絮絮叨叨同他生母范氏議論著父親偏心,有好東西都交給妹子,也不曾見父親賞賜過我一物。他母親笑道:“癡丫頭,這樣殺人的東西有甚么好處?你有的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這倒不好?你像你那妹子這樣呆,一柄鐵刀能值多少,把來切西瓜兒,還嫌他粗笨不伏手呢?!庇值偷透蕉蛱m芬說道:“我兒,你放心罷,歷年以來,我替你積蓄的金銀很是不少,將來拿出做你的陪奩,不比別人增許多光彩?你此時且放得量大些,不用同他一般見識,反叫你父親聽著生氣。”范氏這番話,才將蘭芬說得歡喜起來,不再同他妹子去羅蘇去了。

姊妹兩人長成十幾歲之后,便有許多仕宦人家想來同他家議親,無如繆老大人擇婿甚苛,輕易不肯許可。至于他們姊妹倆的艷名,卻是膾炙人口。當時廣東省城里有兩句口號,說的是:“若吃盛筵,龍肝鳳髓;若娶艷妻,繆家雙美?!彼运夷菓粝迌海瑤缀醣荒切┟饺颂て?。這一天該是陶如飛有緣,卻好在一親友家赴宴,其時適有繆老大人在座。那陶如飛生的一副俊俏龐兒,委實叫人可愛??上肴舨皇且驗樗煤?,陶旅長何至十分寵幸他,又叫他跟著自己姓陶呢?繆老大人當時很有垂青的隨思,便在席間一長一短同他攀談起來。陶如飛雖是年輕,有甚么瞧不出到的地方?又素來知道他閨中藏有尤物,登時拿出全副精神去對待繆老大人,把一個繆老大人哄騙得眉開眼笑,將他的門第年歲問得清清楚楚,隔不了兩日,早就托出人來向他家去說合,情愿將大女兒蘭芬嫁給他做妻子。諸君想想,那時候還有許多人想中他家的“雀屏之選”,如今是他家倒轉(zhuǎn)來求親,那陶如飛有個不沒口子答應的道理嗎?于是問名納采下聘親迎,真?zhèn)€便將蘭芬娶得回來了。他們夫婦的燕好,自然不消說得,是如影隨形,如糖似蜜。不過陶如飛的母親有些不很高興,你道為何呢。他母親因為蘭芬是庶出,不比他妹子芷芬是正室所生。做婦人家的見識,背后少不得有些閑言閑語,偏生這種消息在家庭里最傳遞得快,又被蘭芬聽見了,因此婆媳之間很有些面和心不和的形狀。親戚往來,除得蘭芬時時歸寧以外,那芷芬亦有時候隨著姊姊到姊夫家走動。陶老夫人見了芷芬,十分愛悅,比較看待蘭芬加著異常親密。

那個陶如飛初時娶了蘭芬之后,以為這個妻子貌若天人,世界無兩了。及至同芷芬會面,不覺大大吃了一驚,覺得蘭芬雖美,畢竟還是尋常脂粉;至于芷芬卻是艷麗之間露著英英豪氣。單論他那長眉侵鬢,嬌饜承頤,已是人間不曾見過的美人。談笑之間,尤從容大雅,挾著一種嫵媚風致,令人慕愛而不容人狎玩,把個陶如飛看得魂都醉了。背地里同蘭芬說起小姨的顏色,常被蘭芬呵斥,問他有甚么用意?是以陶如飛雖然挾有一種野心,卻不敢有別的舉動。這都是在先的情形,如今我也不必絮絮去表白。不料陶如飛這一次在石龍鎮(zhèn)火車上,驀然遇見那個喬裝的林賽姑,他心里盤算,這女孩子那副俊俏龐兒,簡直同他小姨芷芬不相上下。我那妒婦,能將他的妹子當個禁臠,不許我染指,難道我將這女孩子弄得回去,他又不許我染指不成。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愛色,當時遂千方百計,不惜損壞軍人名譽,竟自倒行逆施,用強劫手段將林賽姑劫得上船。他以為目下是武人世界,任是搶幾個良家婦女也沒有人敢去鳴冤,喜孜孜的好生得意。他哪里想到林賽姑被劫上船之后,大哭大鬧,竟不許陶如飛近身。陶老太太同蘭芬雖是坐在后一只船上,前面的那只船有婦人啼哭聲音,竟隨風吹入他們的耳朵里。蘭芬素來知道他丈夫脾氣,大半已經(jīng)猜到是這一件事,當即慫恿著婆婆命人去查問。陶如飛雖然頑劣,平時卻畏懼母親,知道不能隱瞞,自家不敢過去,只命人將林賽姑送至那一只座船。可憐林賽姑其時已哭得像個淚人一般,一眼看見陶老太太,他畢竟心思靈巧,便早撲的跪向膝前。陶老太太看見這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心中又憐又愛,忙安慰他,叫他站起身來,不必啼哭,有話快告訴我,你是誰家小姐,為甚弄到我們兵船上來?你可認識我那不肖的兒子?他將你弄得來,又有何意?你不用害怕,只管老實告訴我,我自然替你做主。

林賽姑這時候已聽出口氣,知道這位老太太便是那強盜軍官的母親了,隨即含悲帶恨,將被擄的情形和盤托出,又哀求著趕速送我回去,我那祖母見我被劫,定然要哭死了。陶老太太方才知道他也是一位千金小姐,又恨他兒子做事不循天理,一疊連聲命人將陶如飛喚得過來。陶如飛哪里還躲避得過,只得硬著頭皮到了這邊。他母親怒容滿面,自然不消說得;再一偷看他的那位夫人,更是凜若冰霜,坐在一邊向他冷笑,其情形格外難看。陶老太太一見了如飛,不由沒頭沒臉的一頓痛罵,問著他不畏國法,可畏天理?人家好好女孩子,你仗著你的不法兵士,公然將人家劫奪得來,萬一被人家知道了,跑到護國軍那里去告發(fā)你,他們大張旗幟,方且以‘救民愛國’為名,遇著你這樣不肖的軍官,看可容得你容不得你?別人家講起來,都道北軍野蠻,軍隊到了甚么地方,就鬧著去尋覓花娘。我看他們鬧的畢竟還是花娘,你們鬧的格外利害了,連良家小姐都沒來由的擄起來,這還了得!我請問你:今日的事,究竟怎生辦法?你若是依我呢,我們立刻將船開回石龍鎮(zhèn),將這小姐悄沒聲送還他的父母,等我囑托這小姐,千萬不要聲張出來;你若是不依我呢,我也沒有別的法子,這地方不見得沒有地方官,我命人將船靠攏,立刻坐乘轎子去替你出首。我家世代清白,容不得你這樣反叛,你將來被殺被剮,我也不問,我權(quán)當沒養(yǎng)你這兒子罷了。你自去斟酌,再來回我的話。

蘭芬在旁插嘴說道:“婆婆也不用為他氣壞了,他有這本領(lǐng),能干這樣不法的事,他還怕甚么護法軍做甚?嘖嘖嘖,他手底下偌大的人馬,只消一聲吆喝,他一般會造起反來,何在乎搶掠幾個女子?”陶老夫人向蘭芬啐道:“你這話倒說得風涼呢!他不過做了一營的營長,再多些也不滿五百人,就想去搶掠女子,若是那些做師長旅長的,他的兵隊益發(fā)多了,將來還不要連你這營長太太都搶掠了去!”這幾句話將旁邊站的仆婢們都說得笑了。賽姑在旁也不啼哭,只管睜著眼聽他們說話。

陶如飛真是被他們說得置身無地,只得向他母親哀告道:“兒子一時愚昧,只知道愛這小姐顏色,不曾想到有干法律。如今依著母親言語,定然送這小姐回去。但是此刻就使將船只開回石龍鎮(zhèn),我知道他家父母在鎮(zhèn)趁搭火車晉省,那火車走得還不飛快,轉(zhuǎn)回去也趕不及了。目下只求母親將這小姐權(quán)且安置在這船上,好在我們將來家眷都是要返省里去的,那時候再訪問他的父母,將他送回家去也不為遲。至于兒子以后做事,各件留心,求母親饒恕這一次罷。”說畢,又望著蘭芬作揖,笑說道:“這位小姐,人品極好,性情想亦不俗,留著給夫人做個閨中良伴,想夫人也還中意。只求你在母親面前,少代我說些刻薄的話,我就感激不淺!”蘭芬見他如此做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骨碌轉(zhuǎn)將身子扭過去,不去理他,只在喉嚨里嚶嚀了一聲,說:“你這時候還舍不得將他送回家去,我知道你安著甚么心呢?不過想等婆婆息一息氣,好讓你再想出別的法來,一定打算留他做你的姨太太可是不是?”陶如飛急道:“人家到這樣說了,你一總還不放心,百般的拿話挑剔我,又帶累母親生氣。我已是知道這事做錯了,如今方且懊悔不迭,此時我便將心肝摳得出來你們也不相信。我也沒有別的法子,自今以后,權(quán)將這位小姐交給母親同你,我再也不攏近他的身子,也可以表明我的心跡了。”說畢,幾乎急得要哭出來。

陶老夫人笑著罵道:“好好,既這樣說,你就快滾向你那只船上去罷,不必再羅唣了?!碧杖顼w得了這句話,歡喜不盡,趁勢便走出艙來,跨向自家座船,伸了伸舌頭,向身邊那幾個軍士笑道:“算我晦氣,不吃羊肉惹騷,這真是打哪里說起?”在石龍鎮(zhèn)幫助他想法子的那位夷白先生,原是想在營長面前獻個勤兒,好希冀加增他的薪水,卻不防備鬧得這樣破敗決裂,轉(zhuǎn)累營長因此吃了大虧,心里好生難受,坐在艙里沒精打采,只把個腦袋縮得像烏龜一般,半晌也抬不起來。彼此面面相覷,真是好看。那些兵士們又指手劃腳,竊竊私議,都罵著那位夷白先生做的事傷天害地。

且說陶老夫人將陶如飛罵得出去,便一手將賽姑輕輕扯至身邊,向他絮絮問起家世,又安慰他,說:“本擬送你回轉(zhuǎn)石龍鎮(zhèn),只怕你的父母已經(jīng)上了火車,依然于事無濟。好在你跟隨著我,不久我同你一齊到省,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將你送還你的父母。你在我這里,各事放開懷抱,不要怪我們怠慢了你,你若是不棄嫌我們,我的年紀比你占長些,你就給我做了個干女兒罷,你喊我做‘母親’。”又指著蘭芬說道:“他是我的媳婦,你便稱呼他一聲‘嫂嫂’,這樣辦法,不知道你的意思以為怎樣?我又沒有一個親生女兒,你若是依我,我心里便快活極了?!敝鴷酱?,想起林賽姑來,畢竟是個喬裝的女子,與人家真正女孩子不同。若使他果然是個真正女孩子,到此地步,嚇也要嚇死了,除得拚命哭泣,哪里還有別的思想?偏生那個林賽姑,在這個當兒,轉(zhuǎn)生出一種好奇念頭,他起先只恐陶如飛誤認了自己,當真要同他不尷不尬起來,那是第一件最懸心的事。此番見陶如飛迫于母命,雖然將自己劫到船上,卻沒有別的意外舉動,心上這一塊石頭已經(jīng)放落下了。及至看見陶老夫人,又覺得慈祥愷惻,十分鍾愛自己,要自己認給他做干女兒,料想并無歹意。這些念頭畢竟還在其次。第一件最適意的,卻是初見蘭芬,不由暗暗喝采,自念看他的年紀雖然比自己大了兩三歲,若論他風姿神態(tài),簡直與那個趙婉如小姐生得不相上下。我以為世間女子,像趙婉如那樣也就算得絕世無雙了,不料此處竟還遇見這位少婦。賽姑想到此處,轉(zhuǎn)將畏懼心腸放在一邊,那一種勃勃野心又全行注意到蘭芬身上去了。他也不想他的祖母以及母親等人,聽見自己遇此慘禍,不知應該愁苦到甚么田地,他轉(zhuǎn)喜孜孜的順從陶老夫人命令,一疊連聲,親親熱熱叫起“母親”來了。此時只把個陶老夫人歡喜得無可不可,又分付仆婢們一例以自家小姐看待,不許怠慢。

那些仆婢們豈有個不順從老夫人意旨的道理?立刻上前來參拜賽姑。賽姑又折轉(zhuǎn)身子,盈盈的走至蘭芬面前福了兩福,一片“嫂子”的聲音叫得價響。蘭芬見這樣光景,氣得甚么似的,哪里有甚好面目去對待賽姑,只略略抬了抬身子,不瞅不睬,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他了。賽姑卻不嗔怪,轉(zhuǎn)依依不舍的靠在蘭芬旁邊坐下。蘭芬少不得偷眼去仔細瞧看賽姑,見他果然生得十分俊麗,單論他的肌理,已是瑩潔可愛,說起話來,咭咭咕咕的委實清脆可聽,心里不覺由羨生妒,由妒生恨,暗念若是老遠留著這女孩子在家里,終非長策,日子過久下來,難保我那個不肖夫婿不去思量染指。我必須籌備一個良策,斷送了他方得干凈。驀一轉(zhuǎn)念,知道這幾日還要走好些水路,若能偷得空隙,引他向船頭上觀玩,給他一個冷不防,將他擠落下水,便是婆婆問將起來,說他是自己失足,終不成為著一個陌路的女孩子再來奈何我不成,那時候絕了這樣禍根,就不怕再出甚意外的事了。主意已定,外面卻不露聲色,強裝笑容也就同賽姑攀談起來。

陶老夫人哪里知道其中的緣故?轉(zhuǎn)覺得沒來由從路間得了這樣一個俊俏女郎,又見他這時候拋去思家的念頭,歡天喜地的住在自己船上,委實十分高興。重行命人添置酒菜,一者替賽姑壓驚,二者又替他洗塵。用膳之后,便斟酌睡覺的辦法。依陶老夫人意思,就想賽姑同自己在一處宿歇。賽姑哪里肯答應?便悄悄的告訴蘭芬,說:“我生平最不喜歡同老年人同寢,他的鼾呼聲音,聽著叫人害怕。請嫂嫂去告訴干娘一聲,如若哥哥不到這船上來,我愿意陪嫂嫂睡在一處,我還有許多體己的話要同嫂嫂暢談呢?!碧m芬聽了,兀自不肯,笑著用手推他,卻好被陶老夫人瞧見了,便詢問他們所談何事。蘭芬一面笑,一面就將適才的話說出來。陶老夫人偏生湊趣,笑著說道:“這樣很好,我知道你們年輕的女孩子,大半不愿意同我們老婆子糾纏,便依你同你嫂嫂睡去罷,我再打發(fā)人去告訴如飛,叫他不奉我的呼喚,輕易不許進著艙門。他已經(jīng)做出這樣不法的事,還能許他自由嗎?”賽姑益發(fā)得意,便偎偎倚倚的一步也不肯離蘭芬,當夜在船上便真?zhèn)€同蘭芬同了衾枕了。

說也奇怪,據(jù)蘭芬在先的命意,本思量毒害賽姑,將他置于死地。未知為甚么他們兩人只睡了一夜,蘭芬看待賽姑忽然異常親愛起來,莫說賽姑本不肯同陶老夫人共寢,便是陶老夫人要他共寢,怕蘭芬也不許賽姑同陶老夫人共寢去了。莫說陶如飛奉著母命不敢入房,便是陶如飛想要重行入房,怕蘭芬也不許陶如飛入房了。究竟賽姑對著蘭芬用的甚么手段,施的甚么魔術(shù),能夠叫蘭芬伏伏貼貼的同他相親相愛。我著書的畢竟置身書外,不曾到他們那里詳細調(diào)查,好把來告訴諸君。至于讀書諸君,盡有聰明絕頂?shù)?,這種情事,一般的會猜個正著,我若是再瑣瑣碎碎、詳詳細細的寫出來,倒未免嫌是蛇足了。諸君還以為我這話說的是不是呢?

次日一帆風順,不多時早已達了那軍隊駐防地方。陶如飛少不得押著軍隊在那地方擇了一處院宇,將他們安置下來,自家又不能分身,遂派了好多名兵士從陸路上送家眷到省。到省之后,賽姑因為貪戀著蘭芬恩愛,倒不忙著去見他父母。轉(zhuǎn)是陶老夫人心里不安,在省里耽擱了幾天,命他第二個兒子宗久安先行將林耀華的下落訪查清楚,宗久安方才知道其中詳細。他也曉得林耀華家眷在石龍鎮(zhèn)被劫去小姐的消息外間正紛紛傳說,林耀華已經(jīng)在軍政府里遞了稟狀,通飭嚴拿石龍鎮(zhèn)劫人的盜匪。宗久安吃了一嚇,哪里還敢去出首?轉(zhuǎn)是賽姑同蘭芬在背地里商議好了一個計策,簡直說是在旅店里匪人所劫,幸喜那伙盜匪走至妙音河地方被陶營長軍隊看見,覺得他們形跡可疑,當時前去查問,盜匪見事不佳,半路上將自家拋下,他們早一溜煙逃遁去了。時間匆促,又來不及送自己還鎮(zhèn),陶營長遂將自己送至老夫人船上住著,一路上同他們家眷抵省。聞得林公館正為此事著急,是以特地親送小姐回家。像這樣說法,料想自己父母他們斷然不會疑惑其中別有詳細。宗久安聽了他們這番說話,覺得真是計出萬全,毫無一點破綻,方才親自坐著轎子向林公館里去會耀華。將前后事跡,照依賽姑的分付一一敘述出來。

林耀華聆言之頃,喜從天降,連連向宗久安鞠躬作揖,稱謝不迭。一面請宗久安在客廳稍坐,一面跑至內(nèi)室去告訴母親林氏??蓱z林氏因為想這孫女兒,眼睛幾乎哭腫了,得了這樣消息還有個不喜到極頂嗎?一疊連聲命人快打轎子去接小姐回來。書云同舜華等人也是額手稱慶。家中上下人等沒有一個不稱奇道怪,都把來當做一件新聞傳說。霎時間鬧得沸反盈天,委實異常熱鬧。耀華轉(zhuǎn)身出來,問明了他的住址,宗久安一一說了。林氏又打發(fā)一個能言善辯的女仆,押著轎子去接小姐,順便道謝陶老夫人同他家少奶奶救護的恩惠,并說一俟小姐回來之后,我們老太太還得親自過來拜謁。那女仆點頭答應,隨即跟在宗久安轎子后面,一齊抵到陶公館門外。那個女仆分付轎夫在門外稍等,自己進去先拜見了陶老夫人。果然一眼看見自家小姐坐在他們少奶奶房里呢,女仆便將林氏分付的言語,向陶老夫人面前稱謝已畢。陶老夫人少不得也謙遜了幾句,說:“你們小姐在舍下,諸多怠慢委屈,還望管家奶奶回去在老夫人面前替我說好看了。再者你們小姐已經(jīng)給我做了干女兒,此后務須常常到舍間往來,這也是要預先向你們老夫人講明白的?!蹦莻€仆婦連連笑著點頭,方才進房去同賽姑相見,又向蘭芬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這時候賽姑免不得要同蘭芬作別,兩人還有些依依不舍,那一番形態(tài),來的女仆望著暗暗好笑,大約心中也自瞧科九分。賽姑登堂向陶老夫人告辭,然后由蘭芬將他一直送至階沿底下,又牽衣附耳,訂了后會期約。此處賽姑方才到二廳上上轎,仆婦跟著轎子,如飛的一齊轉(zhuǎn)回公館。

且說林公館里眾人早已眼巴巴的盼望,一聽見外間轎夫吆喝聲音,大家擁著林太太站的像屏風一般,伸頭墊腳的向外邊張看。果不其然,那賽姑早裊裊婷婷,打扮得花枝似的,扶著那個女仆款款的走得進來。一眼看見他的祖母站在階上,不過隔了幾月不見,簡直雞皮鶴發(fā),形容衰邁了許多。知道因為自己失落的緣故,以至老人家精神迥不如前,又想到石龍鎮(zhèn)被劫之后,當時已想不到還得與家人相見。痛定思痛,不由一陣心酸,搶近林氏腿邊跪下來哀哀痛哭。林氏更是不消說得,彎下腰一把將賽姑摟著,叫了一聲“心肝,你幾乎將祖母想死了,我們今日相見,還不知道是真是夢呢!”說罷也就大哭起來。書云小姐偕著舜華、玉青都站在林氏身后,見著這樣情形,大家都忍不住淚如雨下。哭了一會,仆婦們將林氏勸住,扶入內(nèi)室。

大家看見賽姑出落得益發(fā)豐腴艷麗,身段也比較從前高大了好些。賽姑正自要坐,早又見他父親匆匆進來,復行上前行禮。耀華安慰了他幾句,都一排的坐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爭著向賽姑問長問短。賽姑恐防將實話說出來父母他們生氣,以后便不許我向陶家往來,如何再得與蘭芬相見?因此瞞得實騰騰的,一點兒破綻都不曾露。此時直把個林氏他們感激陶如飛的地方,真?zhèn)€要淪肌浹髓。又知道此時陶如飛不在省里,林氏忙分付耀華,一經(jīng)陶如飛到省,必須要重重酬報,方不負了人家一番好心。耀華站起來答應不迭。林氏又將在石龍鎮(zhèn)如何遇著匪人投信,如何受了人家哄騙,白花花的費去三千銀子,轉(zhuǎn)將你外祖的一個姨娘救得回來。說到這里,又向后面望了望,說:“你們替我將春姨喚出來謁見小姐?!痹瓉砹质献哉`救了春鶯之后,本系知道他素昔為人不甚端正,因此不大喜歡他;又因為他無家可奔,勉強留在公館里,雜同眾仆婦一齊操作。此時春鶯聽見林氏呼喚,忙忙跑到賽姑面前磕下頭去。賽姑含笑將他扶住,又回頭向他祖母說道:“雖然花了些銀子,也算救得人家一條性命,外祖父在陰司里未必不感激我們。況且孫女兒此番好好回來,不曾破費一文,上次的錢就算在我身上使用了,也可以扯過一個直,祖母也不用煩惱罷?!闭f得眾人都笑起來。此時賽姑本是坐在林氏身邊,林氏用手扯著賽姑纖腕,細細端詳好一會,驀的笑向他問道:“你自從遇救之后,這一向時候,在陶家那邊都是同誰睡在一處的?你年紀輕,雖然做不出甚么歹事,但不要露出馬腳來,給別人家笑話?!?

賽姑猛不防林氏問他這話,不由臉上一紅,忙分辯道:“初次上船,干娘愛我生很好,逼著我同他在一床上兒睡,我如何肯答應他。后來干娘怪我倔強了,我膽子又小,深恐因此他們再不肯收留我,我當時只得勉強允許??蓱z我在那一夜,裹著一幅紅綾錦被,緊緊的不敢伸縮。第二天我就決意要求他們替我另行鋪設(shè)了一張床,安置在干娘房里,方才睡得寧貼。至于那位蘭芬嫂嫂,我們除得日間在房里講講正經(jīng)話兒,一句戲言都不曾有過。你們大家去想想,我如何會露出馬腳來呢?”林氏不住的點頭,又嘆著說道:“這才是正經(jīng)呢,人家好意,從強盜手里救出你的性命,沒的你再去瀆亂了人家閨閫,就是天老爺也不容你!”說著又望眾人笑道:“你們看我這議論可是不是?!彼慈A也沒言語,只有玉青早別轉(zhuǎn)臉過去,咬牙冷笑。書云小姐也含笑低著頭不去答話。

賽姑眼快,早看出他們這樣情形,心中把不住突突的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委實難看,再也坐不住,強裝要進房更衣,早低著頭走過去了。林氏也不留意,轉(zhuǎn)笑向耀華說道:“自從跟隨你到這廣東省來,簡直也沒有一處親友可以走動,仿佛終年的把我們關(guān)在牢里一般。如今可是好了,賽兒轉(zhuǎn)替我們尋出一門親戚來,彼此來往著,倒是不很寂寞?!币幻嬲f,一面用手指掐著,不住的一日兩日三日四日價念。念了一會,重行向耀華笑道:“在這幾天內(nèi)也不談了,好讓我家賽兒多休息休息,過一天揀個好日子,你出去替我備幾封請?zhí)也钇蛬D們?nèi)フ埶畔边^來盤桓盤桓,也好讓我當面向人家道謝一番才是正理。不要叫人家怪了我們,像是不懂得人事似的?!币A聽見這話,忙站起身來連連答應了幾個“是”。

林氏四面望了望,不見賽姑,忙問道:“賽兒呢,怎么一會子又看不見他了?!辟惞迷诜坷锫犚娮婺竼査琶μ贸鰜?,嘻嘻的笑道:“賽兒在這里呢,祖母又不放心我則甚,難道又被人家拐了去不成?”林氏笑道:“呸,癡丫頭,又來講呆話了!你老揀這不吉利的話亂講,想是被人家拐得還不快活呢!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怪你一點坐性也沒有,眨眨眼又跑了,在人家想也是這樣不老成。我不相信你那干娘還這般喜歡你,要是我,早將你趕出大門了。你且替我安靜坐著,不要像這樣屁股上長著錐子似的。我還有話問你呢,這陶府上除得他們婆媳兩人,可還有別的女眷沒有?我已經(jīng)分付你的老子去備帖子請他們,若是有別的女眷,卻不可遺落了,招人家嗔怪?!辟惞孟肓讼耄ο蛄质险f道:“論他家里卻只有干娘同嫂嫂蘭芬是女眷,至于蘭芬嫂嫂還有一個妹子,這妹子還有母親,祖母不會將他們一齊請得來熱鬧熱鬧!”林氏笑道:“你嫂嫂這個妹子,你可曾同他會過沒有?”賽姑搖頭笑道:“會卻不曾會過,這些話全是蘭芬嫂嫂在路上告訴我的。一經(jīng)抵了省城,干娘他們倒忙著送我回家,蘭芬嫂嫂連歸寧的功夫都沒有,我從哪里去會他這妹子呢?”林氏笑道:“可又來,連人你還不曾會過,怎生冒冒失失的去請起人家的親戚?這不是請到外國里去了?這件事且放著,等過后彼此往來熟了,再行去請人家也不為遲。如今他家既然只有婆媳兩人,我們只管請他們兩人為是。”說畢又向耀華叮囑道:“你記著我這話沒有?”耀華笑道:“母親放心,這事全交給孩兒去辦,包管不至誤事?!绷质闲Φ溃骸斑@才好呢,你有事你便出去罷,不要你老遠在這里守候著,再誤了你們吃花酒打麻雀的正務?!闭f得耀華也笑起來,隨即站起身來,趁勢走出。此處大家又談了許多閑話,方才各各散坐。不知不覺早又過了好些日子。

且說賽姑同蘭芬正打得十分火熱,真是如影隨形,一刻也相離不得。如今迫于要送自己回家,不得不作暫時分手。蘭芬固然想念他,這是不消說得的了;至于賽姑之想念蘭芬,更是說不出來那種光景。剛回來不多幾天,又不能同祖母他們要求,說是要去同蘭芬廝會,心里只有一種希望,知道祖母要下帖子,請他們到自己家里來赴宴。但是一天一天的過了下去,并不見他們實行這件事務,背地里好生著急,說不得只好涎著一副臉,日日向他祖母催促。無奈他的祖母起先因為思念賽姑,將一雙眼睛幾乎哭得損壞,后來因為見了賽姑方才漸漸痊愈。近值新春天氣,肝陽上升,又時時的舉發(fā)肝胃氣痛,家里忙著延醫(yī)服藥,已鬧得不能安靜,哪里還有這閑情逸致備筵去招邀女客?所以便將這事耽擱了許多日子。林氏病勢漸愈,又被賽姑聒吵得利害,老人家便也打疊起精神傳話出去,命耀華預備請?zhí)?。賽姑聽見這話,歡喜得甚么似的,大家都坐在林氏房間里閑話,談著陶家婆媳為人的好處。賽姑笑得格格的,指手劃腳向他母親們說道:“我那干娘固然是慈祥的了不得了,就單以我那嫂嫂而論,不但性情和藹,而且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比較廣寒宮里的仙子,還要賽過百倍呢!眉兒彎彎的,眼兒圓圓的,手指長得怎樣纖細,天足生得怎樣肥潤……”依他的意思,幾乎要把那蘭芬的酥胸粉乳都要形容出來。

書云小姐望著他笑呵道:“人家是位少奶奶,要你這樣夸贊他是何用意?大凡生在富貴人家的女人,妝飾好了,自然都有幾分顏色,到了你的嘴里,便說得比月宮仙子還不如。我請問你今年才有多大歲數(shù),你是否看見過月宮仙子了,偏生硬派著那月宮仙子都及不得你那嫂嫂蘭芬。你起先同那個趙家小姐要好,也是說得他千嬌百媚,就像世界上除得趙家小姐,便沒有標致女孩子了。如今會見過這位蘭芬嫂嫂,又將那趙家小姐撇在腦后了。前天人家巴巴的打從福建寄信給你,窺他那書中意思,很放心你不下,一長一短問著你路間遇劫情形。我冷眼瞧見你接到他的信,好像膩煩似的,全然不去注意,把來擱在一旁就不理會。不是我逼著寫一封回書,你到今兒還不知道可理會人家呢!我料不到你這豆瓣子大的孩子,便得新忘舊到這樣分兒!朋友交際上尚且如此,萬一將來娶了妻子,那可更了不得了!”賽姑笑道:“娘又來冤屈人了,趙瑜姐姐看待我的好處,我又何嘗忘記他?只不過趙瑜姐姐雖然生得好,語言舉止總嫌得太老實些,不及蘭芬嫂嫂又風流又爽快罷咧。娘只是不曾會見過他,明天會見了,便知道他的好處,并非賽兒在這里撒謊。”

林氏一面坐在那里聽他們講話,一面點頭微笑說道:“不好了,我要叫他老子捶他呢,怎么這小鬼頭兒,出去不曾過了多少時候,居然知道議論人家女人風流起來。我倒要問問賽兒,‘風流’二字怎生個講究?你又要人家‘風流’則甚?我在先還想遲得幾年替你娶媳婦兒,如今聽你這樣口氣,竟是迫不及待了?!边@幾句話,說得滿房的人俱各哄然大笑,賽姑也禁不住粉面通紅,低垂下頭來再不言語。

剛自取笑著,外邊早走進一個家人來,原是林氏打發(fā)他到署里催耀華下帖請客的。那個家人垂手站在房外,林氏問道:“你去同老爺講話,老爺可是說在明天替我們請客?”那個家人走近一步又回道:“原是老爺因為這件事,特地分付小人來回稟老太太,明天請客的話委實趕辦不及?!边@一句話方才說完,早把個賽姑提在冰水里,幾乎急得要哭出來,忍著氣側(cè)耳靜聽。林氏也不由生氣,提著喉嚨高聲問道:“你老爺究竟忙些甚么事,連寫一封請?zhí)Ψ蚨紱]有?”那個家人說道:“老爺也曾告訴小人,說是北邊政府里,此時正忙著選舉總統(tǒng),總統(tǒng)選舉定了,接手又要忙著議和。議和倒不打緊,單是這議和代表難于斟酌。他們的代表,我們不以為然;我們的代表,他們又不以為然。更有議和的地方,究竟還在江寧,究竟是在上海,兩邊也都不曾議得妥洽,所以近日軍政署里日夜忙著開會。老爺是個庶務員,開會的布置,全倚賴在老爺一人身上。老爺還說得發(fā)笑呢,連他老人家忙得吃飯的工夫都沒有,哪里還有工夫請人家吃飯?”

林氏皺著眉頭,氣憤憤的掉轉(zhuǎn)臉兒,向賽姑他們問道:“哎呀,我記得不久鬧著選舉總統(tǒng)的,怎么如今又鬧著選舉總統(tǒng)了?外間的事,我年紀老了,不很明白,你們可知道這民國總統(tǒng)是隔著幾年選舉一回?”賽姑搶著說道:“五年……五年!”林氏點頭冷笑道:“有得鬧呢,有得鬧呢,原來五年便舉一回總統(tǒng)了!照這樣看起來,選舉一回總統(tǒng),他們胡鬧一次,不是要了百姓們的性命了。你們不用笑我,我卻是個老婦人家,我偏要講個老婦人家的蠻理。當初有皇帝的時候,何等安靜,也從不曾聽見過這些新鮮花樣兒。記得那一年,我的父親因為躲避兵亂,將我們都一齊住到鄉(xiāng)村里。那時候我還小呢,頭上打著兩個小丫角兒,長夏天氣閑著沒事,我那父親捧著一部書本子,指點著給我看,說是叫做什么‘綱鑒’,上面記的都是歷年皇帝故事。我苦不認識幾多字,他老人家有時高興,便揀在一所萹豆花棚底下泡一壺茶,拿一柄芭蕉扇兒,趁便乘涼,趁便講那書上的話給我聽。我切記得說是甚么唐宋元明,凡遇著換一個朝代,便要鬧一個亂子,百姓便遭一回殺劫。然而比較今日起來,那時候的朝代畢竟還有三百年的、二百年的長久,至少還捱著一百多年。像這樣鬧一回亂子也罷了,百姓們畢竟還享著一二百年安靜的福。我看今日的總統(tǒng),不見得比當初皇帝尊貴些,如何隔不了三年五年便鬧起來了?以后像這樣長遠下去,一個人只要活到八十歲,倒要經(jīng)過十六次換總統(tǒng)的危險,簡直生在世上不用想過安耽日子了!怪道上次那個袁世凱不愿意做總統(tǒng),要想改著做皇帝呢!這種道理,料想也不但替他自己打算,想也是替百姓們打算?!?

林氏只顧長篇闊論的望下說,舜華坐近書云小姐身畔,輕輕扯著他衣袖笑道:“老人家又開話箱兒了。”書云小姐忍不住也是“噗哧”一笑,猛被林氏瞧見,放下臉色問道:“你們笑我怎么?難道我說的話不在情理?”書云小姐站著答道:“誰說婆婆的話不在情理?只不過世界潮流,大勢所趨,不應該有皇帝了,少不得忍著今日選舉總統(tǒng)的痛苦。將來人民程度進步,定然再不會有此種變象。”林氏笑道:“我也不管甚么‘大勢所趨’‘小勢所趨’,我只知道無論‘皇帝’,無論‘總統(tǒng)’,第一件總要叫百姓們享福為是。譬如他們朝也說著‘議和’,暮也說著‘議和’,我請問你們,與其趕在今日議和,誰叫他們當日不和起來的呢?好好一家子人,都是弟兄骨肉們一般看待,本不應該鬧得這個分際兒,不幸已經(jīng)鬧了,說和就和罷咧,又有甚么議頭呢?今日也議,明日也議,請問他們可要吃飯不要吃飯?他們既知道還要吃飯,就該想到百姓們也要吃飯。其實我們請人家吃飯是小事,百姓們大家要吃飯卻是大事。照這樣看起來,若是要等候你們老爺?shù)昧碎e工夫再去請客,大約還要隔著三五個年頭呢!他有他的正務,我們也不必去打擾他,左右這請?zhí)蠋讉€大字,只消我的大媳婦動一動筆尖兒,就可以命人送到陶府上去了。我的主意已定,便在明天請他們婆媳們過來會一會。”說畢又向那個家人吆喝道:“沒用的奴才,還不替我滾出去,站在這里干甚么呢。”那個家人答應了一句,隨即退了出去。

此處賽姑正自沒好氣,將兩個小腮頰兒鼓得像蝦蟆似的。忽然聽見他祖母已定在明日請客,方才快活起來,忙插嘴說道:“正不消母親費心,這幾個字賽兒會寫?!闭f著便一疊連聲命人拿帖子,取筆硯,磨黑墨,自己猴在一張桌子上,手里執(zhí)著一支羊毫筆,掉轉(zhuǎn)頭笑向書云小姐問道:“不好了,這帖子怎樣寫法呢?請母親教給我,不要寫錯了叫別人家笑話?!睍菩〗阈Φ溃骸澳阗u弄得很呢,這一會子又來問我了?!庇谑钦?zhèn)€便教著賽姑將帖子寫好,又用封套封了,跳下來交給一個仆婦手里,催著他立刻就去。林氏笑道:“等我好生分付他。”賽姑忙笑道:“不用你老人家費心,等我替你老人家分付罷?!碑敃r即便望著那個仆婦說道:“你先進去,替老太太同少奶奶們請那邊老太太同少奶奶的安,說我們老太太本擬親自到府叩謝老太太同少奶奶救我們小姐的恩惠,實在因為我們老太太身體不好,不能出門行動,只得備了一桌家常筵席,沒有別的外客,特地請這邊老太太同少奶奶親自過去談一談天,務必求老太太同少奶奶不必推辭,賞個臉給我們老太太同少奶奶們,我們老太太同少奶奶們,就感激這邊老太太同少奶奶了不得了。”林氏一班人聽了都笑起來,說道:“哎呀呀,哪里來的這許多‘老太太’‘少奶奶’來了?虧你真是說得清楚,還怕這個蠢材記不明白呢?!辟惞糜中ν莻€仆婦說道:“你真?zhèn)€明白不明白?若是不明白,你替我覆說一遍給我聽?!蹦莻€仆婦笑道:“小婦人聽明白了,到那邊去自然會照小姐這樣說法,包不誤事。”賽姑方才點點頭,又催著他道:“你就快快走罷,不用耽擱了,若是不將他們請得來,你仔細著挨我的罵!”仆婦連連點頭,拿著帖子走至階下。

賽姑在這個當兒,又不知想到甚么,忽的重行搶了幾步,趕在那個仆婦身后將他喚住,又低低笑著說道:“第一你會見他們少奶奶時候,務必說是我分付的,一定要請他準來,他若是推辭著,我便同他惱了,一百世都不許見面。你懂我這意思不懂?切記切記,去罷去罷!”說著使勁將那仆婦一推,踉踉蹌蹌的推得那仆婦十幾步遠。眾人見他這樣著急情形,復行哄然大笑。賽姑也顧不得別人笑他,三腳兩步又跨入房里,忙忙的說道:“祖母怎么還不著人向廚房里分付去,命他們趕緊預備筵席,省得明天又手忙腳亂的,辦得不齊整,被人家議論我們不知道敬客!”林氏笑呵道:“你忙甚么呢?請客的才去,還知道人家來不來,萬一他們推辭著不來,難道備出筵席來給自己家里享用?你耐心等一會,他們回來便知道了,分付廚房里盡來得及?!辟惞门闹馗f道:“你們放心,包在我身上,還你們一個活跳新鮮的蘭芬嫂嫂,誰還敢同我賭這樣一個東道?”舜華笑道:“呸,他來就來,不來算罷了,同你賭這東道則甚?”賽姑一定不依,扭股糖似的猴在林氏身上催他去分付廚子。林氏被他纏障得沒法,只得笑著命人傳話給廚房里去,叫他們在明天預備一桌上等筵席,賽姑方才鬧得安靜。大家都坐在房里等候請客的回信。

果然隔不了多時,先前那個仆婦已經(jīng)打從外面回來。第一個賽姑先行跳得出房,笑著問道:“他們少奶奶明天幾時過來?”那個仆婦慢慢的笑著說道:“他們老太太同他們少奶奶替這邊老太太同少奶奶們上覆請安,又問這邊老太太同少奶奶們好。他們老太太同他們少奶奶,聽見這邊老太太同少奶奶們來請,心里著實感激,命我稟覆這邊老太太同少奶奶們?!辟惞眉钡溃骸澳懔_ 的是些甚么?誰同你咬文嚼字的說話呢。你只老實說,他們明天幾時過來罷了!”那個仆婦正一句一句說得高興,猛被賽姑這一罵,更不敢再說別的,只說了一句:“他們不來。”賽姑急得跳起來,罵道:“沒用的東西,難道他們少奶奶也不來?”那個仆婦道:“少奶奶也不來?!北娙寺牭竭@里,益發(fā)好笑。賽姑忙道:“沒有的事,他們少奶奶斷然沒有不來的道理,都是這沒用的東西,不曾將我分付你的那幾句話說明白了,可是不是?”那個仆婦急道:“誰道不曾說的?小姐分付我的那幾句話,我背都背得出,小姐不信,等我背給你聽?!绷质闲αR道:“要你背甚么呢?賽兒,他們不肯來就算了罷,改一天再請去不遲?!辟惞眉钡溃骸澳强刹恍?!叫這沒用東西再去一趟,包管他們準來。”林氏不得已,只得又叫那個仆婦依然拿著原帖去請。那個仆婦咕著嘴又去了。

原來蘭芬這幾天坐在家里,沒精打采,心里兀自思念賽姑。這一天忽然聽見林公館打發(fā)女仆來請他們婆媳,蘭芬非常歡喜,忙招呼那個仆婦到里面談話。那個仆婦先自向蘭芬問了安好,然后將兩封帖子雙手呈上去。蘭芬笑吟吟的接在手里,向那仆婦說道:“你且在這里坐一坐,因為我們老太太連日鬧著肝胃氣痛,今日精神卻是略好些,但不知他老人家高興去不去,還待我親自進去請示,大約你們小姐特地叫你來請他老人家,卻沒有不去的道理。”于是蘭芬便拿著帖子走入陶老夫人房里。陶老夫人正欹在一張睡椅上命一個小丫頭替他捶腿,一眼看見蘭芬手里的帖子,便開口問道:“這又是誰家來請客的?一年到頭像這樣無謂的應酬,委實不少。”蘭芬笑道:“這不是別人請你老人家,是你那心愛的干女兒特地打發(fā)人來請你老人家過去逛逛呢。媳婦不敢擅自做主,所以進來問一聲兒,好告訴那個仆婦不要叫人家懸望?!碧绽戏蛉藢⒚碱^皺得一皺,說道:“哎呀,真?zhèn)€不巧呀,我連在家里都懶得動彈,哪里有甚心緒去同人家周旋呢?你去替我回一聲,說改一天再到他們府上請安罷?!碧m芬聽見這話,當時怔了一怔,又笑著說道:“他這帖子上還請媳婦呢,不知道媳婦還是去不去?”陶老夫人冷冷的說道:“這個我卻做不得你的主,你自家斟酌也好。”蘭芬見他婆婆這樣光景,心中又氣又恨,隨即轉(zhuǎn)身出來向那仆婦說了幾句道謝的話,徑自回著不去。那個仆婦想了想,又將賽姑分付的話向他低低說了一遍,蘭芬禁不住眼眶子一紅,忙勉強忍著笑道:“你去回覆你們小姐,老太太既然不去,我卻不能一個人出來,叫他耐著心再等幾時,我們這里重行打發(fā)人接他來罷?!蹦莻€仆婦見他說得這樣決絕,也就不敢勉強,只得回來將這話說了。誰知賽姑不以為然,又逼著他重行到此。蘭芬是素來知道賽姑性子的,這時候卻寧可得罪婆婆,不肯得罪所歡,毅然便答應了。那個仆婦這番回去,賽姑方才十分歡喜。

第二天剛是清曉,賽姑早睡不住,忙忙起來命人替他梳洗,打扮得格外齊整,嘻天哈地的一直跑至他祖母房里。其時林氏尚在熟睡,禁不住賽姑催逼,只得也自起身下床。那時候書云小姐及舜華玉青他們知道今日有生客到家,也都收拾完畢,約齊了到林氏房里來稟請早安。一眼看見賽姑已猴在林氏妝臺旁邊,大家都笑起來,說:“賽兒昨夜一定不曾好生安睡,心里記掛著你那蘭芬嫂子呢?!辟惞弥皇呛┖┑男?,也不辯白。大家當時都坐在林氏房里談笑了一會,隨意用了些早點。約莫也不過半句鐘左右光景,外邊的仆婦早一疊連聲通報進來,說:“陶公館那邊少奶奶轎子業(yè)已到了門首?!睍菩〗懵犚娺@話,先笑起來,指著賽姑說道:“說你這孩子情急,起得怎早,誰知竟還有同你一般情急的,這時候就公然到人家赴宴來了。”大家都微微含笑,一齊走出房來。不多一刻,果然看見那個繆蘭芬扶著一個丫頭,輕盈裊娜走近臺階。此處書云小姐、舜華、玉青一齊迎至階下,彼此含笑相見,謙讓著登堂。蘭芬身邊另有一個仆婦,懷里挾了一幅紅氈,登時鋪在地上。蘭芬看見有一位白發(fā)婆娑的老太太,知道便是林氏了,隨即跪拜下去。林氏還了半禮,拜畢之后,重行又向書云小姐以及舜華玉青行禮。書云小姐一干人也都回拜在地,一時堂上肅靜無嘩,只聞得衣裾綷縩的聲音。

蘭芬站立起來,四面望了望,只不見賽姑影子。書云小姐忙笑說道:“賽兒呢,還不快出來替嫂嫂見禮。”原來賽姑此時剛躲在林氏身后含笑,聽見他母親說這話,方才盈盈的笑出來,真?zhèn)€就匍匐在蘭芬石榴裙下。蘭芬慌忙還禮不迭,引得眾人都掩口格格的笑。賽姑笑道:“嫂嫂你好,怎么要我們?nèi)宕蔚娜フ埬悖课蚁肽悴辉搶ξ覀兡贸鲞@樣身分。你今天雖然來了,我只是怪你呢?!碧m芬含笑答道:“承這邊老太太同伯母們的寵召,本意過來謁見的,因為婆婆近日忽然鬧著肝胃氣痛,他老人家兀自不高興出門,我又不能擅自專主,所以請這邊管家奶奶道達這意思。你不用怪我,婆婆在病里也常提著你,怪你不去視望他呢?!辟惞眯Φ溃骸罢l也不想過去的,只因才到了家,有許多瑣事忙著。嫂嫂既然這樣說,你今天就不用回去,在我家里住一夜,明日大早,我同嫂嫂一齊回去看望干娘何如?”蘭芬笑而不答。林氏笑道:“你們看我家賽兒,簡直不知道讓客。少奶奶來了好一會,你也不讓人家坐一坐,老拖著人說長說短。”說著便請?zhí)m芬上坐。

蘭芬謙遜了幾句,方才上首椅子上坐下,大家也都就了座位。先是由林氏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絮絮叨叨問他今年多少年紀,幾時出閣的,近來可曾懷著身孕沒有。蘭芬好生羞愧,只得半吞半吐的答應著。他們說話時候,書云小姐一干人,大家的眼光都射在蘭芬一人身上,只見他雖是二十左右的婦人,頭上依然刷著劉海箍兒,兩邊的鬢腳一直覆到耳際,肌膚瑩白,眉目靚麗,渾身全是時裝,裙下一雙天足裹得輕圓尖削,端的十分人物,眾人不住的暗暗喝采。彼此談笑了一會,外間仆婢們已進來請用早點,另在一個小花廳上列席。林氏笑向書云小姐他們說道:“媳婦們陪著陶少奶奶過去罷,恕我不能奉陪。少奶奶不知道我近來因為我家這個孽障,心思已被他弄得消耗了,還讓我在房里靜養(yǎng)著,少奶奶不用見怪。以后都是一家的人,常常來往著,不必客氣才好?!碧m芬忙笑著低聲答應,當即隨著眾人走至那所花廳。賽姑緊緊依靠著蘭芬身旁,幾于一步不離,又背人不知向蘭芬說些甚么,只見蘭芬佯嗔帶笑,不大理他。

用了早點之后,各人散步,賽姑便開口向蘭芬說道:“嫂嫂這會左右閑著沒事,何妨到我住的那所房間里去坐坐呢?我那房間雖然及不得嫂嫂的房間陳設(shè)精致,然而既到了我們家里來,少不得也該去賞鑒賞鑒?!闭f著也顧不得旁人笑他,早一把扯住蘭芬皓腕,連拖帶拽,穿過幾重房屋,徑自到了自己住的那間臥室。此處書云小姐他們卻不曾跟著進去。玉青先笑說道:“大少奶奶,可瞧出賽小姐他們的神態(tài)么?虧得老太太還兀自糊涂,偏生相信賽小姐說的話,說是不曾同這位陶家少奶奶在一處睡覺呢,我可老實不敢相信?!彼慈A將眉頭一皺,嘆氣說道:“這都是婆婆不好,一個男孩子家,叫他這樣裝束做甚?怕不要鬧出笑話兒來?我很替他們擔心。萬一被他家婆婆同丈夫知道了,一樣會有性命之憂。嫂嫂你看可是不是?”書云小姐笑道:“誰還說這話不是,你們通記不得在家鄉(xiāng)時候,他同趙家那位小姐不是也鬧成這個樣兒?簡直耳鬢廝磨,形影相對???,趙家小姐畢竟還是個女孩兒家,一共也還不曾受人家的聘,即便鬧出岔枝兒來,橫豎我家賽兒也是要娶親的,將來還有那一著子,可以做他們一個結(jié)束;如今這位少奶奶,他是有丈夫的人了,好端端的瀆亂人家閨閫,不但他丈夫知道不得干休,即使在良心上也講不過去,這不成了個誘騙人家婦女的罪名嗎!婆婆若再執(zhí)定成見,不命他趕快改裝,怕將來膽子越鬧越大,還有別的亂子鬧出來呢?!庇袂嘟又Φ溃骸斑@個當兒,若提到改裝這一件事,卻又難了,一經(jīng)改裝,第一層陶家就要嘩變起來?!睍菩〗阃慈A聽他說得有理,只是不住的點頭嘆氣。

不表他們在背地里私相議論,且說賽姑將蘭芬拖入自家房里,本有兩個小婢在旁邊伺候,賽姑一例的將他們發(fā)遣開去,然后才同蘭芬并肩坐在繡床邊上,低言密語,敘述他這十來日的相思,又說:“我既然不能到你那邊去,為何你聽見我接你還不肯來?”蘭芬笑道:“我何嘗不急著要來呢?只是外面也不能過露形跡。我比不得你,你一家的人,我今日看起來,都還十分的憐愛你;至于我呢,婆婆是不關(guān)痛癢,有時候還同我鬧著許多意見,你在我家過了好些時,想也是知道的。若說我那丈夫,平時雖然處得還好,自從遇見了你,我也同他疏遠起來,無論做一件甚么事,卻不能由我一人做主。你這人不知道體恤我,還百般的向我埋怨,豈不叫我聽了寒心?”蘭芬說到此處,眼眶子便紅了,止不住含著滿胞清水,幾乎要流下來。賽姑見了十分憐惜,不由仰著脖子,用自家的手巾去擦他淚痕,又低低勸慰他道:“我們也有好些時闊別了,難得今日又聚在一處,大家總須稍尋一尋快樂,千萬不用傷心。你若是真?zhèn)€歡喜我,今晚切莫要再鬧著回家,你便同我睡在這床上,我同你還有許多體己話要談呢?!碧m芬聽他這話,不由引得笑起來,向他啐了一口,說道:“這個如何使得?你千萬不要纏障我罷?!辟惞孟阎樠敫娴溃骸拔液螄L是纏障你?在你的家里尚且夜夜睡在一處,我不過留你這一晚,你又說使不得了,可想你這人狠心。”蘭芬笑道:“糊涂東西,你連一點道理都不懂得!在我家里,人人知道你是女孩子,同你睡在一處,卻沒有人議論;請問你府上的人哪一個不知道你是喬裝的?我一個少婦,忽然同你在一床上睡覺,不要把別人的牙齒笑掉了!”賽姑聽他這話,方才恍然大悟,也就格格笑起來。蘭芬又接著說道:“好兄弟,你今晚且放我回去,過一天我定然慫恿婆婆來接你,那時候到了我們家里,任你要我怎樣我都依你,但是不要像這樣急鬼似的?!闭f著就用手指頭在他額角上按了按。賽姑哪里容得他,一味涎皮癩臉不住價廝纏。蘭芬急得說道:“你須尊重些,不要被別人看見,這成個甚么樣子?”剛說這話,果然聽見窗子外面一陣腳步聲音,接連便聽見玉青聲氣,笑著說道:“到底他們姑嫂親熱,這一會子將我們擱下來,倒躲向這房間里去談體己話?!闭f時遲,那時快,早走來一個丫頭們替他們打起房門簾子。蘭芬這一驚慌,也顧不得賽姑,疾忙離開身子,三腳兩步跑向窗口一張妝臺旁邊,對著鏡子去理鬢邊亂發(fā)。賽姑也只得跳下床沿,沒好氣的去迎他們。

原來這也是書云小姐出的主意,知道他們兩個人在房里功夫久了,怕賽姑不知好歹,做出別的尷尬事來。因此特地約齊了舜華玉青他們,一路走得來做個監(jiān)察,又恐怕寂無聲響的萬一闖得進去,叫蘭芬面子難下,所以玉青在外間就帶笑帶嚷的給他們一個知覺,這叫做“打草驚蛇”的妙計,真?zhèn)€將賽姑同蘭芬嚇得走開了。書云小姐假意嗔著賽姑道:“蘭芬嫂嫂雖是自家的人,然而畢竟他是個初到我們這里的生客,你不好好陪待嫂嫂,沒的轉(zhuǎn)叫人家孤另另的坐在你的房里,將來萬一被你干娘知道,還要責備我們怠慢了嫂嫂呢!”賽姑未及開口,轉(zhuǎn)是蘭芬笑說道:“原是妹妹不好,巴巴的扯著我來賞鑒他這繡房,可是冷淡了伯母們,一共還不曾陪著伯母閑話,至于這怠慢的話,伯母倒反說得生分了,萬不敢當,以后不時還要伯母們這邊來走動的,只求伯母們不用嫌我膩煩?!睅拙湓捳f得眾人都笑了。舜華接著說道:“午膳還早呢,我已命人在花廳上預備了麻雀骨牌,就請嫂嫂過去隨意耍耍罷?!闭f完這話,玉青早走得上前,將蘭芬手腕扯著,大家一路簇擁得出房,轉(zhuǎn)把個賽姑留在房里,也沒有人去理他,引得賽姑只望著眾人發(fā)了一回恨,跺腳說道:“甚么人興起的,這麻雀牢什子,男人家玩著這東西也罷了,偏生做女人的也喜歡他,若是惱了我的性子,一頓刀劈斧砍,將這牢什子摔到屋上去,看你們再鬧甚么!”旁邊正站著一個披發(fā)垂肩的小丫頭,聽見他喃喃的在這里罵,不由笑著說道:“小姐老在這房里發(fā)恨有甚么中用呢?依我就跑向花廳上,去將那牢什子摔掉了,看他們怎么?!辟惞眠怂豢谡f道:“你懂得甚么?還不替我滾過去,惱了我,看我揭你的皮!”果然罵得那個丫頭抱頭鼠竄跑至房外,悄沒聲的說道:“我倒不曾見我們這小姐,冬瓜抱不來抱我們這茄子呢!”賽姑分明聽見,只裝做不理他,心里也暗暗的兀自好笑。停了一會,沒精打采的也轉(zhuǎn)身到了花廳,看見他們四人坐在一張桌子上抹牌,自己只得挨著蘭芬背后坐下來,指指點點的教他發(fā)這一張,發(fā)那一張鬧個不清。約莫有一句鐘光景,大家才歇下來用膳。

林氏因為賽姑上次不見了,許愿吃了長素,保佑賽姑好好回家。及至賽姑已回,勸他開齋,他立意不肯,所以今日不曾出來陪蘭芬坐席。大家互相酬酢,殷勤勸酒,倒還十分熱鬧。席散之后,便有丫頭們將蘭芬邀入書云小姐房間里盥洗,另搽脂粉。賽姑也跟著在母親房里洗了,稍停又抹了幾圈麻雀。蘭芬見時候已是不早,便命自家仆婦出去分付轎夫伺候著。依賽姑意思,一定要留蘭芬晚宴,蘭芬哪里肯答應?說是婆婆有病,若回得遲了,定遭嗔怪,橫豎今番來過之后,以后隨時可以來往的。書云小姐也覺得他這話有理,便攔阻賽姑不要勉強留他。賽姑無奈,只得依允。及至蘭芬臨行時候,又附著他的耳朵說了許多話,又叮囑他回去慫恿干娘早晚就來接我過去。蘭芬一一答應,重行到內(nèi)室辭別林氏。林氏口稱簡褻,一直送至階沿底下就不送了。此處書云小姐一干人,以及賽姑卻送至二門以外,望著蘭芬上了轎,方才轉(zhuǎn)身回入里面。大家重行坐下,互相談論著這蘭芬為人,委實又和氣,又標致。賽姑聽了十分得意,不由指手劃腳,格外妝點出蘭芬好處。說至高興時候,辭氣之間不免露出兩人情好的意思。書云小姐他們只是望著他微笑,他一毫也不覺得。

不曾隔了兩天功夫,果然蘭芬那邊已打發(fā)仆婦過來,先請小姐過去談談,改一日等我們老太太痊愈了,再行請這邊老太太同少奶奶們一齊過去。賽姑巴不得聽見這句話,立刻命人預備轎子,急急要去看望蘭芬。臨行的時候,走向他祖母房里去告別。林氏倒也沒有甚么話說,轉(zhuǎn)是書云小姐帶笑向他說道:“賽兒,我有一句話叮囑你,此刻我們放你早去,盡今日晚上你卻要早回。依我的主意,卻不許你在他家歇宿,你還答應不答應?”賽姑聽見這話,只是微微含笑。林氏笑向書云小姐說道:“你這又做甚么?他的干娘喜歡他,不見得今天就肯放他回來。目下賽兒是回家來了,你方才有得叮囑他,若是像在先藏在他們家里時候,你難道還去管他們睡覺不成?賽兒你就快些走罷,不要睬你母親,又省得人家盼望你。”賽姑趁這個當兒,早一笑如飛的出去了。書云小姐暗暗笑他婆婆糊涂,又見許多仆婢們站在一邊,卻不好再說甚么。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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