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姑此時塞滿了一肚皮悶氣，低著頭只理那袖口子，一共也不開口。書云小姐偏又追問了兩聲，賽姑哪里肯回答，轉(zhuǎn)“哇”的一聲哭起來，引得書云小姐不由動了真氣，站起身來指著他臉上，剛待說話。賽姑深恐他母親要打他，疾掉轉(zhuǎn)身，直向林氏那一進(jìn)跑去，三腳兩步跨入林氏房里，早伏向一張桌邊嗚嗚咽咽的痛哭。這時候?qū)⒘质厦蛧樍艘惶?，忙問道：“好好出門去的，這是做甚么忽的傷心起來？好兒子，受了誰的委屈，你快告訴我，我替你罵他們！難得今天高興，巴巴的到人家走動，沒的又鬧成這個樣兒，再將早間吃的飲食停滯在心里，嘔出別的病來?！绷质媳M管問，賽姑盡管哭，接連問了幾遍也問不出個頭緒。林氏急得甚么似的，一疊連聲向旁邊伺候的那幾個仆婦說道：“你們快去打聽打聽，誰給氣給小姐受了？”這個當(dāng)兒，旁邊早走過一個最伶俐的女仆，是林氏素來所寵任的，悄悄在林氏面前，將書云小姐適才同賽姑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從直告訴了一遍。林氏不聽猶可，一聽這話，肝火直往上冒，立刻命人去傳書云小姐到來問話。書云小姐哪里還敢怠慢，含著滿臉笑容走入房內(nèi)。

林氏才看見書云小姐的身影，便沖著他喝問道：“你敢是失心瘋了？好端端的女孩子剛待出門，你打從哪里來的尋出這些胡話百般向他薅惱，引得他哭哭啼啼的！我這時候逼著他出去他都不去了。你們做母親的很有本領(lǐng)，偏趕在這早晚教訓(xùn)女孩子。我老實將賽兒交給你們，或殺或割，悉聽你們主張。你將他領(lǐng)得去罷，沒的在我面前淘氣。唉，我近來也是風(fēng)中燭草上霜了，能有幾時同你們在一處過活？你們還百般的想出法子來要我的命，可想平素之間外面裝著很孝順?biāo)频?，其實心里巴不得我早死一日，你們大家早好一日。不然，為甚的專揀我疼愛的人，有意來作踐他？可知作踐他，就是作踐我了?！?

林氏越說越覺得傷心，止不住眼淚鼻涕一齊滾滾的下來。眾多仆婦見這事體鬧得大了，趕忙給信舜華同玉青他們知道。舜華同玉青不知就里，只得先后都走入婆婆房間里，大家肅穆無聲的站在一處。只見書云小姐通紅了臉，陪笑說道：“媳婦并不敢同他講說甚么，不過勸他今天早些回來，不要賴在人家歇宿。這一句話也沒有甚么得罪他的去處，誰知他就賭氣跑了。好在妹妹他們都在這里，婆婆固然憐愛賽兒，便是媳婦平素也沒有不憐愛賽兒的道理?！绷质下牭竭@里，忙將眼淚拭了拭，又沖著書云小姐的臉啐了一口，說道：“你沒的再在我這里折辯罷！你說這話的心眼兒，打量我不明白呢，你在人前背后口口聲聲罵我糊涂，可知你的糊涂才是透頂呢！據(jù)你的用意，以為賽兒并不是真正女孩子，不要同人家小姐歇宿，省得鬧出笑話兒來可是不是？哼哼，賽兒他今年通不過才十幾歲，能有多大的見識？我瞧他平時憨頭憨腦，我能相信他怕連甚么叫做男女一定還不曾分得明白，任是同人家女孩兒睡在一處，包管規(guī)規(guī)矩矩，清水不犯渾水，斷然沒有笑話鬧出來。照你這樣防范著他，簡直是怕他沒有笑話可鬧，轉(zhuǎn)教給他鬧笑話兒去了。他分明是一塊頑石，那混沌竅兒還不曾鑿破，你們做母親的偏生要蝎蝎螫螫，防他這樣防他那樣。幸喜他還生得老實，萬一伶俐的孩子，便去揣摩你們話里的滋味，他不會做的也會做了。你們瞧我，從來可曾向他分付過這些混帳話兒？我又不是一定攔著你們不管教孩子，便是管教孩子也須有個方寸，你們將他逼出病來，倘若有個長短，怎生對得住他老子？怎生對得住死過去的祖宗？誰不知道我家子息艱難？他爹爹不幸死得太早，將我一副老骨頭留在世上，你的丈夫又不曾生得一子半女，我好容易像含寶貝似的將他父親領(lǐng)帶長成，娶了親以后，左一胎不存，右一胎不存，可憐急得我祈神拜佛，頭皮都磕破了，深恐林家絕了宗嗣。難得皇天庇佑，那一年生了賽兒，也是別人家好意，教導(dǎo)我的法子，說我家男孩子難于成立，必須裝著女孩兒家模樣方才易長易大。我又不是鬧著好頑，白白的叫他裝這模樣兒。若是他母親多生幾個男女，我也可以免得這般愛重。固然賽兒以后，他母親不曾生過一胎半胎，便是玉青進(jìn)門，倒是小產(chǎn)了好幾次，也不曾好好的生過一個。你們幾個婦人，通共只有賽兒這一個寶貝，還不知道愛惜，這不是安心同我做對？”

林氏因為提到他丈夫，不禁益發(fā)哭起來。書云小姐也是如此，心里加著十分嘔氣，也不由的嗚嗚咽咽的痛哭。舜華他們大氣也不敢出，老呆呆的站在屋里，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這時候賽姑轉(zhuǎn)不哭了，盡管拿著小眼珠兒骨碌骨碌的向他們瞧看。又過了好半歇，還是舜華向賽姑說道：“你這孩子，既然是繆公館里打發(fā)人來接你，你又打扮得花枝似的，便該早早出去罷了，為甚么又跑到祖母這里說長道短，引得你祖母同你母親都憤惶起來？我看你近來年紀(jì)越長，心地越糊，有甚么事回來不好講得，趕在這個當(dāng)兒鬧，又安的甚么主意呢？看你這件羅衫兒剛是新制成的，如今哭得斑斑駁駁，也不怕糟蹋了衣服。還不替我再回房去重新盥洗，有別的夾衫不妨重?fù)Q一件。但是不可再耽擱了，繆家那位婆子還坐在我前一進(jìn)屋子里老等呢?！庇袂嗖坏仍捦?，早趁勢一把扯著賽姑的手，笑道：“去罷去罷，像你這樣淌眼抹淚的，別人不知道緣故，還只疑惑你是同人家搶果子吃搶惱了呢?！逼鋵嵸惞眯睦锬目喜蝗?，此時又見他的祖母護(hù)著自己，數(shù)說了他母親一頓，心中十分得意，一溜一溜的淚痕還印在粉頰上，臉渦邊早又微微露出笑容兒來了。卻好借著玉青這一扯，遂站起身子又重向他母親望了望，徑自出了房門。林氏見賽姑回嗔作喜，方才放心，也就拭了拭眼淚，笑向賽姑說道：“好兒子，你今天就依你母親的分付早去早回來罷了。彼此往來熟了，隨后在人家宿歇的時候很多，也不在乎趕在這一天兒?！辟惞靡膊恢稍犚姏]有，徑自隨著玉青真?zhèn)€回房，重新收拾了一會，方才上轎。那個仆婦偕同賽姑帶的侍婢一齊跟著轎子，眨眼之間已抵繆公館門首。這且慢表。

且說書云小姐此時還站在林氏房里，林氏不叫他走，他也不敢走動。林氏見賽姑已不在面前，又指指椅子命他們妯娌兩人坐下來，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做母親的管束兒子，這也是理應(yīng)如此。我再老悖些，也不能編派你們不是，但是管束的地方總該有個分寸?？墒俏疫m才說的，賽兒還不曾有那些知識，你們也不應(yīng)拿那些開知識的話去引誘他。當(dāng)初你們不是常常勸我，說是不如趁早替賽兒改了裝罷，省得老遠(yuǎn)喬裝下去，沒的被別人家知道，要在背后議論我們沒有家教。其實這種話呢，我何嘗便不知道？只是我有我的主意，大宗兒是因為賽兒改著女裝，方才無災(zāi)無難，長到今日十幾歲了，并不曾有過病痛，可知是他與女裝相宜。然而也不能老遠(yuǎn)叫他如此，誤了他終身事業(yè)。我便打算再捱過一個三年五載，等他娶親時候，一邊改裝，一邊就替他辦理喜事，那時候叫人家忽然聽見這事，覺得新奇古怪，傳說出去，一樣編成新聞兒、小說兒，可見人家沒有的異事，偏生出在我們姓林的家里，我聽著兀自高興。你們能有多大見識，從小兒我看的那些古時小說，像賽兒這般事跡很多很多，有男的裝著女的，也有女的裝著男的，后來封王拜相做了大官。我們家兒女雖然不敢希望那些古時代的人，可以著了書傳流下去，但是偶然做出一件兩件，也還不是沒名望的舉動。再者我們福建那些姓林的遠(yuǎn)族，誰不是烏眼雞似的，你想我的心肝，我想你的五臟。我家自從生了賽兒，原是瞞得人實騰騰的，都相信他是個女孩子。前幾年里早有許多族人想出法來要將子侄繼承給我家，希冀我家這份財產(chǎn)。我心里暗暗發(fā)笑，盡是拿著支吾他們，他們又打聽得我家耀華以后并不曾生著兒子。據(jù)他們那些齷齪心里，還不拿得十分老穩(wěn)，千方百計的想過繼耀華做兒子，將來還愁他們沒有鬧成頭破血流的日子么？我此時一共也不露聲色，讓他們?nèi)ゴ螯c這空頭主意，萬一到了那一天，忽然發(fā)表出來，我們姓林的家里沒有兒子，忽然有了兒子，不但從此堵了他們的嘴，還叫他們想著當(dāng)初的那些種種舉動，不羞死也該氣死呢。這都是我?guī)啄暌詠聿卦诙歉估锏脑挘瑥膩聿辉銈兲徇^，又豈但你們呢，便連耀華也有時提起賽姑的話，我都含糊答應(yīng)他罷了。如今委實被你們鬧得不過，方才將這心事老實說出來。你們聽了，還該替我守著秘密，便連玉青都不必叫他知道。他雖然是耀華的妾，畢竟他們年紀(jì)又輕，出身又賤，恐怕不知道事情輕重，有的沒的當(dāng)做笑話去告訴別人，誤了我的大事?！绷质险f一句，舜華他們只得答應(yīng)一句，哪里還敢拿話去駁回他。

林氏說話時候，旁邊已有仆婦過來伺候梳洗，一直等到梳洗完畢。林氏手里端著一盞冰糖燕窩湯，隨意呷了幾口，又望著舜華笑道：“你的嫂子意思我也猜透他大半，據(jù)他的想頭，以為我們勉強(qiáng)著賽兒做女孩子，他自家若是不肯做女孩子起來，或者鬧出別的故典，這也算是你們糊涂心眼兒。我也不來怪你們，哼哼，不是我同你們夸一句嘴罷，我今年小則小也，活到六十七歲了，耳朵里聽的比你們要多些，眼睛里看的比你們要廣些，難道你們想得到的地方，我便想不到不成？況且賽兒又是我嫡嫡親親的孫子，我防范他的去處，有個不比你們盡心的道理？不瞞你們說，我平時早就暗中試探他過了，誰知道還是一味孩子氣似的，一總不曾有大人見識，所以我才將這顆心放下來，相信他不會有別的事跡。我說的話，或者你們不肯相信，目前有一件真憑實據(jù)，你們再不明白些，瞧著這件事也該明白了。我說的一件甚么事呢？想你們也該記得，那一次我們在石龍鎮(zhèn)上賽兒被強(qiáng)盜劫去之后，好容易托神天庇佑，遇見陶營長的軍隊將他救得下來，陶營長不知道他男孩子，真?zhèn)€就將賽兒送在他母親同他妻子面前去了。他這位少奶奶同賽兒何等親愛，據(jù)賽兒告訴我，有時候也同這位少奶奶睡在一處。你們仔細(xì)去想想，若是賽兒安點別的邪心兒，還怕他們不鬧出來。就該是賽兒不肖，他們做少奶奶的人，哪一個不顧惜名譽？一經(jīng)瞧出賽兒破綻，還能容賽兒安安穩(wěn)穩(wěn)住在他家好多日子？就這一件事體而論，我便死心塌地的相信我家賽兒，真算是個天真爛漫的好孩子了?？上胨糠晖俏簧倌棠趟X時候，還不是嚴(yán)嚴(yán)密密的裹著一幅衾被，莫說不敢同那位少奶奶肌膚相近，大約就是要講幾句笑話兒，也怕別人家瞧出他的破綻呢。還有一層道理，若是那位少奶奶知道他是男孩子，我們上次接他來走動，他還有這臉面公然就來么？他既肯公然就來，可想他們至今總是清白無私。賽兒同他在一處時候最多，尚且沒有這樣曖昧想頭，難道同他妹子繆二小姐不過會得一面兩面，就該安著歹心起來？現(xiàn)鐘不打，反去煉銅，天下也沒有這種傻子?？偠灾?，他既然是個老實孩子，你們千萬不可處處防著他不老實，轉(zhuǎn)引著他向邪路上走去，要緊要緊。我這大媳婦的為人，我知道他最是精明強(qiáng)干。但是精明太過了，福澤上就怕有些欠缺，所以青年便守了寡。以后你凡事總要替我看開些，不要有得沒得的專一向深處去想。你們聽我這話可是不是？今天彼此都是為的自家兒女，也不曾安著別的歹心，說過就掉開罷，再不用像這種淌眼抹淚的叫我看著傷心?！?

書云小姐忙忍淚說道：“婆婆教訓(xùn)的話，句句都是金玉之論，媳婦斷沒有不知好歹的道理。至于賽兒的舉動，但愿都應(yīng)了婆婆的議論，不至生出別的變故，那總算是我們造化?！贝蠹覄傊v著話，玉青已笑得進(jìn)來，說道：“太太請放心罷，賽小姐已是歡天喜地上轎去了，我也曾叮囑他早些回來，他連連的答應(yīng)，大少奶奶也不必再為他生氣?！睍菩〗阈Φ溃骸罢l曾氣呢！到了你們嘴里，又該派說我的不是了?！绷质侠湫Φ溃骸澳氵@話才對呢，做了人家媳婦，萬一動不動就生氣，那還了得？豈不要叫做婆婆的反去承奉你們的顏色？你們大家坐一歇也就去罷，讓我在這里靜靜的養(yǎng)息一會兒。如今是越發(fā)不濟(jì)了，大前天因為看了一場賽會，雖然坐在那里，只覺時候多了一會，渾身骨頭早就有些不大舒服，連日十分將養(yǎng)，方才將精神恢復(fù)起來。不料今天大清早起，又著了些急，肝胃的毛病居然又要發(fā)動，這時候腰眼里著實的酸痛，像這種帶病延年似的，不如早早咽了這口氣。眼不看心不煩，任你們好也罷，歹也罷，我都不管了?！绷质险f著，自己便彎著拳頭兒向腰際里捶打。書云小姐坐在一邊哪里還敢開口？舜華聽見他婆婆這種口氣，知道他余怒未消，慌忙陪著笑臉，趕過那邊替林氏捶腰。林氏搖手說道：“哎呀，不敢勞動你們少奶奶的大駕，你們還是將大少奶奶的春姨娘喊得來罷，沒的又偷著空兒去同仆婦們?nèi)愐粓鲑€局。他是頂著磨子不覺重，頂著尿胞不覺輕的蠢才，吃了三天的飽飯，他就該生出事故來了。”此時春鶯正同別的仆婦們站在房外，見這話飛也似的跑進(jìn)來，真?zhèn)€挨近床側(cè)，一下一下的輕輕替他拍著。舜華伸了伸舌頭，趁勢向書云小姐他們擠了擠眼，大家輕輕的都出了房門，向前一進(jìn)走去。

舜華一路走，一路笑著說道：“我再不懂一個人上了幾歲年紀(jì)，大凡說出話來，便是一相情愿，只有他的理，沒有人的理。在我看，我也是過到四五十歲，閻羅王不來請我，我也要尋了他去，省得在世上顛顛倒倒的叫人聽著討厭。婆婆在先的脾氣雖然不好，比較近來還圓通些。如今是越過越老悖了，嫂嫂聽他今天所講的那一大套話可笑不可笑？到末了，還牽涉到春姨娘身上，又鬧他去湊一場賭局了。可憐春姨娘自從進(jìn)了我們家里以后，一舉一動，總還不曾敢有一點大意，到了他老人家嘴里，好像春姨娘在先好賭，就應(yīng)該一生一世都好賭了。照這樣看起來，一個人生世上，委實不能走錯一步，若是走錯了一步，便過到一千年，依舊都是個把柄兒叫人提著，便拿他消遣?！睍菩〗氵煅收f道：“我的命苦，便是我的娘家人，處處都替我打嘴。這有甚么說頭呢。他偏生又不曾死，冤冤枉枉的又被我家救了出來。這樣不爭氣的人物，他偏歡天喜地的在這里過著，要是我早就一根繩子去自縊了，有多少不干凈。就拿今天這場氣說起，真?zhèn)€是我萬想不到的，賽兒是你親生養(yǎng)的，承他父親同你的情，因為他的大伯伯早經(jīng)亡故，又不曾生著一男半女，把賽兒繼在我的膝下安慰我的心，我雖然沒有這造化，享受兒女的福，然而名分所關(guān)，怎有個不希冀他做個完全的子弟？不能安著壞心，一味的去放縱，釀到將來不可收拾的田地。據(jù)婆婆的意思，好像賽兒本是好端端的孩子，都因為我們做母親防范他的不好，越去防范，他就越不成人了。把我們的好意都當(dāng)做惡意看待。罷咧，果然你老人家見解真?zhèn)€被我們高些，總算我們在這里多事。他不知道賽兒近來同女人家那種情形，豈但稍涉曖昧，怕甚么不能干的事他都會干了。最可笑的，說是陶家少奶奶如若知道他是男孩子，定然會鬧起來。世界上有幾個像這樣端正的少奶奶？你們細(xì)評評這個理，看他老人家背謬不背謬呢。要是我安著壞心，就該讓賽兒鬧出笑話來，好去堵他老人家的嘴。無如賽兒是你我的嫡親兒女，這又如何使得出來呢？”玉青在后面接著笑道：“這也是大少奶奶過于忠厚罷了，要是我偏要讓賽小姐去鬧，等鬧出笑話來，看他老人家拿哪一副面孔去見我們，那時候怕有地縫他老人家都鉆得進(jìn)去。我還有一層講究呢，好在賽小姐他也不真?zhèn)€是女孩兒，便鬧出笑話，他都占著別人家便宜，總不會將便宜被別人家討了去。大少奶奶何苦防閑得這樣嚴(yán)密呢？我不是說一句要遭雷劈的話，他老人家雖然是我們的婆婆，至于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入耳。譬如我不曾生著兒子，這也是沒法的事，他還在人前背后說甚么‘寡欲多男’，責(zé)備我同老爺不曾‘寡欲’呢！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你們都是明理的，難道人家不肯‘寡欲’就應(yīng)派不該‘多男’嗎？這句話我死也不相信。我不怕你們笑，如今跟了老爺，這‘欲’要算是‘寡’得不過了，叵耐我這肚皮偏不爭氣，連一男也不男起來，你叫我有甚么法子想呢。況且做兒女枕席間的瑣事，他老人家哪里該去干涉，他又不曾親眼看見，便硬派說我們不曾‘寡欲’，這種冤枉，也叫沒處去訴。說完忍不住格格的笑。

舜華向他啐了一口，說道：“呸，你又不瘋不癲的講話了，這樣事虧你說得出口，倘若再被他老人家聽見，又是一頓狗血噴頭的痛罵，那時候你也沒有別的法子，不過盡哭罷咧。我勸你與其挨那樣的生活，不如在此刻少嚼一兩句舌頭罷?！睍菩〗惚凰舱f得笑起來。到了前進(jìn)，各人仍歸各人的房間。且不必去表它。

再說賽姑坐著轎子到了繆公館二廳上，里面早有許多內(nèi)眷迎得出來。梅氏范氏自從在蘭芬那里會見過賽姑之后，回家時候，不無滿口稱贊賽姑生得如何美麗，風(fēng)流態(tài)度，簡直同芷芬姊妹不相上下。家里還有許多仆婢聽見這話，滿心都要想見一見賽姑，所以此刻聽見他到來，大家一窩風(fēng)的都擠在屏門旁邊，各人眼光齊齊射在賽姑身上。賽姑下了轎，自己帶來的那個侍婢在前引導(dǎo)，到了后進(jìn)屋里，梅氏范氏兩位太太以及芷芬小姐，都行了相見的禮。好在這一干人，賽姑都曾見過，一毫也不羞怯，徑自有談有笑。一會子又向芷芬問及蘭芬如何不來？芷芬笑說道：“我的姐姐他忙得很哩，他的那位婆婆，一刻也離他不得，離了他就病兒痛兒鬧得不清，所以今天母親他們也不曾打發(fā)人去接他。賽姐姐這都是做女孩子嫁人的苦處，我姐姐若是不曾到他家去做媳婦，譬如今天還不是同我們在一處熱鬧？我的好姐姐，有句老實話要來告訴你，如今這種世界，社會不成個社會，國家不成個國家，那一般糊涂的男人，只顧醉生夢死，將一座莊嚴(yán)燦爛的中華民國，已經(jīng)弄成烏七八糟的了。我們一班做女孩子的，若再隨波逐流，像以先那些不尷不尬的學(xué)說，以為必須嫁了人，才算是終身有靠，全不想自己也是世界上的一個人，形體雖異，責(zé)任則同，再不打破這重嫁人的關(guān)頭，定要去做那男人家的玩物，這就叫做沒有志氣，沒有長進(jìn)。好姐姐，你若是依我的話，我們姐妹們就在一處多親熱些；若是不以我這話為然，一味的還想到人家去做媳婦，那便各行其是，姐姐還是姐姐，我還是我，趁早的撇開手，惱了都使得?！?

這一席話，轉(zhuǎn)將個賽姑嚇得噤住了，一句也回答不出。轉(zhuǎn)是芷芬的母親梅氏向芷芬看了一眼，向他笑道：“不害羞的女孩兒，姐姐初到我們這里，你也不同人家客氣些，盡管這樣瘋瘋癲癲的不知說的是些甚么！”芷芬見他母親拿話攔著自己，微微一笑，剛待再來辯白，早聽見外間靴聲禿禿，已有仆婦們傳話進(jìn)來，說老爺進(jìn)來了。原來繆老太爺也是聽得他們在先說過，這林賽姑生得很好，又同他兩個女兒都還合式得來。今天知道賽姑在此，特地走進(jìn)來同他見一見。

當(dāng)時大家都站起來，芷芬便含笑告訴賽姑，這就是我的父親。其實賽姑的為人，見了女孩就非常爽快，也會任意談笑；但是一經(jīng)同男人家晤對，他就滿肚皮不大愿意，不免含羞帶愧，靦腆異常。因為繆老太爺是芷芬的老父，今天又是在他家做客，少不得提著袖子，分花拂柳的拜了下去?？娎咸珷攺澚藦澭?，口里只嚷著：“芷兒，替我攔著姐姐，不用行此大禮！”芷芬只是站在一旁看著發(fā)笑。賽姑行禮已畢，繆老太爺便讓賽姑上坐，自己也坐下來，一長一短向他問話。賽姑也勉強(qiáng)回答了幾句，盡把個頭頸低垂著，抬也不抬。偏生那個繆老太爺又不肯就走，一味的向他糾纏不已，問他年歲，問他家世，又問他可曾進(jìn)過學(xué)校里讀書沒有？賽姑一一回答已畢。繆老太爺又想起他前番被劫的事跡，依他意思，還要賽姑從頭至尾細(xì)細(xì)講給他聽。賽姑委實不很耐煩了，問他三五句，他只答應(yīng)一句半句。梅氏夫人也怕賽姑受了委屈，便笑著說道：“我已經(jīng)命人將點心預(yù)備在東首小花廳上了，芷芬快陪你姐姐去坐一坐罷，沒的擱冷了吃了不舒服，老爺也到外間去休息休息，好讓他們小姊妹散一散心?！?

賽姑得了這個分付，忙立起身來就向外走。芷芬趕著笑道：“姐姐你忙甚么呢，你難道認(rèn)識我家的路徑？不要跑錯了，再被拐子將姐姐拐得去，那可就了不得了。”說著跑了幾步，方才同賽姑并肩走去。賽姑伸伸舌頭笑道：“哎呀，你家這位老太爺，真真談天要算一等名功呢，虧他有得沒得的將辰年到卯年的話都想出來同人家廝纏，若不是伯母替我解這圍兒，再捱一會子，我真?zhèn)€要哭了?！避品倚Φ溃骸拔业母赣H今天畢竟因為姐姐是個生客，不曾全開他老人家的話箱兒呢，若是處得熟了，他同你坐著談三天三夜，都有這能耐，動不動還要勸我們讀書寫字。這些還不算，有了閑功夫，又要教給我們使槍弄劍，恨不得把他老人家渾身本領(lǐng)都賣弄出來。只有一層，不喜歡我們做女孩子的去進(jìn)學(xué)校。適才他問你這句話，你不是說的在小時候曾經(jīng)在學(xué)校里讀書的，他老人家登時就有些不自然起來了。這就是我的一生恨事，被我這父親拘束定了，再沒有進(jìn)學(xué)校的指望。”賽姑聽他這番話，不禁搖頭吐舌說道：“照妹妹這樣講，以后我倒不敢常向妹妹這里來走動了，我如何有這耐性子陪他老人家談天呢！若說是一徑不來呢，我又舍不得離開妹妹。在我的意見，若是要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還是妹妹到舍間去住幾時罷，妹妹你的意思以為何如呢？”芷芬笑道：“這個還待商議，如今且不能允許姐姐。”

兩人說著話已走入花廳上面，一群仆婢都侍立在階下，見他們進(jìn)來，打簾子的忙去打簾子，擰手巾的也去擰手巾。剛自紛亂，梅氏太太已扶著一個小婢含笑步入。原來那位范氏太太因為今天不曾接著他女兒蘭芬回來，心中兀自不甚高興，假推著身子不快，便不肯過來同賽姑他們周旋。論賽姑的心，巴不得少一人才好。大家雖然坐著用點心，畢竟還礙著梅氏在座，不能同芷芬十分談笑。用完點心之后，彼此又盥了手，隨意散坐開來。賽姑便笑向芷芬說道：“我們與其坐在這里，我倒想瞻仰瞻仰妹妹的臥房，想必再精雅不過的了。伯母最好請自方便，讓我同妹妹隨意去逛逛罷?！泵肥闲Φ溃骸耙埠靡埠?，芷芬就陪你姐姐去臥室去坐，開中膳的時候還早呢?！避品倚Φ溃骸拔业呐P房，從來不曾講究過，烏糟糟的沒的引姐姐笑話，倒不如在這里談一會罷，老遠(yuǎn)又繞向后進(jìn)去?！辟惞眯χ敫娴溃骸懊妹糜謥硗音[客氣了，我們都是一般女孩子，雖然不在這陳設(shè)上講究，畢竟臥房里都覺得清凈些，坐了也好談笑談笑。好妹妹，你那一天到舍間去的時候，怎么我就不怕你笑話，還引著你向我臥房里去坐地呢？”芷芬笑道：“姐姐那個臥房何等高雅，自然不會有人笑話你，少不得要引我去賞鑒賞鑒。虧你還說這話呢，那一天雖然在房里鬧了一會，何曾見你容我好生坐著，只有同人嬉鬧的分兒。我如今想起來還要罰你，我可不能像你那樣慢客的光景，所以倒不如在廳上安穩(wěn)坐著的好。”梅氏太太笑道：“芷芬，姐姐要向你房里坐坐，你又這樣為難似的做甚么？你平時沒有事干，還前前后后跑得沒有一時休息，這一會子又嚷房間離得遠(yuǎn)了，這是你姐姐好性兒，能擔(dān)待你這樣孩子氣，要是我早就惱了?！闭f畢又掉頭向身旁一個侍婢說道：“蘋兒你在前引導(dǎo)著，好好的伺候林小姐同你家小姐一齊進(jìn)去，恐怕他們要茶要水，不要眨眨眼就溜向別處去偷懶。我近年腿腳不便，也不陪林小姐一處走了?！辟惞寐犃耸謿g喜，忙站起來笑說道：“伯母說哪里話，有妹妹陪著我是再好不過的了?！避品覜]法，方才含笑同賽姑離了花廳，一徑向后面走去。

那個蘋兒丫頭以及賽姑帶來的小婢，緊緊跟隨在后，穿了好幾重房屋，忽然走入一座花園里，豁然開朗起來：花木扶疏，泉石幽險，那綠陰陰一帶的藤架映著下面甬道，蒼苔微潤，小蝶紛飛。賽姑不禁喊起好來，笑望著芷芬說道：“此地好生清雅，若是我，就將臥房安在這里，是再好不過的了。”芷芬掩口一笑，用手向東南角上指了一指，說：“這不是我的臥房，我也因為花園沒有人來往，特地向父親索來，要在這里歇宿，夜頭早晚好吸受點新鮮空氣。據(jù)老人家的見解，還怕我一個人住在這地方膽怯，又說園子里花妖木魅很利害的，沒的被他們吃了下去。這種話委實可笑，莫說這種神權(quán)迷信，如今已是消滅的了；即使有甚么妖怪，憑著我繆芷芬這一身本領(lǐng)，管叫他來一個死一個，來十個死十個。我的寶刀又不曾封著清平世界，不好拿去殺人，倒不妨叫這些妖怪來試試我的刀鋒可快不快。所以別的仆婦，是凡年紀(jì)大些的，我都一概不要，只要這蘋兒侍候我在一處住著，卻再清靜不過，可算一點囂雜都沒有。”

賽姑此時也無暇去理會他說話，只顧著他所指的地方一眼瞧去，果然見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帶綠楊，綠楊陰里隱隱閃閃的露著一角紅樓，四面安著翡翠珠簾，靜悄悄的垂在那里。芭蕉碧綠，內(nèi)中還夾雜好些垂謝的西府海棠。賽姑只顧嘆賞，猛不防腳底下已踏著一道小小石橋，他是仰頭朝山望的，橋址高起來卻不曾留意，將一只左腳觸得生疼，頓時彎下腰嚷著疼痛，不由倚向石欄干上，顰眉苦臉，引得芷芬拍手打掌的笑個不住。說道：“姐姐幸虧是一雙天足，若是像當(dāng)初女孩兒家，將一雙小腳裹得新月纖纖的樣子，包管經(jīng)這一碰，格外的疼痛死了呢?！辟惞脦淼哪莻€小婢忙走上前，問他碰了哪里？又輕輕攙扶著他，然后才一步一蹶的走過了石橋。

橋下一泓碧水，里面養(yǎng)著許多金魚，見了人影子都洑下水底里去了。大家又繞轉(zhuǎn)了好幾堆太湖山石，方才看見迎面列著五間廈廳，那座樓便建設(shè)在廈廳上面。因為時近炎夏，那廳上的格子都一齊開放，一例的安著曲折畫欄。

賽姑連跳帶縱，笑得進(jìn)了廳門，喊道：“哎呀，好地方呀，比我住的那個房間真是相懸天壤了！我這妹妹他還同我放刁，又說是怎生烏糟糟的了，你們大家評評這個理，看我可用罰他不用罰他？”芷芬跟在后面含笑指著賽姑說道：“姐姐這一會子小腳想是不疼了，看你跑起來比人家男孩子還要快些，我饒著這樣趕你，還帶累我趕得喘噓噓的?！闭f著就讓賽姑在廳上坐地。賽姑哪里肯安靜坐下，只顧東張張西望望，一刻也不休息。眨眨眼瞧見那廳左首安著一個小小六角墻門，他又一轉(zhuǎn)身跑至門外，見里邊也是一個院落，卻空空洞洞的沒多景致，荒苔亂草，將路徑都遮得滿了，中間微微露出一條曲徑。他也不嫌荒穢，提著羅裙便沿著那曲徑行去，四面圍墻，也有一道板門卻是關(guān)著。蘋兒在后面笑喊道：“林小姐不要去了，那是這園子里一道后門，外面通著街道的?！辟惞眯Φ溃骸拔覀兒尾粚⑦@后門開了，出去看看外邊風(fēng)景?！辟惞谜谶@里同蘋兒說話，芷芬遠(yuǎn)遠(yuǎn)的向他招手，說：“姐姐快上樓罷，那里荒荒的，是沒有可玩的去處，若是多耽擱了，怕母親他們又須催著開午飯呢，那時候轉(zhuǎn)不能在我這臥房里久坐咧?！辟惞寐犥品疫@樣說法，方才笑嘻嘻的重又飛步跑至廳里。見屏風(fēng)背后一道扶梯，芷芬已站在樓口，伏在一截欄干上向下瞧看。賽姑同自己的侍婢，踏著梯子倏忽上樓。樓上是個三大間，中間是起坐的小小堂屋，東首一間，堆滿書卷以及許多體操的器械，都安放在一處，西首想便是芷芬的臥房。芷芬還引著賽姑徑進(jìn)了房門，便命蘋兒在樓后去預(yù)備茶茗，自家含笑指著窗口一張汽皮椅子讓賽姑坐。賽姑也不依他，早跑近芷芬的繡床，向床沿上一坐，笑道：“妹妹，好精致幽雅的臥室，怎么不早請我來賞鑒。若不是我硬逼著妹妹，可知妹妹一總還不容我到此地呢！”芷芬笑道：“我的生性不大喜歡花紅柳綠的陳設(shè)，所以只粗粗的布置布置，哪里及得姐姐住的地方華麗呢？”賽姑笑道：“我那地方俗不可耐，只配我這俗人住著。像妹妹這里才是神仙境界，我今日既到了這地方，倒想住一百年，不愿意再下樓去了。”芷芬笑道：“甚么叫做神仙’，‘神仙’畢竟是個甚么物事？姐姐拿這樣話來比我，我聽著轉(zhuǎn)有些不大懂得。”

兩人剛談笑著，蘋兒已送上兩盞茶來，輕輕的放在桌上，自己又走出去了。同賽姑的那個小婢站在一處，從欄干里伸手去折那柳枝兒戲耍。賽姑這時候一面同芷芬閑談，一面拿眼瞧芷芬房里的陳設(shè)。只見沿著紗窗放著一張大理石桌子，也安放著文房四寶，一個雨過天青的磁花瓶，成把的插了無數(shù)白梔子花，椅后一座天然幾上面設(shè)著一盆白蘭，正開得芬芳馥郁。靠床左首疊著箱柜，一例都安著玻璃大鏡，其余的器皿什物無一不極其精美。賽姑此時不禁已有些銷魂蕩魄，剛在無一而可的時候，猛然看見床鉤子上垂著五彩長須，旁邊便倒懸著一柄金光閃爍綠油皮的寶鞘，里面卻猜不出藏的是刀是劍，伸手輕輕將那寶鞘摘下來，望了望，便去扯那鞘子。芷芬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忙攔著笑道：“姐姐，這不是好玩的東西，你休得去扯他，萬一將姐姐手腕割開來，這個當(dāng)兒卻沒有金瘡好藥替你醫(yī)治?！避品译m是這樣說，賽姑哪里肯依他話，早將那柄九獅寶刀拔出半截來，只覺得寒光四射，冷氣逼人，映在自己臉上，不由將一副粉紅腮頰襯出青森森的顏色。賽姑伸了伸舌頭，笑道：“哎呀，這刀委實鋒利，妹妹把來放在床上，虧你不覺得害怕，要是我早就擱在半邊，看也不敢去看他?！?

芷芬此時早走過來，將那刀接在手里，依舊插好，懸在帳鉤子上面，笑道：“這是殺人的利器，姐姐幾時會看見這樣事物？姐姐愛的是脂兒粉兒，花兒朵兒。我就不然，那些脂粉花朵卻與我沒緣，單是刀矛鉤戟是我最愛不過的。這柄刀還是我父親當(dāng)日從軍的時候佩帶過的，論他隨著我父親不知建過多少功業(yè)，如今我父親已是老了，他就不免投閑置散起來。我父親因為我喜歡弄這樣?xùn)|西，去年就賞賜給我了。他是我的一個閨中良友，我一刻功夫也舍不得離他，日間雖然將他掛在這里，至于到了夜頭早晚，我還摟著他在一個被窩里，親親熱熱的同他一齊睡覺。”賽姑笑道：“同這東西睡覺有甚么好處？摟在懷里怪冷的。我還有一層替你害怕呢，若是睡熟了時候，一個不防備，再將妹妹那個香溫玉軟的小肚兒割開一道血口，那才坑死一輩子呢?！闭f畢吃吃的笑個不住。芷芬笑道：“呸，有這皮鞘子套在上面，哪里就會割了我了。我很不用姐姐替我擔(dān)這樣的心！”賽姑又笑道：“你既喜歡他，你可會舞弄他不會？”芷芬笑道：“不會舞弄，難道放在這里裝幌子嚇人不成？不瞞姐姐說，那幾套上三下四左七右八的格式都被我學(xué)得精熟了，舞起來的時候，能夠叫人只看見刀光，不看見我的身影?！辟惞门ゎ^笑道：“我不信，像你這樣伶伶俐俐單弱身子，會使動這柄寶刀，怕是騙我的話罷。你能在這時候舞一套給我看看，我才佩服你?！避品倚Φ溃骸敖憬隳阌谶@些武藝面上一點也不省得，還配講究一個看人舞刀呢，沒的引我將牙齒笑掉了罷?！辟惞眯ε闹终f道：“可又來，我說妹妹是騙我的話，你哪里能真夠會舞甚么刀呀劍的？我雖然是個門外漢，然而就在這些上瞧出你是哄我的了?！?

芷芬本是個少年心性，哪里禁得住別人拿這些話嘔他，不由雙眉倒剔，兩片小腮頰上微微紅了一紅，頓時揎拳擄袖，對著賽姑說道：“姐姐真?zhèn)€不信，橫豎閑著沒事，我就舞一套給你看，瞧我是騙姐姐不是。這樓上地方太狹，不能容我施展，我就同姐姐一齊下去，在園子里耍一會兒不妨。”又喊著：“蘋兒，替我將刀捧著！”蘋兒連忙答應(yīng)，立刻進(jìn)房從帳鉤子上面將刀取在手里。賽姑暗暗發(fā)笑，想著我若不是用話激他，他哪里肯施展他的本領(lǐng)。于是偕著那個小婢，大家一齊下了樓，走入園子中間。芷芬剛待脫去大衣，在這時候，忽然從外邊走進(jìn)一個仆婦來傳太太的話，說是請小姐們出去用膳，筵席業(yè)已齊備，設(shè)在內(nèi)室里，時候已久，不可再行耽擱。芷芬聽見這話，笑了笑說道：“姐姐先行請進(jìn)去用膳罷，這可不是妹子不肯舞刀給姐姐看，無奈不巧，又被他們打攪了興致了?！蹦莻€仆婦也笑道：“原來林小姐是要看我們小姐本領(lǐng)，我們小姐沒事時候，便常常來弄這個，把我們看得都膩煩了。小姐想是因為林小姐不知道他有這本領(lǐng)，所以要在林小姐面前賣弄賣弄，好在用過膳之后，時間正長著呢，有多少不好賣弄？也不在乎趕在這里忙著?！避品蚁蚰瞧蛬D吆喝道：“你幾時知道我要賣弄本領(lǐng)給林小姐看的？因為林小姐不肯相信我會舞這刀，我賭氣下樓來舞一舞罷咧，沒的到了你們嘴里就該編派我這些瞎話了。”賽姑深恐芷芬真?zhèn)€著惱，忙搭訕著說道：“妹妹又何必為這事同他們生氣呢？就這管家奶奶口氣聽起來，可知平時妹妹對這刀上很有講究，不全是哄騙我的，此時妹妹便不舞給我看我也相信了。既是伯母他們等著吃飯，我們就趕快去罷，回來再舞也不為遲。”芷芬方才答應(yīng)，又囑蘋兒依然將這刀送至樓上。

此處幾個人遂又分花拂柳的走入梅氏太太住的那個上房。梅氏太太見他們來了，眉花眼笑，讓著賽姑上坐。賽姑謙遜了一會，方才坐了。用過午膳，彼此又坐著閑話。延挨至日落時分，果然林公館里打發(fā)轎子來接賽姑，賽姑心里雖然想在這里歇宿，無如梅氏太太同芷芬也不曾堅留，只說了一句，等著閑暇時候叫賽姑常來走動。賽姑答應(yīng)不迭。又坐了一會，免不得站起身來告別。梅氏太太一直送至階下，賽姑扯著芷芬的手低低向他說道：“我這一回去，不知幾時可以再同妹妹相見！萬一伯母他們忘記了我，你必須提著他們到我們家里去，著人接我，我還有許多心事要同妹妹講呢?！避品倚χ檬謱⑺箘乓煌普f道：“你哪里有這許多羅唣的話，你的糊涂心事打量我猜不出呢，我若是替你講出來，包管你羞得沒有地縫可鉆！”這句話不由將賽姑嚇了一跳，重又低低問道：“我的心事妹妹如何竟會知道？就請妹妹告訴我罷，好讓我放心?！避品倚Φ溃骸斑@時候不及同姐姐再說甚么了，看外面轎子在那里等候著你，快些回去罷，有甚么心事將來會見時要談多少……”賽姑沒法，只得辭了芷芬，怏怏的徑自上轎走了。

回家之后，先去見了祖母林氏。林氏聽見賽姑真?zhèn)€回來，并不曾在外間歇宿，益發(fā)相信賽姑并沒有別的不好意見，覺得他母親書云總是多疑，撫摩了賽姑一會，又笑說道：“你快去見見你母親他們?nèi)チT，省得他們?yōu)槟愫盟撇环判乃频??！辟惞命c了點頭，便自轉(zhuǎn)身走到書云小姐房里，笑道：“母親，孩兒回來了。”書云小姐也笑道：“人家倒不會留著你，回來倒也罷了，過后不妨常常去走動走動，也不在乎這一天里周旋?！闭f完這話，又問他：“今日在繆府里的情形，人家拿甚么筵席款待你的？”賽姑一一回答完畢，又去向舜華那里跑了一回，然后方才到了自己臥室，將身上所穿的新衣服一件一件的脫下來，摜在炕上，分付丫頭們替他折疊。自家換了平常裝束坐向窗口，對著鏡子只顧發(fā)呆，自忖著芷芬看待我的情形，說他不解事，又覺得他也解事，說他解事，他又瘋瘋癲癲的，講出話來刺人肺腑，不像肯同我親密的樣兒。便是你口口聲聲不愿意出嫁，難道今年已經(jīng)長成十五六齡的人了，連一點風(fēng)情月意都領(lǐng)略不來？我林賽姑當(dāng)初在福建時候，歲數(shù)也同你不相上下，怎么見了個趙小姐婉如，就愛我寶貝似的？那個趙小姐，一經(jīng)知我是喬裝的人物，雖然在先也吃了一嚇，后來經(jīng)我百般央告，他也便服服貼貼，不同我執(zhí)拗的了。其實論我這個人，也并不是要有意去瀆亂人家閨閣，不過我所遇見的女孩子，偏生都叫我看著心醉。美玉明珠，要是不碰在一處也罷了，老天既然有意無意的叫我們碰在一處，難不成還忍心不容我們稱心滿意嗎？唉，我如今也不怨繆二小姐，只怪我同他究竟還不曾會過多少次數(shù)，萬一將來相處得熟，他這一顆芳心未必便是鐵鑄的，到不得個沒有一點憐愛我的地方。罷罷，且放著再瞧，此時也不用擱在心里了。想到此處，方才緩緩站起身子，重新走入上房內(nèi)，同祖母他們坐在一處談笑。

且說蘭芬在先已經(jīng)知道林府老太太接他妹子芷芬去瞧看龍舟賽會，自己原想也來的，后來因為陶老夫人病著，不放他走，也叫沒法，只得悶悶的在家坐著。后來又打聽著賽姑到了自己母家，整整盤桓了一個永日，又恨著芷芬只顧去接賽姑，并不曾著人來接自己，顯見得芷芬心里只有一個賽姑，巴巴的同他親密，深恐我到了那里有礙他們耳目。照這樣看起來，這件事委實有些尷尬。越想越恨，不覺背人滴了無數(shù)眼淚，一時將心橫了，權(quán)當(dāng)賽姑已死，今生今世，不必再去同他款洽。后來一個轉(zhuǎn)念，要叫我白白地便讓賽姑遂了心愿，又覺得不很甘服。過了好幾天，想等賽姑來的時候再一一的詰問他。誰知等了好多日子，一共不見賽姑肯向這里走動，心里益發(fā)生氣，知道他定然真?zhèn)€同芷芬有了特別的感情了，方才將我置在腦后。他不肯來，我偏生要去接他，看他拿甚么話對答我？主意已定，這一天便打發(fā)了一個仆婦到林公館去接他家小姐。賽姑聽見這個信息，果真將眉頭皺了皺，悄悄的分付自己那個小婢去向外面回覆他，說我們小姐身體不好，一時不能過來替老太太請安。他剛附著小婢耳朵說話，已被他祖母一眼瞧見，便笑著問有甚么事故了，這般鬼鬼祟祟的？賽姑還想拿話支吾，不防春鶯正站在林氏身后替他捶背，忙插口說道：“我們小姐忙著呢，前幾天頭里，繆公館曾著人來請小姐，如今陶公館里也來請小姐了，小姐想是嫌人家請得膩煩了，分付大姐去回復(fù)他不肯去哩?！绷质闲Φ溃骸斑@又算甚什呢？你的干娘那里往常沒有人來接你，你隔了三日五日還趕著過去走動，如今人家巴巴的打發(fā)婆子們來，你又這樣倔強(qiáng)似的裝模做樣起來了，給你干娘聽見，又該說你這孩子沒有良心。遭難時候，便住在人家多少日子，一經(jīng)沒有事了，就這樣冷落了人家。賽兒快不要如此，依我主意還是去的為是?！被仡^又向春鶯說道：“你去分付他們，命陶家打發(fā)來的那位大姐多等一會子，我們小姐立刻就同他一齊過去?！贝胡L笑著答應(yīng)，徑自向外間走了。

賽姑此時真是萬分無奈，不得已重回轉(zhuǎn)自己房間，草草的收拾了一回，少不得坐了轎子，向陶公館里而來。先前接他的那個仆婦，隨即引著賽姑到了陶老夫人住的那所房屋。陶老夫人見了賽姑，不禁細(xì)瞇著雙眼，笑說道：“干小姐，好多日子不見你了，如今身段益發(fā)長成了些。你的祖母同你們母親都好？天氣漸漸熱了，你想也各事妥適，虧你放心我得下，怎么影子也不來看望看望？我須知道我很有些怪你呢！”賽姑未及回答，卻好蘭芬此時剛在陶老夫人身邊閑話，賽姑進(jìn)房時候，他微微抬了抬眼，似笑非笑的向他點頭示意。及至陶老夫人說到這里，蘭芬忙插嘴說道：“林小姐如今是人大心大了，加著近來的應(yīng)酬又忙，不是東家請，就是西家接，熱鬧非常。又是甚么新姐姐新妹妹的好得像膠漆似的，他哪里還想到我們這分人家，輕易肯腳踏賤地？今天不是我巴巴的打發(fā)人去奉請，怕挨到明年今日，還不知道他來是不來呢！”說畢又將頭漸漸低下去，不禁露著無窮怨恨顏色。

陶老夫人笑道：“原來如此，這就不怪干小姐忘記我們了。但是你的新姐姐新妹妹是誰，不妨告訴告訴我，讓我聽了替你歡喜?！辟惞眯Φ溃骸案赡镄萋犐┥┑脑?，他有得沒得的編派著我。因為天氣太熱，祖母輕易不肯放我出門，這是有的，誰曾向東家西家去走動呢？果然許久不曾替干娘請安，干娘近來肝胃氣痛想該痊愈了。哥哥在湖南戰(zhàn)地上可否常常有家信回來？那邊戰(zhàn)事消息總該沒有意外變動？”陶老夫人笑道：“承你問著，我這病痛越是到了冷天，越發(fā)作得利害，一交春令，再向五六月里過去，身體也就復(fù)原，飯也吃得一兩碗，夜間也不咳嗽。大約在這世上還可以混得幾年呢。你哥哥那里，自從有個姓趙的少爺，我們托他到北軍那邊去相機(jī)行事，各事想還得手。前天你哥哥還有信到家，雖然不曾說得詳細(xì)，已較當(dāng)初疊疊的打著敗仗，光景大不相同了。你嫂子的話，我原自不肯信他，他是安心嘔你玩笑的。你也是個實心孩子，哪里便會像他說的這樣忘恩負(fù)義呢？”大家談了一會話，陶老夫人便命人安排點心，隨意在房里吃了。

無如這時候賽姑同蘭芬的心，各人都懷著各人意見，雖然坐在一處，卻是淡淡漠漠的沒有一毫興致。陶老夫人心里揣度著，以為往常他們姑嫂要是不見面則已，每逢見面時候，委實親密非常，有談有笑。今天這個樣兒，莫非干礙著我，他們拘束起來？于是湊趣說道：“干小姐悶坐在這里，又沒人陪你抹牌耍子，最好還是媳婦帶領(lǐng)他外間去消遣消遣，沒的叫我這干女兒受了委屈，下次益發(fā)不肯過來了?！碧m芬趁這口氣，卻深中下懷，便立起身來徑自出房，卻不曾去招呼賽姑。賽姑也知道他的用意，很想表白一番，見蘭芬已走，自家也就隨著出來。蘭芬聽見后邊腳步響，也不回頭瞧看，他只顧走他的路。賽姑看見身后沒有別人，不禁低低的笑說道：“便是我得罪了你，你罵我打我卻自不妨，為甚一句也不開口，叫人猜不出你葫蘆里賣的甚么藥？死了也是個糊涂鬼！有像今日這樣決裂似的，當(dāng)初又何必看待我那個分兒？真真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如今才瞧出你這人的心來了?！辟惞迷拕傉f完，兩人已走入房里。

先前蘭芬一句兒也不理他，到了此際，蘭芬方才轉(zhuǎn)過身來，冷笑說道：“怎么你說的話，句句都是我心坎兒上的話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也不知誰不肯紅？誰不肯好？你別要同我這樣花言巧語，你在婆婆房里吃點心的時候，早有人告訴我過了，聽見是我們請你的，便假說身子不好不肯來，不是你們老太太催著你，逼著你，我今天還想瞧得見你這樣寶貝似的人？老實說，我有甚么不明白的，人家不來接你，你便朝也盼望，暮也盼望，幾乎把眼睛都望穿了；我們來接你了，你身體忽然又不好起來。我倒要問問你，你害的甚么??？一會子不好，這一會子為何又好了？不好也不好得快，好也好得快？你以為適才同我講的那些話，就可以將這樣罪名卸在我身上了？你不用做夢。我們明亮人也不說暗話，也不用拿這些話暖我的心，我的心如今是冷透了！你便用出一百二十分的沸度來，我只是‘寒天吃冷水，點滴在心頭?！穹嘁?，就算我們最后的一度，以后各人撒開手，我也只當(dāng)不曾遇見你這人，你也只當(dāng)世上沒有我蘭芬罷了?！碧m芬越說越氣，那眼淚像斷線珍珠一般，一點一點的將衣衫都濕遍了，只有哽咽的分兒，氣堵住喉嚨，要說再也說不出甚么。

賽姑看見他嬌嗔面滿，萬種柔情，想起當(dāng)初彼此親熱的情形，也就不覺有些酸楚。輕輕走至蘭芬身畔，陪笑說道：“哎呀，你忍心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來，叫人聽著十分難受。我自問我待你的心腸，可以對得住神天菩薩，便是今天你打發(fā)人去接我，原因為昨夜不曾好生安睡，今早起來有些懶懶兒的，我不過說了一句，等待過一兩日再來替干娘請安，替你問好。后來一想，又怕你疑心，便是我的祖母不催著我，我也是要來的。像這樣的事跡，以前也是有過的，不止今日一次。以前你也不曾像這樣怪我，如今因為著心里時時刻刻都把我同你好的心腸，去同你妹妹芷芬好了，所以沒頭沒臉給我這樣氣受。我能在你面前發(fā)個毒誓，以后再不想去同你妹妹見面，你也該可憐我饒恕我了。好姐姐，你耽待著這種血海干系，不惜瞞著婆婆，瞞著丈夫，將這千金身軀付托給我，我林賽姑若不知道好歹，再白白的辜負(fù)了你這番心腸，我還算是個人，還算是個畜生呢！你好好的將心打開，不用疑惑這一樣那一樣，我便為你死了都是情愿。你的身子素來又弱，禁不得一點半點委曲，萬一再因為我弄出病來，你叫我心里聽著如何得過？”賽姑說到此處，那種聲氣也就岔了，忍不住兩個眼胞里汪著一泓清水。

蘭芬見他這個樣兒，頓時將一團(tuán)忿氣消融得無形無影，不由破涕為笑，說道：“呸，你這話倒說得好呢，誰當(dāng)真要你同我好，不許你同我妹妹好？只不過這好的里面也要有一點分寸兒，不能隨著你的那顆心，要干到哪里就干到哪里罷咧。他是一個黃花女兒，甚么事他還不曾明白，你沒的巴巴去誘壞他，固然我那父親家法最嚴(yán)，不能容他錯走一步。就是你將來也還要出來做一番事業(yè)，白白的為這些不要緊事，將名譽弄壞了，也不值得。在你的意思，都疑惑我妒著你們在背地里聯(lián)絡(luò)，其實我處處都是替你打算。我的心沒有別人知道罷了，難不成連你都不知道？我們不是白好了一場嗎？你同芷芬會面已不止一次了，我的心里畢竟不能十分相信你同他是干干凈凈的。你固然不是個好人，我那妹妹，近年來我瞧看他也漸漸解事了，你不愛他，保不定他不來愛你。好在此時閑著沒事，我且來拷問拷問你，不許有半個字欺瞞我。”說著噗哧一笑，掉轉(zhuǎn)頭見有一個女仆，兩個女婢都站在房外，蘭芬向他們說道：“此處且不用你們伺候，你們?nèi)ハ蚶咸沁呎諔?yīng)照應(yīng)，若是老太太要呼喚我們，你們再來給信不遲?！逼蛬D同女婢平時都也知道他家少奶奶同這林小姐有點不尷不尬，聽著這話，互相會意，大家笑了笑，一窩風(fēng)早跑出去了。

蘭芬四顧無人，高高的向床沿上一坐，用手在搭板上指了指，笑道：“你且替我跪下?！辟惞眯Φ煤虾系?，真?zhèn)€撲通便跪下了，雙手搭扶在蘭芬膝上，仰著頭等待蘭芬問話。蘭芬笑問道：“你先供出同芷芬會過幾次？”賽姑想了想，笑說道：“犯人自從……”蘭芬笑呵著說道：“呸！怎么老實你就這樣稱呼起來了！赤口白舌的，你不圖忌諱，我還圖個忌諱呢！萬一你果真同芷芬有這樣情事，隨后鬧到公堂上去，再像這樣稱呼也不為遲。我的繡房里也不是法庭，很不要你做作出這鬼張鬼智的樣兒?！辟惞眯Φ溃骸澳阏f的要拷問我呢，你這房若不是法庭，你這人若不是法官，如何會有拷問我的權(quán)力？我對著你這威武樣子已經(jīng)嚇昏了，所以信口就稱做‘犯人’起來。既然承你寬恩，我稱個甚么呢？就稱做‘小的’可好不好？”蘭芬一笑，點了點頭。賽姑又笑說道：“小的自從在你這里同他初次見面，并不曾多講話兒，以后就是因為城里鬧著龍舟賽會，我家祖母特地打發(fā)人去接他過來瞧看。那一天在我那里又見面了一次，以后就沒有見面的機(jī)會了?！碧m芬冷笑道：“說這話就該打嘴，你打諒我不知道你們事跡呢？我是有耳報神的，在這幾日以前，是誰連覺都睡不著，清大早起就忙忙的跑到人家去了？你這人還敢在我面前使乖嗎？”賽姑笑著，急忙將個臉?biāo)椭撂m芬手邊，笑道：“委實是小的講錯了，嘴在這里，就請嫂嫂打了罷?！碧m芬輕輕將他的臉一推，笑道：“我是女人家，不應(yīng)該用手打你的嘴巴，你既知罪，你自去打了罷?！辟惞靡幻嫘?，一面真?zhèn)€舉起手來，在兩邊嘴巴上打了幾下子。蘭芬又笑著叫他住手，接著問道：“這三次會面時候，就中是哪一次同他有私情的，你快從直講來，否則……哼哼……”蘭芬明知道他妹子芷芬性情舉止很是莊重，與自己不甚相同，不見得遂同賽姑打起秘密交涉。此番問這話的意思，固然有些疑心，一半也是同賽姑取笑玩的，并非真?zhèn)€去疑惑他們。誰知賽姑在這個當(dāng)兒，驀然觸著蘭芬的這話，不由轉(zhuǎn)了一個念頭，思量哄他一哄，且可以賣弄自己是無人不愛，借此壓服蘭芬。他隨即不顧輕重，故意將個頭低了一會，一句也不開口，腮頰上轉(zhuǎn)露出許多紅暈，像是十分羞愧的模樣。蘭芬見他如此，不由暗暗吃了一嚇，忙追著問道：“怎么我問你的話你沒有回答了？若是果然沒有呢，你就告訴我沒有，若是已經(jīng)同他有了私情呢，你也不須瞞我，便該從直些一一說來。好在你們是兩情愿，又不是你逼迫他從你的，料想也沒有甚么大罪。我是他的姐姐，只有替你們掩飾的道理，難道肯去破壞你們的秘密不成？”

賽姑仰頭望了望，重行笑著說道：“第三次同他會面，嫂嫂已是知道了，料想要瞞也瞞不過。我先前不肯說這話的緣故，便因為這一次在他公館里，怎生去看他繡房，怎生在房里殷勤談笑，怎生將丫頭們打發(fā)下樓?！辟惞谜f到此，又掩口一笑。蘭芬問道：“打發(fā)丫頭們下樓，你們那時還在樓上，其中情事可想而知，定然在這時候做出他些不顧廉恥的事出來了！”賽姑笑道：“嫂嫂所料一點不差，小的也是出于無奈，如今全行供招，悉聽嫂嫂發(fā)落，我林賽姑甘罪無辭。”說著又嬉皮涎臉的伏在蘭芬身上揉搓。蘭芬卻不同他嬉戲，只長長的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向賽姑說道：“你還跪著做甚么呢？我此時也沒有埋怨你的心腸，且放著再說罷?！辟惞们埔娞m芬氣色不好，不似適才歡喜模樣，自己也就趨勢站起，立在一旁俯首不語。

蘭芬坐向窗口一張椅子上，冷笑說道：“你這冤家，做作這樣裝束，將來不知要貽害多少女孩子！我也沒有這本領(lǐng)來勸誡你，就使勸誡你，你也未必肯信。但是我那芷芬妹子，為人甚是可惡，平時自命不凡，他也從不曾將我這姐姐放在眼里，發(fā)起議論來，滔滔不絕，也沒有人辯得他過。別的話不講，單就他提起嫁娶這件事，沒的把我們這些做人家媳婦的說成一個不堪人物，又是‘結(jié)婚不能自由’呀，又是‘涂脂抹粉’，‘給男人做玩物’呀，又是‘一生一世，靠著夫家養(yǎng)活，不能單獨自立’呀，長篇闊論，他也不顧人臉上有得下去沒得下去，只要開了他的話箱，我們就遭了大劫了。我當(dāng)時卻不同他辯駁，我也打定我的主意，他若果然一生不去嫁人，我也只好罷休了；萬一他也有出閣的日子，等到那時候，看我有這本領(lǐng)，一句一句的向他責(zé)問，瞧他再拿甚么話回我？好了，如今也不用再去等他出閣了，好笑他也是這般憊賴，并不須結(jié)婚，早就給男人家做了玩物。虧他還自命的了不得，不料遇著一個美麗些的男子，也不顧甚么‘自由’‘自立’，悄悄的瞞著父母就嫁了?！碧m芬越說越氣，背轉(zhuǎn)身子也不拿正眼去瞧賽姑。賽姑覺得沒有意思，只好倚在衣架旁邊，呆呆的望著蘭芬發(fā)怔。先前原想編著謊去逗蘭芬嬉笑，不想蘭芬轉(zhuǎn)做出這樣正經(jīng)神態(tài)，自知出言冒失，又想再拿話去解釋，只是無從說起，也只得一笑罷了。

兩人相持了一會，外間已有仆婦們傳著陶老夫人的話，命他們出去用膳。賽姑巴不得這一句，早如飛的跑至陶老夫人房里去了，然后蘭芬才緩緩走進(jìn)來，依舊沒精打采陪著他們吃飯。這一天賽姑雖是在陶公館盤桓了大半日，卻一共不曾得著采頭，兀自懨懨不樂，勉強(qiáng)再坐了一刻，便命自家?guī)淼哪莻€小婢出去招呼仆人，預(yù)備回去的轎子。陶老夫人見他不甚高興，假意慰留了兩句，賽姑不肯答應(yīng)，也只好隨他自去。蘭芬益發(fā)冷淡相待，所以傍晚時候，賽姑辭了陶老太太，依舊回去了。

自此以后，日來月往，不覺又過了兩三月光景，那個賽姑也有好幾次到繆公館里往會芷芬。無如他雖十分愛慕芷芬，至于芷芬的用意，覺著賽姑為人，不像好好人家女孩子身分，有時瘋瘋癲癲，向自己說著許多游戲的話，芷芬委實聽不入耳。當(dāng)時便很有些疑心，處處都遠(yuǎn)著他，不愿意同賽姑親近。賽姑不識時務(wù)，一顆癡心終不甘服，還不時的央告祖母林氏，叫人去接芷芬過來。林氏溺愛性成，不忍違著賽姑的話，也曾接過芷芬?guī)状危品夷睦锟蟻?？賽姑沒法，鎮(zhèn)日價只是長吁短嘆，容顏漸漸的有些憔悴。旁人看看替他吃驚，他卻毫不覺得。也是這一次合當(dāng)有事。

看看將近中秋佳節(jié)，原來繆芷芬小姐可巧在中秋這一天是他的生日。繆老大人同他母親梅氏，因為女兒漸漸長成，在家中過生日的時候很少，今年又是個十五歲。在廣東俗例，這十五歲也同整生日一般，必定要熱鬧熱鬧的，于是在幾天頭里，遂遍請親友。蘭芬同賽姑聽見這樣消息，可知必是要來的。果然到了中秋那一天，蘭芬是不待相請，已經(jīng)打扮得美人似的，別了婆婆陶老夫人，坐著轎子回家。至于賽姑那一邊，不但備了一份厚禮送過去，賽姑是眼巴巴的只盼望到了這天，好借著這拜壽名目去同芷芬會晤。于是不約而同，都在這一日清早陸續(xù)都到了繆公館里面。

繆公館里是異常熱鬧，張燈結(jié)彩，鼓樂喧闐。只不過大廳上面不曾鋪設(shè)壽堂，然而上房里也就鋪設(shè)得花團(tuán)錦簇。芷芬穿著一套新鮮衣服，眉橫翠黛，眼暈嬌光，含羞帶笑的一一同來客見禮。不多時候，諸親友家的內(nèi)眷，來的已是著實不少，互相會見之后，各各分坐在兩邊。有知道賽姑的，都拿著眼去瞧看他；有不知道的，也就彼此問訊了一番。此時只把個賽姑左右流盼，不知道怎樣才好，覺得那些女眷中間，也有丑陋的，也有美麗的，看來看去大都及不得繆家姊妹。較比起來，尤以芷芬年齡嬌小，體態(tài)輕盈，為他人所不可及。無奈這一天，耳目眾多，大家都坐在一處，賽姑雖然有心要同芷芬去款洽，哪里有這閑空兒？也只好同著他們勉強(qiáng)周旋應(yīng)對。然而他只要看見芷芬坐在那里，必然趕去偎傍著他，像是十分親熱似的。芷芬哪里猜得出他的用心？雖然不甚耐煩，然而因為人家今日特地來道喜，也沒有去得罪人家的道理，也只得罷休。內(nèi)中惟有蘭芬是有心的人，每逢賽姑同芷芬并肩坐在一處時候，他就微微含笑，望著芷芬不住的點頭，似乎告訴他我已經(jīng)知道你們秘密的一般。芷芬見他姐姐這個模樣，忍不往臉上一紅，不由俯首下去，拈弄他團(tuán)扇上的帶須。蘭芬見這神情，益發(fā)相信前此賽姑所說的話絲毫不錯。由羨生妒，由妒生恨，狠狠的將賽姑貶了一眼。賽姑裝著不曾看見，也不去理會蘭芬。好笑這時候座中女客雖多，卻沒有一個知道他們的心事。

不曾隔了一會，蘭芬的生母范氏，打發(fā)身邊一個丫頭來喚蘭芬，蘭芬原已不耐久坐，趁這機(jī)會遂向人說了一句，徑自隨著那個丫頭到他母親房間里來。他母親見了蘭芬，兀自嘆了口氣，冷冷的說道：“你看你這父親，要偏愛到甚么田地？二丫頭不過一個小生日罷咧，值得驚天動地的如此熱鬧？不瞞你說，我眼睛里就瞧不上去，所以任他們在外間鬧得煙舞漲氣，我只是一個人躲在房里，不去同這上水兒，沒的叫人議論我沒有志氣。這是你應(yīng)該記得的，那一年你十五歲的時候，你的父親可曾像這樣待你？不過名分上隔別些罷咧，難不成你就不是你父親生的？我也沒有別的法兒，我只拿著一副冷眼瞧著這二丫頭，將來看他怎生替他父親爭這份門戶！‘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衲赀@個樣兒，明年還不知那二丫頭可活在世上不活在世上呢？沒的一旦打了嘴，我就趁心滿意了?！狈妒险f著，又提起袖子來揩拭眼淚。蘭芬這時候看見他生母為著芷芬生氣，又觸著父親偏愛的話，不由的冷笑說道：“母親，你老人家又何犯著為二丫頭氣壞了呢？你老人家說得好，看這二丫頭將來怎生替父親爭這份門戶？我瞧父親同嫡母也不用這般溺愛他了，他年紀(jì)雖小，做出事來委實不小。打諒他的那些曖昧事跡我不知道呢，早已將父親的臉面都削盡了！虧父親他們瞞在鼓里，還這樣偏疼著他，自然不怪母親提著二丫頭生氣?！狈妒下犚娝捴杏幸猓挥审@問道：“哎呀，難道二丫頭做出甚么不尷不尬的事出來么？好兒子，你不妨明白告訴我，好讓我歡喜歡喜！我倒猜不出他好好的坐在家里竟有這些丑事！這男子是誰？幾時同他混在一處的？”蘭芬陡然被他母親問著這句話，一時轉(zhuǎn)回答不出，不覺怔了一怔，待要將賽姑女裝的事說出來，其中情事又干礙著自己，萬萬不能出口。只得勉強(qiáng)笑道：“母親也不必追問這人，橫豎將來總是要曉得的，我左右也是聽見人傳說的，不能便據(jù)以為實。但愿二丫頭沒有這件事才好呢?！狈妒闲Φ溃骸斑@一定是有的，你是在婆婆家，哪里知道他近來的神氣，他是越發(fā)出落得風(fēng)騷了，說出話來全然一些輕重也沒有，一味的不把人放在眼里。若不是開了知識，如何全行脫掉了女孩子氣呢？”母女兩人正談得入港，外間已有人來請?zhí)m芬，叫他出去陪客。蘭芬笑著徑自走了。范氏因為聽見女兒這番話，卻不像先前懊惱，頓時高興起來，也不肯在房里悶坐，重新?lián)Q了兩件齊整衣服，也跑向外面同人家談笑。他也有幾家姬妾，同他最談得來的還有尼庵里幾個尼姑，今天也在這里，范氏便將這一班人約到自己房間，一長一短，將蘭芬所說的話告訴他們，好博大家一笑。那些人卻不很相信，又不便拿話駁回他，只得笑著答應(yīng)。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當(dāng)晚眾多女客都紛紛入席，芷芬坐的那一席卻有蘭芬同賽姑在座，彼此諧謔笑語，十分熱鬧。芷芬酒量本來很好，又禁不住大家一杯一杯的來勸著他，蘭芬有意要將他妹妹灌醉，希圖博得一笑。不知不覺，自己也就吃了許多，眉眼餳澀，口舌纏綿，轉(zhuǎn)有些支持不住。宴畢之后，別的女客走的走了，惟有蘭芬在家歇宿，不曾回去。賽姑見蘭芬不走，自家也就遲遲疑疑的想在這里留連一夜。偏生這時候又沒有人上前留他，他只得挨著芷芬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在一處閑話。也是芷芬高興，說：“與其在這廳上無聊得很，大家何妨到我樓上去略為歇歇，我叫丫頭他們預(yù)備好茶?！辟惞冒筒坏眠@一句，隨即搶著在前走去。芷芬因為時已入夜，花園路徑，怕賽姑不甚熟悉，忙命蘋兒趕快在前邊掌著紗燈，照著賽姑行路，自己也就跟著走來。蘭芬前本有些懶待動彈，聽見他妹子約他上樓，他早已回說，我的身子十分困倦，不再同他去廝混了，思量向他母親范氏房里去睡覺。驀然在這時候，瞧見賽姑徑自偕著芷芬雙雙要回臥室，他陡覺醋勁大發(fā)，不甘心讓他們背著自己去尋快樂。重又說道：“好好，要樂大家一齊去樂，橫豎我今天也不回家，明早在這里多睡一會也不妨?！闭f畢也跟在后邊走來。

賽姑本意想盡今晚在樓上著實去挑逗芷芬，很不愿意蘭芬有礙眼目。今既見他鬧著要來，也叫沒法。三人上樓之后，便有丫頭們將茶獻(xiàn)上，蘭芬略呷了兩口，便搖頭說不喝了，倚在桌上朦朦的要睡。賽姑便附著芷芬耳朵，議論蘭芬的醉態(tài)，引得芷芬笑得合合的。蘭芬一眼瞧見他們這個親密樣兒，又猜不到他們說的是甚么，不由心里生氣；加著有幾杯酒蓋住了臉，便不審度說話輕重。況且他已先入了賽姑之言，早拿穩(wěn)芷芬真?zhèn)€同賽姑有了曖昧。在這個當(dāng)兒，忽的冷笑了兩聲，望著他妹子芷芬說道：“哎呀，你們不必鬼張鬼智的了，甚么事我不明白，何苦瞞得我實騰騰地？大家說開了，多少是好；若是拿我當(dāng)著外人，哼哼，我們就都不必想過安靜日子，拚著大家喊開來，叫父親他們知道，看你們還能夠稱心滿意！”蘭芬這一番話，說得沒頭沒腦，轉(zhuǎn)把一個生龍活虎的芷芬朦住了，又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只覺得喃喃吶吶的，口齒全然不甚清楚，只管翻著兩個小眼珠子不住的向蘭芬瞧看。此時只急得賽姑無地可容，又不好去告訴他說是當(dāng)日那句話是我編著哄你的，你不可認(rèn)以為真，只顧站在芷芬背后向蘭芬擠眉弄眼，又將個頭搖得不住。無奈那個蘭芬醉眼惺忪，哪里看得見你這賽姑在旁邊做這樣嘴臉，你只管攔你的，他只管說他的。

芷芬原是一個聰明女孩子，細(xì)細(xì)揣摩他姐姐語氣，也有些明白，只不肯過于冒失，轉(zhuǎn)裝著含笑的意思逼緊問了一句道：“我并不曾有甚么瞞著姐姐的事，姐姐何以有這一番議論，倒叫妹子一時猜不出姐姐用意？自家姊妹，有話何妨明說了呢！”蘭芬冷笑道：“你們瞞得我多呢！可惜你雖然瞞我，你那意中人兒卻不肯瞞我，甚么話都告訴我明白了，你還在我面前裝這模樣。我請問你，林小姐是男子假裝出來的，你真?zhèn)€不曾曉得？既哄我不曾曉得，怎么又同他干那些羞人答答的事呢？”芷芬當(dāng)下經(jīng)這一番雷轟電掣的話，又羞又怕，又急又氣，再不同蘭芬糾纏，急急掉轉(zhuǎn)身子，不住的向林賽姑身上打量。賽姑見他這樣神態(tài)，還希冀他將機(jī)就計，或者轉(zhuǎn)因蘭芬將此事說明，以后倒可以無庸顧忌，大家聯(lián)絡(luò)在一處起來，亦未可知。賽姑正在胡思亂想，情思迷離之際，猛不防芷芬向自己問道：“林小姐，適才姐姐所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么？還是姐姐冤枉你呢，還是你真?zhèn)€身為男子，借此騙人？說出來也好讓我自家明白?！辟惞靡娷品掖箚?，又覺得他并無惡意，不由雙膝跪在樓板上，笑嘻嘻的說道：“萬事全望妹妹遮掩則個，我為妹妹已是魂顛夢倒，傾慕多時，今既承蘭芬嫂嫂替我說明，我們以后便可以……”賽姑還待再望下說，那個芷芬小姐只氣得渾身抖戰(zhàn)，將滿嘴銀牙挫得一挫，立刻在床欄桿上摘下那一柄九獅寶刀，颼的拔刀出鞘，對準(zhǔn)賽姑頭腦直劈下去。不審賽姑有無性命之憂。欲知后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