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悼朱佩弦先生

人格的啟示 作者:王統(tǒng)照


佩弦兄的去世太突然了!我在早上見到報紙的新聞電時,手顫顫的呆了多時,竟無意緒再看他文。

據(jù)說是胃病致死,但這些日子偶見的舊友函中未曾述及,大約以在這個時代有病成了常事,入院就醫(yī)或者不大惹起友人注意,也想不到竟爾奪去他的天年。而佩弦就這樣死于秋熱多事的故都,古寺停靈,近即火化,了此一生,遂成千古!人間倏忽,又恰當這個萬方多難苦痛重重的時代,回念舊友,豈止灑淚。

我與佩弦兄之認識遠在民八九年間。那時,文學研究會北京分會每月總開一次常會,至少總有十多個會友聚談,其實并無多少會務,只是借此“以文會友”而已。有兩年我曾被舉負分會書記之責,每次開會由我召集,每次自己準去,故與佩弦在此時最熟。他生性沉穆,不多說話。雖在北方讀書五六年勉強學來的北京話,生硬中帶出揚州口音,每每說到“兒”音尤為顯然。他不像我與地山、菊農(nóng)三四人,每好高談爭論。平平的圓面上時常浮出微笑,說話的音絕少高亢,態(tài)度和平。雖在少年,卻使人對之有“老成持重”之感。那時,在我的心中總覺得這位先生有點迂闊,這因為我們有些飛揚狂態(tài),所以他在我們的心目中或不免有“敬而遠之”的存念。時候久了,明白他的個性并非矯飾,反將以前的猜測冰釋,自咎冒失。

他不易激動,不多評論,不好表著??墒?,就那時說他的社會經(jīng)驗已非我們幾個常在都市中打發(fā)時日的朋友所能知道的了。

他以散文見知于世,固然是《背影》那一篇的成功,實則當民國十一年滬上某書局所刊《我們的七月》叢刊中,有他與俞平伯先生各作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也引起讀者的贊美。文筆的別致,細膩,字句的講究,妥貼,與平伯的文字各見所長??傊?,在那個時期的白話散文中,這兩篇都頗動人,流傳甚速。

當他與李健吾兄一同出國的那年,也是八月初旬,他一人由北平赴滬。忽然高興,乘船經(jīng)過青島住了兩天。楊今甫兄是時正任“青大”校長。我由他處假中歸來,一天午后三點,今甫與他同到我的寓處。久別晤談,自然高興。遂即同往匯泉,沿著海旁沙灘閑步,佩弦頭一次看到這樣濤明波軟的浴場,十分歡忻。我們在一所咖啡館里談到傍晚散去。第二天我與今甫送他往碼頭上船,回時,在車中談及普羅文學之是否成立。朋友聚談之樂令人向往。

抗戰(zhàn)期中他在昆明,也同其他靠書筆為生的人一樣,備極艱苦,常常聽說他的孩子們連襪子也不穿。生活之困給他不少打擊,自然,他那向來柔靜的性格確也因受到切身鍛煉而能更見堅強,比他的少年時期迥乎不同。

戰(zhàn)后三年,他零星發(fā)布的文字篇數(shù)不少,多系評論文學之作。從他的新作里見到他的思想更趨向平民化,他的文藝主張更趨向普及化。他提倡切合農(nóng)民型的作品,提倡有力的詩歌朗誦。

但這么一個忠于所業(yè),明于文學分析的文人突然逝去,是現(xiàn)代中國文藝界的損失,也是多少愛好文學青年的損失!

至于友生的感嘆,惋悼,更毋庸說。

他的著作、思想、文章的風格,將來自會有人論及。我匆匆寫出這篇短文以表微意,故不及此。

三年來,當年老友漸多物化,論年齡多在五十歲左右,而又不是平常疾病纏身的。這是否與生存于現(xiàn)代中國,因精神物質(zhì)的生活兩俱窒壓的關(guān)系,不易斷言。而今日男女老小易病,易死,卻是普遍現(xiàn)象!文人有敏感,有疑念,也許另有其促死的原因,總之,若時值安平,大概他們還能多活幾年,多留下幾本佳作?

打不起精神再寫下去,以此聊付編者。附錄古詩十句,借達哀悼。

親友多零落,舊齒日凋喪。

市朝互遷易,城闕成丘荒。

墳壟日月多,松柏郁茫茫。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長。

慷慨惟平生,俛仰獨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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