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述往事二俠陳心志,懲內(nèi)奸一女上文書
話說魯朗、曾錚方將泄謀被禍的緣由敘述完畢,越嵋便道:“這屋子既是漢逆的秘窠,我們理應將它毀了才是道理。不過我們由停云棧到這里來時,太張揚了,沿途百姓都見我們持劍來此,京師輦轂之下,忽然有這般舉動,百姓們自必驚相告語,難免五城兵馬司不來查究。我們得先派個人去報明一聲,關照他們不必過問才好?!濒斃蔬B忙搖手道:“這個斷斷使不得!兵馬司的人都和漢逆有來往的,尤其甚是這北城兵馬司,差不多都接了漢王的密札,只準備漢兵進京就要做大宮了。咱們?nèi)笾?,他們外面不好說是和于督師作對,更不敢得罪御營軍將,不過骨子里,他們是漢黨,自然會設法暗害咱們,并將咱們的蹤跡行為去報知漢黨的?!闭骡烈鞯溃骸叭舨焕頃?,他們竟來打官話,咱們不是先缺理了嗎?”邵銘道:“俺有個主意,咱們先趕快把這里拾掇了,給他個脫然一走。他們要打官話,也沒處打去?;仡^咱們再詳細寫個帖子,遞給英國公張輔,張國公爺是領派留守,從前曾經(jīng)擒住朱高煦的密使枚青,御前告發(fā)密謀的。他和于督師最好,咱們報去,他一定有辦法的。就是京師這些內(nèi)奸——如兵馬司中官兵等,——咱們也沒法除盡他們,非得英國公出面整頓,才肅清得了。”章怡點頭道:“現(xiàn)在也只有這辦法可行?!北阋娕畟b趕快拾掇。
魯朗、曾錚引著眾女俠到屋里,將要緊東西,一古腦收拾做十幾個大包裹,并將里面陷人的機括毀了。章怡道:“如今此地秘案已了,俺們應做的事還多。停云棧嘈雜混亂,不是個做事的所在,——原是為著近此地暫時打住的?!缃翊说厥虑橐淹?,俺們還是上延慶寺去吧。那兒是廟宇,住持也是道中人,俺在北地時常在那里打住,寺里很清靜,房屋也深邃幽雅,外面等閑人不得進去,住在那里萬無一失?!北娙硕嫉溃骸澳苡袀€這般所在,再好也沒有了。”眾人便將包裹分派,各人帶一個,頓時離了北池子。
越嵋和梅瑜同去停云棧,算給店飯錢,取了行李,再到延慶寺來。梅瑜仍辭了眾人,自去走報。眾女俠便在寺里住下,一切事情,都是章怡親自和住持商洽。
那些兵馬司的官弁人等,早就知道北池子鬧事,卻先到停云棧查問這伙人是哪里來的。掌柜的將眾人來歷說明,兵馬司知是于督師派來辦案的,頓時嚇得屁滾尿流。惟恐追問他們地方上容留逆賊查察不周的罪名,哪里還敢出頭過問呢?直待事情過了,窮百姓到北池子屋里去搬取笨粗家伙,他們才彈壓發(fā)封。卻怕上司追問原委,查出與他們不便的密事來,不敢明揭事由,只說流賊械斗,候緝兇歸案,含糊了事。
眾女俠在延慶寺中得知兵烏司掩尸了事,不敢究問,暗是好笑,便商量把逆黨在京的密謀和武棄軍官勾結逆匪的情形,具帖報請英國公轉奏代天留守鄭王朱瞻埈,襄王朱瞻墡。眾人推越嵋、楊輝二人主稿,楊輝便要魯朗、曾錚將這些情節(jié)說出。魯朗道:“咱到漢邸以及歷來心事,曾妹都徹底知道,咱所探得的逆謀詭計,也都和曾妹說過,就請她一口敘出,順暢貫串,好著筆些。兩人雜著,翻倒鬧不清楚?!痹P道:“這里頭,咱還有不十分明白的處所,說到不對時,您得提撥咱才行。”魯朗道:“咱又不走開,您有錯漏時,咱自然會撥正的?!痹结?、楊輝二人一同執(zhí)筆等候,邵銘也握管佇望,預備摘錄要處,好補遺漏。曾錚道:“如要明白這些事的來由,先得把咱和魯姐兩的出身和在漢邸的情形先表白出來,才得明白,請諸位姐姐耐耐性子,待咱首尾詳細敘說出來:先說咱自家吧:——咱本是隴右人,自幼隨父母在關西一帶賣藝。咱只七八歲,就能夠在一條寸來粗的繩索上甭拿東西,跑上個半個時辰,后來咱爸爸教咱一種絕技:弄兩艘小船,每艘船底中心豎起一桿三丈長桅,使一條十來丈的長繩,系在兩桿桅尖,就那么繃著。兩船在河里搖蕩,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那條繩或直或曲,或軟或硬,咱就站在那繩上耍刀槍家伙,最用得熟的是一條七尺銅桿兒的長刺。遇到水中有魚時,一打招呼,兩船相并,繩兒就從中軟垂直到水面,咱甩個大轉輪,雙腳勾繩,挺刺朝水里一扎,準得把那尾魚扎起來。要沒扎著時,兩船再靠近,咱身子就宕入水里,一松腳,余過去抓著那尾魚,仍舊朝后一蹬,再掛住繩兒,這時兩船分蕩,將繩兒繃直。咱就勢踏繩上空,手里顛弄著那尾潑刺刺的魚兒,向瞧的人們討錢。這技藝只有咱能,關內(nèi)外沒見再有人會這個的。因此人都叫咱做‘藍蛇’這是因為咱素來穿藍衣才有這號兒?!薄?
“那年在潼關賣藝。才得一天,便有個出家人來咱住的那店里,向咱爸爸說,要化咱去做弟子。咱爸爸抵死不肯,那出家人就在潼關住下。咱住了兩個月,那出家人每天乘咱出外走動時,便來跟在后面,叫咱到僻處所,傳給口訣,叫咱照念照練”后來咱流到長安,那位出家人又來,暗地里傳授許多劍法、刺法,咱遵他盼咐暗中練著,咱家人全不知道。直到咱一家人到河南賣藝,那位出家人,才告訴咱:道號獅吼頭陀,是五臺菩提寺虎面沙彌了了和尚座下傳道大弟子。叫咱到急難時奔菩提寺相尋,必然救咱——
“那年在鄖陽道上,咱爸爸不知怎樣入了教了,從此不賣藝,專一坐地傳教,和教首陳仁生好得如膠似漆,硬逼著咱嫁給陳仁生。咱兩次逃走,想往五臺山去,都被咱爸爸追回,向咱說:‘你要再逃,咱就上吊?!蹧]法,只得把自己不當作人,竟然當件東西,任咱爸爸送給姓棟的拉倒?!薄?
咱爸爸去年才死,陳仁生擎著咱各地走動,從來不曾遇著知心朋友。喜得那廝隨著徐季藩在霞明觀丟了性命。他們白蓮教把霞明觀中被殺死的三十六個教友,列為‘蓮花會’,分成三十六個黨,即以三十六個人為一黨,三十六黨奉一教首,各地都是如此。咱硬不肯干那種下作營生,他們便把咱弄到南陽,在南陽遇著鄧天良這廝,勸咱投奔朱高煦,咱答應了他。他才給咱弄來一張路引。——這路引是教中給教友的,有了這個,隨地可以找同教,甭盤纏;沒有這個就算逃教,無論哪一地的教首都能治死你的?!勰弥@,馬上就動身。——
“先到五臺去尋師傅,那知師傅獅吼頭陀云游天竺去了。師祖了了太師在塞外沒回。咱只得且到漢邸去,哪知一入了這個牢籠,就如死了一半。朱高煦那廝因為以前很多人變心投了武當、五臺門下,所以設許多法于防備人變心逃走,步步都有人監(jiān)守著,不要想有一絲空隙。”——
“喜得沒多時魯姊來了,和咱很要好,咱問起她的來歷,她說:‘自幼讀書,后來投師學劍。因為生長滇中,祖上因奉派開發(fā)苗峒,被苗人害死。黔國公府里給一份恤糧,養(yǎng)著一家人,卻沒人報仇。黔國公府里長史田燦,見咱身軀壯健,便說:‘這蠻荒,是女子也可以干功業(yè),最冤仇的?!銈魇趧πg和水、陸兩路工夫,預備入苗峒復仇。不料這黔滇一帶都是閩廣派橫行地方。所有劍術武技,全是閩廣一派。不但是武當派不曾見過,就是岳家胡家等拳也不曾有過。直到飛俠凌云子入黔傳道,才把五臺、武當?shù)奈涞纻魅氲?、黔,魯姊首先沒見,請問自身所習技擊能不能入峒報仇?飛俠瞧過她武藝就笑說:這是閩廣外道功夫,制外工拳師,斗軍中武弁是可以的,要想和劍客對敵,就難得不敗了。峒中苗子都是天生筋骨,自幼和禽獸爭食,練成活潑堅健的身子,若沒制剛克柔的正宗劍法,怎破得了他!’魯姊大語,即時求教。飛俠就收她為黔中首座弟子。那時,飛俠領著入門弟子龍飛同行。那龍飛,本是五臺門下嫡傳,有名叫浪里龍。水里功夫,超今絕古。魯姊虛心求教,學得水中開眼,浪里旋身,渡河進食,入海拔樹種種本領。直到飛俠離黔,魯姊陷在昆明不曾知道。便追到敘州,哭求飛俠指示報仇之策。飛俠毅然和魯姊同入苗峒連破七寨,斬得魯姊世仇播天化。飛俠不告而行,魯姊十分難過。終母天年后,便單身入關,不料在辰州病倒。那時黔中武當門人很多,聽說入關的也不少,漢邸派人在蜀、湘設法收集。大家因為漢邸不是閩廣派,技藝傳自武當正宗,諸弟子又來自蠻荒,不明實況,所以有被他收去的。魯姊在辰州既病且貧,受盡店家磨折,后來竟至臥在荒廟,沉沉待死。才遇著漢邸盛堅,代為料理請醫(yī),病愈后同投漢王府。魯姊本擬舍身報恩,萬事都逆來順受。不料盛堅不存好心,想納魯姊作妾。倒不是為顏色,而是因為魯姊水路功夫蓋過漢邸諸人,盛堅想挾以自重,得魯姊就可以接統(tǒng)水軍全軍。魯姊自問身軀肥重,不肯嫁人,求免生育兒女的艱險苦楚。盛堅不量,時時誘逼?!薄?
“及至咱倆相逢,各人細吐心事,都知漢邸謀逆,為五臺、武當所不容。恰遇自然大師臥底漢府,盛堅逼魯姊很急。魯姊便投自然大師座下受戒,才免了這一災。咱倆幾次商量脫身,都被看守,不得如愿。好在漢邸中只知魯姊是閩廣派;咱是賣藝的,并不知咱倆是五臺、武當?shù)拈T弟子,才得幸免。卻是自己明白終非久計,后來魯姊說起:曾在辰州遇見一位混天霓,后來在長江又會過,是武當有力的女弟子。又在漢軍中遇著一位白臉兒周模,還有綽號叫‘燕兒飛’的,說:有師兄弟在塞外武當派的擎天寨中。又有一位金鉞倪鴻,也是黔中拜投飛俠做門人的,被漢邸收在五軍中充教頭,很想脫身。咱就勸魯姊走,魯姊說:‘這些人都有意待機反水,咱們這時無功,由這里去投奔,也難見重,不如待得有功時,再一翻身,見得咱們不是甘心從賊的?!薄?
“似這般憋在那一伙人中,幸而他們都沒瞧穿咱們的心事。所以他們的逆謀,咱倆全都與聞的。朱高煦這廝志不在小,他的主意是寧肯和苗蠻韃虜平分天下,決不肯眼瞧旁人做皇帝。所以南到滇黔苗峒播氏等有力的土司頭腦,北到大寧以北的胡元后商,以及內(nèi)地的太湖大盜銅錘羅七,臨潼土霸袁森發(fā),京內(nèi)外武員,各衛(wèi)所的訊兵世弁,無一不信使往返,互通聲氣。勢力遍宇內(nèi),黨羽滿國中。即使平了此賊,禍患也還沒了。至于那廝的起兵計策,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動,是不必說了。還有許多聯(lián)結中外,各處動手的秘計都在咱倆這里,盡可以照錄著把漢逆蓋印分給的原物遞給英國公去。咱所以要說這許多廢語的緣故,是要請越姊、楊姊把咱倆這一點苦心,敘上兩句,這并不是討好顯功,因為必須知道咱倆這苦出身,才能知咱倆是含垢忍辱,探得來報效師門、顧全宗派的實在逆情,不是那捏謊圖賞,或是勢窮來降,虛誑討好的無恥舉動。說罷,魯朗、曾錚一同解開貼身內(nèi)衣,將漢邸蓋璽密發(fā)的文書數(shù)件取出,請越嵋、楊輝錄一全份存在運軍。這兩份,一份飛遞大營,呈給于御史,轉奏當今;一份附入帖中,遞呈英國公請按名澈查,免留內(nèi)奸壞事?!?
章怡等大喜,一同翻閱那漢邸密書,上面載著種種密計:如何練兵,如何起頭,如何聯(lián)結各處,如何勾通外國,以及使苗擾南,導倭擾東,分散兵力搗攪地方種種規(guī)劃和經(jīng)辦經(jīng)管人姓名,都在其中。另有一大軍階名冊,都是京內(nèi)外兵首和各池衛(wèi)所武棄軍官曾受漢封,領銀錢的名姓、住地、官階、備封清冊,眾人瞅畢。章怡道;“兩位姊姊奇功蓋世,勛績不讓百萬甲兵,千萬俘畿,逆藩之滅,此功居首,天下安寧,萬世沐惠!兩姊這般豐功盛業(yè),真令俺們羨煞,喜煞、佩煞、愧煞!”魯朗,曾錚連忙遜謝道:“咱倆要不是蒙救得出,已身早成枯骨,微志盡化云煙,那有功業(yè)可言?咱倆今日能夠把這點東西上獻,完全出于眾位的恩賜,自然都是眾位姊姊的大功,咱妹子有什么功勞呢?”章怡、越嵋、魏明、凌波等都說:“甭謙遜了,奇功是不可沒的?!?
當下楊輝、越嵋提筆草擬帖子。麗菁、奚定等善寫的便把漢邸秘計密書抄錄成份。大家共同動手,沒多時候都已寫成,便商量推人送去。大家都推越嵋說他:本領獨高,言語警煉,善于臨機應變,熟于國故朝綱,非她去不可。越嵋生性好勝,也不推辭,徑自改換裝束,攜帶督師給的文憑,藏好帖子秘件;露夜離了延慶寺,飛入英國公府了。章怡等又將另一份帖子秘件等包扎好,待梅亮來時,交他往大營,呈給瞥師。
將近四更時分,嶺頭云越嵋回來了。眾人問英國公可曾說什么?越嵋道:“英國公很實心為國,我進去時他并不驚惶。我將來意說明,將帖子等遞上。他先請我坐下,然后匆匆翻閱一遍,問我道:‘我先前聽說武當劍客赤心為國,以為不過草莽英雄。如今才知此中大有人在,決非我們尸位素餐、濫竽廟堂的人所能比擬。如今既承得著全盤密謀,我自當將那些內(nèi)奸斬盡滅絕。以?;驶5悄娣诰┏惭?,一來不是這班兵弁所能破獲的;二來派兵去攻,驚擾太甚,京民好謠,必致動搖根本;三來兵弁恐多奸黨,恐怕反而走漏消息。我的意思想調御林宿衛(wèi),和宮中近衛(wèi)太監(jiān)宮門侍衛(wèi),誅斬從逆的武弁軍官,至于搗破逆藩在京巢穴,還得仰仗諸位義士才能萬全。想諸位義士忠國嫉奸,必能迅奏膚功。我將來必定奏聞天子,另議酬庸之典’我當時一口答應道:‘只要兵馬司不來攔阻害事,只須一夜,就可蕩盡京中逆黨?!瘡垏阏f‘不問何方橫來阻害,都惟我是問。不過還請示一定期,方好預備?!冶阋豢诖饝饕埂S€問我們用費夠么?可要什么東西,都可以到他府里去取。又說:‘致書督師時,當將京中的事情詳為敘入,以顯奇功?!艺f:‘有所需時,再來晉謁?!慊貋砹恕!?
章怡撫慰了越嵋一番,便和眾人計議破滅京中逆黨之計。楊輝道:“魯、曾兩姐所知地方,恐怕已經(jīng)遷動了。”魯朗搖頭道:“他們自仗利害,兵馬司已聯(lián)結還怕誰?咱們只上西河沿去,管保不會虛行。”章怡道:“那么,咱們今夜就去。要不是的,再尋旁處?!?
漢藩密窟是否在西河沿,運軍諸人是否一舉成功,均待下文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