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之淚，

冷落的，

到底還是春之淚溫存呵！

二

情話留不住行人，

悲歌留不住行人，

用你底眼淚吧！

三

我為甚么生了眼睛，

能見一切怪象，

又能流淚呢？

四

如果以淚當(dāng)酒，

誰能飲這淚酒而不醉呵！

五

吸淚成潮的，

也是月嗎？——

許是相思之月。

六

這是淚洗過的面呵，

情人！

和你底吻相接時，

辛呢？酸呢？甜呢？苦呢？

七

在淚泉底上流設(shè)個淚閘吧！

然而淚神不服，

終于冒過淚閘而泛溢了。

八

死別的淚，

淚也許殉別而死；

生離的淚，

如果有生一日，

有離一日，

淚也是常生的。

怎說生離勝于死別呢？

九

一條頸練，

用淚珠穿成的，

誰能掛在頸上而不散失，

就贈給誰吧！

十

人們慣說：

“淚盡，

繼之以血”?！?

血也盡呢？

十一

有如許的淚，

就使渾身都是眼，

也流不及呵！

十二

果然流淚成河，

也許能用相思之船，

載得遠(yuǎn)行人歸來吧！

十三

舊時的淚，

殉舊時的花而同葬了；

今日的淚，

又伴今日的花而同發(fā)了。

然而太淋漓了，

不留些給明日嗎？——

呀，明日的花前，

自有明日的淚呵！

十四

淚倘然不是噴泉，

為甚不絕地逆流而上呢？

十五

收回你底淚吧，

眼前不見了承淚的盤了！

別說能發(fā)不能收，

收回你底淚吧！

十六

痛哭之淚，

能灌溉那歡笑之花。

誰知歡笑之花，

又胚胎著淚種呢？

十七

憑你是怎樣秘密的隱痛，

總瞞不過淚神，

輕輕地給你隨意泄漏了。

十八

給你看吧，

我底心跟著淚出來了！

十九

即使用微笑掩住了淚，

這一笑里，

早吐露了淚底秘密了！

二十

聽說秋海棠是淚化的。

但我不愿我底淚化作秋海棠，

我愿化作秋露，

遍灑秋海棠上，

洗去她底憔悴可憐之色！

二十一

從淚眼里看月，

月有時成雙了，

月呵！

這是你對于流淚者底驕傲嗎？

二十二

秋光射入我底眼底，

彷佛縋入淚井里的汲淚之綆。

但是我底淚，

只為悲秋而流嗎？

二十三

銀灰色的淚，

變成玫瑰色了。

這是愛底結(jié)晶呵，

何曾是血？

二十四

遵源于良心的淚，

是從墮落之淵里探取良心的雙綆。

然而要是良心霉?fàn)€了，

或者已經(jīng)葬在陰很之魚底腹中呢？

二十五

告訴你：

我底淚如果流盡了，

就是我底心燈之油燃盡了！

二十六

夜來多少孤眠淚，

枕頭是知道的。

但知道的也只有枕頭哩！

二十七

原來淚神也愛旅行的，

連夢也阻不住他底游蹤。

二十八

這回壓倒江潮底洶涌了，

當(dāng)我灑淚渡錢塘的時候！

二十九

吐淚不得，

咽淚不能，

在眼輪中旋轉(zhuǎn)時，

比利錐刺眼還痛啊！

三十

纏綿宛轉(zhuǎn)的一封書，

如果看時和淚看，

就不孤負(fù)那寫時和淚寫了！

三十一

淚底宗教，

是不容易創(chuàng)造的呵！

聽說淚神是淚瀉為湖，

在自己底淚湖中自沈的。

三十二

便不波的心井也波了，

淚能滴滴滴在人們底心上。

三十三

淚是人身底瀑布吧。

瀑布是起于源頭底不平的；

淚底源頭，

也是不平呵！

三十四

洪水不可湮，

淚也是不可湮的。

無聊的慰藉，

不過是湮洪水的手段罷了！

三十五

“涓涓不塞，

將成江河”；

塞住了我淚底涓涓，

塞得住人們淚底涓涓嗎？

三十六

恩也淚，

怨也淚，

恩怨分明都是淚。——

忙煞兩行眼淚，

滿腔恩怨一齊揮！

三十七

秋雨似的淚，

和淚也似的秋雨爭流；

秋雨晴了，

淚還沒有晴意。

三十八

寫淚入詩，

詩還是詩；

化詩成淚，

詩便是淚了?！?

是淚？

是詩？

——一片！

三十九

這是用淚沁透了的詩呵。

別作詩看，

只作淚看吧，

如其有能下同情之淚的讀詩人！

四十

我不愿讀詩人墮淚。

我底詩也未必能使讀詩人墮淚。

但是我底淚，

卻從我底詩里，

墮在一切能墮淚人底面前了！

四十一

是有情人，

才識得淚底滋味：

這一把淚，

把詩心瀉給天下有情人；

這幾行詩，

把淚痕寫給后世有情人。

四十二

淚是自然瀉出的，

不是將詩榨出；

詩是自然寫成的，

也并非用淚堆成。

四十三

淚痕自有干時；

留在詩里的淚痕，

總比較地不容易干吧！

四十四

凡是詩，

都有淚痕的：

沒有分明的淚痕，

也一定有隱約的淚痕作背景呢！

四十五

咳，秋氣重了，

淚痕多了，

詩心苦了！

一九二二，八，一五，在杭州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