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來的歐洲戲劇,如何的漂移發(fā)展,六十年來的近代戲劇,有如何的成立伸張,已經(jīng)粗略的說過了?,F(xiàn)在想把近代劇里反映出來的生活內(nèi)容,再來說一說:
在第三節(jié)里,曾經(jīng)說過。近代劇的發(fā)生,系為民眾思想的膨脹所促成。實在近代劇的特色,就在它所反映的,完全是民眾的日常生活,近代劇里,沒有天神的奇跡,和英雄的偉業(yè),如古典劇之所描寫。也沒有王公貴人的喜怒,和才子佳人的韻事,如浪漫劇的內(nèi)容。近代劇里的人物,都是我們?nèi)粘S鲆姷睦锵锏钠矫瘢虺T谏鐣匣顒拥恼嬲哪_色。然而這些民眾間的常人所演出來的悲喜劇,(就是閑的民眾生活,)當然也有幾個類別可以劃分,所以與易卜生同時代的勃蘭提斯(Georg Brandes)在易卜生的戲劇里所包含的問題,劃分為四項:
一,關于宗教的問題——例如勃蘭突(Brand),
二,新舊時代的沖突——例如青年同盟,
三,社會生活——例如The Pillars of Society,
(即富者與貧者,及獨立者與附屬者,中間的問題。)
四,兩性問題和婦女解放問題——例如Loves Comedy 及挪拉。
勃蘭提斯的這個分類方法的適當不適當,暫且擱在一邊,總之,我們近代人的最大問題,第一可以說是自我的發(fā)見,個性的主張。二社會的組織卻與此相反,每有不容我們的自我擴展的傾向,于是乎種種悲劇就發(fā)生出來了。其次是戀愛——即性的問題——與死——即命運的問題——的兩重大難,我們?nèi)祟愂窃趺匆蔡硬贿^的。近代生活,既發(fā)生了種種動搖變革,那么我們對這兩重終古不變而亦互古常新的難關所取的態(tài)度,當然也不得不發(fā)生些新的意義。所以若要把近代劇里所反映的近代生活的全部作為分類之觀察,那么我們不得不先從下列的三個方面著手:
一,個人與社會
二,戀愛與兩性
三,生與死
傾陷爭奪,不害人不足以自安,不利己不足以自存,是近代社會的鐵則。我們生在這樣的社會里,要是不會想到自己的個性,便好安然過去,如從前的臣為君死,子為父亡的時代一樣。但是我們?nèi)粢幌氲阶约海幸幌氲阶约旱闹車闹刂罔F鎖,我們的希望,實在是一點兒也沒有;我們所有要生到這世界上來的理由,實在也就完全講不出來。
所有在迷夢覺醒了的現(xiàn)在,知道信仰是虛偽的,服從是不公,戀愛是牢獄的我們,實在是悲慘得很,可憐得很的。在這樣看狀態(tài)之下,究竟誰能免得了虛無,誰能免得了憂郁呢?然而這一種虛無,這一種憂郁,也不能使他們擅自猖狂,來毒盡我們的生活,所以在無可奈何之中,我們又不得不奮起我們的微力,來從事于反饋。個人與社會的爭斗,實在是促生近代劇的一個最大動機No Struggle,no drama,這一句話,可說是把近代劇的精神說盡了。
況且現(xiàn)代的社會組織,表同情與孤苦無告的被虐階級,高倡博愛同胞的人道主義,帶有革命的,民主的色彩的,就是近代劇所共有的精神。不過作者對于此,也有如易卜生,蘭伯訥等一樣,取理智的諷刺的態(tài)度的,也有如斯曲林堡,托耳斯泰等一樣,去感覺的中介的現(xiàn)實暴露的態(tài)度的,更有如好泊脫曼等一樣,去殉情的情調(diào)的態(tài)度的不同罷了。
當然如法國的勃留(Btieux 1868-Blanchet的作者)一流,對于社會的惡弊及不正,直接攻擊的劇作家也有;然而一藝術為宣傳之目的的這一種傾向究竟不是近代劇的中心主潮。
近代劇里的批評社會的主體,依美國蔣特拉教授著的近代劇面面觀(Chandler: Aspects of Modern Drama)里所說的標準來分,可分三種:
A,富豪與貧民的對立
B,民族斗爭
C,性的問題
第一種富豪與貧民的對立,在法律上慈善事業(yè)上產(chǎn)業(yè)上,都可以看得出來;尤其是在產(chǎn)業(yè)上的對立為最不公允,好泊脫曼的織工,高兒斯沃西的爭斗(Strife,1909)就是敘寫這一方的杰作。第二種描寫民族斗爭的,有荷蘭的海衣耶兒曼斯(Hermann Heijermans,1864-)等作品。大抵所取的主題,是猶太人對基督教民族,白人對黑人的人種的惡憎。第三種關于性的問題的劇本,如惠特肯脫的春情發(fā)動,蕭伯訥的福倫夫人的職業(yè)(Mrs. Warren’s Profession 1893)等,指摘社會的對于性的問題,婦人問題的昏愚,很是透徹。
個人與社會的爭斗,在現(xiàn)代的社會組織里,隨時隨地都有的。尤其是當新舊兩思想沖突之際,這種悲劇,發(fā)現(xiàn)得最多。遲特兒曼的故鄉(xiāng)的女主人公Magda和她的老父的意見不同,挪拉與她男人的見解的互異,其他如斯曲林堡的Miss Julies及楷霍甫的櫻園(The Cherry Garden,1804)等所寫的葛藤,差不多都是新舊兩代之爭。這一種傾向,雖說是什么時候都免不了的,而在過渡時代的二十世紀初期,一般社會上,因此而惹起的風波,實在是格外的大,就是現(xiàn)在,還不能說它是過去了的。
現(xiàn)在我們要講到人性中間兩重不可避免的難關上去了,就是戀愛與死的兩個問題。個人對于社會的反抗,是人的意志對于外部生活的反抗。這一種意志若轉(zhuǎn)而向內(nèi),則戀愛人個人的靈魂與肉體的斗爭,或人與神秘的威力(死)的斗爭,從這些內(nèi)心的斗爭里發(fā)生的苦悶,繼是絕對的苦悶哩。
個人對社會的斗魚,是有盡期的。因革命而社會破壞或因死亡而個人消滅的時候,這一種斗爭,就可以終止。或者社會與個人中間,有一個強一點,一個弱一點的時候,兩方盡可以降服妥協(xié),入休戰(zhàn)的狀態(tài)。唯有個人內(nèi)心的斗爭——情欲與理性,本能和道德的斗爭——則人類存在一天,斗爭也繼續(xù)一天,就是個人的肉體消亡的時候,也不能入于休戰(zhàn)的狀態(tài)的。經(jīng)過自然主義的陶冶的近代劇作家,對這問題,大家都有幾篇印象很深的作品,留給我們?,F(xiàn)在想把這些近代的心理劇中所表現(xiàn)的代表主題,去除幾個來講一講。
種種的情欲中間,最強而有力,直接動搖我們的內(nèi)部生命的,是戀愛之情。諸本能之中,對我們的生命最危險而同時又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戀愛,性欲,結婚,這三重難關,實在是我們?nèi)祟惖乃廾娜N死的循環(huán)舞蹈(the linked dance of death)。
近代劇作家看出了這一層灰色的真相,大家都想來解說這個問題,所以近代戲劇里,關于戀愛與結婚的悲喜劇,也特別的多。然而因為各作家的氣質(zhì)不同,所以他們對這問題的解答,也與對第一個問題——就是個人與社會的問題——時一樣,有種種不同的見解。
例如易卜生把這個問題,完全以道德來解釋。一陣的戀愛為男女間自我的解放,結婚為自由意志的完全諒解。反之斯曲林堡則視愛為憎惡之原,以肉的幸福為靈呵責。更有如但南積奧的并的清熱的戀愛觀與須尼此來兒(Schnitzler)的野生并的情緒的戀愛觀。還有如惠特肯脫一流,吧女性完全只當作滿足性的本能的肉塊看的;又有如蕭伯訥等,把戀愛當作生命動力,使我們變成超人的動機看的。
近代劇作家對于結婚的意見,卻是大抵趨一致。都以結婚生活,為男女兩性的斗爭,為戀愛的一致歡樂的果報,而尤以斯曲林堡為最顯著。
此外關于兩性的問題,為近代劇中的重要楔子者,是戀愛的三角關系??傊?,人類的固執(zhí)與愛欲的抗爭,在兩男爭一女,或兩女爭一男的時候,表現(xiàn)得最切。人的情欲不減,這一種戀愛的三角關系既不會消減的。愛,憎,怨,辱,復仇,恐怖,這些情緒,大約是三角斗爭的悲喜劇里共有的情緒。所以三角斗爭的戲劇的基礎,也建設在這些情緒的葛藤之上。例如好泊脫曼的孤寂的人們(Einsame Menschen,1891),蕭伯訥的Candida,1894,須尼此來兒的緣鸚鵡(Derek grune Kakadu,1898),梅脫林克的配來亞斯與梅里山特(Pelleas et Melisande,1892)及亞格拉凡奴與賽利賽脫(Aglavain et Selysette,1896),但南積奧的Francesca da Rinmini,1901,LaGioconda,1898,斯曲林堡的馬給脫夫人(Lady Margit,1882)之類,都系把人生意志爭斗中間最熱烈的三角戀愛爭斗拿來做骨子,描寫近代人的復雜的心理。
最后,死的問題,乃是人類命運中誰也不能避免的一個最有力的問題。自然主義的作家,專門描寫近代生活的黑暗面,他們的心目中,當然也有這一個黑影在哪里。不過他們只想把生的斷面寫出來,他們所凝視的地方,還是生的一方面的居多。自然主義者以肉眼來看的地方,新浪漫派的作家卻以心靈來看。自然主義者欲以科學的實驗方法來解決的地方,新浪漫派的作家卻以直觀來參悟。這一種以詩人的靈性來參悟直觀的結果,一切物質(zhì)的現(xiàn)象就消減了。從的現(xiàn)實的——(色,香,味,直線和曲線的錯亂等。)——影子漸漸稀薄起來,在空虛無限的中間,詩人所能看得到的最有力最實在的影子,就是人生的運命,就是誰也免不了的“死”。所以新浪漫派的戲劇里,最有特色的一點,是“死”的高調(diào)。梅脫林克的內(nèi)部(Interieur,1894)和好夫曼須搭兒(Hugo von Hotfmannstahl)及須尼此來兒等的作品,帶有“死”的凝視者,其例卻舉不勝舉。
綜以上所說的地方看來,我們可以知道近代劇里反應出來的近代生活,不外乎底下的三種要素:
(一)生的苦悶
(二)性的壓迫
(三)死的恐怖
這三件事情,雖則說古今中外,隨時隨地,都是一樣;但無論如何,總沒有像在近代生活里那么猛烈。我們能都把這散點常放在心里頭,去看近代的戲劇,那么就可以知道戲劇和我們的生活的關,是如何的密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