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這聲長嘆，是出于情不自禁。他對于感情的抒發(fā)，并沒有加以限制。這就把屋子里袁家母女二人驚動了。袁小姐首先一個跑了出來，向他望著。李南泉不便走開，便問道：“大小姐，你父親在家嗎？”她道：“他每日下午，都不在家的。要到很夜深才回來。”李南泉道：“我知道他在學(xué)校里兼課，可是怎么教書到夜深呢？”她嘴一撅道：“爸爸總是說有事，我們也不知道。”李南泉看這情形，似乎大小姐對父親的行動也有些不滿。那末，袁太太的態(tài)度，是可想而知的。便道：“那就等他回來，請你轉(zhuǎn)告他罷。昨天張玉峰有信來，問這房子完工了沒有，他們打算搬來住了。我要寫封信去答復(fù)他?！痹诶钅先@話，那很是情理之當(dāng)然?？墒窃谖葑永锏脑?，似乎是吃了一驚的樣子。在屋里先答道：“屋子完工，那還早著呢。”先交待了這句話，人才走出來。仿佛是戲臺上的人先在門簾子里唱句倒板，然后才走出來。她面孔紅紅的，口里還有點(diǎn)喘氣，分明是那室內(nèi)運(yùn)動疲勞，還沒有恢復(fù)過來。她手扶了墻角，先定了一定神，然后笑道：“李先生請到家里坐罷?！崩钅先溃骸拔揖褪墙淮@句話，不坐了?！痹溃骸罢埨钕壬D(zhuǎn)告張先生，暫時(shí)不要搬來。第一是這屋子里面還是潮濕的，總得晾干兩三個禮拜。第二這是股東蓋的房子，總要大家一致行動?！崩钅先犨@話，顯然是推諉之詞。問道：“所謂一致行動，是要搬來就都搬來，有一家不搬來，就全不搬來嗎？”她笑道：“大家出錢蓋房子，就為了沒有地方去，蓋好了房子，誰不搬來呢？”

李南泉道：“袁太太說的這話，當(dāng)然是對的。不過照社會上普通情形，說是搬家要找一個共同的日子進(jìn)屋，似乎還無此前例，而且這事情也不可能。我知道這所房子的新股東，都是銀行家。他們在鄉(xiāng)下蓋所別墅，三五年不來住一天，那是常事，我們能夠也按這個例子向下辦嗎？”袁太太還是手扶了墻角，向這邊呆望著的。這就向他帶了三分苦笑道：“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等四維回來了再說罷?！崩钅先铰犨@話音，越覺得這里面大有文章，可是她在表面上不管這房子的建筑章程那也是事實(shí)，便點(diǎn)了頭道：“那也好。不過有好幾天了，并沒有看到袁先生。請?zhí)ㄖ宦暎魈焐衔缥覀冋務(wù)劻T。”她對于這個要求，當(dāng)然是答應(yīng)了，李南泉也不愿和她多說。次日早上，卻是個陰雨天。四川的陰雨天，除了大雨而外，平?？偸菬熡陱浡?，天空的陰云結(jié)成了一片，向屋頂上壓了下來。因?yàn)橄掠甑娜兆犹啵ㄈ瞬⒉灰驗(yàn)橄掠晖Ｖ谷魏喂ぷ?。在外面活動的人，照樣還是在外面活動。李南泉雖然看準(zhǔn)了情形，可是這天的陰雨，格外綿密，完全變成了煙霧，把村子口上的人家、樹木，全埋藏在濕云堆里。而且還有風(fēng)，雨煙被風(fēng)刮著，變成了輕紗似的云頭子，就地滾著向下風(fēng)頭飛跑。打了傘的走路的人，都得把傘斜了拿著，像畫上的武士，把傘當(dāng)了盾牌擋著。就是這樣，每個人的衣服下半截還是讓雨絲洗得濕淋淋的。他這就想到袁先生，沒有那特殊的情形，今天應(yīng)當(dāng)是不出門的。這也就不必忙著去找他了。

陰雨天，在鄉(xiāng)下是比城里舒暢一點(diǎn)，因?yàn)榇蜷_門窗，總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致。李南泉對于這樣的天氣，也是悶坐在屋子里感到寂寞的。他背了兩手，由屋子里踱到走廊上來，來回地走著，看著雨中的山景。就在這時(shí)，聽到袁公館屋子里，一陣強(qiáng)烈的咳嗽聲，那正是袁四維的動作，這更可以證明了他是不曾出門的人了，這樣踱到走廊盡頭時(shí)，看到那邊山路上，有人打著傘很從容地走。后面有袁家的小孩子，提了竹籃和酒瓶子，看那樣子很像袁先生家里要打酒煮肉過陰天。連帶地，也就可以想到前面打傘的那位是袁四維先生了。這只好提高了嗓音，大聲叫道：“四維兄，不忙走，我們還有幾句話要談?wù)勀亍！蹦莻€打傘的人，居然被這聲叫著，掉轉(zhuǎn)身來向他望著，正是袁四維。他道：“好的，晚上我們剪燭西窗，來個夜話巴山雨罷，我現(xiàn)在有兩堂國際公法，必須去上課。這是我的看家法寶，非常之叫座，我若不到，學(xué)生會大失所望的。而且，今天校長有到學(xué)校來的可能。就是校長不來，校務(wù)委員一堂要來三四位。這里面有兩位完長、三位部長，他們?nèi)羰情_完會了，一定會旁聽的。其中陳部長對我是特別注意，上次到校來就和我談了十五分鐘的話，大家都覺得余興未盡。今天，我可以和陳部長暢談了。哈哈！”他說到“陳部長”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幾乎是作大獅子吼，叫得全村子里都可以聽到。李南泉也自命嗓門不小，可是要比現(xiàn)在袁先生的嗓門，還要低一個調(diào)，他實(shí)在不能答復(fù)了。

李南泉對于這種人的觀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著他說下去，他可能說是他自己馬上就要做部長。只有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他走去。他心想，不能夠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沒有向他提到，他簡直不提一個字，難道這件事還能白賴過去嗎？這也無須去和他商量，徑直去通知張玉峰讓他自己來罷。這樣想著，立刻寫了信。為了求速起見，寫好之后，就自己撐了把雨傘，將信送到街上去付郵。這里的街市，在山河兩岸都有。有一道老石橋，橫跨著兩岸。平常時(shí)候，橋洞下面，也可以過著小船。橋上兩旁有石欄桿，也可以憑欄俯瞰。不過在陰雨天，橋上是沒有人看風(fēng)景的。李先生今天走到橋上，有個特殊情形，有兩個女子各撐了雨傘，在石欄桿邊站著，俯看著橋下的洪水，像千萬支箭，飛奔而來，嘩嘩有聲，天上又正是下著雨煙子，橋上的石板，全是水淋淋的。這時(shí)在這里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說是煙水中人，那是對風(fēng)景特別感興趣的了。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傘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幾天不見了，不在鄉(xiāng)下嗎？”那聲音便是楊艷華了。他笑道：“楊小姐高雅之至，打傘看雨景？”她撐平了傘，向他笑道：“我還高雅呢，就為了俗事，難為要死，陰雨的天，家里更坐不住，我就出來站站罷。”李南泉道：“這幾天，米價(jià)實(shí)在是漲得嚇人。不過你全家人都是生產(chǎn)者，你不應(yīng)當(dāng)為了米發(fā)愁吧？縱然是，這是大勢所趨，我們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對這問題沒答復(fù)，只是笑著。

另外一個打雨傘的女孩子，可就把傘豎起來了，她向李南泉笑道：“她哪里是煩惱，她是高興得過分，李先生，你該向她要喜酒喝了?！闭f話的是楊艷華的女伴胡玉花。這話當(dāng)然是可信的。便笑道：“只有幾天工夫不見，這好消息就來了，這也是個閃擊戰(zhàn)了。楊小姐，你能告訴我對象是誰嗎？應(yīng)該不是孟秘書這路酸秀才人物?！彼χ€沒有答復(fù)，胡玉花笑道：“不是酸的，是苦的?！崩钅先溃骸澳鞘且晃婚_藥房的經(jīng)理了?，F(xiàn)在西藥、五金，正是發(fā)大財(cái)?shù)馁I賣，那是可喜可賀之至?！睏钇G華聽說，將一只手在胡玉花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瞪了眼道：“你真是個快嘴丫頭?！焙窕ǖ溃骸斑@就不對了。你在家里還對我說過的。說這件事，你幾乎不能自己作主，還要請教你的老師。現(xiàn)在老師的當(dāng)面，你怎么又否認(rèn)起來了呢？”李南泉道：“這是胡小姐的誤會。他說的老師，是教她本領(lǐng)的老師。我根本不敢當(dāng)這個稱呼。”楊艷華正了臉色道：“李先生，你說這話，那就埋沒了我欽佩你的那番誠心了。我向來是把你當(dāng)我老師看待。不但是知識方面，希望你多多指教，就是作人方面，我也要多多向你請教。我實(shí)在是有心請教你。不過……”說到這兩個字，下文一轉(zhuǎn)，有點(diǎn)不好意思，又微微笑了起來。

胡玉花牽著她的手笑道：“你既然愿意和李先生談這件事，就不必在這里談了。家里泡一壺好茶，買一包瓜子，和李先生詳細(xì)商量一下。的確，你也得請人給你拿幾分主意。你這樣大雨天跑到橋頭上站著，好像是發(fā)了瘋似的，那是什么意思呢？”楊艷華望了李南泉道：“李先生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嗎？”李南泉站著望了她笑道：“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談話，我可以奉陪。不過……”胡玉花向他使了個眼色，又搖了兩搖手，笑道：“李先生愿意去，你就去罷。這不會有什么人訛?zāi)愕?。我們先到家里去等著罷?！闭f著，拉了楊艷華的手就走。李南泉自到郵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不過，他心里想著，楊小姐的家庭雖然人口不多，可是她本身的問題，相當(dāng)復(fù)雜。賣藝是可以自糊其口，可是年歲一年比一年大了，這時(shí)間不會太久，到了那時(shí)間再談婚姻問題，那就遲了?，F(xiàn)在的情形，她是很想嫁一個知識分子，可是知識分子是沒有錢的。她縱然可以跟一位知識分子吃苦，可是她嫁出去，家庭不能一個錢不要，就是家庭不要錢，她還有一個六十歲的母親，必得養(yǎng)活她。哪個知識分子在現(xiàn)時(shí)的日子，可以擔(dān)負(fù)一個吃閑飯人的生活呢？這樣，就只有去嫁一個作生意買賣的國難商人了?？墒菄y商人，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

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楊艷華的結(jié)婚問題，是非常之困難的。站在正義感上，不能教她去嫁一個大腹賈?？墒钦鎰袼抟粋€知識分子，讓她去吃苦不要緊，可是讓她的母親也跟著去吃苦，這就不近人情。那么還是去勸她嫁大腹賈了。試問，站在被人家稱為“老師”的立場，應(yīng)當(dāng)這樣說教嗎？他心里這樣躊躇著，這腳步就不免遲緩著，一面考慮，一面計(jì)劃著去與不去。就在這時(shí)，耳邊有人叫道：“李先生，艷華在等著你呢。你怎么向回家的路上走？”李南泉看時(shí)，乃是楊小姐的母親楊老太。她穿了件黑布長衫，手上拿了一只斗笠，站在人家屋檐下。李南泉笑道：“是的，承楊小姐的好意，她有很大的問題，要拿出來和我談?wù)?，不過這問題，過于重大，我不便拿什么主意。我想，還是老太自己作主罷。”楊老太道：“唉！我要作得了主，我就不費(fèi)神了?！闭f著，她走近了兩步，走到了李南泉面前，皺了眉毛，低聲道：“李先生，你在橋頭上遇到她，不是和胡玉花站在一處的嗎？我就是叫玉花看著她的。你猜她打什么糊涂主意？她要趁著山洪大發(fā)的時(shí)候，向水里面一跳，好讓家里人撈不著尸首。我們有什么深仇大恨，會逼得她這樣尋短見呢？李先生能夠去勸勸她，她也許會想開些?！?

李南泉笑道：“那是你過分注意了。她是一位很聰明的小姐，難道這一點(diǎn)事，她都不知道？婚姻大事，現(xiàn)在過了二十歲的青年，在法律上誰都可以自主。愿意不愿意，那全是自己的事，要尋什么短見！”楊老太對他所說，二十歲的青年婚姻可以自主一點(diǎn)，最是聽不入耳?？墒撬騺韺钕壬埠芄Ь吹模约河质钦埲思胰プ髡f客的，怎好對人家說什么？但臉色變動了一下，透出了三分極不自然的微笑，同時(shí)，在嗓子眼里，還喘了一口氣，然后微搖著頭道：“李先生，你是不大知道我的家事。我們?nèi)叶际浅詰蝠^的。干什么的，就由什么路走罷。艷華在七八歲的時(shí)候，我們老兩口子就下了全工夫教她唱戲，自己的本領(lǐng)還怕不夠，左請一個師傅，右請一個師傅，這錢就花多了。她父親去世了，就靠了她和她兩個哥哥養(yǎng)活這一家。當(dāng)然她是有點(diǎn)叫座的能力，不談這條身子，就說這身本領(lǐng)，不是我花錢請人教出來的嗎？若不是打仗，跑跑下江碼頭，也許讓她唱個三年五載，我有了棺材本了。偏是逃難到了四川，除了幾件行頭，全盤家產(chǎn)，丟個精光。在重慶可以唱幾個錢吧，又怕轟炸，疏散到鄉(xiāng)下來。這鄉(xiāng)下能唱幾個錢呢？我也不能說那話，耽誤她的青春，給我再唱多少年戲?？墒钦f走就走，就扔下幾件行頭給我，我下半輩子怎么過活？”李南泉聽她這一大堆話，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點(diǎn)頭道：“那是自然。不過你也不必太悲觀，艷華還有兩個哥哥可以養(yǎng)活你的晚年啦?！?

楊老太道：“是的，她還有兩個哥哥。偏是這兩個哥哥不能爭氣，本事既不如他們妹妹，而各人都有了家室。就憑現(xiàn)在的收支，他們自己恐怕都維持不過去，還能養(yǎng)活老娘嗎？我現(xiàn)在無路可走了，只有講講三分蠻理，艷華愿養(yǎng)活我要養(yǎng)活我，不愿養(yǎng)活我，也得養(yǎng)活我，我是要她養(yǎng)活定了?！崩钅先催@位老太，尖削的臉子，雖然并沒有深皺紋，可是兩腮幫子向里微凹著，很少肌肉，不知是陰雨天的關(guān)系還是她有點(diǎn)受涼，臉上帶幾分蒼白色。在這種典型的面貌上，那是很難看到她有情感的。這還有什么情理可以和她說的呢？于是他就笑道：“這事情的確不十分簡單，到你府上去談，那你娘兒兩個對面，我這話可不好說?！睏罾咸溃骸澳怯惺裁床缓谜f的？我這些話，當(dāng)面是這樣，背后也是這樣。”說著，伸了手就拉著他的衣袖，笑道：“這樣的老太婆，當(dāng)街拉人，人家要說馬二娘出現(xiàn)了?！崩钅先溃骸皣槪∵@是什么話？”楊老太道：“沒關(guān)系。我們唱戲的人，對于這些事情絕不介意的?！崩钅先獙ψ笥仪昂罂戳艘豢矗X得這老太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里，不去也得和她去。要不然，在街上拉扯著，她什么話都可以說得出來，讓一個唱戲的在大街上拉扯著，那成什么樣子呢？于是，不得不跟了楊老太走到她家里去。

她們住在這鎮(zhèn)市后面，一幢樓房里。對著一排山峰，展開了一帶有欄桿的小廊子，就鄉(xiāng)間的建筑來說，這總還要算是中上等的。為了楊艷華是他們家掙錢的臺柱子，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帶著欄桿的樓房。這時(shí)，她正手指縫里夾了一支煙卷，斜靠在樓欄桿上，面朝里，好像是在和別人說話。楊老太道：“艷華，你看，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師等著了?！睏钚〗慊仡^看到李南泉，笑著搖搖頭道：“這寶我沒有押中，李先生居然來了?！崩钅先睦锵胫@孩子夠厲害，自己心里的計(jì)劃，一個字也沒有提，她就完全猜到了，便笑道：“你下來坐罷，我是盡人事?！睏罾咸珜⑺M(jìn)屋里，笑道：“李先生，你還避什么嫌疑？你是她老師。倒是她屋子里干凈些，你請上樓罷?！崩钕壬€沒有答應(yīng)，楊小姐可在樓上再再地喊著，他覺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這個調(diào)人，盡管話是不好說的，總得把這手續(xù)做完。就勉強(qiáng)登上樓去。這里兩間打通的樓房，糊刷得雪白，雖然只簡單地?cái)[了幾項(xiàng)木器家具，都揩抹得沒有一點(diǎn)灰塵。尤其是右邊楊小姐自睡的一張床，全床被褥枕頭，一律白色，連一根雜色的痕跡都沒有。在這上面，也很可以知此人的個性。李先生笑道：“我終于是來了，可是我不能說什么，還是你自己說罷?！薄　『窕吹街骺椭g，都很尷尬，像是有話說不出來，便低聲笑道：“艷華，李先生是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可別和他談什么理論，你把心坎子里的話說出來，讓李先生心里有個準(zhǔn)稿子，他就好和你說話?！睏钇G華還是靠了欄桿，坐在一張小方凳上的。她伸頭對樓底下看了一看，然后回轉(zhuǎn)臉來帶了三分笑容，向李南泉道：“玉花叫我說心坎里的話，我就說心坎里的話罷。不過我說出來，你未必相信。實(shí)不相瞞，我在戲臺上露了這多年的色相，追求我的人，那不能算少，可是我自己并沒有把誰放在眼里，因之直到現(xiàn)在我并沒有一個真正的對象。所以結(jié)婚這句話，我簡直可以不理會，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什么說不出來的，你倒以為這是我遮羞的話。”李南泉一拍腿道：“那就沒有問題了。你母親正是想你不結(jié)婚，給她還唱幾年戲。你不需要結(jié)婚，她也不主張你結(jié)婚，這不很好嗎？一切事不用提，你安心唱戲罷?！睏钇G華道：“然而事實(shí)不是這樣的。她以為我現(xiàn)在有對象?！闭f著，她淡淡一笑道：“那簡直是想入非非的事。不過她有這些想法，她就愿意我這時(shí)嫁個有錢的人，把她的生活問題解決。這在她也許是先發(fā)制人。”李南泉道：“她所給你提的這個人，你對她的印象如何？”她道：“倒不是我母親提的，也是我自己認(rèn)識的。但我的本意，只想和他交個朋友。”李南泉道：“你對他的印象怎么樣呢？”她道：“在生意買賣人里面，那總算是老實(shí)的吧，但是這個世界，有點(diǎn)異乎尋常，專門老實(shí)，那是不能應(yīng)付一切的，我理想的丈夫是個有作為的人?！?

這時(shí)，楊老太送了兩個碟子上來，乃是瓜子與花生。在表面上，她當(dāng)然是殷勤款客，事實(shí)上她也很愿意知道這里談的結(jié)果。不過她一上樓來了。大家都默然。她只好將碟子放在桌上，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請用一點(diǎn)。陰雨天，回去你也沒有什么事。多坐一會兒?！崩钅先故浅盟@上樓來的這個機(jī)會，站立起來了。他笑道：“你們的事，我約略摸到了一點(diǎn)輪廓，就是你愿意小姐在家多過活幾年，而小姐呢，也是這樣，她不愿意這時(shí)候離開母親。我覺得你們現(xiàn)在突然提起這婚姻問題，乃是多余的?！睏罾咸箾]有想到請出調(diào)人來，都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先是怔怔地站了一會，然后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位小姐，成了角兒以后，這些事就沒有和我提過了。我有什么法子。照著李先生這樣的說法。倒好像是我這個作娘的不容許她在家里?！睏钇G華一聽這話，臉皮可就紅了起來。她似乎緊接了下面，有一篇大道理要駁復(fù)她的母親。忽然有了解圍的——樓下有人叫道：“快點(diǎn)給我接著東西罷，我有點(diǎn)提不動了?！睏罾咸牭竭@話，臉上就有了笑容。她向胡玉花道：“小陳來了，暫時(shí)不要提罷。”說著，她飛步下樓而去。李南泉望著兩位小姐，還沒有問出話來。胡玉花道：“這就是艷華說的那個老實(shí)人來了?！崩钅先聊藘扇昼?，問道：“楊小姐，是我下樓去看他呢？還是請他上樓來呢？”她隨便地說了句“沒關(guān)系。”

這三個字很讓李南泉不解。什么叫“沒關(guān)系”？站了起來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正是躊躇著、不知道怎樣是好的時(shí)候，就是一陣樓梯響。聽那腳步響聲很重，當(dāng)然是穿皮鞋的人走來。這倒叫他不好在樓梯口上去阻人。只得在椅子邊上站著。隨了腳步聲音。走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身穿西裝，外面罩著雨衣，手里提著一只雨打濕了的呢帽子。李南泉雖不認(rèn)得他，可是他反是認(rèn)得李南泉，向前一鞠躬，笑道：“李先生，我向來就認(rèn)識的，只是沒有人介紹過。今天幸會得很?！闭f著，立刻在西裝小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捧著遞送過來。李南泉看那上面的字時(shí)，乃是陳惜時(shí)。旁邊還有一行頭銜，乃是茶葉公司副經(jīng)理。這他倒明白了，原來是賣茶葉的，怪不得胡玉花說他是作苦味買賣的了，便笑道：“我也屢次聽到艷華說過陳先生的。這大雨天由城里來嗎？”胡玉花在旁邊就插嘴道：“不但是大雨天，就是天上落刀，他也會來的?！彼曛鴥墒郑硎玖塑P躇的樣子，向她點(diǎn)了頭笑道：“胡小姐又跟我開玩笑?！焙窕ㄐΦ溃骸氨緛砭褪沁@樣嘛?！崩钅先Φ溃骸瓣愊壬线h(yuǎn)的來，先休息一下，我有點(diǎn)事情，要和楊老太商量商量，請坐罷?！彼淮戤?，也不問大家是否同意，立刻就走下樓去了，楊老太就迎著他低聲笑道：“李先生不要和小陳談?wù)剢?？他雖然年紀(jì)很輕，為人倒是很老實(shí)的。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

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這話很長，改天再談罷?！闭f著，點(diǎn)了頭就要向外走。楊老太真沒有想到李南泉會這樣淡然處之，只好站著門口向他笑道：“這陰雨天，你回去也沒有什么事，就在樓下多坐一會子也好?！崩钅先叱隽怂业拈T，卻又回轉(zhuǎn)身來向她笑道：“我還是和你談?wù)劻T?，F(xiàn)代的婚姻問題，那并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認(rèn)那位陳先生作女婿嗎？這件事，最好你不要過問，就交給陳先生自己去辦。我看陳先生給予楊小姐的印象，并不算壞。你一切放任，不要過問，甚至……”說到這里，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幾分鐘。因道：“反正什么事你都不要過問罷?！睏罾咸娝悄樕闲ξ臉幼?，自知道他這話里是含著什么意思，這就笑道：“這個我自然明白。不過女孩子的終身大事，我總得管?，F(xiàn)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崩钅先χc(diǎn)了兩點(diǎn)頭道：“的確是如此。你知道現(xiàn)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么話都好說了。你根據(jù)了這句話做去。我保證不用我出面，你這問題就解決了?！闭f著打了個哈哈，抱著拳頭，一面作揖，一面就走，那外面的路，正是泥漿遍地。他向楊老太說話，卻忘記了腳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著，所幸面前就是一根電線桿，他兩手同時(shí)撐住了那根木柱子，總算沒有倒下去。而樓上樓下，卻和臺底下看客喝彩一樣，不約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聲，而且那聲音還是非常大。

李南泉站定了腳，向樓下看著，發(fā)現(xiàn)了樓上兩位小姐，樓下那位老太太，全對了自己注視著，還沒有把那驚慌之色鎮(zhèn)定過來。這就笑道：“沒有關(guān)系，假如摔倒了，不過是滾我一身泥。樓上有現(xiàn)成的兩位小姐正閑著，怕不會給我洗衣服嗎？”那位陳先生也就走到欄桿邊，連連地點(diǎn)了頭道：“對不住，對不住?！崩钅先膊恢浪麨槭裁匆狼?，立刻又沒有想到這件事，口里只是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笨诶镎f著，他也就走開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這聲道歉，不成為理由。或者他會這樣想著，以為我是來和他作媒的。想到這里，他覺得好笑，臉上也就笑了出來，路邊有人笑道：“李先生什么事高興？一個人走著笑了起來?！彼磿r(shí)，正是那位喜歡聊天的鄰居吳春圃。便道：“有人誤會我給他作媒，只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覺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吳兄也出門來了？”這時(shí)，吳先生左手撐了一把傘，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牽連的牛肉。另外還有一串牛油。他把這東西提起來對客相示，笑道：“我是撿便宜來了。小孩子很久沒有開過葷，我買不起任何的肉類，只有這樣的牛筋，是沒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蘿卜喝喝，也可以讓小孩子解饞。”

李南泉道：“當(dāng)今之時(shí)，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貴。老兄這樣的吃肉法，可以說良口心苦。不過這牛油又是怎樣吃法呢？”吳春圃笑道：“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yàn)檫@東西，除了蠟燭作坊拿去做蠟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無論如何，總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面，也總可以利用它。實(shí)不相瞞，我因?yàn)楹献魃缬袃蓚€星期沒有把配售菜油發(fā)出來，我每個星期，減到只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兩二錢，菜里面哪里算有油？這東西拿回去，來個饑者易為食，決沒有人嫌它帶膻昧的。”他雖然是帶著笑容說的，可是李南泉聽他這話，覺得針針見血，讓自己心靈上大大受著刺激。真不忍和他開玩笑，不覺得昂起頭來，長長嘆了一口氣。吳春圃道：“這也沒有什么難過的。老兄不是來回跑了三十幾里路，挑了兩大斗米回來嗎？”李南泉道：“這是傳聞異詞。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夫，哪里挑得起兩大斗米？米雖買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這種生活，也就夠斯文掃地的了，不過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籌。就是我的太太，還和村子里太太群能整齊步伐，每天還有余力摸個八圈。你那太太只有在家中給小孩子納鞋底，給你烙餅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強(qiáng)的明證嗎？”

這時(shí)，路旁有個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對于太太打牌這件事，始終是忘記不了的。其實(shí)，我們是混時(shí)間，談不上什么輸贏?！崩钅先茨侨藭r(shí)，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里派白太太來抓角，心里實(shí)在是不高興。而那晚上究竟為什么賭興那樣勃發(fā)，打了兩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個謎?，F(xiàn)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問一下。于是點(diǎn)著頭笑道：“我覺得混時(shí)間這個題目，也不十分恰當(dāng)?shù)?。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兩桌人通宵鏖?zhàn)，那不能算是混時(shí)間吧？這個時(shí)候的時(shí)間是好容易消磨的。高疊著枕頭，軟蓋著被子，八小時(shí)可以消磨過去。高興的話，消磨十小時(shí)，也沒有問題?！毕陆沂执蛑陚?，左手提著個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樣子沉甸甸的，里面露出一只紅木盒子的犄角，這無須作什么思索，就可以知道那里是麻將牌。說著話時(shí)，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著。下江太太倒是不隱諱。她將那包袱舉了一舉，笑道：“不用看，這里是牌，陰雨天，不摸八圈，怎樣混得過去？哦！你問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我們一個秘密。我們太太群，這個名詞，是你剛才取的，我老實(shí)不客氣接受下來。我們曾開過一個座談會，比賽哪個不怕先生。于是就邀集了這么一場狂賭?？褓€之會，誰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質(zhì)問的，誰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們罰她請一次客。結(jié)果，誰回家都太平無事，我們證明了全體大捷。我們猜著，李太太是要請客的，所以故意半夜里去邀她。沒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

吳春圃哈哈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大家還有這么一個決議。這叫遣將不如激將。太太都受著這么一激，不打牌的，也不能不去摸四圈了?！崩钅先Φ溃骸安贿^那也看人而施。若是像吳太太這種人，專門給吳先生烙餅，給孩子納鞋底，你說她怕先生，她就怕先生，她并不會因此失掉她的……”他說到這里，覺得把下文說出來了，也許下江太太有些受不了。這就把話拖長了，偏著臉望了吳春圃笑道：“我到底客觀一點(diǎn)，說的話未必全對，還是請吳先生自己批評一下?！眳谴浩孕χ鴵u了幾搖頭道：“我倒是不好批評。我自私一點(diǎn)，我覺得她這個作風(fēng)是對的。”下江太太向吳李二人很快地看了一下，接著是微微一笑。李南泉道：“此笑大有意思。因?yàn)槲艺J(rèn)為緘默是最大的諷刺?！毕陆Φ溃骸柏M敢豈敢！我的意思，作先生的，也可以打打算盤。像我們村里……”說到這里，她向前后看了一看，接著笑道：“像我們那女中三杰，當(dāng)然是幫助家庭大了。她們是不打牌的?？墒窍壬慕?jīng)濟(jì)權(quán)，都操在她身上，先生那份罪也不好受。其次，我們烙餅納鞋底，不是不會，不過是沒有去苦干，這一點(diǎn)，我們當(dāng)承認(rèn)和先生的掙錢，有點(diǎn)苦樂不均。不過這是少數(shù)。像白太太這種人，她經(jīng)營著好幾項(xiàng)生意，比先生掙錢還多呢。至于我呢，當(dāng)然沒有表現(xiàn)……”李南泉接著笑道：“這底下是文章里的轉(zhuǎn)筆，應(yīng)當(dāng)用‘不過’兩個字。這是文章三疊法，每一轉(zhuǎn)更進(jìn)一層。結(jié)論也有的，就是太太們摸八圈衛(wèi)生麻將，那實(shí)在是應(yīng)該的?！?

下江太太對于他這個解釋，倒并沒有否認(rèn)。舉著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這一部分武裝，到處辟戰(zhàn)場，全找不到對手。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話，你把后面那間屋子解放一天，讓我們在那里摸十二圈嘛?！崩钅先Φ溃骸斑@個辦法，就叫民主？這個辦法，就叫解放？”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們打牌的太太看起來，應(yīng)該沒有錯誤。我最后問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么說是敢不敢的話？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下江太太向吳春圃點(diǎn)了個頭，笑道：“李先生說的話，有你作證，他要民主?；丶椅覀円剿依锶ピ囼?yàn)民主了。若是李先生反對，你可要出來仗義執(zhí)言?！崩钅先溃骸安贿^……”她不等他說完，立刻亂搖著手道：“這里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轉(zhuǎn)筆了。回頭見罷。”說著，扭了身子就走。李南泉招著手道：“回來，回來，我還有話商量?！彼幻孀咧?，一面搖頭，并不回頭向他打個招呼。吳春圃笑道：“老兄，你這可惹了一點(diǎn)禍?zhǔn)?。這位太太，一定是趁機(jī)而入。帶著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么應(yīng)付這個局面？”李南泉搖了兩搖頭，又嘆了．-一口氣，然后笑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面子，把她們轟了出去。不過，我有個消極抵抗的辦法，她們來了，我就出門找朋友去。反正陰雨天沒有什么事。”吳先生看了這情形，料著他也只有這個辦法，沉默起來，不斷地微笑。李先生到了家里，太太正是很無聊地靠了門框站定，呆望著天上飛的細(xì)雨煙子。李先生到了面前，她還是不像看到。

李先生笑問道：“看了這滿天雨霧出神，有什么感想嗎？”李太太以為他是正式發(fā)問，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們就覺得陰雨太多，有些討厭。到在到了四川，這陰雨天竟是不分四季。除了夏天的陰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溫度，是我們歡迎的而外，其余的陰雨天，實(shí)在是膩人。尤其冬天，別地方總是整冬的晴著，這里是整冬的下雨。穿著棉衣服走泥漿地，打濕了沒有地方曬，弄臟了沒有地方洗，實(shí)在是別扭?！崩钅先Φ溃骸斑@時(shí)算是杞人憂天吧？現(xiàn)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為了冬天的陰雨天發(fā)愁。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們家里來試驗(yàn)民主?！崩钐珜τ谶@話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這話什么意思？”他就把下江太太剛才說的話，重新述說了一遍。李太太笑道：“你聽她胡說，她用的是激將法。想激動你答應(yīng)在我家打牌。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崩钅先溃骸澳呛芎谩；仡^下江太太來了，你可以給我解這個圍。就說家里有事?！崩钐溃骸澳阕骱萌耍饝?yīng)民主，讓我作法西斯拒絕人家到我們家打牌?！崩钕壬溃骸懊裰骱头ㄎ魉?，就是這樣分別的？領(lǐng)教領(lǐng)教?！闭f著拱了兩下手。吳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他們這里說笑著還沒有完，山溪那邊的人行路上有人說笑而來，而且提名叫著“老李”?？磿r(shí)，第一個就是下江太太。后面另跟著兩位太太。下江太太手上還提著那個白布包袱。那自然是麻將牌了。這三位太太，全沒有打傘，分明不是向遠(yuǎn)處走的樣子。

李南泉真沒有想到她們來得這樣快。心里計(jì)劃著和太太斗一斗法寶的措施，根本還沒有預(yù)備好呢。這就只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邊。下江太太一馬當(dāng)先，到了走廊下，見李氏夫婦都含了笑容站在這里，料著這形勢并不會僵。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來對太太報(bào)告過了沒有？我其實(shí)沒有發(fā)動這閃擊戰(zhàn)。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個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館測驗(yàn)民主的話，她二位立刻起勁。白太太還說，李先生也許是勉強(qiáng)答應(yīng)的，要去馬上就去。去遲了會發(fā)生變化的。”李南泉點(diǎn)了頭笑道：“你們要突破我這戒賭的防線，可說無所不用其極?！彼f這話時(shí)，對來的三位太太看看，覺得有點(diǎn)失禮。因?yàn)樽詈竽俏惶€相當(dāng)面生，不可以隨便開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點(diǎn)躊躇，正站在溪橋的那端，還不曾走過來呢。便低聲問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還面生呢?！卑滋Φ溃骸澳阌植皇墙曆??！蹦菢蝾^上的太太，也就笑了，點(diǎn)著頭道：“久違久違，有一個禮拜沒有見面嗎？”她一開口，李南泉認(rèn)識了，原來是三杰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經(jīng)燙了頭發(fā)。這頭發(fā)燙得和普通飛機(jī)式不同，乃是向上堆著波浪，而后腦還是挽了雙尾辮子的環(huán)髻。她是很懂得化妝的，因?yàn)樗莻€圓臉，她不讓頭發(fā)增加頭上的寬度。如此，臉上的胭脂，擦得特別的紅。而這紅暈，并未向兩鬢伸去，只在鼻子左右作兩塊橢圓紋。唇膏涂的是大紅色的，將牙齒襯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藍(lán)白相間直條子的花布長衫，四周滾著細(xì)細(xì)的紅鑲邊。光了兩條雪白的膀子，十個手指甲，也染得通紅，她是越發(fā)摩登了。

李南泉沒想到石太太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還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點(diǎn)頭笑道：“這是個奇跡。我沒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里來試驗(yàn)民主的。”她緩緩地走過了那木板橋，笑道：“男子們的心理，我現(xiàn)在相當(dāng)?shù)牧私?，他們愿意的是這一套。那我們就做這一套罷?！闭f到這里，那邊人行道上，又來了兩位太太。老遠(yuǎn)地抬起手來，招了幾招，就問民主測驗(yàn)得怎么樣。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來了個左右聯(lián)合陣線，這事情不好攔阻，充其量太太大輸一場，也不過量半斗米罷。于是不置可否，緩步走到吳先生家去。吳春圃正坐在窗戶里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鏡，看一張舊地圖。李南泉問道：“吳兄看報(bào)之后，關(guān)懷戰(zhàn)局？”他雙手取下老花眼鏡，招招手，笑著讓他進(jìn)來。他低聲笑道：“你就給你太太一個十全的面子，讓她們在你家里摸十二圈?！崩钅先谒麑γ婺镜噬?，笑道：“我正是如此，不過這事實(shí)在有點(diǎn)欠著公允。我你這樣吃苦，她們還要取樂。”吳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計(jì)較自己家里的事。我們談?wù)勌煜率聛硐擦T。我看看全國地圖，心里實(shí)在有點(diǎn)難過，我們這自由天地，越來越小了。過幾個月，我們這地圖大小，就得變回樣子。我們哪年哪月有恢復(fù)版圖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這地圖恢復(fù)原狀嗎？人家想升官發(fā)財(cái)，我這思想全沒有。我只希望有一天，牽著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讓在外面生長的孩子，到濟(jì)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里的風(fēng)景。那時(shí)，在茶棚子里泡壺茶和孩子談?wù)剳?zhàn)前的事，我就樂死了?？墒俏蚁胍幌耄@也許比升官發(fā)財(cái)還難。”說著，長嘆了一口氣。

兩人說到此，都覺得心上有塊沉重的石頭，相對默然。李南泉笑道：“我們這樣悲觀，實(shí)在也是傻事。我總覺得中國有必亡之理，卻無必亡之?dāng)?shù)，我們何必杞人憂天？你不看這些太太們的行為？她們會感到有亡國滅種的日子嗎？”吳春圃咬著牙把短胡樁子笑得聳了起來，將手連連搖撼著。李南泉笑道：“我由她們在我家里造反，我眼不見為凈，我走開了。吳兄的傘，借一把給我?！眳窍壬故琴澇伤@種舉動，立刻取出一把傘交給他。他接過傘轉(zhuǎn)身就向外走。吳春圃跟著出來，見他將收好的傘，當(dāng)了手杖拿著，像是散步的樣子走去。聽得李家屋里，那幾位太太像打翻鴨子籠似的，笑聲、說話聲、倒麻將牌聲，鬧成了一片。當(dāng)然，這聲音，李先生也是聽到的，心里盡管有說不出來的一種苦惱?？墒撬^也不回，就這樣從容地走過橋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顧地走。他這時(shí)候，心里有點(diǎn)茫然，走向哪里去呢？早知道回家是這樣的苦悶，倒不如在楊艷華家里多坐些時(shí)候。再看看村子里那些人家，屋頂?shù)臒焽枥铮蛏厦爸跓?。陰雨的天，濕云在山谷里重重地向下壓著，半山腰里就有像薄紗似的云片飛騰。所以，在人家屋頂上，相距不高，空氣里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煙囪里的煙壓得伸不直腰來。卷著圈圈兒向上沖。他猜想著，這是下面的飯?jiān)?，正大捆向灶里加著木柴。木柴上面那口飯鍋，必是煮得水干飯熟，鍋蓋縫里冒著香味。他想到這里，便覺得肚子里有些饑荒，自己逞一時(shí)的氣，犧牲了午飯走出來，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他慢慢走著，也就想著，這餐中飯?jiān)谀睦锍裕克睦镘P躇著，腳下也跟了躊躇著，不知不覺就順了一條石板路向前走。這個方向，不是到街上去的，正好背了去街頭的方向。走往另一個村子口上。他始而是沒有注意走錯了，也就跟了向下錯。陰雨的天，全山的青草都打濕了。長草縫里的小山溝，流著雪白的水，像一條銀龍蜿蜒而下。在人行路的石板縫里，野草讓雨洗得碧綠。鋪在地上的綠耳朵草葉，開著紫色的花，非常的鮮艷，上面還綻著幾個小白水珠子。這些小點(diǎn)綴，眼里看著，也很有意致。他那點(diǎn)剩余的詩意，就油然而生。他站在石板路上有點(diǎn)出神，忽然有人叫道：“李先生雅致得很，冒著雨游山玩水。”回頭看時(shí)，便是那久不見的劉副官。因點(diǎn)頭道：“久違久違！我以為劉先生不在這里住了?！彼溃骸罢埖郊依锖缺枇T。我正有事奉商。我到昆明去了一趟，也是前天才回來。”這個時(shí)候跑昆明，就是間接地跑國際路線。那是可欣慕的好生意。于是夾了傘，抱著拳頭拱了兩拱，笑道：“恭喜發(fā)財(cái)了。老兄！”劉副官笑道：“我是為公事去的，不是為做生意去的。不過也帶有點(diǎn)土產(chǎn)。大頭菜，火腿，普洱茶全有，到我家里喝杯普洱茶去，好不好？”李南泉仰了臉，不由得哈哈大笑。劉副官愕然地站著，問道：“李先生以為我是騙你的嗎？”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直到這時(shí)，還是一粒米不曾沾牙。今日所消化的，就是昨日的食糧。你這時(shí)候，還讓我喝普洱茶，那不是打算把我肚子里這點(diǎn)存貨，都要洗刷干凈，那不是讓我更難受嗎？”劉副官笑道：“那末，請到我家吃火腿和大頭菜?！闭f著拉了他的手就向家里引。

李南泉笑道：“老兄請客，可謂誠意之至。假如我有事的話……”劉副官道：“你根本無事。若是有事，你也不會在這陰雨天到人行路上賞玩風(fēng)景?！彼诶镎f著，手里還是拖了李先生向家里走。客人進(jìn)了門，他首先就喊道：“快預(yù)備飯，切一塊火腿蒸著?！闭f著，就在書桌子抽屜里取出一聽煙來，笑道：“這也是由昆明帶回來的成績?！彼f著這話，似乎是很高興。將他腳上的皮鞋，抬起來放在凳子頭上。他抬起了右手，中指按著大拇指，使勁一彈，就是“啪”的一聲響。隨了這個動作，他周身都是帶勁的，身子閃動著，轉(zhuǎn)了半個圈。李南泉笑道：“看劉副官這樣子喜形于色，必是狠賺了幾個錢吧？”劉副官笑道：“我實(shí)在沒有作生意，是為了公事去的。不過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有現(xiàn)成的便宜東西，我當(dāng)然就買它一些回來。來一支好煙！”說著，打開煙聽的蓋子，取出一支煙，送到他面前來。他接住煙，在嘴里抿著。劉副官就在口袋里掏出打火機(jī)，擦著了火和他點(diǎn)煙，笑道：“我說句最公道的話，像李先生這樣有才學(xué)的人，一切享受都應(yīng)該比我們高。而現(xiàn)在的情形，你們先生們是太清苦了?！彼蝗贿@樣一陣恭維，教李南泉聽著倒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有微笑著。劉副官自己，也就取了一支煙吸著，兩手抱了大腿，抿著煙微笑道：“的確的，我對李先生的學(xué)問道德，欽佩之至，若有工夫的話，我一定得在你面前多多討教討教?？嘤谖沂菦]有時(shí)間。今天正好都閑著，好好地談?wù)劻T。”

李南泉對于這種人，多少存一點(diǎn)戒心。見他今天這樣特別客氣，料著有什么要求會提出來的，心里也就估計(jì)著，無論什么事，自己總向無能的一方面推諉，料著他也不能讓人所難?？墒莿⒏惫俦M談閑話。不多一會，他家里開出飯來，除了云南的火腿和大頭菜，還有幾樣很好的菜。飯后，他泡了一壺普洱茶請客，還是談些閑話。直到李南泉告辭，他才笑問道：“李先生晚上在家嗎？我要找李先生請教請教?！崩钅先Φ溃骸白≡谶@樣的山縫里，晚上有哪里可以去？而況又是陰雨天。不過我家里今天讓太太們開辟了戰(zhàn)場，我得暫避一下?，F(xiàn)在雖然是國難嚴(yán)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國人還是醉生夢死地過活著?！闭f完長嘆了一口氣。劉副官覺得他說的“醉生夢死過活著”，似乎有點(diǎn)扎耳。他將兩手插在西服褲袋里，連連地扛了兩個肩膀，笑道：“像我們這種人，實(shí)在也是不可救藥。你說替國家出力吧？連當(dāng)名大兵，也許都不夠資格。不能替國家出力；而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又要顧到。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鬼混?！闭f著，他將手在褲子袋里掏出來，卻帶出了一張撲克牌，笑道：“你看，我們隨身就帶有武器。這不怪我，怪我們這環(huán)境不好。所有識得的朋友，都這樣醉生夢死。也因?yàn)槿绱?，所以我想到府上去長談一番，我想我還年輕，可以改換環(huán)境的?！彼@樣說著，可以知道他要來請教，原是真話，這是人家的正當(dāng)行為，就不能推辭了。便笑道：“談?wù)勈强梢缘摹Ｄ阋f我為人之道，我家里就在打牌過陰雨天，我這種家長，還值得學(xué)習(xí)嗎？”

李先生別了劉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遠(yuǎn)隔了一條山溪，就聽到家里麻將牌的擦弄聲音。他站在路頭上靜聽一下，其實(shí)不是。乃是山溪里的山洪，在石頭上撞擊之響。他想著，還不曾回家，神經(jīng)就緊張起來，在家里也是坐不住，就撐著雨傘。在細(xì)雨煙子里，分別去拜訪村里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將黑了，這餐晚飯，卻不便去打攪朋友。因?yàn)樗L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員，留不起朋友吃便飯。于是繞道街上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到家之后，在走廊上站著，這回聽清楚了，家里的確是有麻將牌聲。而且，還聽到李太太帶了嘆息的聲音說：“掀過來就是五筒，清一條龍，中心五，不求人，門前清，自摸雙。十幾個翻都有。唉！你這種小牌，和得好損。”聽這話，自然屋子里還在鏖戰(zhàn)，他也不用進(jìn)去了。在廚房隔壁，有一間小草房，原來是堆柴草的，現(xiàn)在里面沒有了柴草，放了一張竹板床，一張竹桌子，乃是鄰居共有，預(yù)備誰家有客來，就臨時(shí)在那里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里一溜。讓孩子們?nèi)∵^茶壺凳子和書架上的幾本書，就在這屋子里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還沒有燒火。不用提晚飯何時(shí)可吃，連開水都發(fā)生問題。好在鄰居家都已做晚飯了，他暫且把燒餅放下，借了鄰居家的開水，泡了一壺茶喝。孩子們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書，隨便拿來的是一本《莊子》，一本《資治通鑒》，兩本《楊椒山集》。他將手拍了書頁道：“這環(huán)境教人真積極不起來，看看儕物論》吧?！彼闷饡鴣砜磿r(shí)，這屋子只有尺來見方一個窗戶眼，光線不夠，搬了凳子靠著門拿了書來?？戳藘身摚砩媳鶝?，原來是茅檐下的細(xì)雨煙子飛了滿身。

他撩起藍(lán)布長衫的小襟，在臉上擦抹了一下。把凳子移到竹桌子里，兩手按了桌子沿，只管向那一尺見方的小窗戶孔里出神。這時(shí)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嗎？”伸頭一看，正是那劉副官，他是脫離了戰(zhàn)時(shí)生活的人，身上披著雨衣，手里提著布傘就向廊子里走來。李南泉迎出來，引他到小屋子里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說到就到?！眲⒏惫傧蛭葑永镏車戳艘幌拢膊幻撚暌?，伸手到懷里去掏摸了一陣，先掏出一張支票，然后掏出一張壽事征文啟，笑道：“我本來要和李先生談?wù)劦?。不過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時(shí)候再問我吧。這里是一張征文的啟事，里面寫得相當(dāng)?shù)那宄?。啟事里面夾有一張字條，那就是送禮的人寫著他的身份和關(guān)系。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壽序。這里有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潤筆，無論如何，請李先生賞個面子，大筆一揮?！崩钅先@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為的是這件事。這就笑道：“那沒有問題，我是一個賣文為活的人，有這先付稿費(fèi)的生意我還有什么不接受。”劉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謝。不過有一點(diǎn)不情之請。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崩钅先溃骸澳强蔁o法交卷。你都說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這屋子里白天沒有光線，晚上窗戶沒有紙，風(fēng)吹進(jìn)來，燈不好點(diǎn)。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不能動筆。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話，明天我可以起早來辦，但是看這趨勢，今天晚上是無法早睡的。”

劉副官站起來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我家里去寫，我一定用好茶好煙招待。”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現(xiàn)在豈可以這樣？好罷，我委屈一點(diǎn)，就在這小屋子里寫?！闭f著也站了起來。劉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別扭在這屋子里，這時(shí)還要在這里多談天，也許增加了主人的不便。于是向他伸著手，握了一握：“我家云南火腿還多，明天我親自上街買點(diǎn)牛肉來燒，請李先生吃午飯，犒勞犒勞。明天見?！闭f著，抬起手來揚(yáng)了一揚(yáng)，就走去了。李南泉在廊子下站著很是出了一會神。李太太突然走出來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餓了吧？”李南泉道：“中飯?jiān)趧⒏惫偌依锍缘煤芎?。晚飯呢，我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了。”李太太近前一步，沒說話，先又笑了一笑。李南泉揮著手道：“你去辦公罷。倒不用關(guān)心我?！崩钐Φ溃骸疤珎兤鸷?，難得的，下不為例。我馬上就叫王嫂做飯了。剛才姓劉的來，找你什么事？”李南泉道：“他定貨來了。約了明天交貨。”李太太道：“定貨？你有什么貨交給他？”李先生將手拍了肚子笑道：“這里面的之乎者也。”李太太道：“這種人，你是向來不大愿意交往的，你為什么給他寫文章？”李南泉道：“我當(dāng)然不愿意。不過我想到，為了買二斗米，可以便宜上十塊錢，我還來去走三十里路。現(xiàn)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門來，我既不是強(qiáng)取豪奪，又不是貪污，不過就那征文啟事敷衍幾名人情話，有何不可？有這一百五十元，豈不夠你輸幾場的嗎？”

李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和你說。只敷衍你，你還老是說，你簡直不知好歹。”這時(shí)，屋子里也有太太們叫了：“老李呀，怎么回事？一去不來，我們正等著你呢，牌都理好了。”李太太聽了這話，趕快向屋子里走。但是去不到五分鐘，她又回轉(zhuǎn)身來了，臉上已不是生氣的樣子，直奔那小屋里去。她取得了那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在手上舉著，向李先生笑道：“這個歸我了。”李南泉道：“你還是和我說話?！崩钐Φ溃骸暗昧耍裉爝@場牌打完了，我準(zhǔn)休息一個禮拜。今天這場牌，并不是我邀來的。明天早上，無論下雨天晴，我親自上街和你買幾樣可口的菜?！崩钅先c(diǎn)著頭道：“我先謝謝。不過這一百五十元是人家定貨的。我是不是愿意交卷，還在考慮中。而且你也反對我寫這路文字?，F(xiàn)在我一個字還沒有寫，你就把錢全數(shù)拿去了，那也太損一點(diǎn)。文從煙里出，至少你也得給我留下一包紙煙的錢吧？”李太太聽了這話，走近一步，抓著他的手笑道：“我告訴你，我今天沒有輸錢。而且還多少贏了一點(diǎn)，紙煙不成問題，我馬上教人和你去買，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有四圈?！闭f著，她就把那張支票揣到衣袋里去了。李南泉只是笑笑，并沒有說什么話。李太太笑著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然后走回去了。不過這張支票，的確是發(fā)生了很大的效力。立刻王嫂就在牌桌上拿了一盒“小大英”紙煙，送到小屋子里去，接著是又送來一盞擦抹干凈了的菜油燈和大半支洋蠟燭，這東西還是兩個月前的存貨，因?yàn)榇蠛蠓降难鬆T，已是珍貴物品了。

李南泉知道這是太太鼓勵寫文章的意思，而這寫文章的地方，也就規(guī)定了是在這間小屋子里寫，這無須多考慮了。他回到那小屋子里，發(fā)現(xiàn)紙筆墨硯都已陳設(shè)停當(dāng)。他這就找了一張舊報(bào)紙，把窗戶先糊上，然后掩上了房門，把燈燭全點(diǎn)了起來。先將這征文看了一看，卻是一個極普通的老人，現(xiàn)在活到七十歲，四個兒子，兩個務(wù)農(nóng)，兩個經(jīng)商，不過家里相當(dāng)富有而已。只有他的第二個女婿現(xiàn)在是一位抗戰(zhàn)軍人，已經(jīng)達(dá)到少將階級。其余就是這位老人，他為人忠厚勤儉，由一個中農(nóng)之家，達(dá)到現(xiàn)在很富有的階段。而且兩個孫子，都因他這番血汗，考進(jìn)大學(xué)了。這一切是平庸，絲毫無獨(dú)特之處，這有什么法子用文字去夸張呢。他看了一遍，又把這壽啟看上一遍。接連地看過幾回之后，還是看不出也想不出獨(dú)特之處。桌子那盒“小大英”紙煙，取了一支，吸著；又取一支吸著，不知不覺地去了小半盒。他凝著神在想如何找出這枯燥文字里面的靈感來。這時(shí)，他聽到了茅檐外的雨，正“嘩啦嘩啦”地下著，而檐溜也跟了這響聲，在窗子外面狂注。他提起筆來，就在紙上寫了起來：“李子方剪燭西窗，烹茶把卷，有聲如山崩海嘯直壓吾斗室者，則正巴山夜雨也。于時(shí)而不能悠然遐想，覓吾詩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腸，為一小地主謀頌揚(yáng)之詞。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張為之，又米缸中之米為之，嗟夫，此豈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他寫到最后這句話，將筆放了下來，長嘆了一聲道：“一百五十元之支票為之?！贝白油膺@就有人問道：“怎么著，今晚上搬家了？”李南泉聽到是吳春圃的聲音，便打開門來笑道：“請進(jìn)來談?wù)劻T?！眳窍壬M(jìn)來，看到桌上放著一本征文啟，李先生自己寫的一張稿子，這就把身子向后一縮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斷你的文思了?！崩钅先Φ溃骸安幻?，你看看我這是什么玩意?！闭f著，把這張稿子遞到吳先生手上。吳先生接著看過，這就笑道：“這與壽序無關(guān)呀！”李南泉自己坐到竹床上，將那張小凳子讓給吳先生坐了，把桌子上的煙，向客人去敬著。笑道：“我這腦筋太枯塞。我們剪燭西窗，談一兩小時(shí)罷。”吳春圃將煙支對著燭焰點(diǎn)著吸了。兩手指夾了煙支，在嘴里抿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口里冒煙的時(shí)候笑道：“這‘小大英’的煙，竟是越吸越有味。在戰(zhàn)前，這太不成問題了吧？”李南泉搖搖頭笑道：“提起這支煙，這倒讓我很著急。這篇壽序，一字未寫，洋燭、油燈、茶葉、紙煙，所消耗的資本已經(jīng)是很可觀的了。從前寫文章，決沒有人估計(jì)資本的，現(xiàn)在可不能不估計(jì)。若寫出來的文章，稿費(fèi)不夠本錢雙倍，大可以不費(fèi)這腦筋了。”吳春圃道：“我知道，你決不是寫不出文章，你是滿腹牢騷把你的文思擾亂了。別那么想，這年頭能活著就是便宜?！崩钅先犃诉@話，兩手一拍，突然站了起來道：“吾得之矣！老兄這句話，就是我這篇壽序的骨干，文章寫得成了?！眳窍壬共唤馑^，只是吸了煙望著他?！　±钅先Φ溃骸斑@當(dāng)然要我給你解釋一下。你不是說，現(xiàn)在能活著就是便宜嗎？我就可以根據(jù)這點(diǎn)，加以發(fā)揮。我說，現(xiàn)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離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后方，受生活壓迫，過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而這位老先生就在這時(shí)代，還可以活到七十歲，這是幸運(yùn)。而且七十歲的人，看了這幾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除了幸運(yùn)，還飽享眼福?！眳谴浩孕Φ溃骸澳氵@樣寫，那簡直是罵這個壽星翁了?！崩钅先溃骸爱?dāng)然我下筆不能那樣笨，雖有這個意思，也得婉轉(zhuǎn)地說了出來?！彼f著話時(shí)，看到燭芯焦糊得很長，就取了兩支筆，當(dāng)筷子使用，把燭芯夾掉一小截。吳春圃笑道：“你別耗費(fèi)燭油呀，等你寫文章的時(shí)候再點(diǎn)罷。”李南泉笑道：“這必須談話的時(shí)候剪蠟燭，才有意思，你不聽到屋外面正是巴山夜雨？”吳春圃笑道：“原來是根據(jù)詩意來的?！边@就順著想到“君問歸期未有期”了。李南泉笑道：“確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面這三句罷?！庇谑悄闷鹱郎系墓P，就著這張稿紙，文不加點(diǎn)地寫了幾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燭，正是夫人雀戰(zhàn)時(shí)?！眳谴浩怨Φ溃骸拔倚质冀K不能對這事處之泰然嗎？”李南泉笑道：“南宮歌舞北宮愁，我能處之泰然嗎？而且我那張支票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了。”這時(shí)，王嫂給李先生送了一碗面來。平常吃湯面，總是豬油、醬油作湯，擱點(diǎn)兒鮮菜，成為上品。這碗面特別，居然有兩個溏心雞蛋。

吳春圃笑道：“李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嗎？我們吃過去一小時(shí)了?！彼χc(diǎn)了兩點(diǎn)頭道：“所以我對于這事，就感到有些頭疼。你再讓我餓著肚子寫文章，當(dāng)然有點(diǎn)頭疼了?！眳谴浩孕Φ溃骸芭硬土T。吃飽了也好寫文章，我不打攪了?！闭f著，起身就向外走，李南泉對了雞蛋面，略覺解除了胸中一些苦悶。既是吳先生走了，也就先來享受罷。他把面吃完了，不愿再耽誤，也就開始寫那篇壽序。直等到桌上菜油燈的燈光變得昏暗了，他抬起頭來剔燈芯，才知道那半支洋蠟燭，又燒了一半。于是將茶杯子覆過來，把洋燭放在茶杯底上，重新將燭芯剪去一小截。再回頭，看到竹床上放了一盆洗臉?biāo)?。這才想起，吃了飯還沒有洗臉，立刻伸手到臉盆里去撈毛巾，那水已是冰涼的了。他掏著手巾胡亂地洗了一把臉，就恢復(fù)到桌子上去寫稿。因?yàn)槭抢渌茨樀年P(guān)系，腦筋比先前清醒些了，聽到屋檐外面，大雨滂沱聲已經(jīng)停止，只有那“撲篤撲篤”的檐溜聲未斷。這時(shí)，山谷里的夜色已相當(dāng)深沉了。他放下了筆，將那張征文啟，又仔細(xì)地看了兩遍。還是覺得這里面供給作文章的材料很少，他找了兩根火柴棍，將燈草剔得長一點(diǎn)，又把燭芯的焦糊之處，用兩只筆夾去一點(diǎn)，坐著看看燈光，看看人影兒，非常無聊。這就聽到那邊打牌的房間里，送來一陣嬉笑聲。尤其是下江太太的笑聲，聽得非常明白，她笑著說：“夠了夠了，已經(jīng)十一翻了，我有兩個月沒有和過這樣大的牌了。哈哈，這回可讓大家看看我的顏色了。”

李先生聽了這聲音，當(dāng)然是心里不大舒服。這就把房門掩上了，把頭低下去，提著筆，在稿紙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著寫，約莫是五分鐘，這房門卻是“撲通”的幾聲響，他正寫到一句轉(zhuǎn)筆，覺得很是得意，要跟了這意思發(fā)揮著向下寫。這幾聲“撲通”，未免把這點(diǎn)發(fā)揮的靈感，沖刷得干凈。正想狠狠地說一聲：“這是誰”，可是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點(diǎn)了個頭。李先生雖然是有一腔火氣，可是不便發(fā)泄，因?yàn)樘耐椋歼€沒有走開，這是不能不給太太這分面子的。便忍住了怒容，皺著眉頭道：“我作文章向來沒有這樣提筆寫不出字的事情。江郎才盡恐怕這碗飯有點(diǎn)吃不成了?！崩钐哌M(jìn)屋子來，看到他面前擺的那張稿子，還有大半塊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對不起，我們打牌擾亂你的文思了。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來，你再寫罷?！崩钅先溃骸安贿^明天上午人家就要來取稿，這決不是寫白話書信那樣容易，可以對客揮毫的。”說著，把頭仰起來，長嘆了一口氣。他這樣嘆氣，并沒有對太太說什么，可是她總覺得心里有點(diǎn)歉然。站在桌子邊，兩手撐了桌沿，向他的稿紙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撥弄著燭芯，這樣有兩三分鐘，笑道：“我還對她們說了，聲音小一點(diǎn)，不要讓過路的警察聽到了。其實(shí)我是怕她們那種狂態(tài)會打斷了你的文思。”李南泉笑道：“不過，我已聽到了，下江太太剛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李太太笑道：“這位太太，本來嗓音就不小，再一高興，的確是聲震四鄰。我也就是為了這事，要來和你商量一下。”李南泉道：“還有什么可商量的。我已經(jīng)被擠到柴草房里來了。”李太太笑道：“不是下江太太和了個十多翻嗎？她是大贏之下，其余的輸家，不肯放手，還要繼續(xù)四圈。你既然委屈了，你就委屈到底罷。你還在這里坐一兩小時(shí)，你要吃什么東西不要？”李南泉道：“什么條件我都可以接受，請罷?！闭f著，抱了拳頭拱了兩拱揖。李太太看他那臉色，雖然沒有怒容，可是也沒有一點(diǎn)笑意。手扶了桌沿，呆站著一會，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笑道：“委屈你今天一回，下次決不為例，這實(shí)在是趕巧了?！崩钅先恍?，并不再說什么。李太太走了，他提起筆來，繼續(xù)寫稿。他像填詞似的寫這篇散文，寫一句，湊一句，寫完一段，就從頭到尾看上一遍。接連作過這樣三次，總算把這篇壽序作完。他將筆向桌上一丟，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不是寫文章，這是榨油?！边@時(shí)，屋檐外的雨陣又來，沙沙地發(fā)出雨點(diǎn)密集的聲音。不用聽這響聲，就是那窗戶眼里透進(jìn)來的涼風(fēng)，也讓人全身的毫毛孔都有些收縮，抬頭看窗子外邊，眼前的光亮減少，那茶杯底上的大半支洋燭，已是消耗干凈了，許多白燭油堆集在茶杯底上。僅是在這件事上，也可以知道夜色已深了。

李南泉將那張寫起的壽序，就著菜油燈光，仔細(xì)地看了一遍，雖然是自己寫的字，卻是越來越模糊，再看看燈里的菜油，已燃燒得只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燈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燒著，那火焰在碟子中心，變成一條龍了。他想叫王嫂加油，無奈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而那邊正屋子里的牌，又正在鏖戰(zhàn)，料著喊叫也是白費(fèi)氣力，只好放下稿子，讓這油燈去熄滅。不到兩分鐘，油碟子里的燈草，已完全燃燒，哄哄地?zé)鲆淮蟀鸦鹧?。在這火焰之后，突然就是眼前一黑。燈熄了倒無所謂，只是燒干了油的燈碟子，有一股焦糊氣味，卻是十分觸鼻。他坐不住了，摸索著開了門，走到廊子下來。雖然是陰雨天，山谷里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里那打牌的燈火，由窗戶里透出光來，這廊子上還得著一點(diǎn)稀微的光影。他背了兩手，在廊子正中來回地踱著，眼面前黑洞洞的這身子以外，那響聲像海潮似的鬧成一片。頭上是雨打著屋檐響，山洪由山坡上沖刷著響，面前是雨點(diǎn)打著地面草木響，腳下是山澗的急水，沖擊著石頭響，這些大大小小的聲音，連成一片，那聲音已讓人分不出高低段落。在這如潮的聲海中，隱隱約約地看到遠(yuǎn)處有幾個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燈光。他那燈光只有一片而不分點(diǎn)，仍是為雨霧所遮掩的關(guān)系。在這情景中，除了那幾位太太們，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人的動作了，但大聲浪中卻有人喃喃地連喊念著“阿彌陀佛”。這事情頗也有點(diǎn)奇怪了。

在這個村子里，很少有迷信分子。敬佛拈香的事，可說從來沒有見過。在這樣大雨的情形下，是誰深夜念佛呢？他心里想著，就靜立在走廊上，更向下聽著。當(dāng)頭上的陣雨，稍微停止以后，這就把聲音聽出來了，乃是袁先生家里發(fā)出來的聲音。這袁氏夫婦，完全是在錢眼里過生活的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神佛。他們正在向發(fā)財(cái)?shù)穆飞献?，也沒有什么事要求神求佛，何以這個時(shí)候要冒夜念佛呢？他知道了這聲音的來源，便向這發(fā)聲的地方走近兩步。這聲音從袁家窗戶里送了出來，雖然還有山溪里的水流聲攪亂著，但這聲音自山溪上面?zhèn)髁藖?，還是可以隱約入耳。由于五分鐘的細(xì)察，可以猜出來佛聲是念的心經(jīng)。這雖是念佛人的初步工作，但對佛學(xué)不感興趣的人，是不會這樣沉迷著念下去的，同時(shí)，也聽出來了，這是袁太太的聲音。白天她在家里練習(xí)體操，以便減輕體重。到了晚上，她又這樣誠心誠意念佛經(jīng)，分明是個兩極端的行為。什么事情逼得她這樣顛三倒四呢？這樣想著，對于家里的打牌事件，倒已置之度外，卻是更向走廊盡頭走去，要聽出更詳細(xì)的聲音。他這個想法，倒是對的。當(dāng)袁太太把心經(jīng)念著告一段落之后，忽然“啪”的一聲，窗戶打開，接著聽到在窗戶邊，她聲音沉重地禱告著：“觀世音菩薩，你保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