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舊時代之死

柔石短篇小說選 作者:柔石


上部:未成功的破壞

第一秋夜的酒意

凄慘寒切的秋夜,時候已經(jīng)在十一點鐘以后了。繁華的滬埠的S字路上,人們是一個個地少去了他們的影子。晚間有西風(fēng),微微地;但一種新秋的涼意,卻正如剛磨快的鋼刀,加到為夏汗所流的疲乏了的皮膚上,已不禁要凜凜然作戰(zhàn)了。何況地面還要滑倒了兩腳;水門汀的地面,受著下午四時的一陣小雨的洗滌之后,竟如關(guān)外久經(jīng)嚴(yán)冬的厚冰到陽春二三月而將開凍的樣子??臻g雖然有著沐浴后的清凈呵,但凄慘寒切的秋夜,終成一個凄慘寒切的秋夜呀!在街燈的指揮之下,所謂人間的美麗,恰如戰(zhàn)后的殘景,一切似被恐嚇到變出死色的臉來。

一個青年,形容憔悴的,年紀(jì)約二十三四歲,亂發(fā)滿蓋頭上。這時正緊蹙著兩眉,咬堅他的牙齒,一步一步地重且快,在這S字路上走。他兩眼閃著一種綠色的光芒,鼻孔沉沉地呼吸著,兩手握著拳,腳踏在地上很重,是使地面起了破裂的回聲。

被身子所鼓激的風(fēng)浪,在夜之空間猛烈地環(huán)繞著??傊@時很像馬力十足的火車,向最后一站開去。

他衣服穿的很少;一套斜紋的小衫褲之外,就是一件青灰色的愛國布長衫。但他非特不感到冷,而且還有一種蓬蓬勃勃的熱氣,從他的周身的百千萬毛孔中透出來。似在夏午的烈日下,一片焦土中,背受著陽光的曝炙;還有一種汗痛的侵襲,隱隱地。但有誰知道他這時腦內(nèi)的漩渦,泛濫到怎樣為止呢?

我為什么要在這樣深夜的冷街上跑?

我為什么呵?這個沒眼睛的大蠢物!

人們都藏進(jìn)他自己的身子在繡被中,

但我卻正在黑暗之大神的懷中掙扎。

我將要痛快地破壞這存在中的一切,

唉,我并要毀滅我自己靈肉之所有;

世界的火災(zāi)呵,一群惡的到了末日,

人類呀,永遠(yuǎn)不自覺的獸性的你們!

他的兩唇顫動著,他的神經(jīng)是興奮而模糊地。他覺著什么都在動搖;街,房屋,小樹;地也浮動起來。他不住地向前走,他極力感到憎惡;好像什么都是他的仇敵。同時他又念了:

這樣的夜有何用?

開槍罷!開槍罷!

敵人!敵人!

殘暴者把持所有,

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呀?

走不到半里,他無意識的將他的拳頭舉起,像要向前打去了。一邊他又半吞半吐地咒道:

勾引,拖拉,嘲笑,詈罵;

四周是怎樣地黑暗呵!

夜之勢力的洶涌與澎湃,

我明白地體驗著了。

但誰愿做奴隸的死囚?

榮耀的死等待著!

出發(fā)罷!向前進(jìn)行!

這是最后的動作。

他的本身簡直成了狂風(fēng)暴雨。一種不能制止的猛力,向四周沖激;他走去,空氣也為他而微微沸熱了。一時,他立住,頭似被什么東西重重地一擊;精神震撼著,恍惚,他又抬起眼來;——天空是漆黑的,星光沒有半絲的蹤跡;宇宙,好像是一座大墓。但他并不是找尋星月,他也沒有這樣的閑心意??针H似落下極酸的淚來,滴到他的額角,他不覺擦了擦他自己的眼睛,仍向前跑了。

這時,在他的身后,出現(xiàn)四位青抨。從他們索索的走衣聲聽來,很可以知道他們之間有一種緊張,急迫,高潮的關(guān)系。當(dāng)他們可以在街燈下辨別出前面跑著的影子是誰的時,他們就寬松一些,安慰一些,同時也就沉寂一些,腳步放輕一些了。

“前面?”

“前面?!?

“是呀?!?

“叫一聲他嗎?”

“不要罷?!?

這樣陸續(xù)發(fā)了幾句簡單之音以后,又靜寂走了幾分鐘,一位說,

“雨來了,已有幾點滴到我的面上了。”

“是,天氣也冷的異樣呵!”

另一位緩而慨嘆的回答,但以后就再沒有聲音了。四個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前面的他的變異上。前面的人又想道:

將開始我新的自由了!

一個理想的名詞,

包含著一個偉大的目的;

至尊極貴的偉大喲,

任我翱翔與歌唱。

——努力,努力,

你們跟我來罷!

朱勝蠫的變態(tài),是顯而易見的了。近兩三日來的狂飲,和說話時的帶著譏諷,注意力的散漫,都是使這幾位朋友非常的憂慮。神經(jīng)錯亂了,判斷力與感情都任著沖動,一切行為放縱著。實在,他似到了一個自由的世界,開始他新的自由了。但有意無意間,卻常吐出幾句真正不能抑遏的悲語;心為一種不能包含的煩惱所漲破,這又使他的好友們代受著焦急。星期六的晚上,他們隨便地吃了晚餐以后,在八點鐘,李子清想消除朋友的胸中的苦悶,再請他們?nèi)ズ染?。他們吃過魚了,也吃過肉了,酒不住地一杯一杯往喉下送,個個的臉色紅潤了。話開始了,滔滔地開始了:人生觀,國內(nèi)外新聞,所努力的工作,家庭的范圍。清說著,他們也說著,一個個起勁地說著。但蠫卻一句也不說,半句也不說,低頭,努想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蠫卻總想他自己所有的:——想他所有的過去,想他所有的眼前,并想他所有的將來。唉!詛咒開始了,悲劇一般的開始了。他想著,他深深地想著。一邊他懷疑起來了,慚愧起來了,而且憤恨起來了。壁上的鐘是報告十一時已經(jīng)到了,他卻手里還捻著一只酒杯,幻想他自己的丑與怨。正當(dāng)他朋友們一陣笑聲之后,他卻不拿這滿滿的一杯酒向口邊飲,他卻高高地將它舉起,又使勁地將它擲在地上了!砰的一聲,酒與杯撒滿一地。朋友們個個驚駭,個個變了臉色,睜圓他們的眼睛,注視著他和地。一邊,聽他苦笑說,“我究竟為著什么呀???”一邊,看他站起來,跑了,飛也似的向門外跑去。

這時,S字路將走完了,他彎進(jìn)到M二里,又向一家后門推進(jìn);跑上一條窄狹而黑暗的二十余級的樓梯,照著從前樓門縫里映射出來的燈光,再轉(zhuǎn)彎跑進(jìn)到一間漆黑的亭子間。房內(nèi)的空氣似磨濃的墨汁似的,重而黏冷。他脫了外面的衣衫,隨被吞蝕在一張床上,蒙著被睡了。

四位朋友也立刻趕到,輕輕地偵探似的走進(jìn)去。四人的肩膀互撞,手互相牽摸,這樣他們也就擠滿了這一間小屋。

有一位向他自己的衣袋里掏取一盒火柴,抽一根擦著,點著桌上那枝未燃完的洋蠟,屋也就發(fā)出幽弱的光亮來。棺材式的亭子間,和幾件舊而笨重的床桌與廢紙,一齊閃爍起苦皺的眉頭的臉了。墻邊是一張床,它占全屋子的二分之一,是一個重要的腳色;這時,我們的青年主公正睡著。床前是一張長狹的臺桌,它的長度等于那張床子;它倆是平行的,假如床邊坐著三個人,他們可以有同一的姿勢傴在臺桌上寫字了。他們中的一位坐在桌的那端,伸直他的細(xì)長的頭頸,一動不動,似正在推求什么案子的結(jié)論一樣。一位立在床邊,就是李子清,他是一個面貌清秀,兩眼含著慧光,常常表現(xiàn)著半愁思的青年。一位則用兩手掩住兩耳,坐在桌的這端,靠著桌上。一時,他似睡去了,微醉地睡去了;但一時又伸出他的手來拿去桌上的銹鋼筆,浸入已涸燥了的墨水瓶中,再在舊報紙上亂劃著。還有一位是拌著手靠在門邊,他似沒有立足的余地了,但還是挺著身子站在那里。這樣,顯示著死人的面色的墻壁與天花板,是緊緊地包圍著他們,而且用了無數(shù)的冷酷的眼,窺視這一幕。

窗外,裝滿了凄涼與嚴(yán)肅的交流,沒有一絲樂快之影的跳動。寒氣時時撲進(jìn)房里來,燭光搖閃著,油一層層地發(fā)散。冷寂與悲涼,似要將這夜延長到不可轉(zhuǎn)不可知的無限。四人各有他們自己的表情,一種深的孤立的酸味,在各人的舌頭上嘗試著,他們并不曾互相注意,只是互相聯(lián)鎖著同一的枷梏,仿佛他們被沉到無底的深淵中,又仿佛被裝到極原始的荒涼的海島上去一樣。迷醉呀,四周的半模糊的情調(diào)。不清不楚的心,動蕩起了遼闊而無邊際的感慨,似靜聽著夜海的波濤而嗚咽了!

許久許久,他們沒有說一句話。有時,一個想說了,兩唇間似要沖出聲音來;但不知怎樣,聲音又往肚里吞下去了。因此,說話的材料漸漸地更遺失去;似乎什么都到了最后之最后,用不著開口一般,只要各人自己的炮心感受著,用各人不同的姿勢表示出來就完了。

夜究竟能有多少長呢?靠在門邊的一個,他的身體漸漸地左傾,像要跌倒一下,他說了出來,

“什么時候了?”

“一點一刻?!?

這端桌邊的一位慢慢地回答他一下,同時看了一看他的手表。

“清哥,怎樣?”那人輕問著。

“你們回去罷,我呢,要陪蠫隨便地過一夜?!?

清的聲音低弱。

這樣,第二重靜寂又開始了。各人的隱隱的心似乎更想到,——明天,以后,屋外,遼遠(yuǎn)的邊境。但誰也不曾動一動,誰也還是依照原樣繼續(xù)。這是怎樣的一個夜呵!

忽然問,蠫掀動了,昂起他的頭向他們一個個看了一下,像老鷹的惡毒的眼看地下的小雞一樣。于是他們也奇怪了,增加各人表情的強度。他們想問,而他搶著先開口道,做著他的苦臉,

“你們還在這里么?這不是夢呀,真辛苦了你們!”接著換了他一鼻孔氣,“我的身體一接觸床就會睡去,我真是一只蠢笨的動物!但太勞苦你們了,要如此的守望。你們?nèi)粢詾槲疫€沒有死去,你們快請回寓罷!”

聲音如破碎的鑼一樣,說完,便又睡倒。

這樣,“走,”頸細(xì)長的青年開口,而且趁勢立了起來。他本早有把握,這樣無言的嚴(yán)澀的看守,是不能使酒的微醉和心潮的狂熱相消滅的?!绊槒氖亲畲蟮膶捨?,還是給他一個自由罷!”他接著說,鎮(zhèn)靜而肯定的口吻。于是門邊的一個也低而模糊的問,

“清哥,你怎么樣?”

“我想……”清又蹙了一蹙眉,說不出話。

“回去?!睕Q定者動了他的兩腳,于是他們從不順利中,用疲倦的目光互相關(guān)照一下,不得已地走動了。他們看了一看房的四壁,清還更輕輕地關(guān)攏兩扇玻璃窗,無聲的通過,他們走了。一邊又吹熄將完的燭光,一邊又將房門掩好;似如此,平安就關(guān)進(jìn)在房內(nèi)。躡著各人的腳步,走下樓去。

走出了屋外,迎面就是一陣?yán)錃?,各人的身微顫著。但誰的心里都寬松了,一個就開了他自然的口說道,“他的確有些變態(tài)了,你看他說話時的眼睛么?”

“是呀,”清說,一邊又轉(zhuǎn)臉向頸細(xì)長的那位青年問道,“葉偉,你看他這樣怎么好呢?”

“實在沒有法子,他現(xiàn)在一來就動火,叫我們說不得話?!?

“今夜也因他酒太喝醉了,”另一位插嘴,“他想借酒來消滅他的苦悶,結(jié)果正以酒力增加他的苦悶了?!?

“他哪里有醉呢,”清說,“這都是任性使他的危險,我們不能不代他留意著?!?

腳步不斷地進(jìn)行,心意不斷地轉(zhuǎn)換。一位又問,“C社書記的職,真辭了么?”

“辭了,”清說,“一星期前就辭了。但他事前并沒有和我商量,事后也沒有告訴過我,我還是前天N君向我說起,我才知道的?!?

“什么意思呢?”又一位問。

“誰知道。不過他卻向我說過一句話,——他要離開此地了。我也找不到他是什么意思。實在,他心境太惡劣了?!?

清用著和婉而憂慮的口吻說著又靜寂一息,葉偉和平地說,“十幾天前,他向我說起,他要到甘肅或新疆去。他說,他在三年前,認(rèn)識了一位甘肅的商人,那人信奉回教?;亟掏奖静怀载i肉的,但那人連牛肉羊肉并鳥類魚類都不吃,實在是一個存心忠厚的好人。他說他的家本住敦煌,這是歷史上有名的地方?,F(xiàn)在安西亦有他的家,都在甘肅的西北境。那位商人常到新疆的哈密去做生意,販布,錫箔,鹽之類。據(jù)說地方倒很好,一片都是淡黃色的平沙,沓沓渺渺地和天邊相聯(lián)接。在哈密,也有澄清的河流,也有茂盛的林木。不過氣候冷些,而生活程度倒極低,能操作,就能夠活過去。那位商人曾和他相約過,告訴他安西,哈密的詳細(xì)地址,及一路去的情形方法。囑他有機會,一定可以去玩玩。那位商人還說,“那邊的地方倒很好玩的,正像北方人到江南來好玩一樣?!虼?,現(xiàn)在蠫是很想到那邊去一趟,據(jù)他說,已經(jīng)有信寫給那位商人了?!?

偉說完,空間沉靜一下,因為誰的心里都被這新的旅行興所牽動。以后,清問,

“那邊怎樣適宜他的身體呢?”

“是呀,”偉答,“我也向他說過,你是有T.B.的病的,不能有長途的跋涉和勞苦。但他卻說,旅行與大陸性的氣候,或者對于他的精神與身體都有裨益些。因此,我也沒有再說了?!?

這樣又靜寂了一息,只有腳步節(jié)節(jié)的進(jìn)行。另一位有意開玩笑似的嘆,

“會想到沙漠那里去,他為什么不變一只駱駝呀!”

但偉接著就說,“我想,我想勸他回家去。在這樣溷濁的社會里呼吸空氣,對于他實在不適宜。往西北呢,身體一定不能勝任。我想還是勸他回家鄉(xiāng)去;并且解決了他的婚姻問題。你覺得怎樣?”

清答,“他實在太偏執(zhí)了,他不能聽我們一句話?!?

“不,假如我們的決定于他真正有利益,那我們只好當(dāng)他是一件貨物,任我們的意思搬運?!眰バα艘恍Α?

清辯護(hù)了一句,

“心境不改變,到底是沒有藥救的?!?

“有什么方法呵?除安睡到永久的歸宿之家鄉(xiāng)去以外,有什么方法呵?”

一邊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這時相距他們的寓所已不到百步,他們走的更快;但各人還沒有睡意,關(guān)于夜深,天冷,說了幾句,就兩兩的分別開來。

第二不誠實的訪謁

當(dāng)他們的腳跟離開了他的門限時,他幾乎伏在他的枕上哭出聲音來了。

他怎樣也不能睡著。雖則微弱的酒的刺激,到此已消散殆盡;而非酒的刺激,正如雷雨一般地落到他的心上來。一邊,他覺得對于友誼有幾分抱歉;但有什么方法呢?他沒有能力消滅他對于他自身的憎恨,他更不能緩和他對于他自己的生活的劇苦的反動,這有什么方法呢?他想坐起來寫一封家書,寄給他家鄉(xiāng)的老母和弱弟:他想請他的母親對他不要再繼續(xù)希望了!他從此將變做斷了生命之線的紙鳶,任著朔風(fēng)的狂吹與漫飄,顛簸于遼闊的空際,將不知墮落到何處去了!深山,大澤,又有誰知道呢?——他眼圈不自主地酸楚起來,昂起頭看一下。但房內(nèi)什么東西都不見,只見一團(tuán)的黑暗,跑進(jìn)到他的視線之中。

他終于又倒在枕上而不想寫信了!頭昏沉沉地,周身蒸發(fā)著汗。

當(dāng)朋友們坐著時,他一動不曾動,現(xiàn)在卻左右不住地輾轉(zhuǎn),輾轉(zhuǎn),他不知怎樣睡才好。好像這并不是床,——這是沙漠,這是沙漠,他已睡在沙漠之上了!枯燥,凄涼,冷寂,緊貼著他的周身。北極來的陰風(fēng),也正在他的耳邊拍動;駱駝的銳悲的鳴聲,也隱隱地可以聽到了。怎樣的孤苦呵!一時似睡去了,但不一時又醒來。左腳向床板重敲一下,仿佛他夢中的身子,由壁削千仞的巖崖上流落去一樣。

東方一圈圈的發(fā)白。人聲如蠅地起來,遠(yuǎn)遠(yuǎn)的清弱的聲音,也逐近到他的房外,變做復(fù)雜與枯澀。他這時神經(jīng)稍稍清楚一些,耳內(nèi)也比較凈朗一些;他辨別出屋外各色的怪聲來:——嗚嗚,嗚嗚,汽車跑過去了???,咯,咯,賣餛飩的打著竹筒來了?!袄鋪硭?,”女子賣媚地說道;但哈哈哈哈,男人接著笑了。少孩子又有咽,咽,咽的哭泣聲;一邊,賣大燒餅油條的,又高聲喊著。此外,罵“死烏龜”的,賣火熟包子的,貨車的隆隆的震耳的響,腳踏車的喔喔的討厭的叫;唉,他不愿再靜著他的耳朵做受聲機,各種奇怪的震動,有的是機械的,有的從口腔里出來,尖利,笨拙,殘酷,還有的似悲哀;實在,他聽不出這其中有什么意義存在。他想,“這不過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滬埠的M二里的一個秋天早晨的一出獨慕劇?!彪S即他翻過身子,勉強地想再睡去。

正在這時候,有人推進(jìn)門來,是清偉二君。這倒使他吃了一驚,似乎他們昨夜并沒有回寓去,只在他的門外打了一個盹,所以這么早,就進(jìn)來了。一邊,他們本是絮絮地談著話走上樓的,但一進(jìn)房門,就不說了。只用慈惠的眼睛,向他的床上看了看,似代替口子的問好。于是一位坐在床邊,一位仍坐在昨夜坐過的桌旁。

清幾次想說,顫動著兩唇似發(fā)音的弦一般,但終沖不出聲音來。他這并不是膽怯,實在不知道揀選出哪一句話講,是使床上的朋友投機。一時他轉(zhuǎn)過臉看一看偉,似授意請他先發(fā)言;但偉不曾理會,清也只得又默默地視在地上。

偉正用著指甲刨著桌上的燭油,昨夜所燒過的。他將它一塊塊的拋到窗外去,小心地,含著幾分游戲的意味。一時,他又挺了一挺他的胸部,鼻上深吸進(jìn)兩縷清冷的空氣,似舉行起新呼吸來。但接著就緩緩地說話了,

“我下午要去領(lǐng)這月份的薪金,領(lǐng)來我一定還你一半。還想去買一件馬褂來,因為天氣冷得太快了?!僦必暷氐?,三塊錢夠罷?”

于是清抬起頭答,

“我的暫時不要還,我橫是沒有什么用。前天拿來的三十元,除出付十元給房東,昨夜吃了三元以外,其余還在袋里,我沒有什么用了?!?

“這月的房租你又付他了嗎?”偉立刻問。

“給他了,連伙食十元。”清答。

“我曾對他說過,還是前天早晨,叫他這月的房錢向我拿,怎樣又受去你的呢?”

一邊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一擦鼻子。清微笑地說,

“你的月薪真豐富呵!二十四元,似什么都應(yīng)付不完了?!?

“不是,”他也自己好笑的辯論,“我已向會計先生說妥,今天拿這月的,明天就拿下月的,我要預(yù)支一月?!?

“下月你不生活了么?”一個無心地反詰了一句,一個卻窘迫似的說,

“你也太計算的厲害了!這當(dāng)然是無法可想,——有法么?

總是用的不舒服;還是增加下月的不舒服,得這次的舒服些。不見沒有理由罷?會計先生也說,‘朋友,下月的三十天呢?’我答,‘總不會餓死罷?’現(xiàn)在連你也不原諒人的下計?!?

他停止了;一息,又說了一句,

“還為蠫著想?!?

但二人的談話沒有再進(jìn)行。一提到蠫,似乎事情就緊迫起來,也不順利起來。

陽光忽然從東方斜射進(jìn)窗角,落在墻上很像秋天的一片桐葉。但不一刻,又淡淡地退回去了。

這時又有二人上樓的聲音,腳步停止在他們的門外;一息,也就推進(jìn)門來。無疑的,仍是昨夜發(fā)現(xiàn)過的兩位,一位名叫方翼,一位名叫錢之佑。他們帶著微笑,仔細(xì)而遲鈍地看看床上一動不動的蠫。于是翼坐在桌邊,佑立著吃吃說道,“奇怪,奇怪,在M二里的弄口,我們碰著一個陌生人,他會向我們笑起來,莫明其妙地。我們只管走,沒有理他,而他卻跟著我們來了。我偶一回頭去,他又向我笑,還要說話的樣子。我始終沒有理,快走了兩步,走進(jìn)屋里來。奇怪,他有些什么秘密告訴我呢?在上海這種人多有,其目的總是路費沒有,向你借貸一些?!?

“或者他有些知道你,你該和他招呼一下。”偉一邊翻著一本舊《大代數(shù)學(xué)》,一邊說。

“怎樣的一個人呢?”清無心的問。佑答,

“藍(lán)布衫,身矮,四十歲左右,似鄉(xiāng)下人,似靠不住的鄉(xiāng)下人!”

沒有等他說完,樓下卻送上女子的嬌脆的喚聲來了,“朱先生!朱先生!”

“什么?”偉問,隨將他的頭伸出窗外。他就看見藍(lán)布衫的鄉(xiāng)人走進(jìn)屋子里來。女子在樓下說,

“一位拜望朱先生的客人上樓來了?!倍鴤セ仡^向窗內(nèi)說,“奇怪的人卻跟你到這里來呢!”

可是朱勝蠫還一動不曾動簡直不是他的客人一樣。一邊是走梯的聲響,一邊是咕嚕的自語,

“真不容易找呵,梯也格外長,狹。——這邊么?”

前個奇怪的佑,這時真有些奇怪,他窘著開了門去迎他進(jìn)來。

他是一個身材短小,臉圓,微有皺,下巴剃的很光的鄉(xiāng)人。

他常說常笑,還常笑著說,說著笑的。任什么時候,他都發(fā)同樣高度的聲音,就是跑到病室和法庭,他也不會減輕一些。而且也不想一想,他所說的話究竟有什么意思沒有。總之,他什么都不管,短處也就很多了:——廢話,靜默的人討厭他,即多嘴的婦人也討厭他。而且愛管閑事,為了小便宜,常愛管閑事。雖討過幾次的沒趣,被人罵他貪吃,貪東西,甚至要打他,但他還是不自覺的。在他是無所謂改過與修養(yǎng)。因此,現(xiàn)在一進(jìn)門,話又開始了,

“唉,滿房是客,星期日么?李子清先生也在,你是長久沒有見過面了,還是前年,再前年見了的。今天是星期日么?朱先生還睡著,為什么還睡著?聽說身體不好,不好么?又是什么病呢?受了寒罷?這幾天突然冷,秋真來的快。我沒有多帶衣服來,昨夜逛屋頂花園,真抖的要命。喝了兩杯酒,更覺得冷,硬被朋友拉去的。不到十一點也就回來了。我不愿費錢在這種地方。昨夜游客很少,為了冷的緣故罷?上海人也太怕冷了,現(xiàn)在還是七月甘外。不過容易受寒,朱先生恐怕受寒了嗎?苦楚,他是時常有病的!”

他哪里有說完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在房中打旋,看完了個個青年的臉孔,也對著個個臉孔說話。這時清忍不住了,再三請他坐,于是打斷他的話。他坐下桌的一邊,還是說,“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不到一分鐘,又繼續(xù)說道,“朱先生患什么???看過醫(yī)生么?不長久?藥吃么?就是生一天病,第二天也還該補吃藥。朱先生太用功了,鄉(xiāng)里誰都稱贊他用功,身體就用功壞了。身體一壞,真是苦楚,尤其是青年人!——這位先生似身體很好?”

他還是沒有說完,竟連問句也不要別人回答。只眼不住地向大家亂轉(zhuǎn),又偷看房的四角。清有些討厭了,于是一到這“好”字,就止住他解釋道,

“蠫哥沒有什么病,不過有幾分不舒服?!币贿呌謥G眼給偉道,“請你去泡一壺茶罷?!?

偉起立,來客堅執(zhí)地說,“不要去泡,我是喝了很多來的,不要去泡?!鼻逭f,“我也口干的很,雖則沒有多說話?!眮砜蜔o法了。

偉向桌上拿去一只白瓷的碎了蓋的大茶壺,一邊吹了灰,似有半年沒有用過它。方翼說“我去泡,”他說“不要,”就下樓去了。

來客接著又問,可是這回的語氣,卻比前慢一些了。或者因他推演他的三段論法,“不舒服?為什么不舒服呢?不舒服就是病,身子好,還有什么不舒服呢?”

這時候在床邊作半坐勢的錢之佑卻說道,

“心不舒服。”心字說的很響,或者也因來客的眼睛,常圓溜溜的盯住他的緣故。

于是來客靜默了一息,房內(nèi)也隨之靜默了一息。來客是思索什么辯護(hù),但辯護(hù)終究思索不出來。他卻轉(zhuǎn)了說話的方向?qū)﹀X之佑說,

“這位先生,我很有些面熟;但現(xiàn)在竟連尊姓大名也記不起了?!?

“有些面熟么?”佑問。

“有些面熟,是不是同鄉(xiāng)?口音又像不是?”

“哪里不是?!?

“是么?”來客的語吻似乎勝利了,“所以面熟。”他接著說。

“面熟呢,或者未必,”佑窘迫而譏笑地說,“但同鄉(xiāng)是一定的;我臉黃色,你臉也黃色,你又不是一個日本矮子,或朝鮮亡國奴,哈。”

清和翼也似乎好笑起來,但忍止住。因此,來客也不自然地?zé)o言了。

蠫始終不曾動,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但靜聽著談話,談話如無聊的夜雨般落到他的心上來,他將如何地?zé)溃绾蔚貍泻?!他想一心用到他自己的幻想上去,“造我自己的樓閣罷!”但未失去他兩耳的注意力時,耳膜怎樣也還在鼓動著。

“討厭的一群!”他快要暴發(fā)了,不過終慫恿不起力來。他還是無法可想,如死地睡著,沙漠上的睡著。

房內(nèi)平靜不到十分鐘。清想,“這樣給多言的來客太不好意思了。敷衍,當(dāng)敷衍的時候?!币虼?,他問了,“王家叔,你什么時候到上海的?為什么生意?”

“到了已經(jīng)三天,”來客倒沒精打采起來,“也不為什么買賣,純來玩一趟。上海有一年多沒有來了,想看看大馬路有什么改變沒有,新世界有什么新把戲沒有?還有……”

他似還要往下說;偉回來了,把茶壺放在桌上。一邊說,“茶葉想買包龍井,足足多跑了三里路?!币贿叴鴼獾哪昧藘芍徊璞璞舱稚弦缓駥拥幕?,洗了,倒出兩杯淡綠色的熱茶來,一杯放在來客的桌邊,遞一杯給清,“請你喝,”清也就接過去。來客似不知所措,于是清說,

“喝茶罷,方才也還沒有說完?!彼约汉攘艘豢?,來客也捧起喝了一口,他已忘了“喝了很多”的話,只是說,“是呀,沒有說完?!币贿呌趾攘艘豢?,接著說,“我來的時候,朱先生的娘托我來看看朱先生,朱先生是很久沒有寫信到家里了。還有……”一邊又喝了一口茶,

“還有什么?”清問。

“還有謝家的事,他娘是叫我問問朱先生,那邊時常來催促,朱先生究竟什么意思?”息一息,似掃興一般,又說,“現(xiàn)在呢,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沒有什么話好說了?!?

而偉偏滑稽的說,

“你說罷,不妨,他娘有什么意思?”

“意思呢,老人家總是這么,怕還有不愛她兒子的地方?”來客的喉又慢慢地圓滑起來,“謝家的姑娘是很長大了,她實在是一位難得的姑娘;貌好而且賢慧。她整天坐在房內(nèi),從不輕易的跑出大門外一步。祠廟里的夜戲,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去看了。人們想看一看她也萬難。她曾說了一句話,驚倒我們鄉(xiāng)村里的前輩先生什么似的;誰不稱贊她?她說的有理極了!她說,‘女子是屬陰的,太陽是陽之主人,女子不該在太陽之下出頭露面。’

誰有這樣的聰明?因此,她自己也就苦煞了。連她的衣服也只曬在北面的墻角,或走過了陽光的廊下?,F(xiàn)在,她終日坐在房內(nèi)做女工。她什么都會,縫,剪,刺,繡,哪一樣不比人強?說到讀書呢,會寫會畫,畫起荷花來,竟使人疑作池里長出來的。

《詩經(jīng)》也全部會背誦的,哼,她雖沒有進(jìn)過學(xué)校,可是進(jìn)過學(xué)校的人,有誰能比得她上呢?”

他喘了一口氣,一邊又喝了一口茶,接著說,

“也無用我來稱贊她了,村前村后,誰不知道她是一位難得的姑娘?這也是因緣前生注定。現(xiàn)在,她年紀(jì)大了,不能不出閣了。雖則外貌看看還只有十八九歲模樣,實在,女子到了甘二三歲,是不能不結(jié)婚了。她的父母幾次叫我到朱先生的娘的跟前催促,他娘當(dāng)然是說好的,但說朱先生不愿意,要想再緩幾年;哪里再有幾年好緩呢?朱先生的娘說,她要早把蠫的婚事辦好,再辦他的弟弟王舜的婚事了。他娘說,她今年已經(jīng)六十歲,哪里還有一個六十歲呢?以前倒也還算康健的,近一年來,身體大差遠(yuǎn)了,——背常要酸,眼也會憑空地流出眼淚來,夜里不能久坐,吃過中飯非睡一覺不可。因此,她更想早娶進(jìn)蠫的妻來,也好幫幫她的忙。這次,特意叫我來問問朱先生的意思,否則,十二月有很好的日子。——而現(xiàn)在……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沒有什么好商量了?!?

他說完,似敗興一般,而且勉強地做了微笑。

個個人呆呆地聽著。用難受的意識,沉思地聽他一段一段的敘述,——女的才,老母的苦楚,誰都悶悶地不能忍受。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蠫呢,也聽的清楚了。以前是氣憤,想他的代定妻,簡直不是一個人!老古董,陳舊的廢物!來客愈夸張,他愈憎恨!但以后,無聲之淚,竟一顆一顆地滲透出來,沿著耳邊潛濕在他的枕上。

太陽淡黃色,大塊的秋云如鯨一樣在天空游過。因此,房內(nèi)的陽光,一時漏進(jìn)來,一時又退回去。

蠫微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身,似乎他的身子陷在極柔軟的棉堆里一樣。

他想開口向來客說幾句,可是他的心制止他的口,“閉?。¢]??!閉??!”

而淚更厲害地涌出來。

清這時坐在床邊,他覺察蠫在流淚了。他想提出問題來解決,否則也應(yīng)當(dāng)和平地討論一下,這是他的義務(wù),總不可悶在肚子里。但無論怎樣,說不出話來,“說什么好呢?”“蠫會不會賭氣?”于是他只好低頭??纯磦?,偉也是如此,用眼看住他自己的胸膛。

房內(nèi)一時沉寂到可怕的地步。

來客雖愛說話,但坐在這一班不愛說話的青年中,他也不好說話起來。他像什么也不得要領(lǐng),又不能自己作主地。他偷看各人的臉上,都浮著一種不能描摹的愁思,——遠(yuǎn)而深的愁思,各種成分復(fù)雜的愁思,他更難以為情起來了。清臉清白,偉也黃瘦,蠫,他訪謁的目的物,因一轉(zhuǎn)身,略略的窺得半面,更憔悴的不堪!他想,“究竟有什么心事呢?”如此岑寂的延長,將拉他到苦楚之門閾,他不能忍受。有時,他拖上一句,“這房是幾塊錢一月的房租?”或湊上一句,“這么貴嗎?”但回答不是冷淡的“是,”就是簡慢的“非?!彼僖矡o法可想,除非木雞似的坐著。

忽然,他想,“還是走罷。”一邊,立起來,理由是“恐怕好吃中飯了?!睂嵲?,時候還很早。翼看了一看他的表,長短針正重疊在十點。但他們也沒有留他,只隨著立起來聽他說,“我要回到旅館里去。還想趁下午四點鐘這班輪船回家。要買些東西,鄰舍托我的,各種零碎的東西。關(guān)于婚事,望你們幾位向朱先生說說,他應(yīng)當(dāng)順從他娘的苦心??杉男诺郊依铮掠泻萌兆?。我不能多陪了,心不舒服,還要保養(yǎng),請醫(yī)生吃幾帖藥?!?

兩腳動了,許多腳也都在地板上動起來。蠫是死心塌地的一動不曾動。來客又奇怪的看了一看他的被,有意說,“朱先生睡著不醒呢!我也不向他問好了?!币贿吘妥叱鲩T外?!傲舨剑舨?,”他向清等說,但他們還是送出門,似送晦氣出去一樣。一邊,他們又回復(fù)了原有的布局。

第三反哲學(xué)論文

這時,在蠫的腦內(nèi),似比前爽朗一些;好像不潔的污垢,都被那位多嘴的鄉(xiāng)人帶去了。但雜亂的刺激會不會再來,只有等待以后的經(jīng)驗才知道。現(xiàn)在,在他自己以為,憑著清明的天氣說話,他很能認(rèn)得清楚。因此,當(dāng)朋友們布好第三幕的劇景時,他開口說話,

“你們離開我罷!現(xiàn)在正是各人回到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去做事的時候了?!?

聲音破碎,語句也不甚用力。清聽了,似尋得什么東西似的,問道,

“你能夠起來么?”

“不,讓我獨自罷!”

“為什么?”

“還是你們離開了我!”

“你不能這樣睡,你也知道不能這樣睡的理由么?”

“我無力地在床上輾轉(zhuǎn),假如四周沒有一個人伴著我,任我獨自睡一個痛快,一天,二天,或三天也好,不會永久睡去的,你們放心——。讓我獨自的睡罷!”

語氣悲涼,說時也沒有轉(zhuǎn)他的眼睛。清說,

“蠫哥,不對罷?當(dāng)一個人不能在床上睡著的時候,‘空想’這件無賴的東西,就要乘機來襲擊了!空想占領(lǐng)了你有什么益處呢?無非使你的神經(jīng)更衰弱,使你實際的步驟更紊亂罷了?!?

他也似伴著死人懺悔似的。蠫苦笑一下說,

“你不必代我辯護(hù),世界對我,已變做一張黑皮的空棺,我將厭惡地被放進(jìn)去就完了。現(xiàn)在呢,你也該知道,睡是死的兄弟?。 ?

“這是小孩子說的,實在是一句陳腐的話,蠫哥!”

“還是一樣,請你們離開我罷?!?

“怎么離法呢?”

“好似棺已放下了泥土以后一般的走開了。”

個個的心很傷感,房內(nèi)一時又無聲音。幾分鐘,偉說,“我實在不知道你這幾天來的欲望是怎么樣?不過,你不能跑出我們的隊伍以外。你也該用修養(yǎng)的功夫,來管束你自己的任性一下。世界的臉色已經(jīng)變換了,未來的社會是需要人們的力量,寶貴的理想,隱現(xiàn)于未來的天國里,你是有知識的,我們將怎樣去實現(xiàn)它?”

“請不要說罷!請不要說罷!你的大題目將窒死我了!我是一個幼稚的人,我自認(rèn)是一個幼稚的人!我的眼前已不能解決了,在我已沒有論理和原則,請你不要說罷!”

“什么是眼前不能解決的呢?”清問。

“債與性欲嗎?”偉忿怒地答。

“不要去解決就是咯,”清說,“就是婚姻,也不值得我們怎樣去注意的。我們只要做去,努力向前做去,‘不解決’自然會給我們解決的?!?

“好罷!你們的哲學(xué)我早明白了。人與人無用關(guān)心的太厲害?!?

“我們看著你跑進(jìn)感情的迷途里去么?”

清幾乎哭一樣。房內(nèi)一時又只有凄楚。

什么似不能宣泄一般??諝庖菜懒?,僵了,凝固了,一塊塊的了。幾人各管領(lǐng)著他們自己的眼前,他們是悲傷的,憤怒的,郁結(jié)的,氣悶的,復(fù)雜的;科學(xué)不能用來分析,公理不能用來應(yīng)用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時候呵!

而偉卻似火引著似的說,

“不必再空談了,蠫,起來罷,太陽跑到天中來,是報告人們到了午餐的時候。下午,去找一塊地方玩一趟,你喜歡什么地方玩啊?問題是跟著生活來的,我們只好生活著去解決問題,不能為問題連生活都不要了。”

“盲目地生活,浸在生活的苦汁里吸取苦汁,我自己想想有些懷疑起來了,有些懷疑起來了?!?

“懷疑有什么用呢?”偉說。

“懷疑之后是憎恨?!?

“憎恨又有什么用呢?”清問。

“是呵,我知道自己還是不能不活下去!還是不能不活下去!

可是我的思想是如此,有什么方法呢?所以請你們離開我,讓我獨自罷!”

“但是我們不走,仍可與你決斷!”偉說。

“蠫哥,我們是幸福了么?你眼前的我們,竟個個如笨驢,生命受著鞭韃而不自覺的么?”清說。

“我們也有苦痛呵,”翼說,“但我們還連睡也睡不安穩(wěn)呵!”

“好,請你們制止罷!”

停一息,又說,并轉(zhuǎn)了一身,語氣極凄涼的,

“我也知道你們對于我的友誼了!假如你們一定要我的供狀,那我不得不做一篇反哲學(xué)論文來宣讀?!?

沒有說下去,又停止了。

他們倒又吃一驚,簡直摸不著頭腦。時候?qū)⒔形纾柟庖踩顺鏊麄兊拇巴?。接著,又聽蠫說,

“我所以要請求你們離開我,就想減輕我的苦痛。我本懷疑我自己的生活,這因我的思想無聊,無法可想的!每天早晨,我向自己問,你為什么要穿起這件灰色的布衫呢?天不使你發(fā)抖,你又不愛穿它,你為什么不赤裸裸地向外邊去跑呢?警察要揪住你,你可不必管,總之,我一些勇氣也沒有。這并不是因布的不愛它,實在覺得穿這樣的衣服是沒有意義!對于住,我也一樣,一樣憎恨它,我憎恨這座地獄!床對我已變做冷冰冰的死土,但我總還要睡在它上面,我多么苦痛。我有我自己的大自然的床,我可以每夜在星光的眼中眠著,我多么快樂呀!我已成了我自己錯誤的俘虜了,我無法可想。我也不愿食,胃對于我似討厭的兒子對于窮苦的母親一般。受累呀,快給他殺死罷!但我一邊這樣喊,一邊還是吃,食物到口邊,就往喉下送,不管咸酸苦辣。有時我更成為一個貪吃的人,比什么人都吃的快,比什么人都吃的多,搶著吃,非吃不可,雖則自己在詛咒,還是非吃不可。一等到吃完了,吃好了,那就心灰意冷,好似打敗仗的兵士一般。自己喪氣,自己怨恨自己了!我真矛盾的厲害,我真矛盾的不可思議呀!”

說到這里,他停了一息,朋友們是個個屏息聽著。他似良心壓迫他說,非如此說完不可。但愈說臉愈蒼白,雖有時勉強地苦笑了一聲。神色頹唐,兩眼眨眨地望到窗外。

“在昨夜吃酒的時候,我本來已失了快樂之神的歡顏的光顧。不知什么緣故,我是覺到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們是喝著,說著,笑著;而我卻總是厭惡,煩亂,憎恨!我只有滿杯地喝自己的清酒,我只有自己沉默地想著。同時,你們的舉動、你們的人格,卻被我看得一文不值了!”以后他更說重起來?!澳銈兊娜烁袷枪饷鳡N爛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我卻看做和生了梅毒被人拷打的下流妓女一樣,和在街頭向他的敵人作無謂的諂笑的小人一樣,和餓斃而腐爛的乞丐一樣!唉!我怎么丑化你們到如此!你們的身體,純潔英雋的,春花秋月一般的,前途負(fù)有怎樣重大的使命的;而我卻比作活動的死尸!餓鷹不愿吃它的腸,貪狼不愿吃它的肉!唉,該死的我,不知為什么,將你們腐化到這樣!沒智慧,沒勇敢,向自私自利順流,隨著社會的糞土而追逐,一個投機的動物,慣于取巧而自貪榮譽的動物,唉,我何苦要告訴你們呢?我何苦要向你們陳說呢?你們不愿意聽么?真誠的朋友們,請你們勿責(zé),請你們勿怒!我還有我自己對于自己!我傷心呀,我流淚呀,我痛徹心髓而不渝了!粉碎了我的骸骨,磨爛了我的肌膚,我還有未盡的余恨!孑孑也可愛,蝌蚪也可貴,我竟遠(yuǎn)不如孑孑與蝌蚪了!痛心呵,我又何用盡述呢?給你們以悲哀,給你們以苦痛,真誠的朋友們,請恕我罷!萬請恕我罷!恕我這在人間誤謬的動物,恕我這在人間不會長久的動物!”喘了一口氣,又說,“因此,我擲碎了酒杯,我走了!現(xiàn)在,你們在我身邊,我的苦痛將如野火一般燃燒,我的憎恨將如洪水一般泛濫!我是一個極弱極可憐的東西,如黑夜暴風(fēng)雨中蹌踉于深山叢谷內(nèi)!唉,我失掉了駕御自己的力量,感情奪去了我理智的主旨,不,還是意志侵占了我沖動的領(lǐng)域罷!因為自己愿意這樣做,自己愿意變做一滴醋,牛乳放到唇邊也會凝固了。什么一到我身邊,就成了一件余剩的東西;所以人間的美麗與幸福,在我已經(jīng)是例外呀,我的末日,我的未為上帝所握過的手,我將如何來結(jié)算呢?”語氣嗚咽,竟說不上來。一時,又說,“現(xiàn)在,朋友們,請離開我罷!請永遠(yuǎn)離開我罷!負(fù)著你們的使命,到你們的努力道上去,保重你們的身體,發(fā)揚你們的人格,向未來的世界去沖鋒罷!莫在我身前了,你們的身體在我前面,你們的精神就重重加我以苦痛,要拉我到無底的地獄中去一樣!真誠的朋友們,你們愛我的,讓我獨自罷,以后請勿再見了!我內(nèi)心有萬惡的魔鬼,這魔鬼使我犧牲與災(zāi)難。因此,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我不能在大庭廣眾前說話,更不能在可敬可愛的人們眼前出現(xiàn)了!我將永不回家,我將到荒僻的沙漠上去,我決意到人跡很少的沙漠上去生活。親愛的朋友們,這是我的反哲學(xué)論文,也是我對你們的最后的供狀。還要我怎樣說呢?你們竟一動也不動么?唉!唉……”

他說完,長嘆了一聲。

四位朋友,沒一個不受驚嚇,臉色青了,白了。他們的兩眼的四周含著紅色的潤,在潤中隱蕩著無限的洶涌的淚濤喲!

清全身顫動,以后,囁嚅的說,

“蠫哥,你……究竟為什么這樣說呢?”

一邊幾乎滴下淚來。蠫說,

“這樣想,就這樣說?!?

“你不想不可以么?這種胡思亂想,對你好像是強盜?!币碚f。

“不,比強盜還兇!”佑悲哀的加上一句。蠫說,“你們何苦要壓迫我?”

偉說,“誰壓迫你?誰還有力量壓迫你!不過你既不能立刻就毀滅掉你自己,又不能遂愿毀滅了你所憎恨的社會,什么沙漠,荒僻的沙漠,在這篇反哲學(xué)論文中間,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你聽著我此后的消息便是了?!毙G冷冷地。清急向偉輕說,“辯他做什么?”一邊向蠫說,

“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你。”

“你又為什么呢?壓迫么?”蠫微笑地。

“你是我二十年來的朋友,從小時一會走,就牽著手走起的。”

“那我死了呢?”

“這是最后的話?!?

“當(dāng)我死了就是咯!蠫死了,葬了!”

“不能,沒有死了怎么好當(dāng)他死了呢?肚餓好當(dāng)吃飽么?”

“不當(dāng)就是。你自己說過,‘辯他做什么?’”

房里一時又無聲。

太陽漸漸西去了,他們的窗外很有一種憔悴的萎黃色的晝后景象。他們個個很急迫似的。雖則偉,他已經(jīng)決定了,還是暫時的回避他,使他盡量地去發(fā)展他自己,就是殺人也有理由。

佑和翼呢,是介乎同情與反感之間,捉摸不到他們自己的主旨。

對眼前似將死的朋友,也拿不出決定來。而清呢,一味小弟弟的模樣,似在四無人跡的荒野,暮風(fēng)冷冷地吹來,陽光帶去了白晝的尊嚴(yán),夜色也將如黑臉一般來作祟;他怎樣也不能離開,緊拖著他哥哥的衣襟似的。

獨蠫這時的心理,反更覺得寬慰一些了。吐盡了他胸中的郁積與塊壘,似消退了幾層云翳的春天一樣。他靜聽著朋友們誰都被纏繞著一種無聲的煩惱,這是他所施給他們的,他很明白了。所以他勉強笑了一聲,眼看了一看他們,說,“你們何苦要煩惱?老實說罷,前面我說的這些話,都是些囈語。囈語,也值得人們?nèi)プ⒁饷??我的人生已成了夢,我現(xiàn)在的一切話,都成了囈語了。你們何苦要為這些囈語而煩惱呢?”

停一息,又說,

“我還要向你們直陳我辭退C社書記的職的理由:我生活,我是立在地球上生活,用我的力去換取衣食住,誰不能賜與的。

但我卻為了十幾元一月的生活費,無形地生活于某一人的翼下了;因他的賜與,我才得生活著!依他人的意旨做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以外,還要加我以無聊。我說,‘先生,這樣可以算罷?’

他說,‘重抄,脫落的字太多了!’因此,我不愿干了?,F(xiàn)在我很明白,社會是怎樣的一個怪物!它是殘暴與專橫的輾轉(zhuǎn),黑暗與墮落的代替,敷衍與茍且的輪流,一批過去,一批接著;受完了命令,再去命令別人。總之,也無用多說,將生命來廉價拍賣,我反抗了!”

接著又搖頭重說了一句,

“將生命來廉價拍賣,我反抗了!”

他的眼又涌上了淚,但立刻自己收住了。一息,又說,“也不必再談別的了,太陽已西,你們還是去吃中飯罷!”

清才微笑地說,

“我的肚子被你的話裝的夠飽了,——你們餓么?”一邊轉(zhuǎn)眼問他們。

“不,”偉說。

“也不,”翼答。

“我也不,”佑答。

于是蠫又說,

“你們也忘記了社會共同所遵守而進(jìn)行的軌道了么?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用得到許多個不字?”一邊他又想睡去。

清立刻又問,

“你也想吃一點東西么?”

“不必討我的‘不’字了?!毙G說著,一邊掀直他的棉被。

這時偉說,一邊立了起來,

“我們?nèi)チT!讓他睡,讓他獨自靜靜地睡?!?

“是呀,你們?nèi)チT,給我一個自由。我很想找到一個機會,認(rèn)識認(rèn)識自己,認(rèn)識到十分清楚?,F(xiàn)在正有了機會了?!币贿呣D(zhuǎn)身向床內(nèi)。

“蠫哥,……”清叫。

“我們走罷。”偉又催促的。

于是各人將不自由的身子轉(zhuǎn)了方向:偉首先,佑第二,翼第三,清最末,他們排著隊走下樓去。

第四空虛的填補

他們?nèi)チ耍彍哪_步聲,一步步遠(yuǎn)了。

他睡在床上,一動沒有動,只微微地閉著兩眼。一時眼開了,他又茫無頭緒。他好像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受裁判,雖則過去的行動和談話,他已完全忘記了,但未來總有幾分掛念,他將怎樣呢?他坐起,頭是昏昏的;什么他都厭棄,他也感到凄涼了。好似寂寞是重重地施展開它的威力,重重地高壓在他的肩上。窗外,樓前,樓下,都沒有一些活動,他又覺得膽怯了。

他起來,無力地立在房中,一種淡冷的空氣裹著他,他周身微微震顫了。他的心似被置在遼遠(yuǎn)的天邊,天邊層層灰黯的。他在房內(nèi)打了一個旋,他面窗立著,兩顆深陷的眼球一瞬也不瞬。

但窗外如深山的空谷,樹林搖著尖瘦的陰風(fēng),雨意就在眼前了。

他又畏嚇了,重仰睡倒在床上。他靜聽他自己的心臟跳動的很厲害,他用兩手去壓住他的心胸,口齒咬得緊緊的,他好像要鼓起勇敢來,但什么都沒有力氣。他又微微地閉起眼,一邊,周身侵透出冷汗來。呼吸又緊迫的,他叫了,

“唉!我怎會脆弱到這個地步!我簡直不如一個嬰兒了!我要怕,我心跳,母親呀,你賦給我的勇敢到哪里去了?”

一邊流出一顆淚,落在被上。

這時他想起他家鄉(xiāng)的母親,——一位頭發(fā)斑白了的老婦人,僂著背,勤苦地渡著她日常細(xì)屑的生活。她嚼著菜根,穿著粗布的補厚的衣服,她不亂費一個錢,且不費一個錢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只一文一文的貯蓄著,還了債,并想法她兩個兒子的婚姻。她天天掛念著他,希望他身健,希望他努力,希望他順流的上進(jìn),馴服地向社會做事,賺得錢來。就不賺錢也可以,只要他快活地過去,上了軌道的過去,為了盲目的未來而祈求吉利地過去;不可亂想,不可奢望,不可煩惱而反抗的,這是她素所知道她兒子的,她常切戒他。但他卻正因這些而煩惱了,苦悶了,甚至詛咒了。他氣憤人類的盲目,氣憤他母親的盲目;一邊她自己欺騙過她自己的一生,一邊又欺騙別人來依她一樣做去。這時,他竟將最關(guān)心切愛的老母,也當(dāng)作他的敵人之一了!他覺得沒有母親,或者還要自由一些,奔放一些,任憑你自殺和殺人,任憑你跑到天涯和地角去,誰關(guān)心?誰愛念?

但現(xiàn)在,他以過去的經(jīng)驗來說,他無形中受著母親的軟禁了!他想到這里,好似要裂碎他的五臟,他叫道,

“母親呀,你被運命賣做一世的奴隸了!你也愿你的兒子繼續(xù)地被運命賣做一世的奴隸么?”

他叫著母親,又叫著運命,——他低泣了!

這樣幾分鐘,他忽然醒悟的自說,

“我為什么悲哀?我為什么愁苦?哼,我真成了一個嬰兒了!

我沒有母親,我也沒有運命,我正要估計自己的人生,拋棄了一切!我沒有母親,我只有自己的肉和血;我也沒有運命,只有自己的理想與火!我豈為運命嘆息?我豈為母親流淚?哼,我要估計自己的人生,將拋棄一切!我得救了,我勇敢了,在這樣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間,并在灰色的房內(nèi),正要顯現(xiàn)出我的自己來!”

他勇敢了,內(nèi)心似增加一種火,一種熱力。一邊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一邊將床上的棉被完全掀開。兩手兩腳伸得很直,如死一般的仰臥在床上。——這樣經(jīng)過許久。

太陽西斜了,光射到他窗外一家黃色的屋頂上,反射出星眼的斑點來。而他的房內(nèi)更顯示的黝黯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推進(jìn)他的房門。他一驚,以為朋友又來吵擾他。隨轉(zhuǎn)他的頭仔細(xì)一看,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他房東的女兒,名叫阿珠。

“阿珠,做什么?”他立刻問,眼中射出幽閃的光。

這位姑娘,仔細(xì)而奇怪地看著他,好像不敢走近他,立在門邊。于是他更奇怪,隨即又問,

“阿珠,你做什么?”

這才她慢慢的嬌脆的說,手里帶著一封信和兩盒餅干,走近他,

“朱先生,有人送信和餅干來?!?

“誰???”

“我不知道,有信?!?

“人呢?”

“人在樓下,請你給他一張回字?!?

一邊笑瞇瞇的將信和餅干放在他身邊的桌上。

他就拿去信,一看,上寫著,

信內(nèi)附洋五元送S字路M二里十七號朱勝

王禹

先生收清緘

即日下午

一邊就將信擲在床邊,眼仍瞧著天花板。

但阿珠著急了,眼奇怪地注視著他蒼白的臉上,說,“為什么不拆信呢?他說信內(nèi)夾著一張鈔票,等著要回字的。”

“誰要這鈔票!”

“你!”

“呀,”他才瞧了她一眼,苦笑的,重拾了信,拆了。他抽出一張綠色的信箋和一張五元的鈔票,但連看也沒有看,又放在枕邊了。一邊他說,

“請你同來人說一聲,收到就是了?!?

“他一定要回字的?!?

“我不愿寫字?!?

“那末寫‘收到’兩字好了。人家東西送給你,你怎樣連收到的回條都不愿寫?你真馬虎?!?

“好罷,請你不要教誡我。”

語氣有幾分和婉的。同時就向桌下取了一張紙,并一支鉛筆,手顫抖地寫道,

“錢物均收到。我身請清勿如此相愛為幸?!?

筆跡了草,她在旁竟“哈”的一聲笑出來。

他隨手遞給她,

“阿珠,請你發(fā)付他!”

她拿去了,微笑的跑到門口向樓下叫,

“客人,你上來。”

接著,就是來客走梯的聲音,但蠫蹙眉說,

“你給他就是,不要叫到我的房內(nèi)來。”一邊想,“怎么有這樣的女子?”

于是女子就在門口交給他回字,來客也就下樓去了。

阿珠還是不走,留在他床邊,給他微笑的,狐疑而又愉快似的。一時,她更俯近頭說道,

“朱先生,你為什么?。磕憔惯B信也沒有看,你不愿看它么?”

“是。”他勉強說了一字。

“你知道信內(nèi)寫些什么呢?”

“總是些無聊的話?!?

“罵你么?”

“倒并不是,不過沒怎樣差別。”

“你應(yīng)當(dāng)看它一下,別人是有心的?!?

一邊就將這信拿去,顛倒看了看。

“請你給我罷。”

她就將這信遞給他,他接受了,但仍舊沒有展開,只將四分之一所折著的一角,他默念了,這是自然的法則,我說不出別的有力量的話,今夜當(dāng)不到你這里來,且頭痛不堪,不知什么可笑,此亦奇事之一,而令人不能夢想者也。

他一字一字的念了三行,也就沒有再念了,又將它拋在床邊。

女子不能不驚駭,她看蠫這種動作,似極疲倦似的,于是問道,

“朱先生,你有病么?”

“什么病???

“我問你有病么?”

“我不知道?!?

“你為什么這樣呢?”

“怎樣?”

“懶,臉色青白?!?

“呀,”一邊心想,

“這女子發(fā)癡了,為什么來纏著我呢?”

想至此,他微微換了另一樣的心。雖則這心于他有利呢,還有害?無人知道。可是那種強烈的冷酷,至此變出別的顏色來。

“阿珠,你為什么立在這里?”

“我沒有事?!?

“想吃餅干么?”

“笑話?!?

“你拿去一盒罷?!?

“不要?!钡又鴨?,

“是哪位朋友送你的?”

“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想知道?!?

“拿去吃就是咯?!?

“不要吃?!?

“那說他做什么?”

他的心頭更加跳動起來。兩眼瞪在阿珠的臉上,火一般地。

而阿珠卻正低頭視著地板,似思索什么。

這樣兩分鐘,她又問了,

“朱先生,你為什么常是睡?”

“精神不快活?!?

“我看你一天沒有吃東西?”

“是的?!?

“不想買什么東西么?”

“不想?!?

“肚子竟不餓么?”

“餓也沒有辦法?!?

“哈,”她笑了。

“什么?”他瞧了她一眼。

“餓當(dāng)然可以買東西。”

“什么呢?”

“當(dāng)然是你所喜歡的?!?

“我沒有喜歡的東西?!?

“一樣都沒有?”

“好,給我去買罷?!?

“買什么呢?”

“一瓶膏梁!”

“膏梁?”她聲音提高了。

“是呀,我所喜歡的?!?

“還要別的東西么?”

“不要。”

“專喝膏粱么?”

“你已經(jīng)許我去買了?!?

“錢?”

“這個拿去。”

隨將五元的鈔票交給她。

她一時還是呆立著,手接了這五元的鈔票,反翻玩弄著。她似思索,但什么也思索不出來。終于一笑,動了她的腰,往房外跑下樓去。

他留睡在床上,還是一動不動地眼望著天花板。

第五小誘

原來他的二房東是一位寡婦,年紀(jì)約四十左右,就是阿珠的母親。她有古怪的脾氣,行動也不可捉摸,人們很難觀察她的地位是怎樣,職業(yè)是什么。她身矮,臉皮黑瘦,好像一個病鬼。但她卻天天涂上鉛粉,很厚很厚的。她殘缺的牙齒,被煙毒薰染的漆黑,和人講起話來,竟吐出濃厚的煙臭;但香煙還繼續(xù)地不離了口。眼睛常是橫瞧,有時竟將眼珠藏的很少,使眼白的部分完全露出來,——這一定在發(fā)怒了。衣服也穿的異樣,發(fā)光的顏色,很藍(lán)很黃的都有。她大概每星期總要打扮一次,身上穿起引人注目的衣服,涂著鉛粉的臉,這時更抹上兩大塊胭脂,在眼到耳的兩頰上。滿身灑的香香的,裊裊婷婷的出去了,但不知道她究為何事。大部分的時間她總在家里,似乎發(fā)怒的回數(shù)很多。常是怒容滿面,對她的女兒說話也使氣狠聲。但也有快樂的時候,裝出滿臉的獰笑來,一搖一擺的走到蠫的面前,告訴說,用著發(fā)笑的事實來點綴起不清楚的語音,吞吞吐吐的腔花,有時竟使蠫聽得很難受。她會訴說她自己的心事,——丈夫死了,死了長久了,這是悲痛的!她留在人間獨自,父母兄弟都沒有,女兒又心氣強硬的,不肯聽她的使喚。因此,她似乎對于人生是詛咒的。但不,她眼前的世界仍使她樂觀,仍使她快活地過活;因為有一部分的男人看重她,用他們不完全的手來保護(hù)她生活下去。她也會訴說關(guān)于她女兒的秘密,用過敏的神經(jīng),說她有了情人了,情人是一個年輕裁縫匠,錢賺的很大的,比起朱先生來,要多三四倍。但她最恨裁縫匠,裁縫匠是最沒良心,她自己也上過裁縫匠的當(dāng)?shù)模谀贻p的時候。

可是現(xiàn)在她很能識別出人來,誰好誰壞;但裁縫匠是沒有一個壞中之好的。因此,她看管她的女兒更厲害,周密嚴(yán)厲,防她或者要同她情人私自逃奔的緣故。

“朱先生,這種事情在上海是天天有發(fā)生的。”有時她竟這樣說了一句。

“不會的,阿珠不過浪漫一些,人是很好的,她決不會拋棄孤獨無依的母親?!毙G卻總是這么正經(jīng)地答。

“天下的人心,哪里個個能像朱先生一樣誠實??!”

結(jié)果,她常常這樣稱夸他。

實在,她的女兒是一個怪物;或者有母親這樣的因,不得不有女兒那樣的果。不過阿珠還是一無所知呵!

阿珠,是一個身軀發(fā)育很結(jié)實的強壯的女子。面圓,白,臂膀兩腿都粗大;眼媚,有強光,唇紅,齒白;外貌是和她母親正相反。她常不梳頭,頭發(fā)蓬到兩眉與肩上。臉不涂粉,但也不穿襪,常是拖著一雙皮拖鞋,跑來跑去。她從沒有做工作的時候,一息在弄堂里和人謾罵,開玩笑,一息又會在樓上獨自嗚嗚地哭。

她們母女二人,前者的房在前樓,后者的房在后樓,相隔一層孔隙很大的板壁。所以每當(dāng)夜半或午后,二人常是一人罵,一人應(yīng);一人喊,一人哭。有時來了許多客,不知是怎樣的人。

說他們是工人呢,衣服實在怪時髦,態(tài)度實在太活動的;說他們是富貴子弟呢,言語實在太粗鄙,舉動實在太肉麻?;蛘呤遣每p匠一流,但裁縫匠是這位婦人最不喜歡的。他們常大說大笑,在她母女二人的房內(nèi),叫人聽的作嘔。這樣胡鬧,甚至?xí)[的很久很久。

有時在傍晚,天氣稍熱一些。于是這位婦人,穿起一套很稀疏的夏布衫褲,其每個布孔,都可以透出一塊皮肉來賣給人看。她卻伸直著兩腿,仰臥在天井里的藤眠椅上,一邊大吞吐其香煙,煙氣騰騰地。蠫或走過她,她就立刻裝出獰笑,叫一聲“先生!”聲音是遲鈍而黏澀的,聽來很不自然。這時的女兒呢?卻穿起了全身粉紅色的華絲葛的衫裙,還配上同樣顏色的絲襪,一雙白色的高底皮鞋,裝扮的很像一位少奶奶。皮膚也傅粉的更柔滑起來,濃香郁郁的,真是妖艷非常。這時,態(tài)度也兩樣了,和往日的蓬頭赤足的浪漫女子,幾乎兩個人模樣。走起路來,也有昂然的姿勢,皮鞋聲滴滴地,胸乳也特別地挺。假如遇見了蠫,也用驕傲妒忌的橫眼,橫了他一眼,好像看他不屑在她的屋內(nèi)打旋一般。這樣,她總要到外邊去了,在門口喊著黃包車,聲音很重很嬌地,做著價,去了。這樣,至少也要到夜半,極深極深的夜半才回來。

蠫在這個環(huán)境之內(nèi),當(dāng)初是十二分地感受到不舒服。他是舊歷三月半搬到這里,第一個月的房租付清了后,他就想搬出去;但一時找不到房子,于是就住著了。不料第二個月,因小病的緣故,竟將房租拖欠到端午,——照例是先付房租,后住屋的?!降谌齻€月,房租完全付不出了。一邊,也因這房租比任何處便宜;何況這位大量的婦人,對他的欠租不甚討的厲害。因此,一住住下,也就不以為怪了。以后,他對她們,更抱著一種心理,所謂“這樣也有趣。”橫是沒有什么大關(guān)系,用冷眼看著她們的行動,有什么?“我住我的房,她們行她們所好?!?

以后他這樣想,所以他每次出入總是微笑的對她們點一個頭,她們來告訴他話,他也隨隨便便地聽過了。但阿珠,對于這位住客,始終沒有敬禮。這回,不知什么緣故,會到他身前來獻(xiàn)殷誠,賣妖媚了。

大概十五分鐘,阿珠買酒回來。她梯走的很快,一邊推進(jìn)門,喘著氣;一邊笑嘻嘻,將酒和找回來的錢,一把放在桌上。

“四個角子?!彼S即說。

蠫仍睡著沒動,也沒有說,待她聲音一止,房內(nèi)是顫動的鎮(zhèn)靜。同時太陽已西下。

“朱先生,四個角子一瓶。”

“你放著罷?!彼念^跳動。

“為什么不吃?”她問的輕一些。

“不要吃?!?

“和餅干吃罷?!?

“不想吃?!?

“那為什么買呢?”

“我可不知道?!?

“你在做夢嗎?”

“是?!?

這位女子很有些狼狽的樣子,覺得無法可想。一息說,“朱先生,我要點燈?!?

一邊就向桌下的板上找。蠫說,

“沒有燈了?!?

“洋蠟燭呢?”

“亮完了?!?

她一怔。又說,

“那末為什么不買?”

“我橫是在做夢,沒有亮的必要?!?

“我再去代你去買罷?!?

一邊就向桌上拿了銅子要走。

“請不要?!毙G說。

“為什么?”

“我已很勞你了?!?

他在床上動了一動,好似要起來。但她說,

“笑話,何必這樣客氣呢!你是……”

她沒有說完,停了一息,秘密似的接著說,

“現(xiàn)在我的媽媽還沒有回來,前門也關(guān)了,所以我可代你……”

她仍沒有說完,就止住。蠫問,

“你的媽媽哪里去了?”

他好像從夢中問出了這句話。阿珠沒精打采地說,“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去的地方從來不告訴我的。好像我知道了,就要跟著她去一樣。而且回來的時候也沒有一定,今天,怕要到夜半了。我的晚餐也不知怎樣,沒得吃了。她對我是一些也不想到的,只有罵。罵我這樣,罵我那樣,她又一些也不告訴我。常叫我沒得吃晚餐。哈!”

她笑了一聲,癡癡的。

這時蠫坐了起來,他覺得頭很痛??戳丝淳?,又看了看阿珠,他自己覺得非常窘迫。用手支持著頭,靠在桌上,神氣頹喪地。

這樣幾分鐘沒有聲音,阿珠是呆呆立著。蠫似要開口請她下樓去,而她又“哈!”的一聲嗤笑起來,眼媚媚地的斜頭問他,“先生!我可以問你?”

“什么?”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你肯說么?”

“知道就可以說?!?

“你一定知道,因為你是讀書的。”

“要我說什么呢?”

“你不覺得難……?”

“什么意思?”

“不好……”

“明白說罷!”

蠫的心頭,好似紡車般轉(zhuǎn)動。

“我不好說,怎樣說呢?”

“那要我告訴你什么?”

他的臉正經(jīng)地。女的又?jǐn)嗬m(xù)的不肯放松,哀求似的,“告訴我罷!”

“什么話?”

“你,你,一定不肯說,你是知道的,……”

蠫愁眉沉思的,女的又喘喘說,

“我想,……一個女子……苦痛……”

一邊不住地假笑,終究沒有說出完全的意義來。她俯著腰,將她的左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呆呆地立著。

這時蠫卻放出強光的眼色注視著她的身上,——豐滿的臉,眼媚,鼻正,白的牙齒,紅唇,婉潤的肩,半球隆起的乳房,細(xì)腰,柔嫩的臀部和兩腿,纖膩的腳。于是他腦里糊模的想,

“一……個……處……女……?!?

她,還是怔怔的含羞的低頭呆立著,她一言不發(fā)了,僅用偷視的眼,看著蠫的兩腳,藍(lán)色的襪和已破了的鞋。她的胸腔的呼吸緊迫地,血也循環(huán)的很快,兩腳互相磨擦著:他覺察出來了。他牙齒咬的很堅,兩拳放在桌上,氣焰洶洶地。雖則他決意要將自己的心放的很中正,穩(wěn)定,可是他的身子總似飄飄浮浮,已不知流到何處去。他很奇怪眼前的境象有些夢幻,恍惚,離奇,——這時太陽已西沉,房內(nèi)五分灰黯了。他不能說出一句話,一句有力的話,來驅(qū)逐眼前的緊張與嚴(yán)肅。一派情欲之火,正燃燒著他和她兩人的無言之間。

正當(dāng)這個時候,卻來了很急的敲大門的聲響,接著是高聲的喊叫,

“阿珠呀!阿珠呀!開門!”

寡婦回來了,不及提防的回來了。她回來的實在有力量!

于是這位女子,不得不拔步飛跑。一邊喃喃的怨,“這個老不死!”

蠫目不轉(zhuǎn)睛的看阿珠跑出門外,再聽腳步聲很快地跑下樓梯。一邊就聽開門了,想象寡婦怒沖沖的走進(jìn)來。

忽然,他的眸子一閃,好似黑暗立刻從天上落下。他自己吃一驚,隨即恨恨地頓了一腳,嘆道,

“唉!我究竟在做什么?夢罷?”

一邊立起身子將桌上新買來的這瓶膏梁,用力拔了木塞。一邊拿一個玻璃杯子,將酒滿滿地倒出一杯,氣憤憤地輕說一句,“好,麻醉了我的神經(jīng)罷!”

就提起酒杯,將酒完全灌下喉嚨里去了。

他坐下床,面對著蒼茫的窗外。一時又垂下頭,好像一切都失敗了。于是他又立起,又倒出半杯的膏粱,仰著頭喝下去。

他擲杯在桌上,杯幾乎碎裂,他毫不介意的。又仰臥倒在床上,癡癡的。一邊又自念了,

“這個引誘的世界!被奴隸拉著向惡的一面跑去的世界:好,還是先麻醉了我自己的神經(jīng)罷!”

于是他又倒出半杯的膏梁,喝下去。

接著,他就沒有思想和聲音,似魚潛伏在海底似的。

他眼望著窗外,一時又看著窗內(nèi)。空間一圈圈地黑暗起來,似半空中有一個大魔,用著它的黑之手撒著黑之花,人間之一切都漸漸地隱藏起它們的自身來。一邊,在他的眼內(nèi),什么都害怕著,微微地發(fā)顫。酒杯里的酒,左右不住地?fù)u擺,窗格也咯咯有聲了。窗邊貼著一張托爾斯泰老翁的畫像,——這是他唯一信仰的人,也是房內(nèi)唯一的裝飾了?!@時也隱隱地似要發(fā)怒,伸出他的手,將對這個可憐的青年,施嚴(yán)酷的訓(xùn)斥一般。一時,地也震動了,床與天花板,四壁,都搖動起來。身慢慢地下沉,褐色的天空將重重地壓下了。冷風(fēng)從窗外撲進(jìn)來,凜然肅然的寒,也將一切壓鎮(zhèn)到無聲,而且一時將它們帶到遼遠(yuǎn)去,一時又送它們回到了就近,和他的自身成同樣的不穩(wěn)定。

他的心窩似有一只黑熊在舐著,戰(zhàn)跳的厲害,一縷酸苦透過它。

周身緊張,血跑的如飛。他竟朦朦朧朧地睡去一般。

一忽,他又似落下大海中去了。波濤掀翻著他的身,海水向他的耳鼻中沖進(jìn)去,他隨著浪潮在沉浮了。一忽,他又似升到寒風(fēng)凜冽的高山上,四周朦朧,森林陰寂地。一忽,他又似在荒墳壘壘的曠野中捉摸,找不到一星燈火,四周圍滿了奇形怪狀的魍魎,它們做著歪臉向他獰笑,又伸出無數(shù)的毛大的黑手,向他募化,向他勒索,向他拖拉了!這時,他捏起一只拳頭,向床上重重地一擊,身體也隨即跳動起來,他說,“我做什么?”

隨即又昂起半身,嘆一聲,

“呀,昏呀!”

驟然,他竟坐起身來。

他的眼向四周一轉(zhuǎn),半清半醒的自己說道,

我在哪里?

我做著什么?

這是世界!

發(fā)昏的世界!

我醉了?

我實在沒有醉!

我能清楚地辨別一切,

善惡,

美丑,

顏色,

我一點不曾錯誤!

我坐在小室中,

這是夜,

這是黑暗的夜。

他模糊的說著,他有些悲酸!

他覺得他頭是十分沉重,腦微微有些痛。房內(nèi)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燈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沒有醉,到這時,他也不拒絕那醉了。于是他又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來,放到口邊,仰著頭喝起來,口渴一般的,只剩著全瓶五分之二的樣子,他重放在桌上。一邊立起,向門走了兩步。他不知怎樣想好,也不知怎樣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時他向桌上拿了一本舊書,好似《圣經(jīng)》。他翻了幾頁,黑暗與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動,他還能從書中得到一些什么呢?隨即放回,他想走出門去。

“我死守著這黑暗窟做什么?”

他輕輕地說了這一句,環(huán)看了一遍四壁,但什么都不見。于是他又較重的說了這一句,

“快些離開罷!”

他披上了這件青灰色長衫,望了一望窗外,靜靜的開出門,下樓去了。

第六墻外的幻想

燈光燦爛的一條馬路上,人們很熱鬧的往來走著。他也是人們中的一人,可是感不到熱鬧。他覺得空氣有些清冷,更因他酒后,衣單,所以身微微發(fā)抖。頭還酸,口味很苦,兩眉緊鎖的,眼也有些模糊。他沒有看清楚街上有的是什么,但還是無目的地往前走。一時他覺得肚子有些餓,要想吃點東西;但當(dāng)他走到菜館店的門口,又不想進(jìn)去。好像憎惡它,有惡臭使他作嘔;又似怕懼而不敢進(jìn)去,堂倌挺著肚皮,板著臉孔,立在門首似門神一般。他走開了,又聞到食物的香氣。紅燒肉,紅燒魚的香氣,可以使他的胃感到怎樣的舒服。這時,他就是一湯一碟,也似乎必須了,可以溫慰他的全身。但當(dāng)他重又走到飯店之門外,他又不想進(jìn)去。他更想,“吃碗湯面罷!”這是最低的限度,無可非議的。于是又走向面館,面館門首的店伙問他,“先生,吃面罷?請進(jìn)來?!倍趾模安弧?

不想吃了,一邊也就不自主地走過去了。他回頭一看,似看它的招牌是什么。但無論招牌怎樣大,他還是走過去了。

這樣好幾回,終于決定了,——肚不餓,且漸漸地飽。他決定,自己恨恨地,

“不吃了!不吃了!吃什么?。繛槭裁闯??不吃了!”

一息,更重地說,

“不能解脫這獸性遺傳的束縛么?餓死也甘愿的!”

一面,他看看從菜飯店里走出來的人們,臉色上了酒的紅,口銜著煙,昂然地,挺著他的胃;幾個女人,更擺著腰部,表示她的腹里裝滿了許多東西。因此,他想,——這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不過胃在做工作罷了!血般紅,草般綠,墨汁般黑,石灰般白,各種顏色不同的食品,混雜地裝著;還夾些酸的醋,辣的姜,甜的糖,和苦的臭的等等食料,好似垃圾桶里倒進(jìn)垃圾似的。

“唉!以胃來代表全部的人生,我愿意餓死了!”他堅決地說這一句。

但四周的人們,大地上的優(yōu)勝的動物,誰不是為著胃而活動的呵!他偷眼看看身旁往來的群眾,想找一個高貴的解釋,來替他們辯護(hù)一下,還他們一副真正的理性的面目。但心愈思愈酸楚,什么解釋也找不出來,只覺得他們這樣所謂人生,是褻瀆“人生”兩個字!他莫明其妙地不知走了多少路。街市是一步步清冷去;人們少了,電燈也一盞盞的飛升到天空,變做冷閃的星點,從楓,梧桐,常青樹等所掩映著的人家樓閣的窗戶,絲紗或紅簾的窗戶中,時時閃出幽光與笑聲來,他迷惑了。這已不是囂嚷的街市,是富家的清閑的住宅,另一個世界了。路是幽暗的,近面吹來縹縹緲緲的凄冷的風(fēng)。星光在天空閃照著,樹影在地上繽紛紛地移動;他一步步地踏去,恰似踏在云中一樣。他辨別不出向哪一方向走,他要到哪里去。他迷惑了,夢一般地迷惑了。

他的心已為環(huán)境的顏色所陶醉,酒的刺激也更涌上胸腔來。

他就不知不覺的在一家花園的墻外坐下去。墻是紅磚砌成的,和人一般高,墻上做著卷曲的鐵欄柵,園內(nèi)沉寂地沒有一絲一縷的聲光。

正是這個醉夢中的時候,在灰黯的前路,距他約三四丈遠(yuǎn),出現(xiàn)了兩盞玲瓏巧小的手提燈,照著兩位仙子來了。他恍惚,在神秘的幽光的眼中,世界已換了一張圖案。提著燈的小姑娘,都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散發(fā)披到兩肩,身穿著錦繡的半長衫,低頭走在仙子的身前,留心地將燈光放在仙子的腳步中。仙子呢,是輕輕地談,又輕輕地笑了:她們的衣衫在燈火中閃爍,衫緣的珠子輝煌而隱沒有如火點。頸上圍著錦帶,兩端飄飄在身后,隱約如彩虹在落照時的美麗。她們幽閑莊重地走過他,語聲清脆的,芬芳更擁著她們的四周,仿佛在湖上的船中浮去一般,于是漸漸地漸漸地遠(yuǎn)逝了。景色的美麗之圈,一層層地縮小,好似她們是乘著清涼的夜色到了另一個的國土。

這時,他也變了他自己的地位與心境,在另一個的世界里,做另一樣的人了。他英武而活潑的,帶著意外的幸福,向她們的后影甜蜜地趕去,似送著珍品在她們的身后。她們也聽見身后的腳步聲音,回過頭,慢慢的向他一看,一邊就笑了。小姑娘也停止了腳步。她們語聲溫柔地問,

“你來了么?”

“是?!币贿厷獯?,接著又說了一句,

“終究被我追到了?!?

于是她們說,

“請你先走罷?!?

“不,還是我跟在后面?!?

她們重又走去。他加入她們的隊伍,好像更幸福而美麗的,春光在她們的身前領(lǐng)導(dǎo)她們的影子,有一種溫柔的滋味,鼓著這時的燈光,落在地上,映在天上,成了無數(shù)個圈子,水浪一般的,慢慢的向前移動。她們的四周,似有無數(shù)只彩色的小翅,蝴蝶身上所生長著的,飛舞著,飛舞著,送她們前去。迷離,鮮艷;因此,有一曲清幽而悲哀的歌聲起了,似落花飄浮在水上的歌聲。她們的臉上,她們丹嫩的唇上,她們穌松的胸上,浮出一種不可言喻的微波與春風(fēng)相吻的滋味來。

她們走到了一所,兩邊是短短的籬笆,笆上蔓著綠藤。上面結(jié)著冬青與柏的陰翳,披著微風(fēng),發(fā)出優(yōu)悠的聲籟。于是她們走過了橋,橋下流著汀淙的溪水。到了洞門,里邊就是滿植花卉的天井,鋪著淺草。茉莉與芍藥,這時正開的茂盛,一陣陣的芳香,送進(jìn)到她們的鼻子里。

東方也升上半圓的明月,群星伴著微笑。地上積著落花瓣,再映著枝葉的影兒,好似錦繡的地氈一般。

她們走進(jìn)到一間房內(nèi),陳設(shè)華麗的,一盞明晃如綠玉的電燈,照得房內(nèi)起了春色。于是小姑娘們各自去了,房內(nèi)留著他與她們?nèi)耍粋€坐在一把綠絨的沙發(fā)上,這沙發(fā)傍著一架鋼琴,它是位在墻角的。一個是坐在一把絳紅的搖椅上,它在書架的前面。當(dāng)她倆坐下去的時候,一邊就互相笑問,“走的疲乏了么?”

“不,”互相答。

一邊靠沙發(fā)的眠倒了,搖椅上的搖了起來。

他正坐在窗邊的桌旁。桌上放著書本和花瓶,瓶上插著許多枝白薔薇和紫羅蘭。他拿了一本書,翻了兩頁,又蓋好放轉(zhuǎn);又拿了一本,又翻了兩頁,又蓋好放轉(zhuǎn)。他很沒精打采,似失落了什么寶貴的所有,又似未就成什么要實現(xiàn)的理想似的。他眼注視著花瓶,頭靠在桌上。

“你又為什么煩惱呢?”坐在搖椅上的仙子這樣問他,“如此良夜,一切都在微笑了,你倒反不快活么?”

他沒有回答。而坐在沙發(fā)上的仙子接著說了,

“他總是這樣頹喪,憂郁。他始終忘了‘生命是難得的’這句話?!?

“我有什么呀?誰煩惱呢?”他有意掩飾的辯。

“對咯,”搖椅上的仙子說,“只有生活在不自由的世界中的人有煩惱,這煩惱呢,也就是經(jīng)濟(jì)缺乏和戰(zhàn)爭綿連?!?

“這也不一定。”

于是沙發(fā)上的仙子微笑道,

“難于完成的藝術(shù),或是窮究不徹底的哲理,也和煩惱有關(guān)系罷?”

他沒有回答。于是她接著對搖椅上的仙子說道,“安姊,我又想起一篇神話來。這篇神話是說有一位中世紀(jì)的武士,他誓說要救活一位老人。在未能救活以前,他永遠(yuǎn)不發(fā)笑??墒沁@位老人早已死去,連身子也早已爛了。于是這位武士,無論到什么王國,青年公主愛護(hù)他,公爵夫人珍惜他,他終究未發(fā)一笑,含淚至死了。他有些似那篇神話里的主人,要救活早已死去的老人以后才發(fā)笑的?!?

一邊,她自己笑起來。于是安姊說,

“琪妹,他和古代的哲人或先知差不多。他披著長發(fā),睡在一個大桶內(nèi),到處游行,到處喊人醒覺。雖則踏到死之門,還抱著身殉真理的夢見?!?

這時他說道,

“你們只可作我是小孩,你們不可以生命為兒戲?!?

“真是一位以生命殉生命的大好健兒!”

琪妹贊嘆的。一邊她向衣袋內(nèi)取出一方錦帕,拭了她額上的汗珠。

房內(nèi)一時靜寂的,只微微聞的花香醞釀著。忽然,不知從何處流來了一陣男女雜沓的大笑聲。于是安姊說,“假如笑聲是生命的花朵,那你就不該摘了花朵而偏愛花枝呢?否則,還是哲理是哲理,生命是生命?!?

“是呵,”琪妹接著說,“就是嘗著苦味的時候,我們也要微笑的去嘗。何況一個人不可為生命,而反將生命拋棄。有如今夜,你不可忘了你的榮歸,不可忘了你的皈依,不可忘了你的凈化!”

“我倒不這樣想,”他淡淡的,“我以為我們踏到天國之門的,還該低頭沉思的走去牽那上帝之手;假如我們要從河岸跳落河底時,我們還可大笑一聲,去求最后的解決?!?

一息,他接著又說:

“不過我又有什么呢?我豈不是得了你們的安慰么?”

“誰知道?”

安姊微笑說。一邊她就搖椅上走了起來,向鋼琴邊前去,眼看一個琴上的樂譜,似有一種深思。一回又拿樂譜,一手在琴的鍵上彈著。她的手飛彈的很快,似機器做的一般,于是她又疑思著樂譜,不發(fā)一聲。

而這時沙發(fā)上的琪妹,微聲的一笑。一邊眼一瞧他和安姊,一邊又斜一斜頭,——而他還是靠著頭,想些什么?!谑撬约簩λ约核频恼f道,

“你還是喝你自己的葡萄酒!”

安姊是沒有聽到,而他卻慢慢的笑轉(zhuǎn)過頭向她說,“我也想喝一杯?!?

“你喝它做什么呢?你有你的思想就夠了,正似她也有她的音樂就夠了一樣?!?

他一笑,琪妹就立了起來,向一只櫥中取出一瓶葡萄酒,兩只白色杯子。走到他的身邊,倒出兩杯,放在桌上。

“安姊,你有音樂就夠了么?”他問。

“誰夠了?”安姊無心的說。

“你!”

“什么?”

“你有音樂就夠了么?”

“還有什么?”她的眼仍注視著樂譜。

這時琪妹輕輕的一笑。

“笑我么?你們吃什么?”

“葡萄酒。”

“好妹妹,你給我一杯罷!”

她口里這樣甜蜜的說,但身子仍沒有動。

“沉醉于藝術(shù),比沉醉于美酒有味罷?”

這時琪妹已喝了一杯,她心里立時有一種蕩漾,于是這樣的問著。

“是呀!”他答。

“那末比較思想呢?”她進(jìn)一步問他。

“思想的味終究是苦的!”

于是他們一笑,接著也就無聲了。

房內(nèi)有一種極幽秘的溫柔與甜蜜。各人的心浸在各人自己的欲望中,都微微地陶醉。她們有如秋天的鴻雁,翩翩飛翔于蒼空;又如春水綠波中的小鳧,拍著兩翅在沐浴著。一種清涼的愉美,繚繞于各人的身肢間。

正是這個時候,各人的眼互相微笑著,似有一個猙獰可怕的黑人,向他的房中走進(jìn)來!她們立刻發(fā)出極駭?shù)慕新暎齻兞r不見了。他的面前的美景,也隨之消滅!

“喂!你是什么人?”

一個北音的巡捕,走到他的身邊,嚴(yán)厲地向他問。

他沒有答,忿忿地。

“你是怎樣的人?”

“你為什么要問我啊?”

“因為你不該在這里睡覺!”

“唉!先生,我沒有好的睡所,竟連一個墻外也不能給我做一個好夢么?太嚴(yán)酷了!”

他忍耐不住,似要流下眼淚!

這位巡捕到這時,卻起了奇怪而憐憫的態(tài)度,和聲些說,“因為這有害于你的身體和公眾,——你是否酒醉了?你是在干什么的人?”

“完全沒有醉,可請你放心。但職業(yè)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己也早早想過,我在干什么?但結(jié)果一無所干!我做什么事情都失敗了!我只有做夢!巡捕先生,假如你要聽,你有閑,我可以將我的好夢告訴你。但我沒有職業(yè),我一無所干!”

“你說什么話?我聽不懂?!?

“我說的是夢,我有真的夢,假的夢,日里的夢,夜里的夢?!?

“我不能聽你的話,”巡捕著急了,“還請你走罷!”一邊揮他的木棍。

接著他想,

“這人有些瘋了。”

“走,走,世界沒有我的一片土,夢都沒處去自由做了。這是怎樣的兇暴的世界呵!但自然有等待我的等待著!”

可憐的蠫,說著走去。

他仍在一條苦鬧而穢臭的小街上走。在他的身邊,仍是可怕的男人,可憎的女子,一群群在惡濁的空氣里挨來挨去。他實在奇異了,他實在忿恨了。他的周身立時流出冷汗來,一種黏濕的冷汗,浹著他的背,胸部,額上。他覺得自己發(fā)怔,身震動著,眼呆呆的睜著,兩手伸的很直,甚至兩腳立住不動。他的肺部收縮的很緊迫,幾乎連呼吸都窒塞住了。全身的血泛濫著,似乎在他的鼻孔中,將噴出火來。他覺得眼前在震動,自己要昏倒了。他嘴里突然痛問,

“什么一回事?我在哪里?”

一邊他又向前沖去。

一時,他又回轉(zhuǎn)頭來向后邊一望,好似方才的夢境,還在他的身后繼續(xù)的表演一般;又似要找尋方才的兩位仙子,他要請她們領(lǐng)他去,任她們領(lǐng)他到山崖,領(lǐng)他到海角,甚至領(lǐng)他到地獄之門,死神的國!但沒有,還是什么也沒有。在他的身后,仍是暗燈照著的污臭之街,——矮屋,雜貨攤,三四個怪狀的女子繞著一個男人。

他刺激得很厲害,他低頭看看他自己灰色的長衫,他用兩手緊緊地捏著,他恨要將他撕破了,千條萬條的撕破了!他的兩手一時又在頭上亂撩了一陣,一時又緊緊摟著他自己的胸部。

一邊口呢喃的說道,

眼前是什么?

我還做夢么?

還沒有醒么?

我不會看么?

我不會聽么?

沒有嗅著么?

去,去,去,

什么呵?去!”

這樣,他又鼓起他的勇氣來。

夢!

什么也再找不到了。

完了,完了!

我是什么?

我眼前有的是什么?

他們曾給我什么?

我死過一回么?

方才又是怎樣一回事?

這個世界!

惡的,丑的,

引誘我到死所!

我在哪里?

她們二人又到哪里去了?

再不要受愚弄了,

再不要受欺騙了,

去,去,

從夢的世界走出來,

夢也應(yīng)完結(jié)了!

他一邊顛仆不穩(wěn)地走,一邊七忐八忑地怒想。

這樣,他回到M二里。

第七莽闖

時候已十時以后,空氣中有一種嚴(yán)肅的寒威,而地面又似蒸發(fā)著一縷縷的郁悶的熱氣。

他推進(jìn)了后門,一口氣跑上了樓。一邊他急忙地脫下他的青灰色的長衫,擲在梯邊的欄桿上。一邊他就立住,抬起下垂的頭向前樓一看。好似前樓有人叫了他一聲,而且是女子用嬌脆的聲音叫他似的?;杳缘乃褂脙裳墼诎胗陌氚档目諝庵?,對前樓的門上,發(fā)出很強的光來看著。他的全身著了火,而且火焰陣陣地沖出,似要焚燒了他自己和一屋似的。

這時他腦膜上模模糊糊的現(xiàn)出了四個字來,

“一……個……處……女……”

接著就有一個傍晚時在他的房內(nèi)要問他什么秘密的女子的態(tài)度,恍惚在他的眼中活動。一邊他就立時轉(zhuǎn)過身,躡著腳向前樓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了三步。他又立住,他似不敢進(jìn)去,又似無力進(jìn)去。他的頭漸漸的斜向地上,兩眼昏昏地閉去,他幾乎要跌倒了。但忽然,又似有什么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拍,又帶著笑聲跑走了。他一驚,又什么都幽暗,一切如死的,只有從前樓的門縫中射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光來。

這時他身上的火焰更爆發(fā)了一陣,他立刻似吃下狂藥一樣,他的勇敢到了極度。他走重腳步,竟向門一直沖去。很快的推開了門,立著,一看,呀,在燈光明亮的床上,阿珠睡著,阿珠睡著,而且裸體仰睡著!白的肌膚,豐滿的乳房,腹,兩腿,呀,阿珠裸體仰睡著。床上的女人,這時也似乎聽到有人闖進(jìn)門,轉(zhuǎn)一轉(zhuǎn)她的身子。但他呵,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心昏了,眼迷了,簡直看不出什么。身體也賣給了惡魔似的,不能由他自己作主。他向前撲去,神經(jīng)錯亂地;帶著全身的火,抱住了床上的女人的頭,用兩手捧住著她的兩頰,他似要將她的頭摘起來一樣,他吻著,吻著,再吻著!但這時卻驟然使他駭極了,他感不到半絲溫愛的滋味,他只覺得有一種極濃臭的煙氣,沖進(jìn)了他的喉,沖進(jìn)了他的鼻,沖進(jìn)了他的全身。滿懷的火,這時正遇著一陣大雨似的,澆的冰冷。他用極奇怪而輕急的聲音叫,“阿珠!”

這頭沒有回答。

他又叫,

“阿珠!”

只聽這頭答,

“叫誰?”

“阿珠!”

只是他的聲音重了。

但這女人,就自動起來,用手緊摟著他的背部,而且將她自己的胸部密湊上去,觸著他的身體;一邊又將他的頭用力攀到她的臉上,一邊又摸著他的下部。她的呼吸也急迫而沉重。

“阿珠的媽么?”

他到此切實的問了一聲。

“一樣的!你這該死!”

他聽的清楚了,同時也就看的清楚了,確是阿珠的母親!皮膚黃瘦,骨骼顯露著,恰似一個披著黃衣的骷髏。他的手觸著她的胸上,感到一種無味的燥熱。他急捷想走了,這時他的身子半傴在床上,而他的腳卻踏在地下,他想跑了。他用手推住這婦人的兩肩,而這婦人卻不耐的說,

“你為什么跑到這里來?”

“阿珠呢?”

“你不自己想想!”

“我恨她!我要她!”

他忿忿地說出這兩句話。他的牙齒,簡直想在她的胸膛上大咬一口,又想在她的腿邊大咬一口!他的欲火燒到極點,他一下掙扎了起來。而這婦人卻還揪著他的衣叫,十分哀求的,“先生!先生!求你!一樣的!”

“哼!”

“先生!我早想著你了!”

“哼!”

他重重的兩聲,就很快的跑去到后樓。床上的寡婦,正在床上嚷,還是怒而不敢張聲的,

“該死!你這樣!我要叫了!”

他沒有聽到,又重重地在敲阿珠的門。危險,門是怎樣也推不進(jìn)。這時那位婦人一邊穿衣,一邊嚷,

“你這該死的!你這發(fā)狂的!你發(fā)狂么?現(xiàn)在是半夜,你發(fā)狂么?”

失敗了!他知道什么都失敗了!清清楚楚的。阿珠的聲音,恐懼如哭一般在房內(nèi),

“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

他在她門口,很重地痛恨的頓了一腳。他胸中的無限的苦悶的氣焰,到此已滅熄殆盡了。他嘆息一聲,

“唉!”

一邊跑回他的亭子間,睡在床上。

在這時那個寡婦,穿起衣服,到他的門外,高聲咒罵,“你該死么?你發(fā)昏么?半夜的時候到處亂闖!想強奸么!

想奸我女兒,你這該死的!你狂了么?”

一邊又換一種口調(diào)叫,

“阿珠,你起來!為什么不起來?你們早已成就……!起來!

阿珠!為什么不起來?我們送他到巡捕房去!這個該死的!”

阿珠倒反一點沒有聲音。

他睡在床上,簡直知覺也失去了,身子也粉碎了,每一顆細(xì)胞,都各自在跳動;這種跳動,又似在猛火里燒煉!他的肺部也要漲破了!一袋的酸氣,一時很高的升到鼻中,要似噴出;一時又很低的向背,腰,腿,兩腳間溜去。他一時能聽見婦人的咒罵聲,一時又什么也聽不見。

而婦人正在咒罵,

“你這該死的,發(fā)狂的,……”

以后,又聽見一邊說,

“阿珠,你起來呀!”

阿珠的聲音,

“他跑了就算了,何必多罵,真嚇?biāo)廊?!?

“喊你不起來,還說這話!”

“被鄰舍聽去有什么好聽?半夜的時候,他酒喝醉了,跑了就算了?!?

“我不肯放松,你起來,送他到巡捕房去!”

“我不起來!他酒喝醉了,送什么?”

婦人的聲音更怒了,

“你養(yǎng)漢子!”

“誰?”

“你為什么幫他說話?”

“你自己常睡覺不關(guān)門。關(guān)好,會闖進(jìn)去么?”

阿珠冷淡的樣子。

“你還說這話么?你這不知丑的小東西!”

“不是么?你常不關(guān)門睡,你常脫了衣服睡,所以夜半有人闖進(jìn),不是么?”

于是婦人大嚷而哭,

“唉,我怎么有這樣強硬的女兒,她竟幫著漢子罵我!她已早和這該死的窮漢私通了!這個不知丑的東西!”

她竟罵個不休,于是阿珠說,

“媽媽,不必多說了!鄰舍聽去不好,他是個醉漢,算了他罷!”

“誰說醉?他有意欺侮我們!”

“他喝了一瓶膏粱呢。”

“你這不知丑的東西!”

他劇痛的心臟,這時似有兩只猛獸在大嚼它,無數(shù)只鷹鷙在喙吃它一樣。他用他自己的手指在胸上抓,將皮抓破了。血一滴滴地流出來,向他的腹部流下去。一時他又從床上起來,他向黑暗中摸了一條笨重的圓凳子,拿起向腦袋擊,重重地向腦袋擊。他同時詛咒,

“毀碎你的頭罷!毀碎你的頭罷!毀碎你的頭罷!”

空氣中的擊聲的波浪,和他腦的昏暈的波浪成同樣的散射。

這樣,他擊了十?dāng)?shù)下。他無力執(zhí)住這凳子,凳子才落在地上。

黑暗的房內(nèi),似閃著電光。

無數(shù)的惡魔在高聲喊采,鼓掌歡笑。

一切毒的動物,用碧綠的眼向他諂媚,向他進(jìn)攻。

時光停止了,夜也消失了,大地冷了。

他恍恍惚惚仆倒在床上,耳邊又模模糊糊的聽見婦人的咒聲,

“你這個混蛋!

“你這個流氓!

“你欺騙我的女兒!

“你這個發(fā)狂的!”

這樣,他又起來,無力昏沉的起來,咬破他的下唇,手握著拳,戰(zhàn)兢的,掙扎著。又向桌上摸了一枚鉆子,他竟向耳內(nèi)鉆!

“聾了罷!聾了罷!”

一邊自咒,一邊猛力而戰(zhàn)抖地刺進(jìn),于是耳內(nèi)也就迸出血來,流到他的頰。他再也站不住了,他重又仆倒在床上。婦人的罵聲,至此畢竟聽不到了。

這樣,他昏睡了一息。突然又醒過來,身子高高的一跳。他夢中被無數(shù)的魔鬼擎到半空,又從半空中拋下到地面來。他不能再睡覺,他覺得這房很可怕,和腐臭的墳穴一樣。他一動身子,只覺全身麻痹,肉酸,骨節(jié)各不相聯(lián)絡(luò)。頭如鐵做的一樣,他恍惚聽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女人在哭她的丈夫,什么“丈夫呀!”“我的命苦!”“有人欺侮她!”“女兒又不聽話!”這一類的話。一忽,又什么都如死,只有死的力量包圍著他。

又過一刻鐘,他漸漸的精神豁朗一些。好像已經(jīng)消失去的他,到此時才恢復(fù)了一些原有的形態(tài)。他漸漸了解起他自己和那位婦人并女子的胡鬧來。

“我怎樣會到了這個地步?唉!死去罷!”

一邊,從他眼中流出涌洶的淚來。

唉!死去罷!

死神喲,請你賜給我秘訣罷!

簡捷了當(dāng)去死去!

可憐的人!

還有什么最后的話?

也太作惡了!

除了死去外,

沒有別的方法!

這時他又轉(zhuǎn)展一下身子,但還是手是手,腿是腿,軀干是軀干;身體似分尸了。他覺得再不能停留在這房內(nèi),他的房如一只漏水的小舟,水進(jìn)來了,水已滿了地面,房就要被沉下海底去了!他再不找救生的方法,也就要溺死了。

但一時,他又不覺得可怕,只覺得可恨!他不愿求生,他正要去死!

他起來向窗站著,全身寒戰(zhàn)。

他一時用手向耳邊一摸,耳中突然來了一種劇痛。一時又在額上一摸,覺得額上有異樣的殘破。一時兩手下垂很直。

他在黑暗的房內(nèi),竟變做死神的立像!

離開這墳穴罷!

快離開這墳穴罷!

不能勾留了,

而且是人類存在的地方,

也不能駐足了。

離開罷!

簡捷了當(dāng)?shù)模?

他又慢慢的環(huán)顧房內(nèi),房內(nèi)是怎樣的可恨呵!

這時隱隱約約的聽見,什么地方的鐘敲了二下。

“走罷!快走!死也不當(dāng)死在這房內(nèi)!”

勇氣又鼓起他,唯一的離開這里,避了婦人的梟的鳴叫。

他垂下頭,似去刑場被執(zhí)行死刑一般地走了。

第八死岸上徘徊

他走出門外,深夜的寒氣,立刻如冷水一樣澆到他的身上來。他打一寒怔,全身的毛發(fā)都倒豎起來,似歡迎冷氣進(jìn)去。他稍稍一站,隨即又走。

他走了一里,又站住想,

“往那邊去做什么?”

一邊回轉(zhuǎn)來向反對的方向走。又想,

“一條河,我要到那河邊去。”

這時,東方掛著弓形的月亮。這月亮淺淺紅色,周圍有模糊的黃暈,似流過眼淚似的。一種凄涼悲哀的色素,也就照染著大地,大地淡淡的可辨:房屋,樹,街燈,電桿,靜的如沒有它們自己一樣??諝庵袥]有風(fēng),天上幾塊黑云,也凝固不動。

他在街邊走,這街半邊有幽淡的月色,半邊被房屋遮蔽著。

他在有月色的半邊走。

他低頭,微快的動著兩腳。有一個比他約長三倍的影子,瘦削而頭發(fā)蓬亂的,也靜靜地跟著他走。

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

我為什么要這樣勉強地活?

我為什么呵?茍且而敷衍,

真是笑話!

我侮辱我的朋友,

我侵犯我的主人,

我不將人格算一回事,

我真正是該死的人!

走了一段,又想:

方才我的行為,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唉!我昏迷極了!

我不酒醉,阿珠代我的解釋是錯的。

我完全自己明白,

我想侵犯人類,

我想破壞那處女,

那是我所憎恨的!

我昏迷了!

唉,什么事情都失敗了!

他仰頭看了一看弓月,又想:

天呀!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該再偷生了!

我是人的敵人,

我自己招認(rèn),

我還能在敵人的營內(nèi)活著么?

回到那婦人的家里去住么?

和敵人見面,

向敵人求饒,

屈服于敵人的勝利之下,

我有這樣的臉孔么?

不,不,決不,

我是一錢不值的人!

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去死!去死!

你還不能比上蒼蠅,蛆,垃圾!

你可快去毀滅你自己了!

到這時,他悲痛而有力地默想出了兩字,

“自殺!”

很快的停一息,又想出,

“自殺??!”

一邊,他又念:

還留戀什么呢?

母親呵,可憐,

還留戀什么呢?

決定自殺了!

勇敢!

不死不活,做什么人?

而且這樣的活,和死有什么分別呢?

死是完了,

死是什么都安樂了!

死是天國!

死是勝利!

有什么希望呢?

快去,

快去!

自殺!

自殺??!

他的腳步走的快了,地上的影子也移動的有勁。

他走到了一條河邊,——這河約三四丈闊?!驹陔x水面只有一步的岸上,他想,

“跳河死去罷!”

河水映著月光,灰白的展開笑容似在歡迎他。再走上前一步,他便可葬在水中了!但他立住,無力向前走。他胸腔的剜割與刀剖,簡直使他昏倒去。身子似被人一捺,立刻坐下岸上。

這時他心里決絕地想:

死罷!

算了罷!

還做什么人?

跳落河去!

勇敢!

但他兩腿似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任憑怎樣差遣,不聽他的命令。淚簌簌的流,口子哀哀的叫,目光模糊的看住水上。

一時他臥倒。在他的胸腹內(nèi),好像五臟六腑都粉碎了,變做粉,調(diào)著冰水,團(tuán)作一團(tuán)的塞著一樣。他一時輕輕叫媽媽,一時又叫天。他全身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這時正和劇烈戰(zhàn)爭一樣,——混亂,呼喊,廝殺,顛仆。

這樣經(jīng)過半點鐘,他不動。于是周身的血,漸漸的從沸點降下來,他昏沉地睡在岸上想:

“無論怎樣,我應(yīng)該死了!明天我到哪里去呢?回到M二里去見那女子和婦人么?無論怎樣,不能到天明,我應(yīng)該結(jié)束我的生命了!此時自殺,我已到不能挽救的最后;得其時,得其地,我再不能偷生一分鐘了!我還有面目回轉(zhuǎn)家鄉(xiāng)么?我還能去見我的朋友么?可以快些死了!可以快些死了!”

停一息,又想,

“今夜無論怎樣總是死了!總等不到太陽從東方出來照著我水里掙扎的身,我總是早已被水神吹的身子青腫了!”

淚又不住地流下。

“唉,我如此一身,竟死于此污水之中,誰能想到?二三年前,我還努力讀書,還滿想有所成就,不料現(xiàn)在,竟一至于此,昏迷顛倒,憤怒悲傷!誰使我如此?現(xiàn)在到了我最后的時候了!

我將從容而死去!還有什么話?不悲傷,不恐怕,我既無所留戀,我又不能再有一天可偷生,還有什么話?我當(dāng)然死了!死神在河水中張開大口要我進(jìn)去,母親呵,再會了!”

這時確還流淚,而他沸騰的血冷了,甚至冰冷了!自殺,他已無疑義,而且他無法可避免,他只有自殺了!他看死已不可怕了!所以他一邊坐起,再立起,在岸上種著的冬青和白楊樹下往還的走。一時在冬青樹邊倚了一下,一時又在白楊樹下倚了一下;眼淚還在緩緩的流,他常注意他自己的影子。

月亮更高,光比前白些。

他一邊又想:

“明天此刻,關(guān)于我死后的情形不知道怎樣?清和偉,當(dāng)首先找尋我,或者,我青腫難看的身子,在天明以后,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唉,我現(xiàn)在也沒有權(quán)力叫人家不要撈上我的尸體,或者,我的尸體很容易被清偉二人碰著。他們一定找到此地來,唉,他們的悲哀,我也無從推測了!唉,朋友呀,你們明天竟要和我的尸體接吻,你們也曾預(yù)料過么?你們現(xiàn)在做著什么夢?唉,你們明天是給我收尸了!你們的悲哀將怎樣呢?唉,有什么方法,使我的身子一入河,就會消解了到什么都沒有,連骨骼都無影無蹤的化了,化了!我沒有尸體,不能被別人撈起,不能給別人以難堪的形容,死神呀,你也應(yīng)該為我想出方法來。否則,我的朋友們不知要悲傷到怎樣。還有我的媽媽和弟弟,他們恐將為我痛哭到死了!清君找到我的尸體以后,他一定拍電報給我的母親,唉!最親愛的老母呀,你要為我哭死了!唉,媽媽,你不要悲痛罷!天呵,我又怎樣能使我年老的母親不悲痛呵!我殺了自己,恐怕還要殺死了我的母親。假如母親真為我而哭死,那我的弟弟,前途也和死一樣的灰黯了!死神呀,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使我的尸體不被人發(fā)覺呀!我的尸體不發(fā)覺,誰還以為我未死,到新疆蒙古去了;我的尸體一發(fā)覺,有多少人將為我而身受不幸呵!唉,我的名分上的妻,我的罪人,她是一個急性的女子,她早已承認(rèn)我是她的丈夫,她一定也要為我而死去罷?一定的,她抱著舊禮教的鄙見,她要以身殉我了!雖則她死了一萬個,我不可惜,但我如此潦草一死,害了多少人——悲苦,疾病,死亡,一定為我而接連產(chǎn)生了!唉,我是悲劇的主人么?叫我怎樣做呀?叫我怎樣做呢?我若沒有使尸體分化,使尸體消滅,掩過了自殺的消息的方法以前,我似還不該死么?還不到死的時候么?唉,叫我怎樣做呵!”

他一邊徘徊,一邊思想,簡捷的跳河,所謂多方面的顧慮,有些猶疑了。這樣,他一下又坐在冬青樹下,自己轉(zhuǎn)念,“我留戀么?我怕死么?還不到死的時候么?何時是我死的時候呢?我還想念我的母親和人們么?我忘記他們是我的敵人么?貪生怕死的人,唉,懦夫!我是懦夫么?”

末了的幾句,他竟捏著拳叫出。

于是他又忽然立起,向河水走了兩步,再走一步他就可跳下河里。但他不幸,未開他最后的一步,他立住,他昏倒,同時他又悲哀的念,

我的自殺是沒有問題了!

偷生也沒有方法,

怕死也沒有方法,

我的死是最后的路!

但這樣茍且的死,

以我的苦痛換給母親和弟弟們,

我又不能這樣做了!

無論什么時候,死神都站在我的身邊的,

明天,后天,時時刻刻。

我該想出一個避免母親們的苦痛的方法以后,

我都可任意地死去。

我既了草的活了幾年,

不可以了草的再活幾天么?

了草地生了,

還可了草地死么?

雖則我的自殺是沒有問題!

垂頭傷氣的他,在河邊上徘徊,做著他的苦臉想,他臉是多么苦呵!他停了一息又念,

“好,我決不此刻死,

“先要有遮掩死的形跡的方法!”

于是他就臥倒在一株白楊樹下。死神似帶著他的失望悲傷走過去了,一切纏繞沒有了!他留著平凡,無味,硬冷的意識,在草地上,通過他的身子。

弓月很高,東方顯示一種灰色,幾片云慢慢動著,不知何處也有雞叫的聲音。一切都報告,天快要亮了。

他這時除了渾身疲乏,倦怠,昏耳貴,仿佛之外,再不覺有什么緊張,壓迫,氣憤,苦惱了。他再也想不出別的,思潮勸告他終止了。他最后輕輕地自念,睡去時的夢語一般,完了!完了!

我已是死牢里的囚犯。

任何時都可以執(zhí)行我,

聽了死神的意旨罷!

他看眼前是恍恍惚惚,四周布著灰白的網(wǎng)。一時他疑他自己是網(wǎng)里的魚,一時又想,“莫非我已死了么?否則,我的身子為什么這樣飄浮,似在水中飄浮一樣呢?”但他睜眼視天,低頭觸地,他確未曾自殺。于是他更模糊起來,身子不能自主的,眼微微閉去;什么都漸漸的離開他,海上一般地浮去。

第九血之襲來

月光透過紛紜的白楊枝葉,繽紛的落在地上;地面似一張淡花灰色的氈毯,朱勝蠫正在毯上僵臥著。

東方由灰色而白色了,再由白色而轉(zhuǎn)成青色,于是大放光明;白晝又來了。安息的夜神,一個個打呵欠而隱沒;日間的勞作的苦,又開始加給到人們的身上。

他醒來,他突然的醒來,似有人重重的推醒他來。

他很奇怪,他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睡在這天之下?他從什么時候睡起,又睡了多少時候了?他想不清楚。

他揉了一揉眼,兩眼是十分酸迷的;一邊就坐起,無聊的環(huán)視他的四周,——河,路邊,樹,略遠(yuǎn)的人家。他就回想起昨夜的經(jīng)過了。但回想的不是昨夜,可以回想到的事似不是昨夜的事;飄緲,仿佛,好似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自殺的想念對于他,似隔了一世了。徘徊在河邊上,似遼遠(yuǎn)的夢中才有過,不過他又為什么會睡在這里呢?

他經(jīng)過好久的隱約的呆想,追憶;他才連接著他的自身與昨夜的經(jīng)過的事情來。三三五五的工人,走過他的路邊,他們談著些什么,又高聲而議論的;有的又用奇怪的眼睛看看他,他們是很快樂而肯定的一班一班走過去。

何處的工廠的汽笛也叫了。

他不能再留在這樹下,他立了起來,身子幾乎站不住。他的皮膚也冰冷,衣服很有幾分濕。心頭有一縷縷的酸楚。

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沿著太陽所照的路邊走,低頭喪氣的走。他的兩腳震顫著,胸腔苦悶,腹更擾絞不安。胃似在擺蕩,腸似在亂繞,這樣,他似餓了!

他默默地走了一程。到了一條小街。馬路的旁邊,擺滿各色各樣的食攤,吹飯,湯圓,面,大燒餅,油條,豆腐漿等等。

許多工人和黃包車夫,雜亂的坐在或立在那里吃??诮赖穆曇簦芸梢月犚?。東西的熱氣與香味,使他聞到。他默默地向那些目的物無心走近去。

有一攤豆腐漿在旁邊,吃的人只有一二個。

他實在想不吃,立住而那位攤伙殷誠的招呼他,“先生,吃碗漿么?”

一邊拿了一只碗用布揩著。舉動很忙的,又做別的事。

他又不自主地走近一步。那位伙計又問道,

“先生,甜的?咸的?”

他一時竟答不出來。沒精打采地在攤上看了看,只模糊地看見攤上放著白糖,油渣,蝦皮,醬油,蔥之類。許久他才答,“咸?!?

聲音還是沒有。

“甜的?咸的?”伙計重問。

“咸,”終于說出很低。

那伙計又問,急促的,

“蝦皮?油渣?”

而他好似不耐煩,心想,

“隨便罷!”

在他未答以前,又來了一位工人,年紀(jì)約五十以外,叫吃油渣的腐漿一碗。于是這伙計就用早揩好的碗,將給蠫的,立刻盛了一滿碗的漿,放在這老工人的面前。一邊,又拿了一碗,用布一揩,放些蝦皮,醬油,蔥,泡滿一碗熱氣蒸騰的漿,放在蠫的面前。

他呆呆的想吃了,唉,喉中不舒服,黏澀,隨即咳嗽一聲,送出痰,他一口吐在地上,一看,唉,卻是一朵鮮血!血,他喉中又是一咳,又吐出一口來!這樣接連地吐了三口,他不覺兩眼昏眩了。他立刻想走,一邊對那伙計低聲說,“我不吃了?!?

一邊就走。

但那不知底蘊的伙計,立時板下臉,高聲說,

“喂,怎么不吃?錢付了去!”

這時那位老工人已經(jīng)看清楚這事,他和氣的向那攤伙說,“給我吃罷,他已吐了三口血了!”

一邊吃完他自己的,就捧過蠫的這碗去吃?;镉嬁戳艘豢歹r血,也沒有再說話。而那位老工人卻慨嘆的說道,“這位青年是患肺病的,唉,患肺癆病是最可憐!他好像是一位文人,窮苦的文人。像他這樣,實在還不如我們做小工做小販好的多!”

而這時的蠫呀,他雖在走著,卻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海底呢,還在山巔?在海底,海水可以激著他;在山巔,山風(fēng)可以蕩著他。而他是迷迷漠漠,他竟在灰色中走!四周是無限際的灰色呵;什么房屋與街道,囂擾與人類,消失了,消失了!他好似他自己是一顆極渺少的輕原質(zhì),正在無邊的太空中,飄呀,飄呀,一樣。

“世界已從我的眼內(nèi)消失了!”

他輕輕自己這么說,一邊又咳出了一口鮮血。他不愿將他自己的血給人們看見,摸出一方手帕,以后的咳,他就將血吐在手帕內(nèi),這樣又吐了幾口。他恍恍惚惚的想坐一息,但又不愿坐,游泳一般的走去。這樣,他心中并不悲傷,也不煩惱。他也不思想什么,記念什么。他只覺口子有些味苦,喉中有些氣澀。

這時,他轉(zhuǎn)到S字路,M二里,無心的跨進(jìn)他的寓所。他很和平,他很恬靜,過去的一切,在他也若有若無。就是他記得一些,也不覺得事情怎樣重大,不過是平凡的人類動作里面的一件平凡的事件,胡鬧里面的一個小小的胡鬧就是了。他一些沒有恐怕,好像人們與他的關(guān)系,都是疏疏淡淡的。

當(dāng)他上樓的時候,阿珠正將下樓。她一看見他,立刻回轉(zhuǎn)身,跑回到她自己的房內(nèi)去,十分含羞和怕懼他似的。等蠫走上樓,到了他的亭子間,輕輕的關(guān)上了門以后,她才再從她的房中出來,很快的跑下樓去。

這時,阿珠的母親還沒有起來,她裝起了病態(tài)。

第十周到的病了!

他隨手將門關(guān)好以后,他并沒有向桌上或四周看,就向床睡下去。并不胡亂的就睡,是先拉直了棉被,又慢慢的很小心的將它蓋好在身上。他十二分要睡,他十二分想睡,全身一分力也沒有,他的身子貼在床上,似乎非常適宜,妥當(dāng)。他一邊將包血的手帕擲在床邊的破痰盂中,一邊又咳嗽兩聲,隨即又吐出半血的痰。他閉著眼,睡在床上,并沒有一動。他想:

什么都永遠(yuǎn)解決了!

生命也沒有問題了!

死也沒有問題了!

這樣輕輕地一來,

用心真是周到呀,

比起昨夜的決絕,

不知簡便到多少了!

輕輕地一來,

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這樣,他又咳嗽了兩聲。又想:

真是我的無上的幸福!

真是我的絕大的運命!

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比這病來掩過母親的悲痛呢?

美麗的病的降臨呀,

再也想不到上帝給我的最后的贈品,

是這么一回事!

他又咳嗽,又吐一口血。

我為什么會咳嗽?

雖醫(yī)生早說我有肺病,

但我從不曾咳嗽過。

唉!可見方法的周到,

是四面八方都排列的緊密的。

于是我就落在緊密的網(wǎng)中了,

我真幸福呀!

他鎮(zhèn)靜著他自己,以為這樣的亂想也沒有意思?!巴卵褪橇?,何必多想?何況我的病是我自己制造出來的,是我自己一手培植起來的,安安靜靜地等著死,豈不是很幸福么?”這樣,他不想“想”了,他要睡去。但還睡不著!他愈不想“想”,思想愈要來刺激他!于是他覺得全身有熱度,手心和額角都滲透出汗來。似乎房內(nèi)的空氣很干燥,他很想飲一杯茶。但桌上茶壺里的開水昨天就完了,眼前又沒有人。一瓶未完的膏梁放著,——它是恭恭敬敬的一動未曾動。他很想喝它一口。但手探出去,又縮回來了。不知怎樣,似有人制止他,喝他一聲,“喂,還沒有到死的時候呀,不要喝它罷!”

他的本能也應(yīng)答道,

“是呀,酒是千萬喝不得的!”一樣。

房內(nèi)是很寂寞呵,房外也沒有怎樣的聲音。有時他聽得好像在前樓,那婦人嘆聲,又呢喃的說。但此外就一些聲音也沒有。

他這時似有幾分寂寞的膽怯。不知怎樣,他睡在那里,好像回避逮捕似的;而暗探與兵警,現(xiàn)在又來敲他的門了!他身子向床壁與被內(nèi)縮進(jìn)一下,他很想安全的睡他一下。但還是無效,他房內(nèi)的空氣,還是陰澀乏味,而又嚴(yán)重。一時,他又似他自己是臥在古墓的旁邊,一個六月的午后,涼風(fēng)與陽光都在他的身上。但一時他又似躲在高大的松林下,避那奔瀉的狂風(fēng)暴雨。睡著,他的心怎樣也睡不著,一種微妙的悸怖與驚恐,激蕩著他。他一邊涔涔的流出幾滴淚,一邊隱約的想到他的母親。

“媽媽呀!”

他叫了一聲。但他的媽媽在哪里呢?遼遠(yuǎn)遼遠(yuǎn)的家鄉(xiāng)呵。

這樣,他一邊害怕,一邊干渴,有時又咳嗽,吐出半血的痰。他的內(nèi)心感受著冷,他的身外感受著熱。他足足輾轉(zhuǎn)了二個多時,——這時,寡婦房內(nèi)的鐘是敲了十下,他才恍惚的閉上眼去,夢帶著他走了。

一忽,他又醒來。他十分驚駭,當(dāng)他兩眼朦朧的向前看時,好像他的母親,家鄉(xiāng)的最親愛的母親,這時坐在他的床邊。他幾乎“媽媽呀!”一聲喊出。他用手去握,但眼前什么人也沒有。

于是他又昏昏的睡去。

在這次的夢境里,他確實地遇見了他的母親。他還痛痛快快地流他的淚伏在他母親的懷中。好像在曠野,他母親也在曠野哭。但一息,情景又像在十?dāng)?shù)年前,他的父親剛死掉的時候,他還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他母親終日在房內(nèi)掩泣,而他卻終日跟住他母親的身邊叫,“媽媽,”“媽媽,”“你不要哭了!”“你止住哭罷!”一樣。他被抱在他母親的懷里,有時他母親用勞作的手撫著他的頭發(fā),而他也用哭紅的眼,含著淚耀著的眼,看著他母親愁苦的臉色。有時他母親滴下淚來,正滴在他的小口中,他竟慢慢的將淚吃下去了。這樣,他在夢中經(jīng)過許久。他受到了苦而甜蜜的,酸而溫柔的母親的愛的滋味。

但一下,他又醒來了。在他朦朧的眼中,眼前模糊的還有他的母親的影子。微開了眼看,又似沒有人。但慢慢的,眼前仍有人影,呀,正是他的朋友李子清坐在他的床邊,——低頭深思著。再一看,還不止一個清,葉偉也坐在桌邊,默默的;翼與佑也坐著,在門與窗的中間墻角,也默默的。滿房的友,他稍驚怪,不知他們是何時進(jìn)門,何時坐著的。他們個個都顯出一種愁思,憂慮在他們的眉宇之間,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當(dāng)蠫醒時,他們還一句話也沒有問,他們只睜睜眼,一齊看一看蠫,而蠫又不愿意似的,掉轉(zhuǎn)頭翻過身去。這樣又一息,蠫覺得口子非常的渴,——他在夢中飲了他母親的老年的咸淚了!——口子非常的渴,他想喝茶。這時眼又見桌上的酒瓶,他想伸手去拿來喝一下,橫是借吐血之名而死,是代替他自殺的好方法。可是他沒有勇氣,沒有力量去拿,他的身體已不能由他的心指揮。他又不知不覺的轉(zhuǎn)過頭,慢慢的向清說道,“清,我很想茶喝?!?

“呵,”清立刻答應(yīng)。

清也立起,向墻角找久已壞了的那酒精燈。偉說,“我到外邊去泡罷,可以快些?!?

“我去泡。”佑很敏捷的拿了茶壺,昨天用過的,開門出去。

房內(nèi)又寂靜一息,清似乎止不住了,開口輕輕的向蠫說,“我想去請Doctor嚴(yán)來給你看一看。”

“不必?!?

他說的聲音很低,和平。一邊,他很熱似的伸手在被外,清就在他的脈搏上診一診,覺得他的脈搏是很弱很緩,手心也微微的發(fā)燒。清說,

“請醫(yī)生來診一診好些,橫豎嚴(yán)君是我們的朋友,又便的?!?

“不必?!?

“什么時候起的?”

“早晨。”

“現(xiàn)在你心里覺得怎么樣?”

“很好?!?

“喉里呢?”

“沒有什么?!?

稍停一忽,清說,

“我們四人同來的時候,你正睡熟。我們是輕輕地推進(jìn)門的。

我們一見你的血,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們只靜靜地等你醒來。你在睡夢中好幾次叫你的母親,此外就是疲乏的嘆息。偉哥立刻就要去請Doctor嚴(yán)來給你診察,我說等你醒,再叫,你現(xiàn)在覺得怎樣?”

“沒有什么?!彼稹?

這時泡茶的佑回來,他執(zhí)禮甚恭的兩手捧著茶壺進(jìn)來,偉迎著,發(fā)了一笑,隨即用昨夜蠫吃過酒的杯子,抹了一抹,倒出一杯開水。

“為什么不放茶葉?”他一邊問。

“病人是開水好一點?!庇哟?。

但開水還是不好,開水很沸,蠫心里很急,又喝不得口,他蹙著眉說,

“拿冷水給我喝罷,自來水是不費錢的?!?

但誰聽他的話?過了兩分鐘,蠫也就將這杯開水喝完了。這有怎樣的滋味?它正和夢中的那杯葡萄酒差不多。他頓時覺得全身舒暢,精神也安慰一些。一邊清問,

“還要么?”

“還要?!?

于是又喝下第二杯。

“這是仙露,這不是平常的開水?!毙G想,一邊問,“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十一點一刻?!庇硬橐徊樗氖直?,答。

“是吃中飯的時候么?”

他們不了解他的意思。清又問,

“現(xiàn)在去請嚴(yán)醫(yī)生來好么?”

“已經(jīng)說過三次的不必了?!?

他不耐煩地,一邊心想,

“我假如昨夜自殺了,現(xiàn)在不知道你們怎樣?另有一番情形了,另有一番舉動了,但我昨夜又為什么不自殺呵?!”

一邊,他低低的說,

“這次病的襲來,于我真是一種無上妙法,我還愿叫醫(yī)生來驅(qū)逐去么?我于這病是相宜的,在我的運命中,非有這病來裝置不可。因此,我決計不想將我的病的消息告訴你們,但你們偏要找到這里來?,F(xiàn)在你們已給我兩杯開水了,謝謝,還請給我第三杯罷?!?

“好的。”清忙著答。

于是他又喝下第三杯,接著說,

“我很感激你們對于我的要求給以滿足,但我不想做的事情,無論如何,請你們不要代我著想。”

一邊似乎微笑,一邊又咳嗽了兩聲。清說,

“你總是胡思亂想,何苦呢?你病了,你自己也知道這是重大的病,那應(yīng)該要請醫(yī)來來診察,怎么又胡思亂想到別的什么呢?你總要將你的一切不規(guī)則的幻想驅(qū)除干凈才好,你的病是從你的幻想來的。譬如這幾天,你的精神有些衰弱,但你又偏要這樣的喝酒,”他抬頭看一看桌上的酒瓶?!熬瞥粤耍孟敫d奮,一邊精神也更衰弱,這樣是怎么好呢?蠫哥,你該保重你的身體才是,你應(yīng)知道你自己地位之重要,無論如何,要掃除你的幻想才好。”

清慢慢的說來,似還沒有說完,而蠫氣急的睜大眼道,“好了好了,清,你真是一位聰明人,但請不要在我的前面,賣弄你的聰明罷!”“好的,你又生氣么?”清悲傷地。

“誰?……”蠫還想說,可是又沒有說。

而偉卻關(guān)照清,搖一搖頭,叫他不要和他多說。

關(guān)著的門,又被人推進(jìn)來,是阿珠!

她很奇怪,她好像陌生的貓,想進(jìn)來而又不想進(jìn)來。她又很快的進(jìn)來了,走到蠫的床前,清的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只低頭含羞似的。想說了,又不說。于是清問,

“你做什么?”

四位青年的八只眼睛都瞧在她的身上,等她回答。她眼看床上的棉被,嬌飾的說,

“朱先生,媽說請你……”又沒有說下去。

這時她也看清楚,痰盂內(nèi)有血。她也似難受,話不好說。于是她立刻就跑,很快的裊著身子,低著頭跑回去。

“奇怪的女子!”清忿怒的在后面說。

“怎么有這樣妖怪式的年輕姑娘?”偉三人目送著她,心里也這么想。

蠫卻明白了,她為什么來,負(fù)著她母親的什么使命,想說些什么話,又為什么不說,又為什么要跑回去,——他對她不能不感激了。他的心頭一時又難受,血又跳的快起來。一邊又咳嗽。

這時清又輕輕的問,

“還要茶么?”

“不要了!”

他的口子還是干渴的,可是他不想再喝了。

偉看這樣的情形,似乎不得不說。若再不說,那連朋友的義務(wù)都沒有了。于是他等蠫咳完了以后,就向清說道,“清,我想,無論蠫的心里怎樣,我們不能不請醫(yī)生來給他診一診,像這樣的病是不能隨隨便便好去的,否則,我們連常識都沒有了。我想停一息就走,回去吃了中飯,就請嚴(yán)醫(yī)生同來,你以為怎樣?”

“是的,”清答,“這樣很好?!?

但蠫很急的轉(zhuǎn)身要說,他的火似從他的眼中沖出,他竟想喊出,

“你若請醫(yī)生來,先請你不要來!”

可是不知怎樣,他終于沒有聲音。他嘆息了一聲,仍回身向床壁。清說,

“偉,你此刻就走罷,快些吃了飯就到嚴(yán)醫(yī)生那里去,否則,他吃了飯會先跑走。”

“是的?!庇痈胶偷恼f。

偉好似對于醫(yī)生問題解決得勝的樣子,立起身微笑地走去。

這時候,清又向佑,翼二人說,

“你們也回去吃飯罷?!?

“你的中飯呢?”翼問。

“不吃也不要緊?!鼻宕?,接著又問,

“你們下半天來么?”

“來的,”二人回答。

“假如你們有事情,不來也可以;假如來,請你們給我買一個大面包來?!?

“還有別的么?”佑問。

“帶一罐果子漿來也好?!?

“蠫哥也要吃么?我們看見什么,也可以買點什么來?!?

“好的?!?

于是他們互相一看,也就低頭去了。

房內(nèi)一時又留著沉寂。

第十一診察

他們?nèi)チ艘院螅績?nèi)許久沒有聲音。

蠫睡在床上,轉(zhuǎn)著他的眼球向天花板和窗外觀望。他心里似想著什么,但又不愿意去想它似的,眉宇間稍稍的含愁。他的蒼白的臉,到日中的時候更顯出蒼白。清的表面上是拿來了一本《康德傳》在翻閱,實際他的心又計算著什么別的。一時,從窗外飛來了一只蜜蜂,停在他的書上,鼓著它的兩翼。清用指向它一彈,蜜蜂又飛回去了。

以后,聽得前樓的寡婦,叫了許多聲“阿珠!”當(dāng)初阿珠沒有答應(yīng),婦人又叫,阿珠就在后樓答應(yīng)了。平均每分鐘叫一次阿珠,什么事情,卻因她說的很低,話的前后又不相連續(xù),事又似不止一件,所以清聽不清楚。阿珠的回答,卻總是不耐煩。

有時更似乎在反抗,當(dāng)她從后樓跑下梯去的時候,又喃喃作怨語。阿珠的跑到樓下,似為的拿點東西,但東西拿到前樓,寡婦又狠聲罵她,阿珠竟要哭出來的樣子。于是又跑回到她自己的后樓去。婦人又叫,又聽見阿珠的冷笑聲。阿珠的跑下樓去不止一次,跑到前樓以后,她就跑回她的后樓。而寡婦的叫喊,卻正不知有多少次!以后,清聽得婦人罵了幾句阿珠以后,接著是她高聲的喃喃的自怨,

“我怎么有這樣的一個女兒!對頭的女兒!人家欺侮我,她更幫人家來欺侮我。差遣她,又不靈;我真不該生出她來!唉,我早知她是這樣,我一定把她浸在開水里溺死了!我真不該生出這樣的女兒。沒有她,我還可以任意飛到哪里去,現(xiàn)在,她還幫著人家來壓制我。唉!”

于是阿珠在后樓說,

“為什么不把我浸在開水里溺死呢?哼,我怎么也有一個對頭的媽!你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偏要我做;我做了,你又罵我不對。我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生出我來呢?不生出我,你可以自由;生出我,你還可以溺死我的。又為什么不溺死我呢?溺死我,我也可以安穩(wěn)了,我也可以不要一天到晚聽罵聲了!”

前樓的婦人又說,

“你說呀?你現(xiàn)在已大了,你可以跟人家去了!”

阿珠又說,

“誰要跟人家去?你自己說沒有我可以任意飛到哪里去?!?

以后就是婦人的嘆息聲。

清聽了這些話,心里覺得很氣,他說不出的想對她們教訓(xùn)一頓。這時他向蠫說,

“這里是很不適宜于你的身體的?!?

蠫沒有答。一息,清又說,

“以你這樣的身體,浸在梟聲一樣的聲音中,怎么適宜呢?”

“清呀,你不要錯誤了!”蠫這時才眨了一眼,慢慢的開口,精神似比以前康健一些。他說,“你不要看我看得怎樣高貴,看她們看得怎樣低賤呵!實在說,我現(xiàn)在身價之低賤,還不如那個婦人呢!”

“你又故自謙虛了,這是什么意思呢?”

“嘿,她要你們搬出這房子,你怎樣?”

“搬好了。還怕租不到房子么?”

“是呀,她可以左右我!”

“這有什么希奇呢?”

“不希奇,所以我為社會廉價的出賣,又為社會廉價的使用!”

“不是這么說法,你錯誤了。”清微笑的。

“我有哪一分可以驕傲呢?”

“我們是有優(yōu)秀的遺傳,受過良好的教育;自己又尊重自己的人格。她們呢,母子做起仇敵來,互相怨罵,你聽,成什么話?”

但這幾句話,刺傷蠫的心很厲害。蠫自制的說,

“清呀,所以你錯誤了,你只知道人們表面的一部分事情呵!”

清總不懂他的意思,也就默然。一息,話又轉(zhuǎn)到別一方面去,清說,

“我想你還是移到醫(yī)院去住一月,好么?”

“可以不必?!?

“聽醫(yī)生的說法,或者還是移到醫(yī)院去?!?

“沒有什么。”

“這樣的兩個女人,實在看不慣,好似要吃人的狼一樣?!?

“不要提到她們了!”

蠫煩躁的,一邊蹙一蹙眉。

這樣又靜寂許多時,佑與翼回來了。佑的手里是拿著果子漿與大面包,翼是捧著幾個雞蛋與牛肉。他們腳步很輕,舉動又小心的將食物放在桌上。又看一看床上的蠫。佑說,“東西買來了?!?

“你們也沒有吃過中飯么?”清問。

“吃過了?!?

“買這許多東西做什么?”

“蠫哥也要吃些罷?”

一邊清就取出一把刀,將面包切開來,再涂上店里將罐開好的果子漿。一邊問蠫,就遞給他,

“你想吃片面包么?”

“好的?!毙G不自覺地這樣說,手就接受過去了。

他一見面包,再也不能自制。清還只有吃一口,他已一片吃完了。于是清問,

“要牛肉么?”

“隨你?!?

“雞蛋呢?”

“也好?!?

“再給你一片面包么?

“可以?!?

“多涂上些果子漿好么?”

“隨便。”

“還要什么呢?”

“是的?!?

這樣,他竟吃了三片面包,三塊牛肉,兩個雞蛋。

他還想吃,終于他自己制止了。

他這時仰睡在床上,好像身子已換了一個。舊的,疲乏的身體,這時是滋潤了,可以振作。一邊,他想起他昨夜的賭咒來,“我是怎樣的矛盾!”他自己心里感嘆,什么話也沒有說。

又過幾分鐘,清也吃好了。牛肉,雞蛋,都還剩著一半。

他又將它們包起來,放在桌下。放的時候,清說,“晚餐也有了,我真愿意這樣吃。假如再有一杯咖啡,二只香蕉,恐怕可以代表五世紀(jì)以后的人的食的問題了。”

于是佑接著說,

“生活能夠簡單化,實在很好?!?

“這也并不是怎樣難解決的事情,”翼慢慢的說,“在我呢,每餐只要四兩豆腐,半磅牛肉,或者一碗青菜,兩只雞蛋,竟夠了夠了。”

“你說的真便當(dāng),你這么的一餐,可以給窮人吃三天?!?

“這也不算怎樣貴族罷?”

“已經(jīng)理想化了。”

這樣停止一息,翼說,

“社會的現(xiàn)象真不容易了解,菜館里的一餐所費,夠窮人買半年食糧,普通的,不知有多少!至于一餐的浪費可以給中等人家一年的消耗而有余,更有著呢!理想本來很簡單的,事實也容易做的,但現(xiàn)在人類,竟分配這樣不均勻,為什么呀?”

“你要知道他們百金一席的是怎樣榮耀???”佑說。

“也就榮耀而已。”

他們的議論似還要發(fā)揮,可是又有人跑進(jìn)門來。

這次是偉和Doctor嚴(yán)。

這位醫(yī)生也是青年,年齡還不到三十。態(tài)度亦滑稽,亦和藹。他走進(jìn)門,就對清等三人點頭,口里發(fā)著聲音,并不是話。

一邊走到蠫的床前,叫一聲,

“Mr.朱?!?

是向床里睡著的,他聽見醫(yī)生來,很不喜歡。但這時醫(yī)生叫他,他就無法可想,回過頭來。

這位醫(yī)生也就坐在他的床邊,又問,

“血是早晨起的么?”

蠫沒有答,只相當(dāng)?shù)淖鲆蛔瞿?。醫(yī)生又問,

“現(xiàn)在心里怎樣?”

“沒有什么?!毙G說。

“先診一診脈罷?!?

醫(yī)生就將他的手拿過去,他到這時,也不能再反抗了。

醫(yī)生按著他的脈,臉上就浮出一種醫(yī)生所應(yīng)有的沉思的樣子來,一邊又眼看床邊的痰盂內(nèi)的咳血,更似憂慮的云翳攏上。

他的脈搏是很低微沉弱,幾乎聽不出跳動來。醫(yī)來又給他換了一手按了一回,于是“好,”醫(yī)生立起來,向偉代他拿來的放在桌上的皮包內(nèi),取出他的聽胸器,又說,“聽一聽胸部罷?!苯又纸行G解開小衫的扣子。蠫卻自己設(shè)想道,

“我已變做一只猴子了,隨你們變什么把戲罷!”

醫(yī)生又聽了他的幾分鐘的胸;在他的胸上又敲了幾下,于是將聽胸器放還皮包內(nèi)。醫(yī)生又看了一看他的舌苔,白色的。同時就慢慢的說道,

“血是從肺里來的,但不妨,Mr.朱可放心。只左葉肺尖有些毛病,假如修養(yǎng)兩月,保你完全好了?,F(xiàn)在,先吃點止血藥罷?!?

醫(yī)生又向他的皮包內(nèi)取出一張白紙,用他的自來水鋼筆寫了藥方,藥方寫的很快,就遞給偉,一邊說,

“就去配來吃下?!?

這樣,醫(yī)生的責(zé)任完了。說,

“Mr.朱的肺病是初期的,但肺病要在初期就留心才好。這病是奇怪的,醫(yī)藥界這么進(jìn)步,到現(xiàn)在還沒有直接醫(yī)好這病的方法,只有自己修養(yǎng),最好,到山林里去,回到家鄉(xiāng)去。在這樣的都市里,空氣溷濁,于肺病最不相宜。醫(yī)肺病最好的是新鮮空氣,日光曬,那鄉(xiāng)村的空氣是怎樣新鮮?鄉(xiāng)村的日光又怎樣的清朗?像上海的太陽,總是灰塵色的;所以Mr.朱,最好還是回到家鄉(xiāng)去,去修養(yǎng)一二個月,像這樣初期的病,保你可以完全好了?!?

他一邊正經(jīng)的說著話,一邊又取出一盒香煙來,接著他又問他們,

“你們吸罷?”

當(dāng)他們說不吸時,他又問,

“有洋火么?”

洋火點著香煙,他就吸了起來。一時又微笑說,“煙實在不好,你們真有青年的本色。我呢,在未入醫(yī)學(xué)院校以前就上癮了,現(xiàn)在,也沒有心去戒它?!?

又吸了一二口。清說,

“喜歡吸就吃些,沒有什么不好。在你們醫(yī)生們,利用毒物來做有益的藥品更多著呢!煙可以助吸化,無防礙么?”

而蠫卻早已感到煙氣的沖入鼻中。醫(yī)生知道,吸了半支,就滅熄了。清微笑說,

“你們醫(yī)生也太講求衛(wèi)生了,吃一支有什么?”

醫(yī)生立刻答,

“不是,對于病人聞不得的。講求衛(wèi)生,我也隨隨便便?!?

一息,醫(yī)生又忠告似的接著說,

“身體是要緊的,尤是我們青年,不可不時刻留意。你們總太用功,所以身體總不十分好;還有什么事業(yè)可做呀?”

這時翼插進(jìn)說,

“不,我的身體比你好?!?

清說,

“身體的好不好,不是這樣比較;我想,第一要健康,抗抵力強,不染時疫。”

于是醫(yī)生插嘴說,

“是呀,我五六年來,并沒有犯過一回傷風(fēng),有時小小的打了一二個嚏,也什么病都沒有了?!?

于是清說,

“我想身體還要耐的起勞苦。譬如一天到晚會做工作;跑一天的路也不疲倦;在大風(fēng)的海上,又不暈船;天冷不怕,天熱也不怕;這才可算是身體好?!?

醫(yī)生說,

“這可不能!我連十里路也跑的氣急,腿酸;就是湖里的劃子,也會坐的頭暈。實在,我也因為少時身體太弱,才學(xué)醫(yī)的。”

他們都笑了。

這樣的談天很久。蠫睡在床上不動,他已十二分厭煩了。什么意思?有什么價值?很想說,“醫(yī)生,你走罷!還是去多開一個藥方,或者于病人有利些!”可是沒說出來。

醫(yī)生終于立起來,他說,“兩點半鐘,還要去診一位病人?!?

于是提著他的皮包,想對蠫說,又看蠫睡去了轉(zhuǎn)向偉說,

“他睡著了,給他靜靜的睡罷!他性急,病也就多了。可以回家去,還是勸他回家去罷。肺病在上海,像這樣狹籠的亭子間,不會根本痊愈的。”

走到門口,又輕輕的說,

“他這幾天吃了很多的酒罷?精神有些異樣,他一定有什么隱痛的事,你們知道么?最好勸他回家鄉(xiāng)去?!?

“肺病的程度怎樣呢?”清問。

“肺病不深,但也不淺。大約第二期?!?

一息,接著說,

“明天要否我再來?”

“你以為要再來么?”

“血止了,就不必再來。”

“血會止么?”

“吃了藥,一定會止的?!?

“那末明天不必勞你了?!?

“好好,不要客氣。假如有什么變化,再叫我好了。”

“好的?!?

醫(yī)生去了。這時佑說,

“我拿藥方去買藥罷?!?

“好的。”清說。

于是佑又去了。

第十二肯定的逐客

清,偉,翼三人仍坐在房內(nèi),房內(nèi)仍是靜寂清冷的。

蠫這時很恨他自己給朋友們搬弄。但同時他似乎對于什么都平淡,灰色,無味;所以他們要搬弄,也就任他們搬弄了。他這時好像沒有把持和堅執(zhí),一切都罩上病的消極和悲感。他也沒有想什么,只眼看看目前的景情。以后,他和平的說道,“你們也回去罷,你們的事很忙,何必要這樣看守著我呢?”

“我們還有什么事呀?”清答。

“哈,”蠫笑一聲,冷笑的,“我也沒有什么事,醫(yī)生診過了,

猴子戲也變完了,不久也就好了,我也還有什么呢?”

停一息,又說,

“病不久就會好了,藥呢,我是不愿意吃的。老實說,你們現(xiàn)在假使去買一張棺材來,我倒是很隨便可以跳進(jìn)去;要我吃藥,我是不愿意的。”

“你還是胡思亂想!”清皺著眉說。

“我想,生活于平凡的灰暗的籠里,還是死于撞碎你頭顱的桿上罷,丹尼生也說,難道留得一口氣,就算是生活了么?”

“可是現(xiàn)在,你正在病中!”偉說。

“人所要醫(yī)的并不是體病,而是健康里的像煞有病?,F(xiàn)在我是病了,你們知道的,可是前幾天的我的病,要比較今天厲害幾十倍呢!我實在不想醫(yī)好今天的病,吐血是不值得怎樣去注意的;但我很想醫(yī)好以前的病。不過要醫(yī)好以前的病,我有什么方法呀?”

他的語氣凄涼。一息,偉說,

“要醫(yī)好你以前的病,那也先應(yīng)當(dāng)醫(yī)好你今天的??!體病醫(yī)好了,健康里的病,自然有方法可醫(yī)的?!?

“頗難罷?這不過是一句自己遁跡的話。而我呢,更不愿向這不醒的世界去求夢做了?!?

語氣很閑暇。于是清說,

“不是夢么?是真理??!”

“是呀,是真理?!毙G似譏嘲的說?!拔矣趾伪匾f這不是真理呢?不過我自己已不能將自己的生命放在真理上進(jìn)行了?!?

偉說,“人一病了就悲觀,消極。你豈不是努力尋求過真理的么?”

“或者可說尋求過,但不是真理,是巧妙的欺騙詞!”

“那末真理是沒有的么?永遠(yuǎn)沒有的么?”

“我不是哲學(xué)家,也不是哲學(xué)家的反叛者,誰有權(quán)力這樣說。”

“我是正在求真理的實現(xiàn)呢?”清笑說。

“好的,那末你自身就是真理了。而我呢,是動作與欺騙的結(jié)合,幻想與罪惡的化身!”

“不,”偉說,“生命終究是生命,無論誰,總有他自己的生命的力!我們不能否認(rèn)生命,正如農(nóng)人不能否認(rèn)播種與收獲,工人不能否認(rèn)制作,商人不能否認(rèn)買賣一樣?!?

“是呀,”清接著說,“橫在我們的身前有多少事,我們正該努力做去。在努力未滿足的時候,我們是不能灰心,厭棄,還要自己找出精神的愉快來。目前,你應(yīng)當(dāng)努力將你自己的病體養(yǎng)好?!?

靜寂一息,蠫說,

“努力!精神的愉快,——真是騙過人而人還向它感激的微妙的字!”

停一息,他又說,

“無論怎樣,我覺得人的最大悲哀,并不是死,而是活著不像活著!”

“不活是沒有方法的呀?”偉說,“我們能強迫人人去自殺去么?我們只求自己活著像個活著就是咯?!?

“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是醒來了,但也不要以這醒為驕傲罷!”

“我們不要談別的咯?!鼻褰辛似饋?,我想蠫哥要以病體為重,靜靜地,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蠫沒有說,清接著說,

“那末請你靜靜地睡一息,好么?”

“也不要睡,或者你們離開我也好。我的心已如止水,——太空的灰色。”

蠫微笑了。房內(nèi)又靜寂多時。清轉(zhuǎn)了談話的方向說,“吃了那瓶藥血一定會止了;過了四五日,我送你回家去好么?”

“我是沒有家的。”

“送你到你的母親那里去?!?

“我也沒有母親了!”

一邊他眼角又上了淚,接著說,

“死也死在他鄉(xiāng)!我早已自己賭咒過,死也死在他鄉(xiāng)!”

“你為什么又說出這話呢?”清說,“你自己說你自己心已如止水了?”

“是的,就算我說錯一次罷?!?

房中更愁悶,清等的眼又看住地下。偉覺得不得已,又說道,

“你不想你的母親和弟弟么?”

“想的,但我對他們詛咒過!”

“不愛他們么?”清問。

“無從愛,因為無法救出我自己?!?

“怎樣你才救出你自己呢?你可以告訴我們什么條件么?”偉說。

“可以的,你們也覺得這是難于回答的問題么?”

“是呀?!?

“清清楚楚地認(rèn)識自己是一個人,照自己的要求做去,純粹站在不為社會所沾污,所引誘的地位?!?

“那末我們呢?”翼這時問。

“你們呀?總有些為社會所牽引,改變你自己的面目了么?”

“社會整個是壞的么?”翼又問。

“請你問社會學(xué)家去罷。”蠫苦笑了。

“我想社會,不過是一場滑稽的客串,我們隨便地做了一下就算了?!?

“不,”偉說,“我想社會確是很有意義的向前進(jìn)跑的有機體。”

清覺得無聊似的,愁著說,

“不要說別的罷!我想怎樣,過幾天,送蠫哥回家鄉(xiāng)去?!?

蠫沒有說。

“送你回家鄉(xiāng),這一定可以救出你自己?!?

“隨你們設(shè)想罷?!?

于是房內(nèi)又無聲了。

正這時候,房門又被人推進(jìn)來。三位青年一齊抬起他們的頭,而阿珠又立在門口。

這回她并不怎樣疑惑,她一直就跑到蠫的床邊來。她隨口叫了一聲,朱先生,一時沒有話。清立刻問,

“阿珠,你做什么?”

她看一看清的臉,似不能不說了,囁嚅的,

“朱先生,媽媽說房子不租了,叫你前兩個月的房租付清搬出去?!闭f完,她弄著她自己的衣角;又偷眼看看蠫蒼白的臉。

清動氣了,立刻責(zé)備的問,

“為什么不租?”

“我不知道,你問媽媽去。”阿珠一動沒有動。

“我問你的媽媽去?”

清很不耐煩的。接著說,

“別人有病,一時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說欠房租,房租付清就是了。是不是為欠房租?”

“我不知道,你問朱先生,或者也有些曉得?!?

“刁滑的女子?!?

清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你媽叫我們什么時候搬?”

“明天就要搬出去。”

“哼!”

清就沒有說。而偉卻在胸中盤算過了。于是他說,“清,你是不是勸蠫回家的么?”

“是,但他不能回復(fù)我。”

“這當(dāng)然因蠫的病。”

“為???”

“當(dāng)然呀!女人們對于這種病是很怕的。所以叫我們搬,否則又為什么正在今天呢?”

“為病么?”清沉思起來。

“當(dāng)然的?!眰サ脛俚臉幼?,“不為病又為什么?”

阿珠立著沒有動,也沒有改變她的神色。于是偉就向她說道,“阿珠,你去對你的媽說,我們搬就是了。二月的房租,當(dāng)然付清你。不過明天不能就搬,我們總在三天之內(nèi)。”

“好的。”阿珠答應(yīng)了一聲。一息,又說,

“媽媽還有話,……朱先生,……”

可是終于吞吞吐吐的說不出。

“還有什么話呢?”清著急了。

這時阿珠決定了,她說,

“好,不說罷,橫是朱先生有病?!币贿吘团滦叩穆耐顺龇咳?。

阿珠出去以后,偉就向蠫說,

“搬罷!我們?yōu)槭裁匆獞倌钸@狹籠似的房子?家鄉(xiāng)是山明水秀,對于病體是怎樣的容易康健,這里有什么意思呢?搬罷,蠫哥,我已答應(yīng)她了,你意思怎樣?”

稍停片刻,蠫答,

“我隨你們搬弄好了?!?

“隨我們搬弄罷,好的。我們當(dāng)用極忠實的仆人的心,領(lǐng)受你將身體交給我們的囑托。”偉笑著說了。

這時佑回來。他手里拿著兩瓶藥水,額上流著汗說,“這一瓶藥水,現(xiàn)在就吃,每一點鐘吃一格。這一瓶,每餐飯后吃兩格,兩天吃完。”

他所指的前一瓶是白色的,后一瓶是黃色的。藥瓶是大小同樣的200C·C·。

于是清就拿去白色的一瓶向蠫說道,

“蠫哥,現(xiàn)在就吃罷?!?

到這時候,蠫又不得不吃!他心里感到隱痛,這隱痛又誰也不會了解的。他想

“給他們逼死了!我是沒有孩子氣的?!币贿吘屠湫Φ刈鲋嗄樥f,

“要我吃么?我已將身體賣給你們了!”

“吃罷,你真是一個小孩呢!”

清執(zhí)著藥瓶,實在覺得沒有法子。他將藥瓶拔了塞子,一邊就扶蠫昂起頭來。

但可憐的蠫,他不吃則已,一吃,就似要將這一瓶完全喝完。他很快的放到嘴邊,又很快地喝下去,他們急忙叫,“一格,”

“一格,一格!”

“只好吃一格!”

這時清將藥瓶拿回來,藥已吃掉一半,只剩著六格。

蠫又睡下去。

他們實在沒有法子。忿怒帶著可笑。

舉動都是無意識的,可是又有什么是有意識的呀!蠫想,除非他那時就死去!

這樣,他們又靜靜地坐了一回。一時又隨便的談幾句話,都是關(guān)于他回家的事,——什么時候動身,誰送他回去。結(jié)果,假如血完全止了,后天就回去;清陪他去,一則因他倆是同村住的,二則,清的職務(wù)容易請假。

時候已經(jīng)五時以后,下午的太陽,被云遮的密密地。

這時清對他們說,

“你們可以回去了,我在這里,面包和牛肉都還有。蠫的藥還要我倒好給他吃,吃了過量的藥比不吃藥還不好,你們回去罷?!?

偉等也沒有說什么,約定明天再相見。

他們帶著苦悶和憂慮去了。

第十三秋雨中弟弟的信

當(dāng)晚六時,蠫與清二人在洋燭光淡照的旁邊,吃了他們的晚餐。面包,牛肉,雞蛋都吃完。

他們沒有多說話,所說的話都是最必要而簡單的,每句都是兩三個字的聲音,也都是輕輕地連著他們的動作。蠫好似話都說完了,就有也不愿再說了。清,也沒有什么必要的談天,且不敢和他講,恐多費他的精神。蠫的樣子似非常疲倦,他自己覺到腰骨,背心,兩臂,都非常之酸,所以一吃好飯,他就要睡下,一睡下,不久也就睡熟了。這次的急速睡熟,大半因他實在怠倦的不堪,還有呢,因他自甘居于傀儡的地位。而清的對他殷誠,微笑,也不無催眠的力量。

雖則夢中仍有沉黑的天地,風(fēng)馳電閃的可怕的現(xiàn)象,魍魎在四際嘯叫,鬼魅到處蠢動著。但終究一夜未曾醒過,偶然囈語了幾句,或叫喊了幾聲,終究未曾醒過。

這一夜,他是獲得了一個極濃熟,間極長久的睡眠。

清在蠫睡后約三四點鐘睡的。他看了兩章的《康德傳》,又記了一天的日記,他所記的,完全關(guān)于蠫的事:說他今天吐血了,這是一個最不幸的消息,可是他刺激太強,或者因為病,他可漸漸的趨向到穩(wěn)健一些。因為病和老年一樣,可以挫磨人的銳氣的。結(jié)果,他陪著他一天。希望明天蠫的血止了,上帝保佑他,可送他回家去。大約十點鐘了,清睡下去,他很小心的睡在蠫的外邊;床是大的,可是他惟恐觸著蠫的身體,招他醒來。因此,清自己倒一夜不曾安睡過。

第二天一早,清就悄悄地起來。用自來水洗了面,收拾一下他的桌子,于是又看起《康德傳》來。

滿天是灰色的云,以后竟沉沉地壓到地面??諝庥行╆幧镆呀?jīng)很相象了。風(fēng)吹來有些寒意,以后雨也滴滴瀝瀝地下起來了。清向窗外一看,很覺得有幾分討厭。但他想,“假如雨天,那只好遲一兩天回去了?!?

九點鐘,偉和佑來了。——翼因有事沒有來。

一房三人,也沒有多話。不過彼此問問昨夜的情形。

于是佑從袋里取出十元錢來,交給清,以備今天付清房租。

以后,清又將蠫不肯吃藥告訴一回,理由是藥味太苦,但各人都無法可想,只得隨他。

這樣,他們談一回,息一回,到了十一點鐘以后,蠫才醒來。他睜大他的兩眼,向他們看一回。他好似又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時候了。接著他擦了一擦眼,他問,“什么時候?”

“已敲過十一點?!鼻宕?。

“我真有和死一樣的睡眠!”

接著嘆息了一聲,一邊問,

“清昨夜睡在哪里?”

“這里,你的身邊?!?

清微笑的。他說,

“我一些不知道身邊是有人睡著,那末,偉,你們二人呢?”

“我們是剛才來的。”

于是蠫靜默了一息。又問,

“窗外是什么呵?”

“雨。”清答。

于是又說,

“你們可以回去咯,已經(jīng)是吃中飯的時候?!?

“你的中飯呢?”清問。

“我打算不吃?!?

“不餓么?”

“是的?!?

這時看他的態(tài)度很寧靜,聲浪也很平和,于是偉問,“今天覺得怎樣?”

“蒙諸君之賜,病完全好?!?

“要否嚴(yán)君再來一趟?”

“我不喜歡吃藥的,看見醫(yī)生也就討厭?!?

“毋須嚴(yán)君來了?!鼻逖a說。

一息,蠫又叫,

“你們可以回去咯?!?

于是他們順從了。當(dāng)臨走的時候,清說,他下午五時再來,將帶了他的晚餐來。

他們?nèi)チ艘院?,蠫又睡去,至下午二時。

他的神經(jīng)比以前清朗得多,什么他都能仔細(xì)的辨別出來。外貌也鎮(zhèn)靜一些,不過臉更清白罷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回,于是又至窗口站著。

這時雨更下的大了。他望著雨絲從天上一線線的牽下來,到地面起了一個泡,不久,即破滅了。地面些微的積著水,濘泥的,灰色的天空反映著。弄堂內(nèi)沒有一些噪聲,電線上也沒有燕子和麻雀的蹤跡。一時一兩只烏鴉,恰從M二里的東端到西端,橫飛過天空,看來比淡墨色的云還快。它們也冷靜靜地飛過,而且也帶著什么煩惱與苦悶的消息似的。空氣中除了瀟瀟瑟瑟的雨聲,打在屋上之外,雖有時有汽車飛跑過的咆吼,和一二個小販賣食物的叫喊,可是還算靜寂。有時前樓阿珠的母親咳嗽了一聲,或阿珠輕輕的笑了一聲,他也沒有介意。

這時,他心中蕩起了一種極深沉遼闊的微妙而不可言喻的秋意,——凄楚,哀悲,憂念,幽思,恍惚;種種客中的,孤身的,窮困的,流落的滋味;緊緊地蕩著他的心頭,疏散地繞著他的唇上,又回環(huán)而飄揚于灰色的長空。他于是醉了,夢了,癡了,立著,他不知怎樣!

“唉!我竟墮落至此!”

他這樣嘆了一句,以后,什么也沒有想。

他立在窗前約有一點鐘。他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看住雨絲,忽聽得門又開了。阿珠手里拿著一封信,很快的走進(jìn)來,放在桌上,又很快的回去。態(tài)度是膽怯,怕羞,又似含怨,嫌惡的。他,看她出去以后,就回頭看桌上。他驚駭,隨伸手將那封信拿來拆了。

他說不出地心頭微跳。

信是家里寄來的,寫的是他的一位十三歲的小弟弟。字稍潦草而粗大,落在兩張黃色的信箋上。他看:

“哥哥呀,你回來罷!剛才王家叔叔到家里來對媽媽說,說你現(xiàn)在有病,身體瘦的猴子樣子,眼睛很大,臉孔青白,哥哥,你是這個樣子的么?媽媽聽了,真不知急到如何地步!媽媽正在吃中飯,眼淚一滴一滴的很大的流下來。眼淚流到飯碗里,媽媽就沒有吃飯了。我也就沒有吃飯了!不知怎樣,飯總吃不下,心里也說不出來。我真恨自己年歲太少,不能立刻到上海來看你一看。但我也怪王家叔叔,為什么一到家,就急忙到我家里來告訴,害得我媽媽飯吃不下呢!媽媽叫我立刻寫信給你,叫你趕快趕快回來!哥哥,你回來罷!媽媽叫你回來,你就回來罷!你就趕快回來罷!

否則,媽媽也要生病了!

弟弟

王舜上

媽媽還說,盤費有處借,先借來;沒處借,趕快寫信來。媽媽打算當(dāng)了衣服寄你?!?

他顫抖著讀這信,眼圈層層地紅起,淚珠又滾下了。他讀到末尾幾句,竟眼前發(fā)黑,四肢變冷,知覺也幾乎失掉了!他恍恍惚惚的立不住腳,竟向床上跌倒;一邊,他媽媽呀,弟弟呀,亂叫起來。以前還輕輕的叫,以后竟重重地叫起來。他的兩手握緊這封信,壓著他的心頭;又兩三次的張開口,將信紙送到唇邊,似要吞下它去一樣。一回又重看,更看著那末段幾句:

哥哥,你回來罷!媽媽叫你回來,你就回來罷!你就趕快回來罷!否則,媽媽也要生病了!

這樣約三十分鐘,他有些昏迷了。于是將信擲在桌上,閉上他的眼睛,聲音已沒有,呼吸也低弱,如一只受重傷的猛獸。

第十四空談與矛盾

他朦朧地睡在床上,一切都對他冰冷冷的,他倦極了。在他的腦中,又隱約地現(xiàn)出他的媽媽和弟弟的影子來?!晃活^發(fā)斑白的老婦人,和一位活潑清秀的可愛的少年,他們互相慰依地生活。他們還沒有前途,他們的希望還是迷離飄渺的。他們的前途和希望,似乎緊緊的系在他的幫助上。——他努力,依著傳統(tǒng)的法則,向社會的變態(tài)方面去努力,他努力賺到錢,努力獲得了一種虛榮;結(jié)了婚,完成了他的家庭之責(zé);一邊使他的母親快樂,一邊供給他的弟弟讀書。這樣,他們的人生可算幸福,他的人生也算完成。但他想,他能這樣做去么?

“不能,不能,我不能這樣做去!”他自己回答。

于是他又自念:

母親呀,希望在我已轉(zhuǎn)換了方向了!

我已經(jīng)沒有法子撈起我自己已投入水中的人生。

我的眼前只有空虛,無力,

我不能用有勁的手來提攜我的弟弟!

我將離開生之筵上了。

還在地球之一角上坐的睡的已不是我,

是一個活尸,罪惡之沖突者罷了!

我不想我會流落到這個地步,

母親呀,我還有面目見你么?

這樣,他又將嗚咽。一息又想:

弟弟,你叫我回到哪里去呢?

我已經(jīng)沒有家鄉(xiāng)了!

還有家鄉(xiāng)么?沒有了!

而且我自己早已死去,

在一天的午夜自殺了!

弟弟,希望你努力,平安,

我已無法答應(yīng)你的呼聲了!

正在這個時候,清來。他因蠫未曾吃中飯,所以早些來。手里帶著面包,雞蛋,和二角錢的火腿。

他看見蠫這時又在流淚,心里又奇怪起來。隨即將食物放在桌上,呆立一息,問,

“又怎樣了?”

這時蠫的悲思還在激動,可是他自己制止著,不愿再想,他也沒有回答。清又問,

“又怎樣了?”

蠫動一動頭,掩飾的答,

“沒有什么?!?

清又說,

“你又想著什么呢?你一定又想著什么了。何必想他呢!”

“沒有想什么,”蠫和平的說,“不過弟弟寫來了一封信刺激我一下,因此我記起媽媽和弟弟來?!?

“王舜

有信來么?”清急忙的問。

“有?!?

“可以告訴我說些什么嗎?”

“你看信罷。”語氣哀涼的。

于是清將桌上的二張黃色的信箋拿來。心里微微有些跳,他不知道這位可愛的小弟弟究竟寫些什么。他開始看起來,他覺得實在有幾分悲哀,但愈看愈悲哀,看到末段,他不愿再看下去了。一時他說不出話,許久,他說道,

“小孩子為什么寫這樣悲哀的信呢!”

“他不過告訴我母親和他自己兩者的感情罷了?!?

“那末你打算怎樣呢?”

“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清愁急著。一時又說,

“你的母親和弟弟這樣望你回去,我們又代你計劃好回去;又為什么不想回去呢?”

“叫我怎樣見我的媽媽呵?”

“這又成問題么?”

“我墮落,又病了!”

“正因病要回去。假使你現(xiàn)在在外邊,有好的地位,身體健康,又為什么要回去呢?”

“不是,我不想回去?!?

“你一些不顧念到你的母親和弟弟的愛么?”

“無法顧念到?!?

“怎么無法?”

“怎樣有呢?”蠫的語氣慢了。

“房東已回報你了,我想明天就搬,回家鄉(xiāng)去,假使天晴的話?!?

“我不愿回去?!?

“房租和旅費我們統(tǒng)已籌好?!?

“不是這些事?!?

“還有什么呢?”

“我怎樣去見我的弟弟和母親?”

清似乎有些怒了,他說,

“只要你領(lǐng)受你母親和吾們的愛就是了?!?

這時,房內(nèi)又和平一些。靜寂一息,蠫又輕弱說了起來。

“我不知自己如何活下去,唉,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可以活下去!我不必將我的秘密告訴你,我不能說,我也說不出口。我憎恨現(xiàn)社會,我也憎恨現(xiàn)代的人類,但也憎恨我自己!我沒有殺人的器具和能力,但我應(yīng)當(dāng)自殺了,我又會想起我的母親,我真是一個值得自咒的懦夫。我不知什么緣故,自己竟這樣矛盾!

我現(xiàn)在還活著,病的活著,如死的活著。但我終將在矛盾里葬了我的一生!我終要在矛盾的呼吸中過去了!我好不氣悶,自己愿做是做不徹底,自己不愿而又偏要逼著做去,我恐怕連死都死的不痛快的!”

清因為要使他的話休止,接著說,

“不必說了,說他做什么?你是矛盾,誰不矛盾呢?我們要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這有什么要緊呢?”

“可是辦不到呀?!毙G凄涼而感喟地說了。

房內(nèi)靜止一息,清有意開辟的說,

“而且我也這樣的,有時還想矛盾是好的呢!”

他停了一息,似乎思考了一下,接著說,

“我有時真矛盾的厲害呵。本想這樣做,結(jié)果竟會做出和這事完全相反的來;前一分鐘的意見,會給后一分鐘的意見完全推翻到?jīng)]有。譬如走路,本想走這條去,但忽然不想去了;又想走那條去;然又不想去了;結(jié)果在中途走了半天,也不前進(jìn),也不回來,究竟不知怎樣好。這是很苦痛的!不過無法可想,除出自己審慎了,加些勇敢之力以外,別無法可想。這也是氣質(zhì)給我們?nèi)绱恕T趥?,他就兩樣了。他要這樣做,就非這樣做不可,他有固定的主見,非達(dá)到目的不止,你是知道他的。不過也不好,因為他假如想錯了,也就再想不出別的是來;有時竟至別人對他說話,他還不相信,執(zhí)著他自己的錯誤到底?!边@時他停一停,又說,“譬如走路,已經(jīng)知道這條路走不通了,但他非等到走完,碰著墻壁,他不回來。這真無法可想。前一星期,我和他同到鄉(xiāng)下去散步,——這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酗埑赃^,我們走出田野約二里路,南方黑云涌上來,太陽早就沒有了。我說,

天氣要下雨了,我們不能去罷?

他說,

不,不會下雨。

又走了約一里,眼見的滿天都是云了。我又說,天真要下雨了,我們回轉(zhuǎn)去罷?

他還是說,

不會,一定不會下的。

再過了一時,雨點已滴落到頭上了。我急說,

雨就要下了,快回去罷!

而他還是說,

不會下的,怕什么呵!“秋云不雨長陰,’你忘記了么?

等到雨點已很大地落到面前,他也看得見了。我催促說,快回去罷,躲又沒處躲,打濕衣服怎么好呢?

他終究還是這樣的說,

怕什么啊,這樣散步是多少有趣呢!

結(jié)果,雨竟下的很大,我們兩人的衣服,淋濕的不得了,好像從河里爬上來一樣。而偉哥,還是慢慢的說,這樣的散步,是多少有趣??!

有趣原是有趣,但我卻因此腹痛下瀉,吃了兩天的藥。這是小事,我也佩服他的精神。假如大事呢,他也是一錯到底,這是不矛盾的危險!”

他婉轉(zhuǎn)清晰的說完,到這時停止一下。于是蠫說,假笑的,“一錯到底,哈,真是一錯到底!”

“我想錯誤終究是錯誤?!?

清正色的。

天漸漸地暗下來,雨也止了。房內(nèi)有一種病的幽秘。

第十五無效的堅執(zhí)

晚餐以后,偉又來了。

他一坐下,清就告訴他蠫的弟弟有一封信來,叫蠫趕緊回家。當(dāng)時偉說,

“那很好咯。”一邊就從清的手受了信去,看將起來。但一邊未看完,一邊又說,

“我們早已決定送他回去,可見蠫的母親和我們的意見都是一致的?!?

停了一息,又說,這時信看完了,將信紙放在桌上。

“那我們決計明天就走。”

清卻慢慢的說,

“蠫哥不愿回去。”

“不愿回去?為什么?”

“不過此刻卻又被我說的回去就回去哩?!?

“這很好?!?

“是呀,我們在半點鐘以前,大談?wù)撃?。?

“談?wù)撐??”偉微笑的,“罵我一頓么?”

“口汗,佩服你徹底的精神?!?

“錯咯,我是一個妥協(xié)的人。對于社會,人生,什么都妥協(xié)。

但有時還矛盾呢,你們豈不是知道么?”

清幾乎笑出聲來。偉又說,

“我很想脫離都市,很想過鄉(xiāng)村的生活;所謂到民間去,為桑梓的兒童和農(nóng)民謀些幸福。但不能,家庭關(guān)系,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種種牽累我,使我不能不過這樣奴隸式的生活。我倒十分佩服蠫哥,蠫哥真有徹底的精神,而且有徹底的手段?!?

“他倒痛恨他自己的矛盾?!鼻逭f。

“這因他近來精神衰弱的現(xiàn)象。所以蠫哥,無論如何先應(yīng)修養(yǎng)身體?!?

這時蠫似睡去一樣,沒有插進(jìn)一句嘴。他聽他們的談話,也似沒有什么關(guān)心。

以后,話就沒有再繼續(xù),只各人翻翻舊書。房內(nèi)又靜寂的。

時候九點鐘,蠫叫他們回去。清說,

“我還再在這里睡一夜,因為半夜惟恐你要什么?!?

偉說,

“我在這里睡一夜罷,你明天可以陪他回去呢?!?

而蠫說,

“我夜里睡的很好,請你們自由些罷?!?

但他們還是各人推讓,好像沒有聽到蠫的話,于是蠫生氣的說道,

“快回去罷,你們真自擾,兩人睡在一床,終究不舒服的?!?

一邊翻了一身,還似說,

“我死了,你們也陪我去死么?無意義!”

他們也就走了。

而這夜,他偏又睡不著,不知什么緣故。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心里感到熱,身又感到冷,腦中有一種緊張。他好似一位臨嫁的女兒,明天要離開她的母親了。又是久離鄉(xiāng)井的孩子,明天可回去見他的母親。他睡不著,怎樣也睡不著。他并不是純粹地想他的母親,他也想著他的病到底要變成怎樣。但他這時所想的主要部分,還是——他究竟怎樣活下去。社會是一盆冷水,他卻是一滴沸油;他只在社會的上層游移,展轉(zhuǎn),飄浮,他是無法透入水中,溶化在水中!自殺已一次不成,雖則還可以二次去自殺,但他想,自殺究竟是弱者的消極行為,他還是去干殺人的事業(yè)。手里執(zhí)著手槍,見那可恨的,對準(zhǔn)他的胸腔,給他一槍,打死,人間的罪惡就少了一部分,丑的歷史就少了幾頁了。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他不能這樣干。以后,他希望自己給別人殺了。他想當(dāng)兵去,臨戰(zhàn)場的時候,他自己不發(fā)一彈,等著敵人的子彈飛來,敵人就可以將他殺死。但又不愿,當(dāng)兵不過為軍閥利用,敵兵多殺了一個敵,也不過幫敵人的軍閥多了一次戰(zhàn)績。以后,他想去做報館的記者,從此,他可痛罵現(xiàn)代人類之昏迷,社會之顛倒,政治上的重重黑暗,偉人們的種種丑史,他可以罵盡軍閥,政客,貪污之官吏,淋漓痛快的,這樣,他一定也可以被他們捕去,放在斷頭臺,絞刑架之上。但他又有什么方法能做一個報館的主筆呢?他不能,這又是他的夢想!他簡直各方面都沒有辦法,他只有孤獨的清冷的,自己萎靡衰弱,流他自己的眼淚,度著一口的殘喘。而且四面八方的逼著他,勢將要他走上那卑隘之道上的死,他很有些不情愿了??嗤矗€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自己的運命已給自己的身體判決了,又給朋友們的同情判決了,又給母親和弟弟等的愛判決了,他還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除非他今夜立刻乘著一只小船,向東海飄流去;或者騎著一只駱駝,向沙漠踱去。此外還有什么逃避的方法?但他今夜是疲乏到極點,甚至抬不起頭,他又怎能向東?;蚰碧尤ィ恳环N舊的力壓迫他,欺侮他,一種新的力又引誘他,招呼他。他對于舊的力不能反抗,對于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只在憤恨和幻想中,將蛻化了他的人生;在貧困和頹廢中流盡了他一生之淚,他多么苦痛!

這樣,他一時又慢慢的起來,掙扎的起來。

他坐在床邊靠著桌上,他無力的想給弟弟寫一封回信。他告訴他,——弟弟,我是不回來了,我永遠(yuǎn)也不回來了。我頹廢,我墮落,我??;只有死神肯用慈悲的手來牽我,是適宜而愿意的;此外,我不能領(lǐng)受任何人的愛了。在我已沒有愛,我無法可想,失了社會之大魔的歡心的人,會變成像我這樣一個,一切美的善的都不能吸收,孤立在大地上怨恨,這是多少奇怪的事呀!弟弟,請勿記念我罷,還請你慰勸母親,勿記念我罷。

我的心早已死去,雖則我的身體還病著,但也早已被判了死刑,你叫我回家做什么呢?弟弟,算世間上沒有像我一個人,請你和母親勿再記念我罷。

這樣,他一邊竟找出一張紙。用水潑在硯子上,無力的磨墨。他要將他所想的寫在紙上,寄給他的弟弟。但磨了兩圈墨,提起筆來,頭又暈了。于是他又伏在桌上。

足足又挨延了兩三點鐘,他覺得再也坐不住,這才向床眠去,昏昏地睡著了。時候已經(jīng)是兩點鐘。

一忽,天還未亮,他又醒來。

在夢中,似另有人告訴他,——到家是更不利于他的。于是他一醒來,就含含胡胡的自叫,

“我不回家!無論如何我不回家!”

一息又叫,

“我不回家!無論如何我不回家!”

又靜默一息,喃喃的說道,

“死也死在他鄉(xiāng),自己早已說過,死也死在他鄉(xiāng)。我任人搬弄么?社會已作我是傀儡了,幾個朋友和母親,弟弟,又作我是傀儡么?死也不回家。我的一息尚存的身體,還要我自己解決,自己作主。等我死后的死尸,那任他們搬弄罷!拋下海去也好,葬在山中也好,任他們的意思擺布?,F(xiàn)在,我還沒有完全死了,我還要自己解決?!?

他又靜默一息。眼瞧著月光微白的窗外,又很想到外邊去跑。但轉(zhuǎn)動著身子,身子已不能由他自主。他又氣忿忿的想,“這個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的了么?”

接著又想,

“但無論如何,總不能為別人所有,否則,請他們先將我藥死!”

這樣,他一直到天亮。他望著窗外發(fā)白,陽光照來。天氣又晴了。

約九時敲過,他又睡去。到十一時,清和偉二人談著話推進(jìn)門來,他才又醒了。這時,他的精神似和天色一樣,更清明一些。

清走到他的床邊,很活潑的看了一看,就說,

“今天天氣很好,我們下午動身?!?

蠫沒有回答,清又問,

“你身體怎樣?”

他一時還不回答,好像回答不出來,許久,才緩緩說,“身體是沒有什么,可是我不想回去了?!?

“又不想回去?”清急著接著問,

“為什么呢?是否想緩一兩天回去?”

“來,永遠(yuǎn)不回去?!?

“于是又永遠(yuǎn)不回去了么?”

“是呀,在未死去以前。”

這時清不覺眼內(nèi)昏沉,他又恨又傷心,許久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站著。偉接下說,譏笑而有力地,

“你忘記你弟弟的信了么?你一定又忘記了。過了一夜,你一定又忘記了。但這里怎樣住下?房主人對你的態(tài)度,你還不明白么?她回報你,你也不管么?她要趕走你了?!?

“我當(dāng)然走?!?

“走到哪里去呢?”

“走到甘肅或新疆去。”

“你又起這個念頭了?那位商人的回信來了么?”

“回信是沒有,不過這沒有關(guān)系,要去我仍可去的?!?

“你不要太信任那位商人,那邊于你有什么益處呵?”

“而且現(xiàn)在又是病的時候?!鼻宀遄煺f。

“病也沒有關(guān)系,商人也沒有關(guān)系,有益處沒有益處也沒有關(guān)系,總之,我想去。我是愛那邊的原始,愛那邊的沙漠。”

“假使你的身體強健,我們隨你的意志自由了??墒悄悻F(xiàn)在的身體,你已不能自由行動一步。你現(xiàn)在能跑五里路么?能跑上半里高的山么?你不能,你決不能;你怎么會想到沙漠那邊去呢?因此,我們對于你,不能放任的太疏松,請求你原諒,我們對你直說?!眰ビ辛Χ恼f。

“給我最后的自由罷!到那里,死那里,是自己甘心的?!?

“不能!我們和你的母親弟弟的意見都是一致的。”偉也悲哀的,紅潤了他的兩眼,“況且你已允許了將你的身體交給我們搬弄,又為什么破毀你的約呢?無理由的破約,我們?yōu)橛颜x計,我們不能承認(rèn);我們當(dāng)采取于你有利的方向,直接進(jìn)行?!?

清也說,

“蠫哥,你再不要胡思亂想了,收起來你的胡思亂想,以我們的意見為意見,任我們處置你罷。我們對于你是不會錯的?!?

蠫哀悲的高聲的叫道,

“請你們將我殺死罷!請你們用砒霜來毒死我罷!我死后的尸體,任你們搬弄好了!眼前的空氣要將我窒死了!”

“那末蠫哥,你到哪里,我們跟你去罷?!鼻逡贿呏共蛔×鳒I,“我們要做弱者到底,任你罵我們是奴隸也好,罵我們是舊式的君子也好,我們始終要跟著你跑!你去,我們也去,你到哪里,我們也到哪里;你就是蹈上水面,我們也愿意跟上水面。

你看,我本不該這樣向你說,可是你太不信任我們,而我們偏連死也信任你了?!?

許久,蠫問,

“那末,你們究竟要我怎樣呢?”

偉立刻答,

“維持下午動身回家的原議?!?

“好,你們給我搬到死國里去!”

“任我們搬,無論生土,還是死國?!?

“一定是死國?!?

“隨你當(dāng)死國罷?!?

“清,請你用手來壓住我的心頭,我為什么要有這樣的時間?!?

于是三人又流下淚了。

第十六懺悔地回轉(zhuǎn)故鄉(xiāng)

下午二時,蠫的房內(nèi)又聚集許多人,阿珠和清,偉,翼,佑,四位青年。他們雜亂的幫蠫整理好行李,——他的行李很簡單,一只鋪蓋,一只舊皮箱,一只網(wǎng)籃。箱和網(wǎng)籃里大半是舊書;數(shù)學(xué),文學(xué),哲學(xué)都有。別的東西很少,只有面盆,碎了蓋的那把茶壺,沒油帶的洋燈等。而且清又代蠫將幾只酒瓶和藥瓶送給阿珠。三天以前清送他的兩盒餅干,還沒有拆過;這時清也很好的放在他的網(wǎng)籃之內(nèi),給他帶回家去。托爾斯泰的像片,偉也很恭敬的拿下來,夾在《康德傳》的書中。一邊,房租也算清了。

現(xiàn)在,房內(nèi)滿堆著廢紙。箱,鋪蓋,網(wǎng)籃,都放在床上。桌也移動得歪了。房內(nèi)飛涌著灰塵。蠫坐在床邊倚墻靠著,眼倦倦閉去,好似休息。清坐在他的旁邊。偉還在收拾,有時連廢堆中,他都去檢查了一下。佑和翼向窗外依著。阿珠立在門邊,眼看著地板,呆呆的,似不忍別離。

天氣很好,陽光淡淡的籠罩著,白云如蝴蝶的在藍(lán)色的空中飛舞。不過這時的房中,顯示著灰色的傷感的情調(diào)罷了。

以后,清說,

“我們可以動身了,到那邊總要一點鐘,離開船也只有一點鐘了?!?

偉和著說,

“可以動身了,早些寬氣一點?!?

于是佑回過頭來問,

“我去叫車子,——三輛么?”

蠫卻立刻阻止叫,睜開他似睡去的眼,

“慢些,請你們慢些,我還沒有說完我的話。”

他們沒有聲音,可是蠫又不說。

這樣又過了二十分鐘,清覺得等待不住,他們無法地向蠫催促,

“蠫哥,你有什么話呢?”

蠫仍不動,清又說,

“蠫哥,你有話,請快些說罷;否則,我們只好明天去了。

蠫還不動,清又說,

“蠫哥我們動身罷,你還要說什么話呢?”

這時蠫卻再也制止不住,暴發(fā)似的叫道,

“天呀,叫我怎樣說呢?我的愚笨會一至于此,我何為而要有現(xiàn)在這一刻的時候!時間之神呀,你停止進(jìn)行罷!或者你向過去之路倒跑罷!否則,叫我怎樣說呵!”

停了一忽,他急轉(zhuǎn)頭向阿珠叫,

“阿珠,請你走到我的前面來。”

這位愚蠢的女子,依他的話做了。癡癡的,立到窗的前面來。蠫仰頭望著天花板,急急的接著說,

“懺悔么?不是,決不是!我何為要對你懺悔?但我不能不說明,阿珠,不能不對你說明幾句。在這過去未來將不再現(xiàn)的時候,我要對你說幾句。這是最后的話,或者是我對你的忠告。

阿珠,請你靜靜地聽著,留心地聽著。”

這時清和偉是十分難受,皺著眉發(fā)怔地看著,堅執(zhí)是蠫的習(xí)慣,他們是無法來阻止他說話,他們只有順從。否則,他又會什么都推翻了,不回家了,跑去了,他們又奈他何呢?他們只屏息地聽著。

“阿珠,我恨你!你真使我苦痛,好像我墮落的種子,全是你們女人賜給我似的。因此,我也要想傷害你。你的母親,你應(yīng)當(dāng)殺死她!她實在不是一個人,她不過戴著人的臉,喘著人的一口氣。她是一個魔鬼,是一個罪惡的化身,你在這獄中活著,你一定要接受你母親的所賜!你要救你自己,你應(yīng)當(dāng)殺死她!阿珠,求你恕我,我望你以后兇兇地做一個人,也要做一個有力的人!因為社會是惡的,你應(yīng)當(dāng)兇兇地下毒手,你千萬不可馴良,庸懦。否則你就被騙,你就無法可想。阿珠,你能聽我的話么?你能兇兇地去做你自己的一個有力的人么?你能將這個惡婦人殺死么?你能殺死她,你自己是得救了。”

停一片刻,又說,

“我的莽闖,并不是酒醉。因為我恨你,同時要想傷害你了。

我對你起過肉的幻想,憎惡的愛。唉,上帝的眼看的仔細(xì),他使我什么都失敗了!但你對我錯誤,你為什么不聽你母親的話,將我送到牢獄中去呢?你太好了,怕要成了你墮落的原因,你應(yīng)當(dāng)狠心下手。”

一息,又說,

“阿珠,你做一個罪人罷!這樣,你可以救你自己,你的前途也就有希望。我呢,因為自己不肯做罪人,所以終究失敗了。

雖則,在我的行為中,也可以有使人目我為罪人的成分,但我是不配做罪人,我的運命已給我判定了!我已無法可想,我也不能自救。雖則母弟朋友,他們都在我的身邊努力設(shè)法營救我,但這不是救我的良法,恐怕都無效了!我已錯弄了自己,我現(xiàn)在只有瞑目低頭向卑隘的路上去求死!我有什么最后的方法?我不能殺人,又不能自殺,我以前曾經(jīng)馴良,現(xiàn)在又處處庸懦,到處自己給自己弄錯誤了,我還有什么自救的方法?我當(dāng)留在人間不長久,阿珠,我希望你兇兇地做個有力的人罷!再不要錯弄了你自己,去同這社會之惡一同向下!阿珠,做一個罪人,做一個向上的惡的人,和現(xiàn)社會的惡對壘,反抗!”

朋友們個個悲哀,奇怪;不知道他到底指著什么。而阿珠,也只癡癡的聽,又哪里會明白他的意思。這樣,他喘了一息,又說,可是聲音是無力而更低弱了:

“阿珠,我想再進(jìn)一步對你說,請你恕我,請你以我的話為最后的贈品。在你母親的身上,好似社會一切的罪惡都集中著;在你的身上呢?好似社會一切的罪惡都潛伏著。阿珠,你真是一個可怕的人,你真是一個危險的人,而且你也真是一個可憐的人;在你的四周的人們,誰都引誘你,誰都欺侮你,你很容易被他們拖拉的向下!因此,你要留心著,你要仔細(xì)著,最好,你要兇兇地下手,將你母親的罪惡根本鏟除了,再將你自己的罪惡根本洗滌了,你做一個健全的向上的人,你能夠么?你能殺死你的母親么?阿珠,你做一樣克制毒物的毒物罷!你算是以毒攻毒的毒罷!你是無法做一個完全的善的人。在你這一生,已沒有放你到真美的幸福之路上去的可能了,你一想起,你會覺得可憐。但可以,你做一個克制毒物的毒物罷!這樣,你可以救你自己。阿珠,你能領(lǐng)受我的話么?”

又喘了一息,說,

“阿珠,在今天以前,我永沒有起過愛你的心,你不要誤會。

到今天為止,我相信你是一個純潔的人,你是天真而無瑕的。但你呢,你也曾經(jīng)忘記過你自己的了。你想從我的手里討去一點禮物,人生的秘密的意義。但你錯誤了!你竟完全錯誤了!我能給你什么呵?我除出困苦與煩悶以外,我能給你半文的禮物么?你要我的困苦與煩悶么?因此,我拒絕了,我堅決地拒絕了!

這是你的錯誤,你以后應(yīng)該洗滌。你那次或者是隨便向我討取一點,那你從此勿再轉(zhuǎn)向別人討取罷!阿珠,你能以我的話為最后的忠告么?”

他的聲音破碎而低,一時又咳了一咳,說,

“我也不愿多說了1多說或者要使朋友們給我的回家的計劃失敗了。并非我切心要回家,這樣,是對不起這幾位朋友的賣力。他們要將我的身搬到死國去,我已允許他們了。阿珠,這幾位朋友都是好人,都是有才干的人,都是光明磊落向上成就的人。唉,假如還有五分鐘的閑暇,我可以將他們介紹給你。但沒有這個閑暇了!”一邊轉(zhuǎn)頭向偉,但眼睛還是瞧著天花板的說,“偉,這是一個將下水的女子,你能不避嫌疑的救救她么?”

偉是什么也答不出來。于是他又說道,

“哈,我是知道以你們的力量,還是不能救她的?!庇谑怯洲D(zhuǎn)向清說,

“清,你能負(fù)責(zé)救一個從不知道什么的無辜的女子的墮落么?”

清卻不得已地悲傷的慢慢的答,

“我能。蠫哥你又為什么要說到這種地方去呢?你已允許我們,你可制止你的話了?!?

“哈,”蠫接著又冷笑了一聲,說,“我不多說了。阿珠,可是你還是危險,你還是可憐!”

很快的停一忽,又說,

“現(xiàn)在,我確實不多說了,我心很清楚,和平。我最后的話,還是希望阿珠恕我無罪,領(lǐng)受我祝她做一樣克制毒物的毒物的愿望。”

說到這里,他息一息。四位朋友,竟迷茫的如眼前起了風(fēng)暴,不知所措的。阿珠雖不懂他的話,卻也微微地跳動她的心頭。

房內(nèi)靜寂一息,蠫又說,

“現(xiàn)在我很想睡,不知為什么,我很想睡。但你們不容我睡了,將我的床拆了,被席卷了,不容我睡?!?

這時阿珠突然開口說,

“到這我里去睡一息罷,朱先生,到我這里去睡一息罷?!?

“不,不要?!毙G急答,她又說,

“有什么要緊呢?媽媽敢罵我么?你現(xiàn)在有病,又要去了,她敢罵我么?船也不會準(zhǔn)時開的,至少要遲一點鐘,很來的及,朱先生,到我這里去睡一息罷。”

“我又不想睡了,不知為什么,又真的不想睡了?!?

阿珠自念似的說,

“有什么要緊,你現(xiàn)在有病,又要去了,媽媽敢罵我么?有什么要緊。”

于是蠫說,

“不,我不要睡。我要睡,地板上也會睡的?!?

阿珠默了一息,又問,

“你要茶么?”

一邊又轉(zhuǎn)向他們問,

“你們也要茶么?

“不要?!?

“謝謝?!?

偉和清的心里,同時想,

“怎樣奇怪的一位女子呵!”

阿珠又微笑的孩子般說,

“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見了?”

“不要再見罷!”蠫說。

這時清惟恐他又引起什么話,立刻愁著眉說,

“蠫哥,話完了么?我們再也不能不動身了?!?

“是呀,我們再也不能不動身了。話呢,哪里有說完的時候?!?

偉也說,

“還是走了可以平安一切?!?

“是呀,”蠫微笑的,“過去就是解決。進(jìn)行之尾,會告訴人們到了解決之頭。否則,明天是怎么用法呢?”

“那末我們走罷。”清說。

“隨你們處置?!?

這樣,佑就去叫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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