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姊妹

柔石短篇小說選 作者:柔石


為深沉嚴(yán)肅所管轄著的深夜的西子湖邊,一切眠在星光的微笑底下;從冷風(fēng)的戰(zhàn)栗里熟睡去了。在煙一塊似的衰柳底下,有一位三十歲的男子,頹然地坐著;似醉了,癡了一般。他正在回憶,回憶他幾年來為愛神所搬弄得失敗了的過去。他的額上流著血,有幾條一寸多長的破裂了的皮,在眉的上面,斜向的劃著,這時已一半凝結(jié)著黑痕,幾滴血還從眼邊流到兩頰。這顯然是被人用器物打壞的??墒撬⒉辉鯓幼⒁馑约旱氖軅盟坪⒆颖荒赣H打了一頓一樣,轉(zhuǎn)眼就沒有這一回事了。他的臉圓,看去似一位極有幸福的人一樣;而這時,一種悔恨與傷感的苦痛的夾流,正漩卷地在他胸中。夜色冷酷的緊密的包圍著他,使他全身發(fā)起顫抖來,好象要充軍他到極荒鄙的邊疆上去,這時,公文罪狀上,都蓋上了遠(yuǎn)配的印章。他朦朧的兩眼望著湖上,湖水是沒有一絲漪漣的笑波,只是套上一副黑色而可怕的假面,威嚇?biāo)扑偷?。一時,他又慢慢的站起來,在草地上往回的走了幾圈。但身子非常的疲軟,于是又向地上坐下,還臥倒了一時。

下面是他長夜的回憶:

八年前,正是他的青春在跳躍的時代。他在杭州德行中學(xué)里最高年級讀書,預(yù)備再過一年,就好畢業(yè)了。那時他年輕,貌美,成績又比誰都要好。所以在這校內(nèi),似乎占著一個特殊的地位。這都由他的比其他同學(xué)們不同的衣服,穿起一套真嗶嘰的藏青色制服來,照耀在別人的面前的這一種舉動上可以證明。

秋后,學(xué)生會議決創(chuàng)辦一所平民女子夜校,幫助附近工廠里的女工識字。他就被選為這夜校的籌備主任兼宣傳員。當(dāng)籌備好了以后就著手宣傳,這時一位同學(xué)來假笑的向他說:

“Mr.章,你有方法使校后的三姊妹到我們這里來讀書么?

你若能夠,我就佩服你宣傳能力的浩大了。”

他隨問,“怎樣的人呢?”

“三姊妹,年紀(jì)都很輕,長的非常的漂亮?!?

“就是你們每星期六必得去繞過她們的門口的那一家么?”

“是??!我們是當(dāng)她花園看待的?!?

這位同學(xué)手足舞蹈起來。他說:

“那有什么難呢,只要她們沒有受過教育,而且沒有頑固的父母就好?!?

“條件是合的,她們僅有一位年老的姑母,管理她們并不怎樣好的家。她們是有可能性到我們這里來讀書的?!?

“好,”他答應(yīng)著,“明天我就去宣傳。我一定請到這三朵花,來做我們開學(xué)儀式的美麗的點(diǎn)綴。”

“看你浩大的能力罷。”那位同學(xué)做臉的說。

第二天,他就挾著幾張招生簡章,和一副英雄式的態(tài)度,向校后軒昂的走,他的心是忙碌著,他想好一切宣傳的話;怎樣說起,用怎樣的語調(diào),揀選怎樣的字眼,——一路他竟如此想著。

走進(jìn)她們的門口,他一徑走進(jìn)去。但三位可愛的姑娘,好似正在歡迎他一樣,拍手大笑著。在她們的笑聲中,他立住了。

唉!真是三位天使,三只彩色的蝴蝶,三枝香艷的花兒。她們一齊停止了笑聲,秀眼向他奇怪地一看,可是仍然做她們自己的游戲了。一位五十余歲的頭發(fā)斑白的老婦人從里面出來,于是問他做什么事,他稍微喘了一喘氣,就和這位慈善婦人談起來了。

談話的進(jìn)行是順利的,好似他的舌放在順風(fēng)中的帆上一樣。

他首先介紹了他自己,接著他就說明他們所以辦這所夜校和女子為什么應(yīng)當(dāng)讀書的理由,最后,他以鄰里的資格,來請她們?nèi)ゼ尤脒@個學(xué)校了。他的說話是非常的正經(jīng)有理,竟使這位有經(jīng)驗(yàn)的老姑母失了主張。她們也停止了嬉笑,最幼的一位走到他的旁邊來。于是姑母說:

“章先生,那末這個丫頭,藐姑,一定送到貴校里來,你們實(shí)在有難得的熱心?!币贿吽S向藐姑問,

“藐姑,這位章先生叫你們到他校里去讀夜書,愿意么?”

藐姑隨便點(diǎn)一點(diǎn)頭說,“愿意的。”

于是他說,“好,那末到開課的那天再來接她。”稍稍息了一息,又說,“還有那兩位妹妹呢?”

姑母說,“年齡太大了罷?蓮姑已經(jīng)二十歲,蕙姑也已經(jīng)十七歲了?!?

“也好,不過十七歲的那位妹妹,還正好讀幾年書呢!有兩個人同道,夜里也更方便些,小妹妹又可不寂寞了?!?

“再看,章先生,假如蕙姑愿意的話。我是不愿意她再讀書了,而她卻幾次嚷著要再讀?!?

這樣,他就沒有再多說。以后又問了藐姑的年齡,姑母答是十四歲,“她們?nèi)⒚?,每人正相差三歲呢?!庇洲D(zhuǎn)問了他一些別的話,他是很溫柔的答著。姑母微笑了,并囑他以后常常去玩,——這真是一個有力量的命令,頓時使他的心跳躍起來。

他偷眼向窗邊一看,叫做蓮姑的正幽默的坐著,她真似一位西洋式的美人,眼大,閃動的有光彩,臉豐滿而潔白,鼻與口子都有適度的大小和方正,唇是嫩紅的,頭發(fā)漆黑的打著一根辮兒垂在背后,身子穿著一套綠色而稍舊的綢夾襖褲,兩足天然的并在地板上。他又仔細(xì)地一看,似乎他的神經(jīng)要昏暈去了。一邊聽著姑母說話,他就接受了這種快樂,走了出來。

光陰趁著人們的不留意,飛快地過去。平民女子夜校也由熱烈的進(jìn)行,到了冷淡的敷衍了。這一以學(xué)生們的熱情是有遞減性的緣故,二以天氣冷起來,姑娘們怕得出門,三呢,似乎以他和蕙姑姊妹的親昵,引起其他的同學(xué)們的不同情??墒撬⒉辉鯓訙p低他的熱度,他還是極力的設(shè)法,維持。這其間,他每隔一天就跑到蓮姑的家里一趟。蓮姑微笑的迎接他,姑母殷誠的招待他,他就在她們那里談天,說笑,喝茶,吃點(diǎn)心,還做種種游戲;他,已似她們家的一位極親愛的女婿一般。他叫這位姑母也是姑母,叫蓮姑,對別人的面是叫蓮妹,背地里只有他倆人時,就叫妹妹??傊?,這時他和蓮姑是戀愛了。他的聰明的舉動,引起她們一家非常的快樂;再加他是有錢的,更引得她們覺得非有他不可,簡直算是一位重要而有靠的賓客了。

有一天晚餐前,房內(nèi)坐著他和蓮姑,姑母三人。他正慢慢的報告他家中的情形,——說是父母都在的,還有兄弟姊妹,家產(chǎn)的收入也算不錯。于是這位姑母就仔細(xì)的瞧了他,一邊突然向他問道:

“章先生,聽說你還沒有定過婚呢?”

蓮姑當(dāng)時就飛紅了臉,而他靜默的答:

“是的?!?

姑母接著說:

“我可憐的蓮姑,你究竟覺得她怎樣?”

他突然大膽而忠心地答,“我非蓮姑不娶!”一面向蓮姑瞧了一眼,心顫跳起來,垂下頭去。

姑母說,“你的父母會允許么?你是一個有身分的人,我們是窮家呢?!?

他沒有說,而蓮姑卻睜大她的一雙秀眼,向姑母癡嬌的問,“姑母,你怎樣了?”

姑母卻立了起來,一邊說,悲感的;

“我是時刻擔(dān)心你們?nèi)⒚玫慕K身大事。你們現(xiàn)在都長大了,可憐你們的父母都早死,只有我一人留心著你們,萬一我忽然死去,你們怎么了?章先生是難得的好人,可惜我們太窮了?!?

一邊,她就向門外走出去,拭著她的老眼淚。這樣,他走近蓮姑,靜靜的立在她的身邊,向她說:

“妹妹,你不要急,我已寫信到家里去了。父親一定不會阻撓我們前途的幸福的。”

蓮姑卻慢慢的說:

“章先生,恐怕我配你不上?。俊?

他聽了卻非常不舒服,立刻用兩手放在她的兩肩上,問,“妹妹,你不愛我么?”

她答,“只有天會知道我的苦心,我怕不能愛你?!币贿吋t了眼圈,一邊用她的兩手取下肩上的他的兩手。而他趁勢將她的兩手緊緊的捏住說:

“妹妹,不要再說陳腐的話了!我假如得不到你的愛,——萬一你的愛更寶貴地付給理想的男子的時候,我也一定要得你大妹的愛;假如你大妹又不肯來愛我,我也定非你的小妹愛我不可!除了你們?nèi)⒚茫送馕沂菦]有人生,也沒有天地,也沒有一切了!妹妹,你相信我罷,我可對你發(fā)誓。”

一時沉思深深地落在他倆人之間。當(dāng)然,她這時是愿意將身前的這位青年,立刻變做她理想的丈夫的。

門外傳來了藐姑的叫聲:

“章先生!章哥哥!”

于是他就將她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一吻,說,

“你的小妹回來了。”

一邊,他就迎了出去。

繼續(xù)一星期,他沒有到她們的家來,老姑母就奇怪了,問蓮姑道:

“章先生好久沒有來,你前次怎樣對待他的呢?”

蓮姑沒有答,蕙姑說道:

“真奇怪,為什么這樣長久不來呢?莫非病了么?”

姑母又問藐姑,這幾天她有沒有看見他在校里做些什么事情。藐姑說:

“看見的機(jī)會很少,只見到兩次,好似憂愁什么似的。夜里也并不教我們的書。對我也不似從前親熱。有一回,只說了一句,‘小妹妹,你衣服穿得太少了?!幻婢屠涞淖唛_?!?

這幾句話,簡直似尖刀刺進(jìn)蓮姑的心。她深痛的想道:

“一定是他的父親的回信來了,不許他自由呢,否則,他是快樂的人,決不會如此的愁慮。不過父親就是不允許也該來一趟,說個明白。莫非從此不來了么?”

她隱隱地想到自己的運(yùn)命上去,眼里似乎要流下淚,她立起走開了。她們也沒有再說話,只有意的看守寂寞的降臨似的。

可是不到半點(diǎn)鐘,他到了,他穿著一件西裝大衣,一頂水手帽,蓋到兩眉,腋下挾著兩罐食物,兩盒餅干,跳一般地走到了。房內(nèi)的空氣一齊變換了,藐姑走到他的面前,他向她們一看隨即問,

“蓮妹呢?”

姑母答,“她在房內(nèi)呵!”

而蓮姑房內(nèi)的聲音:

“我就出來了?!甭曇粲行?zhàn)抖。一種悲感的情調(diào),顯然在各人的臉上。接著他就看見蓮姑跑出來,她的眼圈是淡紅的,哭過了,她勉強(qiáng)的微笑著。他皺了一皺眉,向她說:

“你也太辛苦了,時常坐在房內(nèi)做什么呢?”

蕙姑說,“姊姊是方才進(jìn)去的,我們正奇怪,你為什么長久不來呢?”

“呵,”他說,“我好久不來了?!?

“你又憂愁什么呢?”

“唉,卻為了一個題目呀?!彼α似饋恚又鴶⑹龅恼f,“你們知道么?此地中等以上各學(xué)校,要舉行一次演講競賽會了。

我已被選為德行中學(xué)出席的演講員。你們也知道,這是一件難事罷?這和我的前途名譽(yù)是有關(guān)系的,所以為了一個題目,卻預(yù)備了一整星期的講稿。為了它,我什么都沒有心思:所以你們這里也不能來了。明天晚上就是競賽的日子,我?guī)Я巳龔埖娜雸鋈瘉?,你們?nèi)⒚每梢酝?。地點(diǎn)在教育會大禮堂,那時有一千以上的人與會,評判員都是名人,是值得你們?nèi)⒂^一下的。競賽的結(jié)果是當(dāng)場公開的,假如我能第一,小妹妹,不知道你們也怎樣快樂呢!”

姑母也就插嘴說:

“所以你不到這里來。即使第一,又有什么用呢?”

“第一當(dāng)然是要緊的,”蓮姑說,“一個人有幾次的第一呢?

我們女子,簡直沒有一次第一。”

他聽了,心里覺得非常的舒暢。同時想,假如明天不第一,豈不是又失望又倒霉么?姑母一邊忙碌起來,向屋內(nèi)走動,于是他問:

“姑母你忙什么呢?”

“你在這里吃了晚飯去。”

“不,校里還有事?!?

“有這許多事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我就去,——姑母,這樣罷,假如我明天競賽會得到優(yōu)勝了,后天到這里吃夜飯。你們慶祝我一下?!?

她們都說好的。他看一看蓮姑,似輕輕的向她一人說:

“明天你一定要到會的?!?

蓮姑點(diǎn)一點(diǎn)頭,他就走出來了。

演講的結(jié)果是奇異的優(yōu)勝的。全堂的拍手聲,幾乎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給他收買去一樣。許多閃光的,有色彩的獎品,放在他的案前,他接受全部的注目,微笑地將這個光榮披戴在身外了。一般女學(xué)生們用美麗的臉向他,而他卻完全一個英雄似的走了出來。在教育會的門口,他遇見蓮姑三姊妹,——她們也快樂到發(fā)抖了。他低聲的向她們的耳邊說。

“妹妹,我已第一了;記住,明天夜飯到你家里吃。”

他看她們坐著兩輛車子,影子漸漸地遠(yuǎn)去了。他被同學(xué)們擁著回到了校內(nèi),疲乏的睡在床上,自己覺得前途的色彩,就是圖畫家似乎也不能給他描繪的如此美麗?!懊廊恕?,“名譽(yù)”,這真是英雄的事業(yè)呢!他輾轉(zhuǎn)著,似乎他的一生快樂,已經(jīng)刻在銅牌上一樣的穩(wěn)固。他隱隱的喊出:

“蓮妹,我親愛的,我們的幸福呵!”

第二天,他沒有上了幾點(diǎn)鐘的功課,一到學(xué)校允許學(xué)生們自由出外的時候,他就第一個跑出校門。向校后轉(zhuǎn)了兩個彎,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蓮姑三姊妹嬉笑的坐在門邊。他三腳并兩步的跳上前去,捉住了藐姑的臉兒,在她將放的荷瓣似的兩頰上,他給她狂吻了一下。直到這位小妹妹叫起來,

“章先生,章哥哥,你昨夜得了一個第一就發(fā)瘋了么?”

他說,“是呀?!?

藐姑歪著笑臉說,“我假如是個男人,我要得第一里面的第一呢!象你這樣說一下有什么希奇?倒還預(yù)備了一星期,聚眉蹙額的,羞煞人。幸得沒有病了還好!”

說著就跑進(jìn)去。他在后面說:

“等一下我捉住你,看你口子強(qiáng)不強(qiáng)?”

她們也隨即走進(jìn)屋內(nèi)。說笑了一回,又四人做了一回捉象棋的游戲。在這個游戲里,卻常見他是輸了的。每輸一回,給她們打一次的手心。以后藐姑笑他說:

“虧你昨夜得了一個優(yōu)勝,今天同我們比賽,卻見你完全失敗了!”

這樣,他要吻她,她跑了。

吃晚飯的時候,他非常榮耀而矜驕地坐著。姑母因?yàn)橐o這位未來的女婿自由起見,她自己避在灶間給他們燒菜蔬。他是一邊笑,一邊吃,想象他自己是一位王子,眼前三姊妹是三位美麗的公主。一邊,他更不自覺地喝了許多酒。

吃完了飯,酒的刺激帶他陶然地睡在一張床上,這是她們?nèi)⒚玫姆績?nèi)。藐姑也為多喝了一杯酒而睡去了,蓮姑和蕙姑似看守一位病人似的坐在床沿上,臉上也紅的似拈上兩朵玫瑰,心窩跳動著,低著頭聽房外的自然界的聲音。他是半意識的看看她們兩人,他覺得這是他的兩顆心;他手拽住被窩,恨不得一口將她們吞下去。他模糊的透看著她們的肉體的美,溫柔的曲線緊纏著她們的雪似的肌膚上,處女的電流是非常迅速的在她們的周身通過。他似要求她們睡下了,但他突然用了空虛的道德來制止他。他用兩手去捏住她兩人的手,坐了起來,說:

“兩位妹妹,我要回校去了?!?

她們也沒有說,也是不愿意挽留,任他披上了大衣,將皮鞋的繩子縛好,又呆立了一息,沖到門口。一忽,又走回來,從衣袋內(nèi)取出一枚桃形的銀章,遞給蓮姑,笑向她說:

“我?guī)缀跬浟?,這是昨夜的獎?wù)拢讨业拿?,你收藏著做一個紀(jì)念罷。”

蓮姑受了。夜的距離就將她們和他分開來。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急忙地跑到她們的家里。姑母帶著蕙姑和藐姑到親戚那里去了。他不見有人,就自己開了門,一直跑到蓮姑的房內(nèi)。蓮姑坐著幻想,見他進(jìn)來,就立了起來。而他卻非常野蠻的跑去將她擁抱著,接吻著,她掙扎地說:

“不要這樣!象個什么呢?”

“什么?象個什么?好妹妹,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一邊放了手,立刻從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鞓肥顾e動失了常態(tài)。抽出一張信紙,蔽在她的眼前,一邊說:

“父親的信來了?!?

“怎么呢?”

“他聽到我這次競賽會得了一個第一,他說,可以任我和你結(jié)婚,你看,這是我倆怎樣幸福的一個消息呀?”

他想她當(dāng)然也以這個消息而快樂。蜜語,微笑,擁抱,接吻,于是就可以隨便地舉行了。誰知蓮姑顛倒的看了幾看信,卻滿臉微紅的愁思起來,憂戚起來,甚至眼內(nèi)含上淚珠。他看著,他奇怪了,用兩手擋著她下垂的兩頰,向上掀起來,用唇觸近她的鼻,問道:

“妹妹,你不快樂么?”

她不答。他又問:

“你究竟為什么呢?”

她還不答。他再問:

“你不愿么?”

“我想到自己?!彼恼f了這一句。

“為什么又想到你自己?想到你自己的什么?”

“我沒有受過教育,我終究是窮家的女子,知道什么?你是一個……”

她沒有說完,他接著說:

“你為什么常想到這個呢?”

一邊從他的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她,她將淚拭了,說:

“叫我用什么來嫁給你呢?”

“用你美麗的心?!?

他真率的說了出來。她應(yīng):

“這是不值錢的?!?

“除了這個,人生還有什么呢?最少在你們女子,還有什么更可以嫁給男人的寶物?”

“唉,我總這樣想。姑母是昏的,不肯將我嫁給工人。但我想,我想,我們的前途未必有幸福。章先生,你拋開我罷!你為什么要來愛我?愛我?我連父母也沒有,又沒有知識。注目你的女學(xué)生們很多呢!請你去愛她們。將這封信撕了罷!拋開我罷!”

這樣,她退到了床邊,昏沉的向床臥倒。他也不安的走到她的身邊,一時,他問:

“蓮姑,你癡了么?”

“我不癡?!?

“我有什么得罪了你么?”

“哪里。”

“那末,我無論怎樣是愛你的!我只要你這顆美麗的心,我不要你其他一切什么,妝奩呀,衣服呀,都是沒有意思的?!?

停一會,又說:

“你若要知識,這是沒有問題的。我一定送你入學(xué)校,我有方法,無論婚前或者婚后?!?

她一時呆著沒有話。當(dāng)然,她聽了這幾句懇切的慰語,煩悶的云翳是消退了。他又說:

“妹妹,你有讀書的志愿,更使我深深的敬佩你。不過知識是騙人的,假如你愿意受騙,這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們又年青,你如能用心,只要在學(xué)校三年,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也會圖畫,你也會唱歌,妹妹,這實(shí)在是容易的事?!币贿吽麑⑹址旁谒募缟希瑴惤f,“你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呢!妹妹,現(xiàn)在我求你……”

她是低頭默想著。但這時,她似決定了,——早年她所思索的,以及她姑母所盼望的所謂她的理想的丈夫,老天已經(jīng)遣“他”來補(bǔ)償這個空虛的位子了。她似乎疑心,身邊立著的多情而美貌的青年,是她眼光恍惚中的影子,還是胸內(nèi)蕩漾著的心?

一息,她嬌憨而微笑的問:

“你求我什么呢?”

“我求你?!彼喼彼菩『⒃谀赣H身邊一樣。

“什么呢?”

他將口子去接觸她玫瑰的唇邊,顫動說:

“求你快樂一些?!?

“我已經(jīng)快樂了。你豈不是看見我在微笑么?”

她一邊用手推開他的臉頰。

以后,四周的惡毒的口子,卻隨著他和蓮姑的愛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學(xué)們責(zé)難他,校外的人們非議他。姑母聽得不耐煩,私向蓮姑說,“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議論么?章先生到我們家里來的次數(shù)實(shí)在太多了。下次來,你可以向他說,請他努力讀書,前途敘合的時候正多哩,現(xiàn)在不可消磨志向,還得少來為妙。姑娘,這不是姑母不喜歡你們要好,你看,我們這個冷靜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聲音了,不過別人的話是無法可想。況且你們也都還年輕呢!”蓮姑聽了這段話,氣得臉上紅熱了。表面雖還是忍受,心里卻想反抗了,“我們已經(jīng)商量過,我們只有自己的幸福,我們沒有別人的非議。別人是因?yàn)闆]有幸福而非議的,假如他們自己也在這樣幸福的做,他們也憎惡別人的非議了?!钡@全是純粹幼稚的心,他們不知道社會的非議,立刻可以驅(qū)走幸福的;而且從此,幸福會永遠(yuǎn)消滅了。

沒有過了幾天,他就被校長先生叫到校長室。老校長撥動胡須,氣烘烘的嚴(yán)酷而又帶微笑的向他說:

“你是一個好學(xué)生,但你們的學(xué)生會將你弄壞了!什么自由出入,什么女子夜校,現(xiàn)在,你的名譽(yù)好么?恐怕你的競賽會第一的榮譽(yù),早已被一個土娼式的女子竊取去還不夠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給她的。社會的輿論是罵你,也罵我;當(dāng)然,是罵我‘管教不嚴(yán)’。不過,我要在這個學(xué)校做校長,免不了別人的責(zé)難。你呢,你年青,又聰明,有才干,總值得為前途注意一下,以后不要到她們,土娼式的家里去才好?!?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況且又侮辱他神圣的戀人,他氣極了!兩眼火火地對校長說:

“校長,你只要問我的學(xué)業(yè)成績怎樣,犯了學(xué)校的何項規(guī)則就夠!假如我并沒有犯規(guī)則,成績又是及格的,那我愛了一個女子,和一個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戀愛,這是我終身的大事,你不能來干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來信給我婚姻自由了!”

說完,他就轉(zhuǎn)身向門外走了。

一星期后,中學(xué)發(fā)生風(fēng)潮了。這位頑固的老校長,有解散學(xué)生會所辦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動議,——當(dāng)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員,愛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謠言,一對一對的起來太多了。

平民夜校里的重要人物,多是學(xué)生會里面的委員,于是學(xué)生會就立刻開會,提出十幾條對于學(xué)校的要求來。什么經(jīng)濟(jì)公開,什么擇師自由,于是校長更老羞成怒,——還因第二天早晨,校長揭示處貼著張很大的布告,上寫“只準(zhǔn)教員宿娼,不許學(xué)生戀愛”十二個大字,下署“校長白”。被一位教師看見,告訴校長,校長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學(xué)風(fēng)囂張為理由,解散學(xué)生會的命令。于是學(xué)生以為壓迫全體的學(xué)生,群起反對。接著,校長就出了一張嚴(yán)重的布告,在布告后面,斥退了十六個學(xué)生,列著十六個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見,心就灰冷,他覺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yàn)閻凵徆玫男纳钋校荒懿粚τ诩彝ビ扅c(diǎn)好感,對于學(xué)校處順從的地位。處處想和校長避免了誤會,當(dāng)學(xué)校有解散學(xué)生會的議案時,他就向?qū)W生會辭去執(zhí)行委員的職,這時被同學(xué)們責(zé)難了許多話。十幾條要求:他并沒有提議過一條,甚至同學(xué)們表決舉手的時候,他也低頭沉默著,不置可否。雖則平日他是一個意氣激昂的人,到這時他終究知道任性會妨礙他和蓮姑的結(jié)婚;一時的沖動,會將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壞了。所以幾次當(dāng)學(xué)生大會時,他想發(fā)表一點(diǎn)于校長不利的意見,卻幾次似蓮姑在身邊阻止一樣,“不要宣布罷,這樣我們會被拆散了!”將他銳氣所激動的要發(fā)音的喉舌,幾次的壓制下去了??墒切iL竟憑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這不能不使他由悲憤而氣恨了!當(dāng)時的錯誤是在這一點(diǎn):他這級的級任先生是非常鐘愛他的,私向他說,“你單獨(dú)去請求校長,向校長上一封悔過書。一面我再代你解釋誤會?,F(xiàn)在已經(jīng)是陰歷十一月半,離放假只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來,不使你留級,只要半年,仍舊可以畢業(yè)了。你聽我的話,上一封悔過書,”他當(dāng)時竟賭氣回答道,“我有什么過?叫我上悔過書?他對學(xué)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張赦免的布告么?不畢業(yè)就是,我無過可悔。”他非特不聽這位級任先生的話,反將風(fēng)潮鼓動的更大起來:搗毀校長室,驅(qū)逐校長,學(xué)生會組織自衛(wèi)隊管守校門,不準(zhǔn)校長的一黨入校,一邊向省長公署教育廳請愿,下免校長職令;分發(fā)傳單,向各校請求援助;種種,他竟是一個領(lǐng)導(dǎo)的腳色了。結(jié)果呢,他和他們被警察驅(qū)逐出校,勒令回籍,好象押解犯人一樣,將他送上滬杭車,竟連別一別蓮姑都不能,一直裝到上海了。

他是氣弱的在上海馬路上奔走了一星期,他心里非常的悲傷,失了他的蓮姑似以乎比失了他的文憑更厲害。他決計要報這次的仇,他不回家去,籌借了二百元錢,預(yù)備到北京入什么大學(xué),以備三年后自己要來做德行中學(xué)的校長。在他未往北京的前幾天,顧念他心愛的蓮姑,他偷偷的仍回到杭州,別一別他未來的妻子風(fēng)潮的消息,也一條一條的傳到她們?nèi)⒚玫亩锪恕i_始是說學(xué)生不上課了,接著是說他被校長斥退了,結(jié)果是說他被負(fù)槍的警察逼迫著走上火車,充軍似的送到遠(yuǎn)處去了。姑母當(dāng)初聽了,戰(zhàn)抖的叫藐姑到校里來打聽,而藐姑打聽了以后,竟嚇的兩腿酸軟了走不回去。她哭著向她的姑母和姊妹們說,“章先生是不會再到我們家里來了!他綁在校內(nèi)的教室邊的柱子上,好象前次我看見的要槍斃的犯人一樣了!章先生的臉孔青白,兩眼圓而火一樣可怕,章先生恐怕要死了!”這幾句話,說的姑母她們都流起淚來;蓮姑的心,更似被刀割下,放在火上燒一般,她幾乎氣殪過去。這樣,她們在悲傷與想念中,做事無心的,只等待他的消息,無論從哪一方向來,報告他身體的平安就是。

蓮姑有時嚼了兩口飯,精神恍惚的向她姑母說:

“姑母,章哥是有心的人,不久總有信來罷?大概總回到家里去了,不會生病么?他不會把我們甩掉的!”

姑母囁嚅的安慰她:

“是的,是的,是的,郵差走過門口,我就想交給我一封從章先生那里寄來的信才好呢!不過三天之內(nèi)總會有的?!?

蕙姑說:

“也許他身體氣壞了,病了;也許他從此父母就壓迫他,不許他講什么自由;也許,也許……”

“也許什么呢?姊姊!”藐姑問。

“也許怪我們了,不愿再和我們來往了?!?

“什么緣故呢?姊姊!”藐姑又問。

“人家都說他是為了我們才斥退的!”

“為了我們才斥退的?”

“是呀!”

“那末一定不再來了!”

“難說?!?

各人一時默然,眼眶上又要上淚了。

她們這樣盼望了幾天,聲息終究如沉下海底的鐘一樣。一天傍晚,在蓮姑仿佛的兩眼內(nèi),他分明的走到她的前面來了。他很快的走,走到了她的身邊,將遮住到眼睛以防別人看見的帽子,向上一翻,露出全個苦笑的臉來。在她的眼內(nèi),臉比從前清瘦許多了。蓮姑一時戰(zhàn)抖起來,垂下頭,說不出話,只流淚的。他用手去彈了她頰上的淚,姑母進(jìn)來了,立刻大喊:

“章先生,你來了么?”

“來了,”他說,“讓我休息一下罷?!?

他就走向蓮姑的床邊,睡倒,臉伏在被上,悲傷起來。姑母說:

“讓你休息一下罷,你們還是孩子呢!”

她又避開出去,好象避了悲哀似的。蓮姑走到他的身邊,坐上,向他問:

“你沒有回到家里去過么?”

“沒有?!?

“這許多天在什么地方呢?”

“上海。”

“什么時候回來的呢?”

“就是此刻?!?

“你來看我們的么?”

“為你來的。”

靜寂一息,她又問:

“你能在這里住長久么?”

“不能?!?

“打算怎樣呢?”

“到北京去?!?

“到北京去么?”

蓮姑的聲音重了,在她,北京就和天邊一樣。他答:

“是的,我沒處去了。家里,我不愿去,無顏見父母了。還是到北京去,努力一些,再回到這里來和你結(jié)婚,爭得一口氣?!?

“過幾時回來呢?”

“總要三年。”

“三年?”

“三年,那時我二十五歲,你呢,二十三歲,——不過兩年也說不定??梢允裁磿r候早回來,我還是早回來的?!?

這樣,蓮姑是坐不安定了,將頭伏在他的胸上,嗚咽的:

“哥哥,你帶我同去罷!你帶我同到北京去罷!我三天不見你,就咽不下飯了,三年,三年,叫我怎樣過得去呢?哥哥,你帶我同去罷!”

他這時似乎無法可想,坐起來說:

“好的,再商量罷。妹妹,你不可太悲感,你應(yīng)該鼓勵我一點(diǎn)勇氣才好?!?

姑母拿進(jìn)茶來,蕙姑也在后面跟進(jìn)來,她一句不響的坐在門邊,蓮姑就向她的姑母說:

“姑母,章先生說要到北京去呢!”

姑母也大驚問:

“到北京去?什么時候去呢?”

“在這里住三天。就要動身了。”

“什么時候回到這里來呢?”

“三……我想將蓮姑……不,再說罷!”

他就將頭靠在床邊,凝視著不動了。姑母悲傷的搖搖頭,好似說:

“那末我的蓮姑要被你拋棄了!”

一過她開口道:

“章先生,你為什么要闖這個禍???我們聽也聽得心碎了?!?

他垂著頭說:

“變故要加到你的身上來,這是無法避免的?!?

房內(nèi)沉靜了一息,蕙姑說道:

“章哥哥,你可以在這里多住一下么?”

“不能,我一見這座學(xué)校,就氣起來。而且住的長久,一定會被他們知道,又以為我來鼓動同學(xué)鬧風(fēng)潮了?!?

停了一息,又說:

“我想早些到北京去,也想早些回來,中間我當(dāng)時時寄信來。

除了你們?nèi)⒚?,我再沒有記念的東西了?!?

這樣,他又凝視著不說。

蓮姑這時也深深地在沉思:眼前的這位青年,是她可愛的丈夫,她已委身給他了。除了他,她的前途再也不能說屬于誰人??墒撬麄z的幸福生活還未正式的開始,苦痛已毫不客氣地將他們拉得分離開來了。他從此會不會忘記了她!這實(shí)在無人知道,三年的時間是非常悠遠(yuǎn)的。她求他同他去,這是一個夢想,她還不是一位女孩兒么?經(jīng)濟(jì)與姑母們又怎樣發(fā)付呢?她不能不感受心痛了!她想,莫非從此她就要落到地獄里去么?但他若真的忘了她,她也只好落到地獄里去,去受一世的罪孽,她已不愿再嫁給誰了?!@時,她抬頭看一看身邊的他,誰知他也想到了什么,禁不住苦痛的淚往眼角沖上來了。他轉(zhuǎn)一轉(zhuǎn),斜倒頭說:

“給我睡一睡罷!不知怎樣,我是非常地疲倦了!”

姑母也受不住這種凄涼的滋味,開口說:

“你們姊妹應(yīng)當(dāng)給章先生一點(diǎn)笑話,章先生到北京去還要等到后天呢。”

恰好這時,藐姑從外邊回來,這位可愛的小妹妹,她卻來試著打破這種沉寂的悲情的冰凍了。她不敢聲張的起勁說:

“章先生,你偷偷的來了么?警察會不會再將你捉去?”

“不會的,小妹妹,你放心?!?

他隨取她的手吻了一吻。始終,他知道他在她們?nèi)⒚弥惺怯行腋5?。一邊,這位姑母去給他們預(yù)備晚飯了。

夜色完全落了下來。

他在她們家中這三天的生活,是他和這三姊妹間可以發(fā)生的快樂,他們都盡力地去找尋到了。他們竟似有意將這三天的光陰,延長如三年,三十年似的,好象從此再不會回來了的幸福,他們要盡力在其間盤桓一下。談,笑,接吻,擁抱,他們樣樣都做遍了;他們的笑聲,有時竟張到口子再也張不開來為止。冬天的晚上,似乎變做春天的午后。在他,這次斥退的代價實(shí)在有了??墒枪怅幨羌治铮?,它偏快的使人不能想象?,F(xiàn)在,他終于不得不走了。

在這中間,他向她們誓言,尤向蓮姑指著心說,——他永不忘記她們了,除非這顆心滅去,他以后按每次星期天的早晨,或長或短的總有一封信來,報告他的近況和安慰;她可以按著一定的時間,向郵差索取的。一到明年暑假,他決定再回到杭州來走一趟,會見這三位刻在他一生的心碑上的姊妹。這都可以請她們放心的,而且可以望她們快樂的,他向她們深切地說過了。

他要走了,似一個遠(yuǎn)征軍出發(fā)時的兵士,勇敢而又畏懼的。

她們送著他,也似送一個人去冒險一樣,戰(zhàn)跳著失望的心。他是乘夜班火車回到上海,為要避免人們的看見。當(dāng)吃這餐晚飯時,她們?nèi)韵霕O力勉強(qiáng)的說笑一番,他也有意逗她們玩,可是在蓮姑,笑聲終究兩樣了。她想她渺茫的前途,自己能力的薄弱,又看看眼前這位愛人,是不是到底被她捉住的,這只有天知道。她不敢自由的悲傷起來,他可以從她的做作的臉上看出,而淚珠始終附和著大家的笑聲而流下來了。三姊妹送他到火車站,背地里蓮姑向他說:

“哥哥,愿你處處留著我的影子,我的心是時刻伴在你的身邊的?!?

他緊急的回答了一句:

“假如上帝不相信有真愛情存在的時候,你就出嫁罷!”

火車的汽笛簡直吹碎了蓮姑的心,火車輪子的轉(zhuǎn)動,也似帶了她在轉(zhuǎn)動一樣。他這時的眼中,火車內(nèi)也不僅是一個他,處處還有蓮姑呢?

但“時間”終使別離的人感到可怕。

他到了北京以后,開始他的約是守的,除了讀書和接洽入學(xué)校的事以外,他都用他純潔幼稚的心來想到蓮姑,摹擬她的舉動,追求她的顏色,有時從書里字行內(nèi)也會看出她的影子,路邊的姑娘,也會疑作她的化身的。在兩個月之內(nèi),竟發(fā)出了八封信,里面可以叫作“愛情的稱呼”的字眼,他都盡量揀選的用上去,而用完了。

兩個月之后,倦怠的冷淡的譏笑來阻止他,似叫他不要如此熱情而努力。從蓮姑手里得來的回信,只有兩封,每封又只有寥寥幾行字,愛情并不怎樣火熱地在信紙上面跳躍,而且錯字減去她描寫的有力。當(dāng)他一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時,他自己好似要化氣而沸騰了。他正在吃晚飯,用人送進(jìn)粉紅色的從杭州來的洋封的信。他立刻飯就咽不下去了!他將這口飯吐在桌上,懷著他的似從來沒有什么寶貝比這個再有價值的一封信,跑到房內(nèi)??墒钱?dāng)他一拆開,抽出一張綠色的信紙時,他的熱度立刻降下來,一直降到冰點(diǎn)以下!他放這封信在口邊,掩住這封信哭起來了。他一邊悲哀這個運(yùn)命將他倆分離開來,一邊又感到什么都非常的失望。在這中間,他也極力為他的愛人解釋,——她是一個發(fā)表能力不足的女子,她自己也是非常苦痛的,他應(yīng)該加倍愛她。他可以責(zé)備社會的制度不好,使如此聰明的女子,不能求學(xué);他不能怪他的愛人不寫幾千字的長信,在信里又寫上錯字了。當(dāng)初她豈不是也向他聲明她是一個無學(xué)識的女子么?他決計代她設(shè)法,叫她趕緊入什么學(xué)校,他在兩個月后的第一封信,明明白白的說了。不知怎樣,幾個月以后,信是隔一月才寫一封了。暑假也沒有回到杭州來,在給蓮姑的信上的理由,是說他自己的精神不好,又想補(bǔ)修學(xué)校的學(xué)分,所以不能來。實(shí)在,他是不想來了!幾時以前,他又收到他父親寄來的一封信,信上完全是罵他的詞句,說他在外邊胡鬧,鬧風(fēng)潮,斥退,和人家的姑娘來往,這簡直使這位有身分的老人家氣的要死!最后,他父親向他聲明,假如他再不守本分,努力讀書,再去胡作胡為,當(dāng)停止讀書費(fèi)用的供給,任他流落去了。這樣,他更不能不戒懼于心,專向?qū)W問上面去出點(diǎn)氣。對于蓮姑的寫信,當(dāng)然是一行一行的減短下來了。在高等師范里,他算是一位特色的學(xué)生。

所謂神圣的戀愛,所謂永久的相思,怕是造名詞的學(xué)者欺騙他那時的!否則,他在北京只有四年,為什么會完全將蓮姑擠在腦外呢?為什么竟挨延到一年,不給蓮姑一條消息呢?蓮姑最后給他的信,豈不是說的十二分真切么?除了他,她的眼內(nèi)沒有第二個男子的影子,而他竟為什么躊躇著,不將最后的誓言發(fā)表了呢?家庭要給他訂婚時,他為什么只提出抗議,不將蓮姑補(bǔ)上呢?雖則,他有時是記起這件婚事的,但為什么不決定,只猶豫著,淡漠的看過去呢?他要到杭州來才和她結(jié)婚,這是實(shí)在的,但他莫非還懷疑她么?無論如何,這是不能辯護(hù)的,蓮姑的愛,在他已感覺得有些渺茫了。他將到杭州來的幾個月前,他也竟沒有一封快信或一個電報報告她。愛上第二個人么?沒有真確的對象。那末他是一心一意在地位上想報以前被斥退的仇了?雖然是如此,“杭州德行中學(xué)校新校長委任章某”這一行字已確定了。但人生不是單調(diào)的,他那時就會成了傻子不成么?

隔離了四年的江南景色,又在他的眼前了。

他到了杭州有一星期。在這一星期中,似乎給他閑暇地打一個呵欠的功夫都沒有。他竟為校事忙得兩眼變色了。這天晚上,他覺得非去望一望蓮姑不可。于是隨身帶了一點(diǎn)禮物,向校后走去。全身的血跟著他的腳步走的快起來。路旁的景物也沒有兩樣,似乎生疏一些。他想象,蓮姑還是二十歲的那年一樣,美麗而靜默的在家里守著。他又勇敢起來,走快了幾步,一直沖進(jìn)她們的門。房內(nèi)是黑漆漆的,似比以前冷落一些。藐姑坐在燈下,他這時立刻叫道,

“蕙姑,你好么?”

藐姑睜大眼向他仔細(xì)一看,說:

“你是章先生?”

“是?!彼稹?

蕙姑立刻從里邊追出來,他轉(zhuǎn)頭一看,稍稍驚駭了一息,伸出他的兩手,胡亂的叫出:

“蓮姑!你……”

聲音遲呆著沒有說完,藐姑說:

“章先生,她是蕙姊呀!”

“你是誰?”他大驚的問。

“我是藐……”聲音有些哽咽了。

“藐姑!你竟這么大了么?”

“是呀,我們已四年不見面了!我十八歲了,二姊二十一歲了?!?

“你的大姊呢?”他昏迷的問。

“大姊?”

“是,蓮姑?”

“她,她,……”藐姑一邊想,一邊吞吐的說,“她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

“啊,好妹妹,我不問年紀(jì),我問你的大姊到哪里去了?”

“唉?”

藐姑駭怪的回問。他立刻想沖進(jìn)蓮姑的房里,她又氣喘的叫,

“章先生!”

“什么?”

“大姊不在了!”

“死了么?”

“已經(jīng)出嫁了!”

“你說什么?”

“出嫁六個月了?!?

“出嫁六個月了?”

他回音一般的問。藐姑緩緩的說:

“你一年來,信息一點(diǎn)也沒有。大姊是天天望,天天哭的。

身子也病過了,你還是沒有消息,有什么方法呢?大姊只得出嫁了,嫁給一個黃胖的商人,并不見得怎樣好?!?

藐姑不住地流出淚,他也就在門邊的門限上坐下了。他將頭和手靠在門邊,癡癡地說:

“夢么?我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蕙姑苦痛地站在他的身邊,而這位老姑母適從外面進(jìn)來。藐姑立刻向她說,“姑母,章先生來了。”

“誰?”

“就是我們以前常常記念的章先生?!?

“他?”姑母追上去問了一聲。

他沒精打采的轉(zhuǎn)過頭說:

“姑母,求你恕我!你為什么將蓮姑嫁了呢?”

“章先生!你為什么一年多不給我們一點(diǎn)消息呀?我們不知道你怎樣了?蓮姑是沒有辦法……”

“我以為蓮姑總還是等著的,我可以等了蓮姑四年,蓮姑就不能等了我四年么?”

“你還沒有結(jié)婚么?”姑母起勁的問。

“等了四年了!因?yàn)槲覜Q意要找一個好地位,等了四年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可是蓮姑出嫁了!我為什么要這個?”

姑母停了一息,問:

“章先生,你現(xiàn)在做了什么呢?”

“前面這個中學(xué)的校長。”

“你做大校長了么?”

老人苦笑出來。他頹唐的說:

“是,我到這里已一星期。因?yàn)閷W(xué)校忙,才得今晚到你們家里來。誰知什么都不同了!”

老人流出淚來叫道:

“唉!我的蓮姑真薄命??!”

他一邊鼓起一些勇氣的立了起來,說:

“姑母,事已至此,無話可說。我將這點(diǎn)禮物送給你們,我要走了?!?

一邊手指著桌上的兩包東西,一邊就開動腳步。藐姑立刻走上前執(zhí)住他的手問:

“章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回到校里去?!?

“你不再來了么?”

他向含淚的藐姑看了看,搖一搖頭說:

“小妹妹呀,你叫我來做什么呢?”

他就離開她們走出門了。

當(dāng)夜,他在床上輾轉(zhuǎn)著,一種非常失望的反映,使他怎樣也睡不去。他覺得什么都過去了,無法可想,再不能挽救,——蓮姑已嫁給一位不知如何的男子,而且已經(jīng)六個月了。他想,無論如何,蓮姑總比他幸福一些。譬如此時,她總是擁抱著男人睡,不似他這么的孤燈凄冷,在空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因此,他有些責(zé)備蓮姑了!他想女子實(shí)在不忠實(shí),所謂愛他,不過是常見面時的一種欺騙的話。否則,他四年可以不結(jié)婚,為什么她就非結(jié)婚不可呢?她還只有二十四歲,并不老,為什么就不能再等他六個月呢?總之,她是幸福了,一切的責(zé)備當(dāng)然歸她。他這時是非常的苦痛,好似生平從沒有如此苦痛過;而蓮姑卻正和她的男人顛倒絮語,哪里還有一些影子出現(xiàn)于她的腦里,想著他呢!因此,他更覺得女子是該詛咒的,以蓮姑的忠貞,尚從他的懷里漏出去,其余還有什么話可說呢?他想,他到了二十六歲了,以他的才能和學(xué)問,還不能得到一個心愛的人,至死也鐘情于他的,這不能不算是他人生不幸的事!他能夠不結(jié)婚么?又似乎不能。

這樣,他又將他的思路轉(zhuǎn)到方才走過的事上去。他駭異蕙姑竟似當(dāng)年的蓮姑一樣長,現(xiàn)在的藐姑還比當(dāng)年的蕙姑大些了。

姊妹們的面貌本來有些相象,但相象到如此恰合,這真是人間的巧事。他在床上苦笑出來,他給她們叫錯了,這是有意義的;否則,他那時怎么說呢?這樣想了一息,他輕輕地在床上自言自語道:

“蓮姑已經(jīng)不是蓮姑了,她已嫁了,死一樣了。現(xiàn)在的蕙姑,卻正是當(dāng)年的蓮姑,我心內(nèi)未曾改變的蓮姑。因?yàn)榻褚顾姷拿旯茫M不是完全占著當(dāng)年蕙姑的地位么?那末蓮姑的失卻,為她自己的幸福,青春,是應(yīng)該的。莫非叫我去娶蕙姑么?”

接著他又想起臨走時藐姑問他的話,以及蕙姑立在他身邊時的情景。這都使他想到處處顯示著他未來運(yùn)命的征兆。

房內(nèi)的鐘聲,比往常分外的敲響了兩下。他隨著叫起來:

“蕙姑!我愛你了!”

一轉(zhuǎn)又想:

“如此,我對蕙姑的愛情,始終如一的?!?

他就從愛夢中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就起來,洗過臉,無意識的走到校門,又退回來。他想,“我已是校長了,拋了校務(wù),這樣清早的跑到別人的家里去,怕不應(yīng)該罷?人家會說笑話呢?而且她們的門,怕也還沒有開,我去敲門不成么?昨天我還說不去的呢!唉,我為愛而昏了?!?

他回到校園,在荒蕪的多露的草上,來回的走了許久。

校事又追迫他去料理了半天。下午二時,他才得又向校后走來。態(tài)度是消極的,好象非常疲倦的樣子。他也沒有什么深切的計劃,不過微微的淡漠的想,愛情是人生之花,沒有愛情,人生就得枯萎了??墒撬撕蜕徆脻馄G一時外,此外都是枯萎的。

路程是短的,他就望見她們的家??墒鞘顾浅F婀?,——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們的家有過客,這時,這位姑母卻同三位男子立在門口,好象送他們出來的樣子,兩位約五十年紀(jì)的老人,一位正是青年,全是商人模樣,絮絮的還在門口談判些什么。他向他們走去,他們也就向他走來。在離藐姑的家約五十步的那兒,他們相遇著。他很仔細(xì)地向他們打量了一下,他們也奇怪地向他瞧了又瞧。尤其是那位青年,走過去了,又回轉(zhuǎn)頭來。他被這位姑母招呼著,姑母向他這樣問道:

“章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他覺得非常奇怪,因?yàn)楣媚革@然沒有歡迎他進(jìn)去的樣子。而他卻爽直的說,“我到你們家里來的?!?

姑母也就附和著請他進(jìn)去。同時又謝了他昨天的禮物,一邊說:

“章先生太客氣了,為什么買這許多東西來呢?有幾件同樣的有三份,我知道你是一份送給蓮姑的?,F(xiàn)在蓮姑不在了,我想還請章先生拿回去,送給別個姑娘罷?!?

他聽了,似針刺進(jìn)他的兩耳,耳膜要痛破了。他沒有說話,就向蕙姑的房里走進(jìn)去。蕙姑和藐姑同在做一件衣服,低著頭,憂思的各人一針一針的縫著袖子。姑母在他的身后叫:

“蕙姑,章先生又來了?!?

她們突然抬起頭,放下衣服,微笑起來。

他走近去。他這時覺得他自己是非常愚笨,和白癡一樣。他不知向她們說什么話好,怎樣表示他的動作。他走到蕙姑的身邊,似乎要向她悲哀的跪下去,并且要求,“蕙姑,我愛你!我愛你!你真的和你姊姊一樣呢!”但他憂悶地呆立著。等蕙姑請他坐在身邊,他才坐下。藐姑說道:

“章先生,你送我們的禮物,我們都收受了。可是還有一份送給我大姊的,你想怎樣辦呢?”

“你代我收著罷。”他毫無心思的。

藐姑說,“我們太多了,收著做什么?我想,可以差人送去,假如章先生有心給我姊姊的話。”

“很好,就差人送去罷?!彼胶椭f。

姑母在門外說,搖搖頭:

“不好的,那邊討厭的很呢!”

惠姑接著說,“還是以我的名義送給姊姊罷。我多謝章先生一回就是了。等我見到姊姊的時候,我再代章先生說明?!?

他眼看一看她,苦笑的,仍說不出話。許久,突然問一句:

“我不能再見你們的姊姊一次么?”

蕙姑答,“只有叫她到此地來?!?

這位姑母又在門外嘆了一口氣說:

“不好的,那邊猜疑的很呢!丈夫又多病,我可憐的蓮姑,實(shí)在哭也不能高聲的?!?

他似遍體受傷一樣,垂頭坐著。藐姑向他看一看,勇氣的對門外的姑母說,“姑母,姊姊并不是賣給他們的,姊姊是嫁給他們的!”

老婦人又悲嘆了一聲說:

“小女子,你哪里能知道。嫁給他,就和賣給他一樣的。”

姊妹們含起眼淚來,繼續(xù)做她們的工作。他一時立起來,搔著頭在房內(nèi)來回的走了兩圈。又坐下,嗤嗤的笑起來。他非??嗤矗孟笏u了蓮姑去受苦一樣。一息,他聚著眉向藐姑問:

“小妹妹,你大姊沒有回來的時候么?”

“這樣,等于沒有了!誰能說我大姊一定什么時候回來呢?”

他覺得再也沒有話好說,他自己如冰一般冷了。他即時立起來說:

“還有什么好說呢?——我走了!”

藐姑卻突然放下衣服,似從夢中醒來一樣,說:

“再坐一息罷,我們已經(jīng)做好衣服了。”

他又在房內(nèi)走了兩步,好似彷徨著沒有適當(dāng)?shù)膭幼魉频?。一時,他問,方才這三位客人是誰?但她們二人的臉,似經(jīng)不起這樣的襲擊,紅了。藐姑向她的姊姊一看,他也向蕙姑一看,似乎說:

“事情就在她的身上呢!”

他的臉轉(zhuǎn)成青色了。他退到門的旁邊,昏昏的兩眼瞧住蕙姑,他覺得這時的蕙姑是非常的美,——她的眼似醉了,兩唇特別嬌紅,柔白的臉如彩霞一樣。但這個美麗倒映入他的心中,使他心中格外受著苦痛。他躊躇了,懊傷了,十二分的做著勉強(qiáng)的動作,微笑的向她們說:

“我要走了,你們做事罷。我或者再來的,因?yàn)槲覀冏〉暮芙?!?

她們還是挽留他,可是他震顫著神經(jīng),一直走出來了。

路里,他切齒地自語,不再到她們的家里去了!蕙姑想也就成了別人的蕙姑,她家的什么都對他冷淡的,他去討什么?藐姑還是一位小姑娘,總之,他此后是不再向校后這條路走了。

他回到了校里,對于校里的一切,都有些惱怒的樣子。一個校役在他房里做錯了一點(diǎn)小事,他就向他咆哮了一下。使這位校役疑心他在外邊喝了火酒,凝視了半分鐘。他在床上睡了一息,又起來向外面跑出去。他心里很明顯的覺得,——一個失戀的人來辦學(xué)校,根本學(xué)校是不會辦好的。但他接手還不到十天,又怎么便辭職呢?

他每天三時后到校外去跑了一圈,或到有妻子的教師的家里瞎坐了一息,為要鎮(zhèn)靜他自己的心意。在他的腦里,他努力的要將她們?nèi)⒚玫拿峙艛D了。

這樣又過了一星期。一天,他剛穿好漂亮的衣服,預(yù)備出去,而藐姑突然向他的房里走進(jìn)來,叫他一聲:

“章先生!”

他轉(zhuǎn)過眼,覺得喜悅而奇怪,呆了一忽,問:

“藐姑,你來做什么呢?”

藐姑向他莊皇的房的四壁看了一看,說:

“姑母因?yàn)槟闼臀覀冊S多東西,想不出什么可以謝謝你,所以請你晚上到我們家里吃便飯。你愿意來么?”

“心里很愿意,可是身體似乎不愿意走進(jìn)你的家里了!”

“為什么呢?”藐姑奇異的問。

他說,“一則因?yàn)槟愕拇箧⒊黾蘖?,二則你的二姊又難和我多說話??傊业侥銈兗依飦?,有些不相宜的了?!?

藐姑當(dāng)時附和說:

“這因?yàn)檎孪壬F(xiàn)在做了校長了!”

他突然將藐姑的兩手執(zhí)住,問她:

“小妹妹,這是什么意思呢?”

藐姑抽她的手說:

“你今晚早些就來罷,現(xiàn)在我要回去了。”

他還是執(zhí)住的說:

“慢一些,我有話問你。而且你若不正經(jīng)的答我,我今晚是不來了,也永遠(yuǎn)不到你們家里了?!?

“什么呢?”她同情的可愛的問。

他急迫的茫然說出:

“你的蕙姊對我怎么樣?”

藐姑的臉紅了,嬌笑的:

“這叫我怎樣回答呢?章先生。”

他也知道說錯了,改了口氣說:

“小妹妹,這樣問罷,你的蕙姊有沒有訂過婚呢?”

“還沒有?!?

“那末前次的三人是什么人呢?”

“兩位是做媒的,一位是看看蕙姊來的。”

“事情沒有決定么?”

“似乎可以決定了?!?

他立刻接著問:

“似乎可以決定了?”

藐姑笑一笑,慢慢的說:

“姑母因?yàn)樗约旱哪昙o(jì)老,姊姊的年紀(jì)也大了,就想隨隨便便的快些決定,許配給一位現(xiàn)在還在什么中學(xué)讀書的。不知什么緣故,前次來過的兩位媒人,昨天又來說,說年庚有些不利,還要再緩一緩。這樣看來,又好象不成功了?!?

“又好象不成功了么?”

他追著問。藐姑答:

“又好象不成功了!”

這時,他好象驕傲起來,換了一種活潑的語氣說:

“嫁給一個中學(xué)生有什么意思呢?你的姑母也實(shí)在太隨便了。”

藐姑低頭嬌羞的凄涼的說:

“我們太窮了,又沒有父母,誰看重呢!”

他深深的感動了,輕柔的問她說:

“小妹妹,你此刻回去罷,我停一下就來了。”

藐姑轉(zhuǎn)了快樂的臉色,天真地跑出去。他又跌在沙發(fā)上,沉思起來。

他在這次的晚餐席上,卻得到了意外的美滿。蕙姑的打扮是簡單的,只穿著一件青色綢衫,但顯出分外的美麗來,好似為他才如此表情的。姑母也為博得他的歡心似的,將許多菜蔬疊在他的飯碗上,而且強(qiáng)他吃了大塊的肉。她們?nèi)强鞓返臉幼?,在蕙姑雖有幾分畏縮,但也自然而大方的。藐姑說了許多有趣的話,使大家笑的合不攏口;似乎姑娘們不應(yīng)該說的話,她也說出來了,使得她姑母罵她,她才正經(jīng)地坐著。他在這個空氣內(nèi),也說了許多的話。他詳細(xì)地說他家庭的近況,報告了他在北方讀書的經(jīng)過,及到這里來做校長的情形,并他眼前每月有多少的收入??偨Y(jié)言之,他說他這種行動,似乎都為蓮姑才如此做的;沒有蓮姑,他當(dāng)變得更平凡,更隨便了。但蓮姑終究不告知他而出嫁了!幸得這消息是到了她們家才知道,假如在北京就知道,他要從此不回到杭州來了。他有幾句話是說得凄涼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但給這位姑母聽了,十分真切;也就對他表示了一番不幸的意思。老姑母低下頭,他就提出,在這個星期三要和蕙姑藐姑去游一次湖,姑母也答應(yīng)了。

星期三隔一天就到,他一句話也不爽約的同她們在湖里蕩槳。秋陽溫艷的漫罩著全湖,和風(fēng)從她們的柔嫩的臉邊掠過,一種微妙的秋情的幽默,沉眠在她們的心胸中。他開始贊了一套湖山之美,似間接的贊美蕙姑似的。接著就說了許多人生的問題,好象他是屬于悲觀哲學(xué)派。但這是他當(dāng)時的一種做腔,他是一個樂天的人,肯定而且向前的。他所以說,“做人實(shí)在沒有意思,”是一種懇求的話,話的反面就是,“只有愛情還是有些意思的?!辈贿^蕙姑姊妹,并不怎樣對于這種問題有興趣,她們對于他的話,總是隨隨便便的應(yīng)過去了。

蕩過了湖,他們向靈隱那邊去。太陽西斜了一點(diǎn),她們選擇一所幽僻的山邊坐著。蕙姑坐在一株老楓樹底下一塊白石上,盤著腿,似和尚參禪一般。他在她的身邊偃臥著,地上是青草,他用手放在她的腿上。藐姑,聰明的女孩子,她采摘了許多野花,在稍遠(yuǎn)的一塊地上整理它們。這時他仰起頭向蕙姑說:

“妹妹,你究竟覺得我怎樣?”

蕙姑默然沒有答。他又問:

“請你說一句,我究竟怎樣?”

蕙姑“哈”的笑了一聲,羞紅著臉,說:

“你是好的?!?

他立刻坐了起來,靠近她的身邊,就從他的指上取下一只金的戒指,放在她的手心內(nèi),說:

“妹妹,你受了這個?!?

“做什么呢?”她稍稍驚異的問他。

“愛的盟物?!彼?。

她吃吃的說:

“章先生,這個……請你將這個交給我的姑母罷?!?

一邊她執(zhí)著那個戒指,兩眼注視著。他隨即微笑的用手將那只戒指戴在她的左手的無名指上。同時說:

“我要交給你,我已經(jīng)戴在你的指上了。你看,這邊是一個愛字,那邊有我的名字。”

蕙姑顫蕩著心,沉默了許久。她似深思著前途的隱現(xiàn),從隱現(xiàn)里面,她不知是歡笑的,還是恐怖的,以后,她吞吐的問:

“章先生,你為什么不差人向我姑母說明白呢?”

“我是贊成由戀愛而結(jié)婚的,我不喜歡先有媒妁。假如妹妹真的不愛我,那我們就沒有話了!”

可是蕙姑嘆息說:

“姊姊也是愛你的,你和姊姊也是戀愛呢,但姊姊和你還是不能結(jié)婚?!?

他說,“這是你的姊姊不好,為什么急忙去嫁給別人呢?我是深深地愛你的姊姊的,我到現(xiàn)在還是獨(dú)身啊!”

蕙姑苦痛的似乎不愿意的說:

“你一年沒有信來,誰知道你不和別人訂婚呢?你假如真的有心娶我的姊姊,你會不寫一封信么?現(xiàn)在姊姊或者有些知道你來做校長,不知姊姊的心里是怎樣難受呢!姊夫并不見怎樣好,他是天天有病的!”

她的眼淚如水晶一般滴下,他用手攀過她的臉說:

“不要說,不要說,過去了的有什么辦法呢?還有挽救的余地么?我希望你繼你的姊姊愛我,你完全代替了你姊姊。否則,我要向斷橋跳下去了!”

這樣,兩人又沉寂了一息。這時也有一對美貌的青年男女,向他們走來。又經(jīng)過他們的身邊,向更遠(yuǎn)的幽谷里走去。四人的眼全是接觸著,好象要比較誰倆有幸福似的。

藐姑理好了她的野花,走近他們說:

“姊姊,我們可以回去罷?”

他也恍惚的看了一看他的表說:

“回到孤山去走一圈,現(xiàn)在是四點(diǎn)少一刻?!?

一邊,兩人都立起身子。

十一

從此以后,挫折是完全沒有了。愛神是長著美麗的翅膀飛的,因此,他和蕙姑的進(jìn)行,竟非常的快,儼然似一對未婚的夫妻了。蕙姑對于他,沒有一絲別的疑惑,已完全將她自身謙遜的獻(xiàn)給他了。他驕傲的受去,也毫不擔(dān)心的占領(lǐng)了她。他每天必從校門出來,向校后走,到她們的家里。在那里也是談天,說笑,或游戲;坐了許久,才不得已的離開她們,回到校內(nèi)。這已成了他的習(xí)慣了,他每天到她們的家里一次,就是下雨,還是穿起皮鞋走的。姑母的招待他,更和以前不同了,細(xì)心的,周密的,似一位保姆一樣,而且每天弄點(diǎn)心給他吃,使他吃得非常高興。

一面,他和蕙姑就口頭訂下結(jié)婚的條件了。他已向她們表示,明年正月在杭州舉行婚禮,再同蕙姑回家一次,住一星期,仍回到杭州來。一面,他供給這位姑母和藐姑每月幾十元的生活費(fèi),并送藐姑到女子中學(xué)去讀書。總之,她們一家三人的一切,這時他統(tǒng)統(tǒng)愿意的背上肩背上去了。

多嘴的社會,這時是沒人評論他。有的還說以他的年青與地位,能與平常的女子結(jié)婚,還算一回難得的事了。學(xué)生們,也因校長是一位光棍,找一個配偶,并不算希奇,也沒有人非議他。只有幾位教師,向他取笑,有時說:

“章校長,我們一定要去賞鑒一下校長太太,究竟是怎樣一位美人呢?”

于是他笑答:

“好的,我領(lǐng)你們?nèi)チT?!?

他就領(lǐng)他們到蕙姑的家里,胡亂地說一回。他們好象看新娘一樣的看蕙姑,于是大贊其美麗。而他也幾次叫蕙姑是“我的”,使得蕙姑滿臉?gòu)尚?,背地里向他討?zhàn)埖恼f:

“章哥哥,你不要這樣罷?!?

而他笑瞇瞇的要吞她下去一樣的說:

“解放一點(diǎn)罷,怕什么呢?我們終究要成夫妻了!”

有時他在搖椅上搖著身子,看看蕙姑想道:

“我的這一步的希望,已經(jīng)圓滿地達(dá)到了!”

這樣過去了約兩月,在太湖南北的二省,起了軍事上的沖突了。杭州的軍隊,紛紛的向各處布防,調(diào)動;杭州的空氣,突然緊張了。“江浙不久就要開火,”當(dāng)人們說完這句話,果然“不久”接著就來。人們是逃的逃,搬的搬,不到一星期,一個熱鬧的西子湖頭,已經(jīng)變成凄涼的古岸了。這簡直使他愁急不堪,他一邊顧念著蕙姑姊妹,一邊天天在校里開會,在學(xué)校議決提早放假的議案以前,學(xué)生們已經(jīng)一大半回家去了。一邊,學(xué)校的各種預(yù)備結(jié)束。

這一晚,在十時以后,他又跑到蕙姑的家里,蕙姑姊妹正在哭泣。他立刻問,“你們哭什么呢?”

蕙姑說,“鄰舍都搬走光了?!?

“姑母呢?”

“姑母到親戚家去商量逃走的方法,不知逃到哪里去好,人們都說明天要打進(jìn)這里呢!”

他提起聲音說:

“不要怕,不要怕,斷沒有這件事。三天以內(nèi),決不會打到杭州的。而且前敵是我軍勝利,督署來的捷報。不要怕,不要怕!”

“人們都說火車已經(jīng)斷了,輪船也被封鎖了?!?

“沒有的事,我們校里的教師,有幾位正趁夜班去的呢。”

他說了許多的理由,證明她們可以不必害怕。于是她們放心下來。一時,藐姑問:

“章哥哥,我們究竟怎樣好呢?”

“等姑母回來商量一下罷?!?

“不要逃么?”

“或者暫時向哪里避一避?!?

靜寂了一息,她又問:

“那末你呢?”

“我?我不走。等它打進(jìn)杭州再說?!?

“為什么呢?”

“不愿離開杭州?!?

“學(xué)校要你管著么?”

“并不,不愿離開杭州。”

又靜寂了一息,姑母慌張地回來了。她一進(jìn)門就叫,“不好,不好,前敵已經(jīng)打敗了!此刻連城內(nèi)的警察都開拔出去了?!?

他隨即疑惑的問:

“下午快車還通的呢?”

姑母沮喪的說:

“不通了!不通了!車到半路開回來了?!?

藐姑在旁邊聽得全身發(fā)抖,牙齒骨骨的作響,她向他問:

“章哥哥,我們怎樣呢?”

他向她強(qiáng)笑了一笑說:

“你去睡罷,明天決計走避一下好了。”

而姑母接著說:

“我想明天一早就走,到蕭山一家親戚那里去?,F(xiàn)在趕緊理一點(diǎn)東西,藐姑,將你冬天要穿的衣服帶去。”

于是他搔一搔頭,又向藐姑說:

“小妹妹,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罷,你抖得太厲害了。”

藐姑悲哀的叫:

“事情真多!我們好好的只聚了三月,又什么要避難了!”

同時,蕙姑不住的滴下眼淚。姑母又向他問:

“章先生,你不逃么?”

“叫我逃到哪里去呢?”

凄涼的停了一息,又說:

“我本想待校事結(jié)束以后,倘使風(fēng)聲不好,就同你們同到上海去?,F(xiàn)在火車已經(jīng)斷了,叫我哪里去呢?我想戰(zhàn)事總不會延長太長久,一打到杭州,事情也就了結(jié)了。所以我暫時還想不走?!?

藐姑很快的接上說:

“你同我們到蕭山去好么?”

他隨向姑母看了一眼說:

“我還有一個學(xué)校背在背上,我是走不干脆的?!?

姑母又問:

“聽說學(xué)校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門了?”

“是呀,只有我們一校沒有關(guān)門。因?yàn)槲覀兞隙ú粫驍≌痰摹,F(xiàn)在沒有方法了,一部分遠(yuǎn)道的學(xué)生還在校內(nèi)呢!”

喘一口氣又說:

“不過就是打進(jìn)來,學(xué)校也沒有什么要緊。最后,駐扎軍隊或傷兵就是了,我個人總有法子好想。”

姑母著急的說:

“章先生,眼前最好早些走;現(xiàn)在的打仗是用炮火的。打好以后,你總要早些回到杭州來?!?

這句話剛才說好,外面有人敲門。她們的心一齊跳起來,藐姑立刻跑到他的身邊。他探頭向外問:

“哪一個呀?”

外面的聲音:

“章校長,王先生請你去。”

他看了一看表,長短針正重疊在十二點(diǎn)鐘。一邊姑母已經(jīng)開了門,走進(jìn)一位校役來,隨向他說:

“今夜的風(fēng)聲非常緊張,聽說前敵已經(jīng)打敗了,退到不知什么地方。火車的鐵橋也毀了,還說內(nèi)部叛變,于是校內(nèi)的學(xué)生們騷擾起來,王先生請你趕快去?!?

“還有別的消息么?”他又問。

“聽說督軍老爺親身出城去了,城內(nèi)非常的空虛,連警察也沒有?!?

“還有別的消息么?”

“方才校門外燒了一個草棚,學(xué)生以為敵兵打到校內(nèi),大家嘩起來?!?

校役奇怪的說。他笑了一笑,向校役說:

“好,你去,我就來。”

校役去了。他一邊又向姑母問:

“你們決計明天走?”

“只好走了!”蕙姑流出淚來。

他執(zhí)住蕙姑的手說:

“那末我明天一早到這里來,我們再商量罷?!?

姑母說:

“請章先生一早就來,否則我們要渡不過江的?!?

“天亮就來?!?

他一邊說,一邊向門外急忙的走出去,留下蕙姑姊妹。

十二

戰(zhàn)爭在他是完全該詛咒的!他想到這里,似乎再也不愿想下去了。

那時的第二天,待他醒來,已是早晨七時。他急忙穿好衣服,洗過臉,跑到她們的家里,而她們家的門,已鐵壁一般的關(guān)起來了。她們走了,他立在她們的門外呆了半晌,沒精打采的回到了校內(nèi)。似乎對于戰(zhàn)爭,這時真心的感到它的罪惡了!他想蕙姑姊妹,不知走向何方面去了,渡過錢塘江,又誰知道幾時渡回來?他憤了,他呆了,在風(fēng)聲鶴唳的杭州城內(nèi),糊涂的過了幾天,就同敗兵一同退出城外。

以后,他流離輾轉(zhuǎn)了一個月,才得到上海。在上海灘上記念蕙姑,已是無可奈何的一回事。再過半月,戰(zhàn)爭已告結(jié)束,敗的完全敗了,勝的卻更改他一切的計劃。德行中學(xué)的校長,也另委出一個人了。

他非常失意的在上海過了兩月,他轉(zhuǎn)變了他教育的信仰心,向政治一方面去活動。以后,也就得著了相當(dāng)?shù)某晒?,唉,可是對于蕙姑的愛,覺得渺茫了,渺茫了!他的神經(jīng),似為這次戰(zhàn)爭的炮彈所震撼,蕙姑的影子,漸漸地在他的心內(nèi)隱沒去了。

想到這時,他的氣幾乎窒塞住了。他展開手足,在湖濱的草地上仰臥多時。于是又立起來,昏沉地徘徊。

此后又過了四年,一直到現(xiàn)在。在這四年內(nèi)的生活,他不愿想,好似近于墮落的。他有些老去的樣子了,四年前的柔白的面皮,現(xiàn)在打起中年的皺紋來,下巴也有叢黑的胡須了。他的炯炯有英雄氣的目光,也深沉起來,似經(jīng)過了不少的世故的爍閃。四年以前的活潑也消失了,現(xiàn)在只有沉思與想念,或和一般胡鬧的同僚作樂就是了。

這期間,他也沒有去找蕙姑的心思,總之,他好似蕙姑已是他過去的妻子了,和蓮姑一樣的過去。這四年他都在軍隊里生活,現(xiàn)在已升到師部參謀之職,他覺得軍隊的生活是報酬多,事務(wù)少,又非常舒服而自由的,因此,將四年的光陰,一閃眼的送過去了。

現(xiàn)在,他和他的一師兵同時移防到杭州來。在到杭州的當(dāng)晚,他和德行中學(xué)一位同事在湖濱遇見。那位同事立刻叫他,“章先生,你會在杭州么?聽說你已經(jīng)做官了?”

“還是今天同軍隊一道來的?!?

他答,又轉(zhuǎn)問:

“王先生現(xiàn)在哪里?”

“我仍在德行教書,沒有別的事可做?!?

他說,“教書很好,這是神圣的事業(yè)。我是一面詛咒軍隊,一面又依賴軍隊的墮落的人了!”

“客氣客氣,章先生是步步高升的?!?

兩人又談了一些別的空話。于是王先生又問:

“章先生從那次戰(zhàn)爭以后,就沒有和蕙姑來往了么?”

他心里突然跳了一跳,口里說:

“以后就無形隔離了,不知怎樣,就無形隔離了!不知道蕙姑現(xiàn)在怎樣?”

王先生說:

“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時期,聽說她那位姑母到處打聽章先生的消息呢!也有幾封信寫到府上,沒有收到一封回信。以后,她們疑心章先生是死了,她們天天哭起來。以后我也不知道。至于章先生升官的消息,我還是前天從友人那里聽來的?!?

他這時模糊的問:

“你沒有去看過她們一回么?”

“沒有,我也離開過杭州一年呢!”息一息又說,“假如章先生有心,現(xiàn)在還可以去找一找她們罷?大概她們都出嫁了?!?

他一時非常悲慘,沒有答應(yīng)著什么話。以后又談了一些別的,就分別了。

十三

這時,他不能不到蕙姑的家里去看一趟。他看一看他的表,時候已經(jīng)八時,但他的良心使他非常不安,他就一直向蕙姑的家奔走來了。

他在她的門外敲了約有二十分鐘的門,里面總是沒有人答應(yīng)。他疑心走錯了,又向左右鄰舍望了一望,分明是不錯的。于是他又敲,里面才有一種聲音了,“你是哪個?”

“請開門?!?

“你是哪個?”

聲音更重,聽來是陌生的。他又問:

“這里是藐姑女士住的么?”

“是?!遍T內(nèi)的聲音。

“請你開門罷!”

可是里面說:

“你有事明天來,我們夜里是不開門的!”

他著急了,說:

“我姓章,是你們很熟的人?!?

這樣,門才開了。

開門的是一位臉孔黃瘦的約三十歲的婦人。他們互相驚駭?shù)囊豢矗尚墓媚覆恢侥睦锶チ?,同時仍和以前一樣,直向內(nèi)走,立刻就遇見藐姑呆呆地向外站著,注視他。他走上前,瘋狂一般問道:

“你是蓮姑呢,還是蕙姑?”

“都不是!”

藐姑的眼珠狠狠地吐出光來。他說,獰笑的:

“那末你當(dāng)然是藐姑了?”

藐姑不答。接著重聲的問他:

“你是誰?”

“章——”

“誰???”

實(shí)在,她是認(rèn)得了。他答:

“是你叫過一百回的章哥哥!”

“胡說!”

藐姑悲痛地罵了一聲,涌出淚來,轉(zhuǎn)向房中走了。他呆立了半晌,一時想:

“到此我總要問個明白?!?

隨即跟她到房內(nèi)。藐姑冰冷地坐在燈下,臉色慘白。他立在她前面,哀求的說道:

“藐姑,請你告訴我罷!”

“什么?”

“你的蕙姊哪里去了?”

“哼!還有蕙姊么?你在做夢呢!”

“她哪里去了?”

他又頹喪的哀求著。藐姑凜凜的說:

“早已出嫁了!兩年多了!”

“又出嫁了么?”

“誰知道你沒有良心,離開了就沒個消息。”

他一時也不知從何處說起,恍恍惚惚的呆立了一回,又問道:

“你的姑母呢?”

“早已死了!”

他隨著叫:

“死了?”

“已經(jīng)三年了!”

她垂著頭答,一息又說:

“假如姑母不死,二姊或一時不至出嫁。但姑母竟為憂愁我們而死去了!姑母也是為你而死去的,你知道么?姑母臨死時還罵你,她說你假如還活著,她做鬼一定追尋你!你昏了么?”

他真的要暈去了。同時他向房中一看,覺得房中非常凄涼了。以前所有的較好的桌子用具等,現(xiàn)在都沒有了。房內(nèi)只有一張舊桌,一張舊床,兩把破椅子,兩只舊箱,——這都是他以前未曾看見過的。此外就是空虛的四壁,照著黝黯的燈光,反射出悲慘的顏色來。他又看了一看藐姑,藐姑也和四年以前完全兩樣了,由一位伶俐活潑的姑娘,變做沉思憂郁而冷酷的女子。雖則她的兩眼還有秀麗的光,她的兩唇還有嬌美的色,可是一種經(jīng)驗(yàn)的痛苦不住地在她的全臉上浮蕩著。他低一低頭又說:

“藐姑,你必須告訴我,你的兩位姊姊眼前的生活究竟怎樣?”

“告訴你做什么?”她睜一睜她的大眼。

“假如我能幫忙的時候,我當(dāng)盡力幫忙。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妻子,也沒有家,是成了一個漂流的人了!”

藐姑抬起頭來,呼吸緊張地說:

“告訴你,因?yàn)槲益㈡⒌男腋#悄阗n給她們的!”喘了一口氣,“大姊已經(jīng)是寡婦了!姊夫在打仗的一年,因?yàn)樘与y就死去。現(xiàn)在大姊是受四面人的白眼,吞著冷飯過生活。二姊呢,姊夫是一位工人,非常兇狠,品性又不好的,他卻天天罵二姊是壞人,二姊時常被打的!今天下午又有人來說,幾乎被打的死去!你想罷,我的二位姊姊為什么到這樣?”

“藐姑,是我給她們受苦的了!”

“不是么?”

她很重的問一句。他說:

“那末你呢?”

“你不必問了!”

“告訴我,你現(xiàn)在怎樣?你還不曾出嫁么?”

“我永遠(yuǎn)不想嫁了!”

這樣,他呆了許久,又向房內(nèi)徘徊了一息,他的心苦痛著,顛倒著,一時,他又走近藐姑的身前,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說:

“藐姑!請你看我罷!”

“看你做什么?”

他哀求而迷惑地說:

“藐姑,這已經(jīng)無法了,你的兩位姊姊?,F(xiàn)在,我只有使你幸福,過快樂而安適的日子。藐姑,你嫁給我罷!”

“什么?你發(fā)昏了!”

她全身抖起來,驚怕的身向后退。而他又緊急的說:

“藐姑,你無論怎樣要愛我!你豈不是以前也曾愛過我么?

我求你現(xiàn)在再愛我。我要在你的身上,使你有姊妹們?nèi)坏男腋?,將你姊姊們所失去的快樂,完全補(bǔ)填在你的身上!你的房內(nèi)是怎樣的凄涼,簡直使我一分鐘都站立不住,我從沒有見過姑娘的繡閣是如此的。藐姑,你再愛我。你用你自己的愛來嫁給我,也繼續(xù)你姊姊的愛來嫁給我!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出嫁的理由,你還可以等待我。你很年青,你不該將你的青春失去。我忘記你的年齡了,但一計算就會明白,你少我八歲,我今年是,是,是三十歲。藐姑,你為什么發(fā)怒?你為什么流起淚來?你的面孔完全青白了!藐姑,你不相信我的話么?我可對你發(fā)誓,我以后是一心愛你了!藐姑,你愛我,我明天就可以送過聘金,后天就可以同你結(jié)婚,不是草率的,我們當(dāng)闊綽一下,揀一個大旅館,請極闊的人主婚,這都是我現(xiàn)在能力所能做得到的。你愛我,不要想到過去,過去了的有什么辦法呢?抬起你的眼兒來,你看我一看罷!”

同時,他將手扳她的臉去,她怒道:

“你發(fā)昏了么?你做夢么?請你出去!”

他繼續(xù)說:

“藐姑,你為什么怕我?你為什么如此對待我?我是完全明白的,我非這樣做不可!我已得過你的兩位姊姊了,我完全占領(lǐng)過她們;可是她們離棄我,從我的夢想中,一個個的漏去了!

現(xiàn)在剩著你了,我的唯一的人,求你愛我,以你十八歲那一年的心來愛我,不,以你十四歲那一年的心來愛我,我們可以繼續(xù)百年,我們可以白頭偕老。藐姑,我是清楚的,你為什么不答?你為什么如此兇狠的?”

“請你出去!”她站了起來。

“你為什么不說愛我?假如你不說,我是不走的?!?

“你要在深夜來強(qiáng)迫人么?”

“斷不,我還是今天上午到杭州的,我一到杭州,就想到你們了?,F(xiàn)在你不愛我么?你不能嫁我了么?”他昏迷了,他不自知他的話是怎樣說的。

“哼!”

“藐姑,我無論怎樣也愛你。你若實(shí)在不說愛我,我明天可以將你擄去,可以將你的房子封掉。但我終使你快樂的,我將和愛護(hù)一只小鳥一般的愛護(hù)你。你還不說愛我么?你非說不可,因你以前曾經(jīng)說過的!”

“你不走出去么?”

“你想,叫我怎樣走出去呢?”

“你是禽獸!”

同時,她一邊將桌子上的茶杯,打在他的額上,一邊哭起來。茶杯似炸彈地在他的額上碎裂開,粉碎的落到地下。他幾乎昏倒,血立刻注射出來,流在他的臉上。可是他還是笑微微的說:

“藐姑,我是應(yīng)得你打,這一打可算是發(fā)泄了你過去對我的怨恨!現(xiàn)在,你可說句愛我了?!?

她卻一邊哭,一邊叫:

“張媽!張媽!”

一邊用手推他出去,他這時完全無力,苦臉的被她推到房外。張媽自從他走進(jìn)來,就立在門邊看,現(xiàn)在是看得發(fā)抖了。她們又把他推出門外,好似推一個乞丐一樣。藐姑一邊哭道:

“你明天將我殺死好了!今夜你要出去,我的家不要你站!”

這樣,他就完全被逐于門外,而且門關(guān)上了。

十四

他被她們趕出以后,昏沉地在她們的階沿上坐了一息。以后,他不想回到司令部去,就一直向湖濱走了。

現(xiàn)在,他一坐一走的將他和她們的關(guān)系全部想過了。這一夜,確是他八年來苦痛最深的一夜。血還是不住的流出來,似乎報酬他的回憶似的。這八年來的生活,夢一般地過去,他想,這好象一串罪惡。他看四年前的蕙姑,就是八年前的蓮姑;而現(xiàn)在的藐姑,就是四年前的蕙姑。一個妹子的長大,恰恰替代了一位姊姊的地位和美,好象她們?nèi)⒚弥皇且粋€人,并沒有三姊妹。他計算,他和蓮姑相愛的時候,蓮姑是二十歲;他和蕙姑相愛的時候,蕙姑是二十一歲;現(xiàn)在的藐姑呢,正是二十二歲。她們不過過了三年,因此,他今夜還向藐姑求愛了!可是這時他想,他衰老了,他墮落了,以前的純潔而天真的心是朽腐了!蓮姑成了寡婦,蕙姑天天被丈夫毆打著,她們的前途是完全黑暗的,地獄似的!藐姑呢,她不要嫁了,她的青春也傷破了!在他未和她們認(rèn)識以前,她們的美麗與燦爛是怎樣的???人們誰都愛談她們?nèi)⒚茫坪跻徽劦剿齻?,舌上就有甜味似的。那時她們所包含的未來的幸福是怎樣的???她們的希望,簡直同園丁的布置春天的花園一樣;放在她們的眼前,正是一座異樣快樂的天地。唉!于是一接觸他的手,就什么都?xì)牧耍∷喼笔且粋€魔鬼,吸收了她們的幸福和美麗,而報還她們以苦痛和罪惡!

這樣,他又想了一想;他低低的哭了。一邊,又向草地上睡了一息。

他決定,她們的人生是被他斷送了的,他要去追還她們,仍用他的手,設(shè)法的使她們快樂。

冷風(fēng)吹著他的頭,頭痛得不堪,身體也發(fā)抖起來。于是他重又立起,徘徊了一息。東方幾乎要亮了。

第二天很早,他頭上裹著一扎白布,臉色蒼白的,一直向藐姑的家走去。她的家沒有一個人,門也沒有鎖,景象顯然是凄涼。于是他又向藐姑的房內(nèi)闖進(jìn)去,腳步很響。

藐姑還睡著,身上蓋著棉被,她并沒有動,也沒有向他看。

頭發(fā)蓬亂的,精神很頹喪。她昨夜也整整哭了一夜,想盡了她的人生所有的灰色,但勇氣使她這樣做,她還是榮耀的。他呆立在她的面前,許久沒有說出一句話。藐姑止不住,向他問道:

“你又來做什么?”

他慢慢的說:

“請你恕我,恕我一切的過去。我要同你商量以后正當(dāng)?shù)氖?,你必得好好地答我。?

“答你做什么呢?”

她怒氣的。他萎弱的說:

“你必得答我,我昨夜思量了一夜,我非如此做不可?!?

“你一定要娶我么?你又來使我受和我姊姊的同樣苦痛么?”

她說。同時在床上坐起來。他答:

“不,并不是。”

“你還想怎樣做?”

他也坐下床邊,眼瞧住她說:

“我要娶你的大姊?!?

“什么呀?”

她十分驚駭?shù)?。他又說一句:

“我要娶你的大姊?!?

“你以為我的大姊還和以前一樣美麗么?你昏了!”

“不,無論美麗不美麗,我現(xiàn)在還是愛她。我當(dāng)使用我的力量,叫你的大姊立刻和那家脫離關(guān)系。以后用我的手保護(hù)她,使她快樂?!?

“你不知道我的大姊已經(jīng)老了么?”

“沒有關(guān)系,在我未死以前,她還應(yīng)該得到快樂的。”

他悲哀的說了,兩人沉默一息。一時,他又說:

“我也要使你的二姊和那位暴虐的工人離婚?!?

“做什么?”

藐姑突然又驚駭了。他冷冷的說:

“自然也是這樣?!?

“怎樣呢?”

“我娶她?!?

“你也娶我的二姊?”

“是的,以后我也盡心對待她,使她快樂?!?

藐姑冷笑了一笑說:

“你可以醒了!你不要再住在夢里了!你為什么我的姊姊以前等你迎娶的時候,你連影子都沒有了,現(xiàn)在卻要來娶她們?你或想她們還和以前一樣,對你實(shí)說罷,她們都老了,丑了,她們也再不會愛你,她們只有怨你,痛恨你,詛咒你!”

他冷淡的接著說:

“我只要使她們快樂,我去追回她們的幸福。事實(shí)已經(jīng)布置好要這樣做了,藐姑,請你即速差一個人去,請你的兩位姊姊,來,我們先商量一下,究竟愿意不愿意離婚?!?

“你有這樣的力量么?你能使我的姊姊離婚就離婚么?”

“我有的。”

“恐怕姊姊未必愿意嫁給你!”

“等待以后再說罷。總之,我這幾年來,已有一萬元錢的積蓄,我當(dāng)分給你們?nèi)⒚??!?

“我不要你的,我發(fā)誓不要你的!”

房內(nèi)靜止了一息,他又說:

“藐姑,你為什么這樣說呢?你為什么如此怒氣對我?事實(shí)已叫我如此做,非如此做不可了。人生是為快樂而人生的,莫非你們?nèi)⒚镁腿淌芸嗤吹剿烂矗磕銈円猿钥酁槿松恼媪x么?

要吃苦,也不該吃這樣的苦,這是由別人的指頭上隨意施給你們的。藐姑,你仔細(xì)想一想,有你的勇敢和意志,你應(yīng)得幸福的報酬的?!毕⒁幌⒂终f,“我呢,這是我的錯誤。我因?yàn)橐笞约旱目鞓罚拱褎e人的快樂拿來斷送了?,F(xiàn)在,我想做一做,竭力使你的姊姊們快樂,愿意自己成了一位奴隸。你懂得我的意思么?我娶了你的離婚后的兩位姊姊,我的名譽(yù)恐怕從此不能收拾了,但我不管,我曾經(jīng)要娶她過的,現(xiàn)在就非娶她不可。

事實(shí)如此,我們也不必說空話了?!?

說完,他垂下頭去。她說:

“我不相信你的話,恐怕姊姊們也不相信你的話了。你自想,你四年前的態(tài)度比今日如何?你一離開我們,你就沒有心思了。

我的姊姊是愿意離婚,但不愿再上你的當(dāng)。離了婚,你就不會把她們拋掉么?誰相信你!”

他搖一搖頭又說:

“藐姑,請你不要如此盛氣罷!你相信我,趕快叫你的兩個姊姊來,我當(dāng)以我的財產(chǎn)擔(dān)保你們。我銹了的心,昨夜磨了一夜,請你照一照罷?!?

他苦痛的用手托一托她的頰,她也隨即轉(zhuǎn)過臉來,兩人仔細(xì)地對看著。

十五

三星期以后,蓮姑和蕙姑的脫離夫家的手續(xù)完全辦好。當(dāng)然,因?yàn)樗褂昧怂膭萘Γㄍチ⒖膛袥Q了!一面又拿出兩百元的錢來還給她們的夫家,好象贖身一樣,夫家也滿足,事情非常容易的辦了。這期間,縣長與師長們,卻代他愁眉,奇怪,幾次向他說,“給她們兩百元錢就是;為你著想,還是不判決離婚好些?!倍麉s堅執(zhí)的說,“為我著想,還是判決離婚為是,金錢是不能贖我良心的苦痛的?!?

現(xiàn)在是一切手續(xù)辦好的下午,在他的公館內(nèi)的一間陳設(shè)華麗的房內(nèi),坐著他和蓮姑三姊妹。她們都穿著舊的飛上灰塵的衣服,態(tài)度冷淡而凄涼,精神也用的疲乏了似的。一副對于人生有些厭倦,從她們的過程中已經(jīng)飽嘗了苦味的景象,是很濃厚地從她們的臉上反映出來。年最大的一位,就是蓮姑,這時坐在房角一把椅上,顯然似一位中年婦人了。美麗消退了,臉上不再有彩霞般粉紅的顏色,她的臉皮灰白而粗厚的,兩邊兩塊顴骨露出來,兩頰成了兩個窩。眼睛特別的圓大,可是炯炯的光里,含著前途的蒼茫之色,不再有迷人的閃爍了。坐在旁邊較小的一位是蕙姑,她很似做苦工的女工似的。臉比前瘦長了,下巴尖下來,額角高上去。兩眼也深沉的,似乎沒有快樂,從此可以瞧著了。藐姑坐在她們對面的沙發(fā)上,也異常憔悴,好象病了許久一般。臉比她的姊姊們還青白,完全沒有在她年齡應(yīng)得的光彩。她們沒有一句話,沉思著,似從她們的眼前,一直想到極遼遠(yuǎn)無境界的天邊。

在她們的前面的一張桌上,放著一只銀質(zhì)的獎?wù)?,一只金質(zhì)的戒指。它們都沒有光彩,似埋葬在地底許多年了一樣。

他坐在桌子的對面,房的中央。兩手支著下巴靠在桌面上,似乎一切思路都阻塞了,簡直想不出什么來一樣。他只有微微的自己覺著,他似乎是個過去時代的浪漫派的英雄。于是他慢慢的苦笑起來。隨即,他抬頭向蓮姑問:

“依你的意思要怎樣呢?”

蓮姑也抬頭苦笑的答:

“假如你還有一分真情對我的時候,請你送我到庵里做尼姑去?!?

他又低下頭去,一息,又抬起來,向蕙姑問:

“依你的意思要怎樣呢?”

蕙姑也抬頭凄慘的答:

“假如你還有一分真情對我的時候,請你送我到工廠做女工去?!?

這樣,他又靜默了一息,向藐姑問:

“那末,你告訴我,你的意思要怎樣呢?”

藐姑目光閃閃的答:

“我不想怎樣,除出被男人侮辱的事以外,什么都會做,我跟我的兩位姊姊?!?

接著,他搖搖頭說:

“我不是這樣想,我不是這樣想?!?

于是他又站起來,用手去撥一撥戒指和獎?wù)?,吐了一口氣,在房?nèi)愁眉的徘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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