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王室畫像

委拉斯開茲（Velásquez）是西班牙王腓力四世的宮廷畫家。1623年，在二十四歲上，他離別了故鄉(xiāng)塞維利亞（Séville），帶了給奧利瓦雷斯大公（duc d’Olivares）的介紹信到馬德里（Madrid）。君王十八歲；首相（即上述的大公）三十六歲。他獲得了這兩人的歡心。自從他為君王畫了第一幅肖像之后，腓力四世就非常寵幸他，說他永遠不要別的畫家了，的確，他終身實踐了這諾言。在這位君主在世的時期內(nèi)，委拉斯開茲在宮廷內(nèi)榮膺各種的職銜，實際上他永遠是一個御用畫家，享有固定的俸給。

從此，他的生涯在非常正規(guī)的情態(tài)中過去。他是肖像畫家。他和其他的工匠站在同等地位上為宮廷服務(wù)。他的職司是為王族畫像：先是君王，繼而是王后、太子、親王、大臣、侏儒、俳優(yōu)、獵犬。在他遺留下來的百余件真作中，六分之五都是屬于這一類的。

他的另一種職司是當王室出外旅行的時候去收拾他們的居室。晚年，他成為一種美術(shù)總監(jiān)。他亦被任為各種重要慶祝大典的籌備主任。當1659年法國與西班牙締結(jié)《畢萊南和約》時，他即擔(dān)任籌備巨大的慶祝典禮，但他疲勞過度，即于1660年逝世了。

他的一生差不多全在奴顏婢膝的情致中消磨過去的，但這并未妨害他的天才。人們把他歸入提香、魯本斯、米開朗琪羅等一行列中。如果他有自由之身，安知他不能有更大的成就？

腓力四世是一個可憐的君主?！八皇且粋€面目，而是一個影子。”他統(tǒng)治西班牙的時期也是一個悲慘的時期。他陸續(xù)失去了好幾個行省。加泰羅尼亞（Catalonia）反叛，葡萄牙獨立。他沒有統(tǒng)治這巨大的王國的威力。兩個大臣，奧利瓦雷斯大公與貴族魯·特·阿羅（don Luis de Haro）專權(quán)秉政。當奧利瓦雷斯大公為他加上“大腓力”這尊稱時，宮女們都為之竊笑，把他比之于一口井，說他的大有如一口井，當它漸漸枯涸的時候才漸漸顯得偉大了。

而且那時候的西班牙宮廷真是一個慘淡的宮廷。只要翻一翻委拉斯開茲的作品的照相，我們便會打一個寒噤。在這些面目上，除了宮廷中的下人以外沒有一個微笑的影子，即是下人們的笑容也是膽怯的，恐怕天真地笑了出來會冒犯這嚴重冷峻的空氣。君王的狩獵，只是張了巨網(wǎng)等待野獸的陷阱，亦毫無法國宮廷的狩獵的歡樂。這可憐的君王，眼見他的嫡配的王后死去，太子夭折，兩個親王相繼夭亡。為了政治的關(guān)系，他不得不娶他兒子的十六歲未婚妻為后。多少不幸，國家的與私人的災(zāi)患，使他的性格變得陰沉了，健康喪失了。

這是委拉斯開茲消磨一生的環(huán)境。他的模特兒便是這悲哀憂郁的君王和宮人。對于一個富有道德觀念的人，這真是多么豐富的材料！差不多在同樣的情景中，法國文學(xué)家拉布呂耶爾（La Bruyere）寫了一部《性格論》，把當時的宮廷與貴族諷刺得淋漓盡致。委拉斯開茲卻以另一種方式應(yīng)用這材料。既不諂媚，亦不中傷，他只把他所接觸到的人物留下一幅真切的形象。這幅形象是不死的；不死的，不是由于他的活潑的繪畫，而是由于他的真誠，由于他的支配畫筆的定力，由于他的和諧，把素描的美，觀察的真與色彩的鮮明熔冶一爐。

他的作品薈萃于馬德里的普拉多（Prado）美術(shù)館。作品中最多的自然是君王的肖像，世界上各大美術(shù)館都有收藏。當時的習(xí)慣，各國君主?；ハ嘟粨Q肖像以示親善，因此，一個君主的肖像，可以多至不勝計數(shù)。兩個王后——伊麗莎白與瑪麗安娜——與王太子的畫像則占次多數(shù)。還有《宮女群》一作則是表現(xiàn)王族與侏儒、獵犬、侍女們的日常生活。

腓力四世的最早的肖像作于1623年。無疑的，委拉斯開茲是靠了這兩幅畫像而博得君王的歡心與寵幸的。其中一幅表示君王穿著常服，另一幅穿著軍裝，如一個軍事首領(lǐng)一般。

在這些畫像前面，我們立刻感有十分訝異的感覺。君王的變形的容貌首先令人注目；這畸形的狀態(tài)在別個畫家手中很易被隱蔽，但在委拉斯開茲卻絲毫不加改削。下顎前突得那么厲害，以至整個臉相為之變了形。下唇的厚與前突使下顎向下延長，使臉形也變成過分的長，在青年時即顯著衰老的神氣。

但顏面的輪廓很細致，予人以親切之感。姿態(tài)是簡單的，平庸的。一次是君王手里執(zhí)著一封信；另一次是握著指揮棒。

在穿著常服的像中，他穿著一套深色的絲絨服裝，外面披著一件寬大的短氅。因了這短氅的過分寬大，他的原很瘦削的身體顯得很胖。這套嚴肅的服裝使他格外顯得皮色蒼白。他的細長的腿那么瘦弱，似乎無力支持他的身體。

素描是非常謹嚴，無懈可擊。委拉斯開茲制作時定如一個參與會試的學(xué)生同樣的用心。顏面的輪廓細致得如一個兒童的線條，畫面的陰影顯得非常劇烈，這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對照：這是委拉斯開茲所故意造成的效果。

十年之后，1633年，委拉斯開茲又作一幅代表君王在狩獵的肖像。這里，君王的面目改換了，畫家亦不復(fù)是以前的畫家了。在前畫中，我們還留意到若干典雅的區(qū)處，在此卻完全消失了。一切都在他的態(tài)度與服飾上表明。行獵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毫不相稱，他毫無英武的氣概。頭發(fā)的式樣顯得非常不自然；獵槍垂在地下，表示他的手臂無力；他的腿似乎要軟癱下去。

從前含著幾分少年的英爽之氣的目光，此刻改換了。他在這時期的肖像，散見于歐洲各大京城者頗多，他老是保留著同樣的姿態(tài)。全身表示到四分之三；君王轉(zhuǎn)向著觀眾，愚蠢地注視著。這樣，他顯得十分局促。這幅不向前視的失神的眼睛，這難以形容的嘴巴，這垂在額旁的長長的黃發(fā)，這太厚的口唇，這前突的下顎，形成一副令人難忘的面相。這悲苦的形象給我們以整個時代的啟示，令人回憶到他的可憐的統(tǒng)治。

但畫家亦與君王同樣地改變了。委拉斯開茲在露天所作的肖像當以此為嚆矢。數(shù)年以前，那個睥睨一世的魯本斯，以大使的資格到馬德里來住了一年。委拉斯開茲被命去和他做伴，為他做向?qū)?。這段史實似乎并未使委拉斯開茲受到佛蘭德斯大師的藝術(shù)影響，但他對于野外肖像的感應(yīng)，確是從魯本斯那里得來的。魯本斯的腓力二世與五世的騎像即是在這時期，而且是在委拉斯開茲目前畫成的。

委拉斯開茲接受了這種方式，可并不改變他固有的態(tài)度。魯本斯與凡·代克在作品的背景繪上一幅光華燦爛的風(fēng)景，而不問這風(fēng)景與人物的精神關(guān)系，因為他們認為這個枝節(jié)是無足重輕的。委拉斯開茲則以對于主題同等的熱誠去對付附屬的副物。他的肖像畫上的風(fēng)景是他的本地風(fēng)光，是他親眼所看見的，真實的風(fēng)景。因此，背景在他的作品中即是組成全部和諧的一個因素。

他的制作的技巧亦不復(fù)應(yīng)用意大利畫家般的深淺相間的階段，而是以闊大的手法，簡捷確切的筆觸來描出西班牙的嚴峻的景色。枝節(jié)是被忽視了。線條也消失了。但當你離開作品稍遠時，線條融合了，意想不到的枝節(jié)如靈跡一般地發(fā)現(xiàn)了。從這些繪畫方法所得的結(jié)果，便是全畫各部都堅實緊湊。

1655年所繪的半身像，表現(xiàn)腓力五十歲時的情景。顏面的輪廓粗獷了，頗有臃腫之概。同樣是失神的目光，同樣是無表情的嘴巴，同樣是長長的頭發(fā)軟軟地垂在兩旁。這是未老先衰，是智慧與意志同時衰老的神情。服裝如僧服般的嚴肅。

這時期，委拉斯開茲的手法變得更單純更有主宰力了。畫筆大膽地在布上掃去。須發(fā)的枝節(jié)，白色的硬領(lǐng)，在這種闊大的畫面上好似被遺忘了的東西。畫家已經(jīng)超過他的作品了。

表現(xiàn)王與后禱告的兩幅畫是委拉斯開茲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的作品。御用教堂內(nèi)張滿著布幕，中間的帷幕揭開著，令人望見一個跪基，上面覆著毯子與褥墊。

小教堂內(nèi)沒有一件木器，沒有一張圖像，沒有耶穌，沒有一本書。在這單色的背景上，顯現(xiàn)著跪在地下的君主。他穿著黑色的衣服。外套的線條一直垂到地下，使全部的空氣益增嚴重。左手執(zhí)著帽子，細長瘦削的右手倦怠地依在座墊上。王后手里挾著一本禱文——他們在禱告么？可是畫中沒有一根線條，臉上沒有一絲皺痕，眼中沒有一毫光彩足以證明任何心靈的動作。思念不在祈禱，或竟沒有思念。

我們可以把腓力四世的一生各時代的肖像當做生動的歷史看，在每一個臉相上，每個皺痕都是憂患的遺跡。但為對于委拉斯開茲的藝術(shù)具有更為完全的觀念起見，我們當再參看王族中其他人員的畫像。

王子卡洛斯（Carlos）是承襲王位的太子，故他的肖像差不多與君王的同樣眾多。有便服的像，有獵服的像，有軍服的像，有騎馬的像。但這位太子未滿十八歲便夭折了。

在未談及他穿著行獵的服裝的畫像，我們先來看一看別的王子們的肖像。例如，在凡·代克畫中的查理一世的王室。藝術(shù)的氛圍與氣質(zhì)真是多么不同！凡·代克這位天之驕子，把這些王族描繪得如是溫文典雅，如是青年美貌。至于委拉斯開茲，他只老老實實照了他眼睛所見的描寫下來。

他的青年王子是一個六歲的孩子，雙頰豐滿，茁壯強健，很粗俗的一個。雖然藝術(shù)家為他描成一個適當?shù)淖藙?，但他絕不掩藏一個在這個年紀的兒童的局促之態(tài)。他并不以為必須要如通常的藝術(shù)家般，把這稚埃的王子繪成非常莊嚴高貴的樣子。

他從頭到腳穿著一身深褐色的衣服。一條花邊的領(lǐng)帶便是他全部的裝飾物了。這是一個宮廷中日常所見的孩子。衣服色彩的嚴重冷峻大概是腓力四世宮廷中的習(xí)慣，因為好幾個王子的服飾都是相類的。例如，腓力的幼弟費爾南德（Fernand）的肖像，表現(xiàn)兒童拿著一支小槍，兩旁是兩條犬，一條坐著，一條躺著。一切是深褐色的，服裝、帽子、狗、樹木。連頭發(fā)也是栗色的，在全部的色調(diào)上幾乎完全隱晦了。

背景是西班牙的蠻荒的風(fēng)景。它正與行獵的意義相合。

年輕的親王在風(fēng)景上顯得非常觸目，仿佛在布上前凸的一般，這樣，肖像變得格外生動了。在所謂色彩畫家中，委拉斯開茲最先懂得色彩的價值是隨了在對象與我們的眼目中間的空氣的密度而變化的，他首先懂得在一幅畫中有多少不同的位置，便有多少種不同的氣氛。為了必須要工作得很快，他終于懂得他幼年時下了多少苦功的素描并無一般人所說的那么重要。在宮廷畫家這身份上，這個發(fā)現(xiàn)特別令人敬佩。

他的畫是色彩的交響樂。山石的深灰色是全畫的基本色調(diào)。草地的青，天空的藍，泥土的灰白更和這有力的主調(diào)協(xié)和一致。

我們更可把他的色彩和魯本斯的做一比較。魯本斯所用的，老是響亮的音色，有時輕快而溫柔，有時嚴肅而壯烈。委拉斯開茲的色彩沒有那么宏偉的回響，但感人較深。在這些任何光輝也沒有的冷峻的調(diào)子中，沒有絲綢的閃耀只有毛織物的不透明的色彩中，竟有同樣豐富同樣多變的造型性。

普拉多美術(shù)館還有瑪麗安娜王后與瑪格麗特公主的畫像。她們都穿著當時的服裝，那么可笑，那么夸張：寬大到漫無限度的袍子，小小的頭在領(lǐng)口中幾乎看不見，頗似瓷制的娃娃。

在公主像中，頭發(fā)、絲帶與扇子的紅色統(tǒng)制著一切的色調(diào)。但這紅色被近旁的細微的灰色減少了顫動力，顯得溫和了。但少女的面頰、口唇、衣服上的飾物又都是紅的，這是一闋紅色交響樂。

旁邊那幅母后像則是一闋藍色交響樂。但委拉斯開茲在此不用中色去減弱基本色調(diào)的光輝，而是用對照的色調(diào)烘托藍色。在藍色的衣服上鑲著金色的花邊。在其他各處，口唇、面頰、頭發(fā)，又是無數(shù)的紅色。經(jīng)過了這樣的分析之后，我們便能懂得造成全畫的美的要素了。

在西班牙的宮廷習(xí)慣上，《宮女群》（一譯《宮娥》）一畫是一件全然特殊的作品。這是王室日常生活的瞬間的景色，這是一幅小品畫，經(jīng)過了畫家的思慮而躋登于正宗的繪畫之作。有一天，委拉斯開茲在宮中的畫室中為小公主瑪格麗特（Marguerite）畫像。她只有六歲。和她一起，替她做伴的，有和她廝混慣的一小群人物：兩個身材與她相仿的幼女與照顧她的宮女，侏女巴爾巴拉，侏儒貝都斯諾，與睡在地下的一頭大犬。背景，王后的使役和女修士在談話。王與后剛剛走過。他們覺得這幕情景非?？蓯?，便要求畫家把這幕情景作為小公主肖像的背景。

這樣便產(chǎn)生了稱為《宮女群》的這幅油繪。委拉斯開茲為增加真實性起見，又畫上他的畫架與他的自畫像。王與后在畫面上是處于看不見的地位。這么單純的場合不容許有那么嚴重的人物同在。但小公主是向著他們展露她的穿裝，我們也可在一面懸在底面的鏡子中看見他們的形象。委拉斯開茲胸前懸著榮譽十字勛章。傳說這十字架是腓力親手繪上去的，表示他有意寵賜畫家。

這幅畫曾引起許多爭辯。頗有些批評家認為藝術(shù)家過于尊重真實，以致流于瑣屑。委拉斯開茲在空隙中把他的木框與后影都畫入了，這種方式自不免令人指摘他的畫品。但構(gòu)圖雖然是那么自由，仍不失為一幅嚴密的構(gòu)圖。有一個最重要的人物，是小公主。一切人物都附屬于這個中心人物，正如這些人都是服役于這個小公主一般。尊重姿態(tài)與人群的真實性，同時建立成一幅謹嚴的構(gòu)圖：這不是值得稱頌的么？

雖然只有六歲，她已穿起貴婦的服裝：寬大的長袍，腰間束著寬大的帶子。一個宮女屈著膝把她呈獻在王與后前面，令他們鑒賞她的服飾。另一個宮女向后退著，為的要對小公主更仔細地觀看。侏儒貝都斯諾蹴著睡在地下的狗，教它在陛下之前退避。

右面是一組較為次要的人物。侏女巴爾巴拉，矮小、丑陋、黝黑、肥胖；她的丑相更襯托出小公主的美貌。

色彩更加強了構(gòu)圖的線索。小公主穿的是光耀全畫的白的綢袍。侏女巴爾巴拉穿的是一件裁剪得極壞的深色的袍子。兩種顏色互相對照，恰如一丑一美的臉相對照著。宮女們穿著淡灰的衣服，作為中間色。委拉斯開茲，黑色的；女修士，黑色的；侏儒、宮娥、犬，在公主周圍形成一個陰影，使公主這中心人物格外顯著。這是以色彩來表明構(gòu)圖并形成和諧的途徑。

所有的肖像畫家，我們可以分作兩類。一是自命為揭破對象的心魂而成為繪畫上的史家或道德家的。這是法國十八世紀的德·拉圖爾（de La Tour），他在描繪當時的貴族與富翁時說：“這般人以為我不懂得他們！其實我透入他們內(nèi)心，把他們整個地帶走了。”這是為教皇保羅三世畫像的提香。這是描寫洛爾的拉丁詩人彼特拉克（Petrarch），或是歌詠貝婀德麗斯的但丁。

另一種肖像畫家是以竭盡他們的技能與藝術(shù)意識為滿足的。他們的心，他們的思想，絕對不干預(yù)他們的作品。如果他們的觀察是準確的，如果他們的手能夠盡情表現(xiàn)他所目擊的現(xiàn)象，那么作品定是成功的了。心理的觀察是不重要的，這種畫家可說是：如何看便如何畫。

當著名的霍爾拜因（Hans Holbein）留下那些肖像杰作時，他并未自命“透入他們內(nèi)心，把他們整個地帶走”，他只居心做一個誠實的畫家，務(wù)求準確而已。

但委拉斯開茲的肖像畫所以具有更特殊的性格者，因為它不獨予精神以快感，而且使眼目亦覺得愉快。至于造成這雙重快感的因素，則是可驚的素描，隱蔽在壯闊的筆觸下的無形的素描，宛如藏在屋頂內(nèi)部的梁木；亦是色彩的和諧，在他全部作品中令人更了解人物及其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