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
思君令人老 ,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
詩中引用《詩經(jīng)》、《楚辭》,可見作者是文人。“生別離”和“阻且長”是用成辭;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后者暗示“從之”不得的意思。借著引用的成辭的上下文,補(bǔ)充未申明的含意;讀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從聯(lián)想領(lǐng)會得這種含意。這樣,詩句就增厚了力量。這所謂詞短意長;以技巧而論,是很經(jīng)濟(jì)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八季钊死稀泵撎ビ凇熬S憂用老”,而稍加變化;知道《詩經(jīng)》的句子的讀者,就知道本詩這一句是暗示著相思的煩憂了?!叭饺焦律瘛币皇桌?,也有這一語;歌謠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還不脫歌謠的風(fēng)格,無怪其然?!跋嗳ァ眱删湟彩翘子霉艠犯璧木渥樱粨Q了幾個詞。“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里的“日以”,和“日趨”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離家”變?yōu)椤跋嗳ァ保且驗樵娭兄魅松矸植煌?,下文再論?
“代馬”“飛鳥”兩句,大概是漢代流行的歌謠;《韓詩外傳》和《鹽鐵論》都引到這兩個比喻,可見。到了《吳越春秋》,才改為散文,下句的題材并略略變化。這種題材的變化,一面是環(huán)境的影響,一面是文體的影響。越地濱海,所以變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馬著,所以不變上句。東漢文體,受辭賦的影響,不但趨向駢偶,并且趨向工切?!昂H铡睂Α氨憋L(fēng)”,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詩引用這一套比喻,因為韻的關(guān)系,又變用“南枝”對“北風(fēng)”,卻更見工切了。至于“代馬”變?yōu)椤昂R”,也許只是作詩人的趣味;歌謠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馬”兩句的意旨,卻還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類相親”三項。這些得等弄清楚詩中主人的身分再來說明。
“浮云蔽白日”也是個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證,說是“以喻邪佞之毀忠良”,大致是不錯的。有些人因此以為本詩是逐臣之辭;詩中主人是在遠(yuǎn)的逐臣,“游子”便是逐臣自指。這樣,全詩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話了。全詩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氣;但他們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從屈原的《離騷》創(chuàng)始;后人這個信念,顯然是以《離騷》為依據(jù)。不過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緣;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五言古詩從樂府演化而出;樂府里可并沒有這種思想。樂府里的羈旅之作,大概只說思鄉(xiāng);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兩首,可以說是典型。這些都是實際的。“涉江采芙蓉”一首,雖受了《楚辭》的影響,但也還是實際的思念“同心”人,和《離騷》不一樣。在樂府里,像本詩這種纏綿的口氣,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詩主人大概是個“思婦”,如張玉谷《古詩賞析》所說;“游子”與次首“蕩子行不歸”的“蕩子”同意。所謂詩中主人,可并不一定是作詩人;作詩人是盡可以虛擬各種人的口氣,代他們立言的。
但是“浮云蔽白日”這個比喻,究竟該怎樣解釋呢?朱筠說:“‘不顧返’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卻托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xì)w,定有讒人間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詩十九首說》)張玉谷也說:“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返,點出負(fù)心,略露怨意?!眱杉艺f法,似乎都以白日比游子,浮云比讒人;讒人惑游子是“浮云蔽白日”。就“浮云”兩句而論,就全詩而論,這解釋也可通。但是一個比喻往往有許多可能的意旨,特別是在詩里。我們解釋比喻,不但要顧到當(dāng)句當(dāng)篇的文義和背景,還要顧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著它的確切的意旨。見仁見智的說法,到底是不足為訓(xùn)的?!案≡票伟兹铡边@個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證,都只是“讒邪害公正”一個意思。本詩與所引三證時代相去不遠(yuǎn),該還用這個意思。不過也有兩種可能:一是那游子也許在鄉(xiāng)里被“讒邪”所“害”,遠(yuǎn)走高飛,不想回家。二也許是鄉(xiāng)里中“讒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游子不想回家。前者是專指,后者是泛指。我不說那游子是“忠良”或“賢臣”;因為樂府里這類詩的主人,大概都是鄉(xiāng)里的凡民,沒有期廷的達(dá)官的緣故。
明白了本詩主人的身分,便可以回頭吟味“胡馬”、“越鳥”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不忘本”是希望游子不忘故鄉(xiāng)?!鞍渖笔前钏奶煅娘h泊?!巴愊嘤H”是希望他親愛家鄉(xiāng)的親戚故舊乃至思婦自己。在游子雖不想回鄉(xiāng),在思婦卻還望他回鄉(xiāng)。引用這一套彼此熟習(xí)的比喻,是說物尚有情,何況于人?是勸慰,也是愿望。用比喻替代抒敘,作詩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這里似是斷處,實是連處。明白了詩中主人是思婦,也就明白詩中套用古樂府歌“離家”那兩句時,為什么要將“離家”變?yōu)椤跋嗳ァ绷恕?
“衣帶日已緩”是衣帶日漸寬松;朱筠說,“與‘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這是就果顯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果,人瘦是因。“歲月忽已晚”和“東城高且長”一首里“歲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際歲月無多的時候。“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兩語,解者多誤以為全說的詩中主人自己。但如注八所引,“強(qiáng)飯”、“加餐”明明是漢代通行的慰勉別人的話語,不當(dāng)反用來說自己。張玉谷解這兩句道,“不恨己之棄捐,惟愿彼之強(qiáng)飯”,最是分明。我們的語言,句子沒有主詞是常態(tài),有時候很容易弄錯;詩里更其如此。“棄捐”就是“見棄捐”,也就是“被棄捐”;施受的語氣同一句式,也是我們語言的特別處。這“棄捐”在游子也許是無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婦卻總是“棄捐”,并無分別;所以她含恨的說,“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詩有些復(fù)沓的句子。如既說“相去萬余里”,又說“道路阻且長”,又說“相去日已遠(yuǎn)”,反復(fù)說一個意思;但頗有增變?!耙聨找丫彙焙汀八季钊死稀币餐焕?。這種回環(huán)復(fù)沓,是歌謠的生命;許多歌謠沒有韻,??窟@種組織來建筑它們的體格,表現(xiàn)那強(qiáng)度的情感。只看現(xiàn)在流行的許多歌謠,或短或長,都從回環(huán)復(fù)沓里見出緊湊和單純,便可知道。不但歌謠,民間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詩從歌謠演化,回環(huán)復(fù)沓的組織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辭”,都可看出這種痕跡?!妒攀住烦鲇诒臼歉柚{的樂府,復(fù)沓是自然的;不過技巧進(jìn)步,增變來得多一些。到了后世,詩漸漸受了散文的影響,情形卻就不一定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