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是怨朋友不相援引，語意明白。這是秋夜即興之作。《詩經(jīng)·月出》篇：“月出皎兮?！瓌谛那馁??！薄懊髟吗ㄒ构狻币幻婷鑼懢拔?，一面也暗示著悄悄的勞心。促織是蟋蟀的別名。“鳴東壁”，“東壁向陽，天氣漸涼，草蟲就暖也?！保◤埜豆旁娛攀捉狻罚对娊?jīng)·七月》篇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寧，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笨梢詤⒖础！洞呵镎f題辭》說：“趣（同“促”）織之為言趣（促）也?？椗c事遽，故趣織鳴，女作兼也?！北驹姴挥皿岸么倏?，也許略含有別人忙于工作自己卻偃蹇無成的意思。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也是秋夜所見。但與“明月皎夜光”不同時，因為有月亮的當(dāng)兒，眾星是不大顯現(xiàn)的。這也許指的上弦夜，先是月明，月落了，又是星明；也許指的是許多夜。這也暗示秋天夜長，詩中主人“憂愁不能寐”的情形?！坝窈狻币姟渡袝虻洹罚▊喂盼囊姟端吹洹罚?，是一支玉管兒，插在璿璣（一種圓而轉(zhuǎn)可的玉器）里窺測星象的。這兒卻借指北斗星的柄。北斗七星，形狀像個舀酒的大斗——長柄的勺子。第一星至第四星成勺形，叫斗魁；第五星至第七星成柄形，叫斗杓，也叫斗柄?！稘h書·律歷志》已經(jīng)用玉衡比喻斗杓，本詩也是如此。古人以為北斗星一年旋轉(zhuǎn)一周，他們用斗柄所指的方位定十二月二十四氣。斗柄指著什么方位，他們就說是那個月那個節(jié)氣。這在當(dāng)時是常識，差不多人人皆知?！坝窈庵该隙保闶钦f斗柄已指著孟冬的方位了；這其實也就是說，現(xiàn)在已到了冬令了。

這一句里的孟冬，李善說是夏歷的七月，因為漢初是將夏歷的十月作正月的。歷來以為《十九首》里有西漢詩的，這句詩是重要的客觀的證據(jù)。但古代歷法，向無定論。李善的話也只是一種意見，并無明確的記載可以考信。俞平伯先生在《清華學(xué)報》曾有長文討論這句詩，結(jié)論說它指的是夏歷九月中。這個結(jié)論很可信。陸機(jī)擬作道：“歲暮涼風(fēng)發(fā)，昊天肅明明。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薄罢袚u”是斗柄的別名?！罢袚u西北指”該與“玉衡指孟冬”同意。據(jù)《淮南子·天文訓(xùn)》，斗柄所指，西北是夏歷九月十月之交的方位，而正西北是立冬的方位。本詩說“指孟冬”，該是作于夏歷九月立冬以后；斗柄所指該是西北偏北的方位。這跟詩中所寫別的景物都無不合處。“眾星何歷歷！”歷歷是分明。秋季天高氣清，所謂“昊天肅明明”，眾星更覺分明，所以用了感嘆的語謂。

“明月皎夜光”四語，就秋夜的見聞起興?！鞍茁墩匆安?，時節(jié)忽復(fù)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卻接著泛寫秋天的景物。《禮記》：“孟秋之月，白露降?！庇?，“孟秋，寒蟬鳴?！庇郑爸偾镏?，玄鳥歸?！薄嵭?，玄鳥就是燕子?！抖Y記》的時節(jié)只是紀(jì)始。九月里還是有白露的，雖然立了冬，而立冬是在霜降以后，但節(jié)氣原可以早晚些。九月里也還有寒蟬。八月玄鳥歸，九月里說“逝安適”，更無不可。這里“時節(jié)忽復(fù)易”兼指白露、秋蟬、玄鳥三語；因為白露同時是個節(jié)氣的名稱，便接著“沾野草”說下去。這四語見出秋天一番蕭瑟的景象，引起宋玉以來傳統(tǒng)的悲秋之感。而“時節(jié)忽復(fù)易”，“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中句），詩中主人也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也是“淹留而無成”（宋玉《九辯》），自然感慨更多。

“昔我同門友”以下便是他自己的感慨來了。何晏《論語集解》“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下引包咸曰：“同門曰朋?！毙蠒m《疏》引鄭玄《周禮注》：“同師曰朋，同志曰友?！闭f同門是同在師門受學(xué)的意思。同門友是很親密的，所以下文有“攜手好”的話?！对娊?jīng)》里道：“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币彩呛苡H密的。從前的同門友現(xiàn)在是得意起來了?！案吲e振六翮”是比喻?！俄n詩外傳》“蓋桑曰：‘夫鴻鵠一舉千里，所恃者六翮耳?！濒缡怯鹎o，六翮是大鳥的翅膀。同門友好像鴻鵠一般高飛起來了。上文說玄鳥，這兒便用鳥作比喻。前面兩節(jié)的聯(lián)系就靠這一點兒，似連似斷的。同門友得意了，卻“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了。《國語·楚語》下：“靈王不顧于民，一國棄之，如遺跡焉?！表f昭注，像行路人遺棄他們的足跡一樣。今昔懸殊，云泥各判，又怎能不感慨系之呢？

“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fù)軛?！崩钌谱ⅲ骸把杂忻鵁o實也?！薄对娊?jīng)》：“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皖彼牽牛，不以服箱?！被囚せ?，用來揚米去糠。服箱是拉車。負(fù)軛是將軛架在牛頸上，也還是拉車。名為箕而不能簸米，名為斗而不能舀酒，名為牛而不能拉車。所以是“有名而無實”。無實的名只是“虛名”。但是詩中只將牽牛的有名無實說出，“南箕”、“北有斗”卻只引《詩經(jīng)》的成辭，讓讀者自己去聯(lián)想。這種歇后的手法，偶然用在成套的比喻的一部分里，倒也新鮮，見出巧思。這兒的箕、斗、牽牛雖也在所見的歷歷眾星之內(nèi)，可是這兩句不是描寫景物而是引用典故來比喻朋友。朋友該相援引，名為朋友而不相援引，朋友也只是“虛名”?！傲紵o盤石固”，良，信也?！堵曨悺罚骸氨P，大石也?！惫淌恰安粌A移”，《周易·系辭》下“德之固也”注如此；《荀子·儒效》篇也道：“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孔雀東南飛》里蘭芝向焦仲卿說：“君當(dāng)作盤石，妾當(dāng)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盤石無轉(zhuǎn)移?！敝偾溆窒蛱m芝說：“盤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笨梢姟氨P石固”是大石頭穩(wěn)定不移的意思。照以前“同門”“攜手”的情形，交情該是盤石般穩(wěn)固的?？墒乾F(xiàn)在“棄我如遺跡”了，交情究竟沒有盤石般穩(wěn)固呵。那么，朋友的虛名又有什么用處呢！只好算白交往一場罷了。

本詩只開端二語是對偶，“秋蟬”二語偶而不對，其余都是散行句。前書描寫景物，也不盡依邏輯的順序，如促織夾在月星之間，以及“時節(jié)忽復(fù)易”夾在白露跟秋蟬、玄鳥之間。但詩的描寫原不一定依照邏輯的順序，只要有理由?！皶r節(jié)”句上文已論?！按倏棥本涓懊髟隆本鋵ε贾?，也就不覺得雜亂。而這二語都是韻句，韻腳也給它們凝整的力量。再說從大處看，由秋夜見聞起手，再寫秋天的一般景物，層次原也井然。全詩又多直陳，跟“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有相似處，但結(jié)構(gòu)自不相同。詩中多用感嘆句，如“眾星何歷歷！”“時節(jié)忽復(fù)易！”“玄鳥逝安適！”“虛名復(fù)何益！”也和“青青陵上柏”里的“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會”里的“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相似。直陳要的是沉著痛快，感嘆句能增強(qiáng)這種效用。詩中可也用了不少比喻。六翮，南箕，北斗，牽牛，都是舊喻新用，盤石是新喻，玉衡，遺跡，是舊喻。這些比喻，特別是箕、斗、牽牛那一串兒，加上開端二語牽涉到的感慨，足以調(diào)劑直陳諸語，免去專一的毛病。本詩前后兩節(jié)聯(lián)系處很松泛，上面已述及，松泛得像歌謠里的接示似的?！扒嗲嗔晟习亍崩锢媒幼衷鰪?qiáng)了組織，本詩“六翮”接“玄鳥”，前后是長長的兩節(jié)，這個效果便見不出。不過，箕、斗、牽牛既照顧了前節(jié)的“眾星何歷歷”，而從傳統(tǒng)的悲秋到失志無成之感到怨朋友不相援引，逐層遞進(jìn)，內(nèi)在的組織原也一貫。所以詩中雖有些近乎散文的地方，但就全體而論，卻還是緊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