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帖不得不記前人筆畫,又不得全泥前人筆畫。比量彼之同異,生發(fā)我之作用,變化隨疑,始稱善學。若鈔取故物,傭奴而已。即不失形,似屋下架屋,士君子不取。字字取裁,家家勿用,方得脫骨神丹。茍不精熟,勢必紀念舊畫,雜亂系心,何由得流轉不窮之妙,求成就不可得也。
仿書時不得預求流轉,預求流轉不得其形似,反弄成鹵莽。亦不可不預知流轉。不知流轉,到底不能生發(fā),竟成描寫傭工。
臨帖作我書,盜也,非學也。參古作我書,借也,非盜也。變彼作我書,階也,非借也。融會作我書,是即師資也,非直階梯也,乃始是學。能具此念而作書,即筆筆臨摹,無妨盜比,但問初心何心耳。若中道而廢,肝膽未易明白。
臨仿法書,要明明指出何處不如古人,不妨十數(shù)改作,必肖而后已。既能肖,必令熟;若不能肖,又不能自顯其不合處,而一時眩惑者,則將權且放下,宜別作字,待后更臨。更臨不似,如前暫止,三四臨摹,無有不肖矣。雖然,此特皮相。皮相既熟,筋骨精髓自然充裕。凡求皮相,以自家臨仿之惡札比照法書。凡求筋骨,以他人臨仿之佳書比照真跡。凡求精髓,以翻拓古拓之異同相為比照。凡求神妙,以真跡墨本相為比照。如此重重參考,如玉石之辨,無有不矍然醒悟者。〇仿書,始不可不拘,后不可不縱。一于拘,不為我有;一于縱,古法全乖。故曲士不情,達士不典。仿大字作小字,欲其拘也;仿小字作大字,欲其縱也。
常言仿大作小,仿小作大,為仿書要訣。更進乎須此仿縱逸帖為修整書,仿修整帖為縱逸書,以至篆、隸、真、草悉相為用,乃是善學。善學者師其意,不師其跡。跡蹂便落野狐中,中此魔便是心腹之疾,去之極難,雖有箴砭,無補毒螫。此無他,從學力來。方自喜不暇,舍其故步,能無吝心,無怪也已。
仿書勝臨摹者,心目不敵故也。先泛觀后研察者,神貌不敵故也。流覽得其精神,摹勒得其形似。得神遺形者高,得形遺神者卑。形失易革,神失難知。為學似倒,成功翻順。書法云:作字急不如緩。雖然,有說急則失形,緩則失神,未可偏廢。視力去就,可以滿志。
仿大帖作小楷才不茍且,麻姑壇記是也。仿小帖作大書才見力量,東方朔贊是也。麻姑壇字小而八法具,此小可以化大。方朔贊字大而用減筆,此大可以化小。書法至唐始有軌矩,可以言傳,歐、顏尤稱楚楚。但歐書無二體,故獨舉顏帖示人。顏雖近于方俗,然每帖有異,與晉王氏父子殊途同軌。置晉不談,何居晉人之妙?藏法于韻,可以己力求,不可以人言盡,故姑置勿論。
小大互臨,不特使后日事事無礙,且能及時筆筆著力。著力則不茍,無礙遂為腕中神物。
閱古帖,逐字掩卷如在目前,想見此帖佳書在我筆端,方能不失。若雖能懸想想見此字,而不在筆端,則寫時仍惘然不類。
古名跡不易得,求之金石文。金石善本不易得,當以同文數(shù)本并觀,高下真假,自然呈露。又須淹灌前人書法,然后能校法書。否則不無行迷失路。
閱同帖異刻,比量其不侔處,得失是非,校若白黑,方能得力。凡翻工之與正本,勢必天淵。時帖或是二刻俱翻,通非善本,即偶中兩是,百無一二。會須著眼辨之,自無水鑒,仿之哲匠。
書仿正本,勿仿副本。墨跡為正,石刻為副。原刻為正,翻刻為副。前翻為正,后翻為副。全文為正,集文為副。可類推也。墨石之殊,古新之異無論矣,至若集古誤人,人多昧此。譬之仿右軍而遵圣教者,是未始窺見右軍者也。彼集帖人收拾多字,擇圓整如其意者填入,非不美至,殊失晉人風度矣。凡行草章法筆法,大半借勢成形,巨細短長,方圓流轉,任其所用,是以古人不可及,尤難于全局。若但捱字成形,數(shù)畫成字,亦何必難!故曰獨遵圣教,未見右軍者也。若評論此帖,不必最初佳本,已自百倍新刻,何乃置之惡帖之末乎?要知割裂之害不淺耳。至若新帖之惡,誰不憭然,故可略矣。割取之弊,豈惟不見其失,世人反以為善者,十室九人。此古今大夢,不得不詳言之。在儒為鄉(xiāng)愿,在釋為天魔。又謂之相似法最難祛遣,傳者誤稱春秋責備賢者,不知經(jīng)旨者也。善惡顯著,何煩責備,略可言矣。
臨仿須用拓本,把玩須用墨跡。人一家言,不無出入,而氣象自如。凡帖一經(jīng)摩勒,敗筆故少,而自得真境索然矣。至若書家親炙,便是莊誦墳典,百千遍后,妙理自出,字字言言,皆我心髓,不以因人成事、受人指縱者比論也。
刻石能振救書家之敗筆者,此其小補而有大害事處。何也?善學書者多于敗處為功,始見名家脂髓,一經(jīng)改綴,雖若無漏,瞞人多矣。不特無以求作者用心,真境亦已索然。至若集古諸帖,則又后人揀擇多帖中方圓平直合法者而加之整頓,全是后人作用,非不淳正,晉風掃地矣。余是以于圣教、興福等帖每不喜觀。
不見真跡,不知妙境。不觀古刻,孰辨敗筆。
臨摹法帖,不必字字趨步。泛覽一周,覺有得失,便握管擬作。伎癢不已,然后再閱,會心處喜不自勝,或依仿結構,或頓其波折而為之。再四再三,不得即已,三四仿閱,妙跡自呈。十數(shù)翻摹,古人敗筆亦已不掩。能辨得失,敗筆皆我?guī)熧Y。
往見學書人,于近代名家無所不學,于古法帖反復茫然。即稍知仿效,不過浮慕幾字幾筆,遂杜撰改作,附名某家體法,大可怪也。臨仿法書,始而仿佛,不必拘泥,拘則難成而易倦。數(shù)臨不得形似,然后細閱古帖,求彼好處,求我惡處,參照相左在于何所,逐筆逐畫,依曲效直,詳細描寫,一字不似不已,一筆不似不已。如是數(shù)過,字字記憶,筆筆不忘,至不用意亦不誤時,然后著念自己筆端,自有一得意佳字在我眼中矣。心手相適,古今不倍,書乃淳雅,為我之物矣。既得則須求熟,能熟而后任意縱橫,小大損益,無所不宜,故曰得意。不循此功,而但拘拘為之,不過書奴,則見書苦。未到此境,而莽莽為之,遂作野狐,不知書樂。家承旨云:夏月?lián)缸鲿梢酝?,胸中自有清涼,炎熇自是不敵?
凡學書時,一筆不可茍且,一念不可他移。移即茍,茍即鄙俗俱出。鄙俗成熟,法器自遠。書遠于法,古雅兩字,一生無分,不可不慎。從不茍中生縱逸,始得佳字。否則縱令藝成,時露鄙野。試拈古今高下名跡,虛心較量,何嘗不懸如日月。
仿書有二病:一不知去取,敗筆效顰;二未窺人長,先求人短。二者皆非也。學生初基,筆筆趨承無論矣。稍知去就,對帖握管,趨其所長,棄其所短,茍勝前哲,何樂不為。如不可及,隨力改轍,數(shù)變不得,然后回觀前人,工拙具現(xiàn),自覺恍然,不患不到。
好奇之徒每效古帖中怪異結構,未始不自謂有本有原。及考校法書,眾刻羅列,始知大半石剝墨殘,翻工巧飾,造此丑態(tài),工匠過十一,效顰過十九。回視怪妄之書,如屠沽兒廁群賢中,可勝愧恨!須實見得方可下筆。嘗歷指古今翻摹諸異同得失,別詳他譜,不能盡錄。
仿帖先學他妙處,自是不倦。自書先革己惡處,自是不窘。處長故正法,因病設藥,不若拔其尤為易遵。
臨帖得手處,自能會心。如書法所列某出于某之類,初基人讀之大自不解,正如水木芙蓉,動植射干,人研鐘馗。一皆殊類齊名,以至數(shù)種海棠同謂名花,一莖茄的分條良藥,或取于姿態(tài),或求其性情,是乎非乎,終成鬼物。是牝牡驪黃求骨法者,視同一致也。否則縱令逼真,不失故步,遭逢識者,皮相何有焉。
俗人評書但聞筆意,學者評書但聞帖意,未免各中一魔。作用在筆,鑒賞在帖。雖然,受病故自有重輕也。茍為無學,被人指出丑態(tài),能不辟易千里。
初臨帖時,求其逼真,勿求美好。既得形似,但求美好,勿求逼真。
仿書與臨帖,絕然兩途,若認作一道,大謬也。臨帖,絲發(fā)惟肖無論矣。仿書,但仿其用筆,仿其結構,若肥瘠短長,置之牝牡驪黃之外,至于引帶粘斷,勿問可也。若留心于所不當留,枉費一生力氣。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于美人何有?而遠近皆以為比,固知人情在阿堵中。
引筆聯(lián)貫處不宜粗濁,不惟不雅,且于義不通。何也?本無之物,非所當有,況重取妨正乎!無已,上引可濃,下引必淡。行筆時貴著念,起筆處無停思,著念或重,不停自輕,勢所必然也。拓本中或有反是者,皆鉤刻之過,剝蝕誤翻。須以意逆,勿為器使。
永興用筆善圓,如魚浮雀躍,矢落丸流。不善學者,翻成木強,分崩脫落矣。率更結構善方,如飛甍鏤楯,檐牙交錯。不善學者,遂作布馬排籌,折釘斫橛矣。臨仿不能悉摹,切以彼有得失,我有去取,不得不然耳。因以彩色識其旁,自佳帖全仿外,一取漢、魏、晉韻度法則,二取奇逸巧構,三取有異通俗,四取煩不嫌其太多,簡不避其太少,五取草出于章,真由于篆,不失來歷,六取敗筆為功,非名家不能到此,七取正結構、異結構、難結構三者得失處,八取我之所難,彼之所易,作我?guī)熧Y,九取彼死此活,彼訛此正,彼闕此全諸刻,十取各代名流自署名姓,或異或同,奇正得失。凡閱帖前先轉一過,閱帖后再轉一過,大能提撕警覺,勿以瑣細而忽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