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言:善鑒者不書,善書者不鑒,一未到,一不屑耳。謂不能鑒者,無是理也;果不能鑒,必不能書。
閱名人書,須具有只眼。不然未得其佳處,先蹈其敗筆,效顰之態(tài),見之欲嘔。是則不如無學(xué),翻有一分自適處。
古人書直是氣象不同。晉、漢帖無有晉、漢人氣象,即知是偽。故舊帖雖非善本,自有作用,新帖雖極力揣摹,直是棄物。何也?出自淺學(xué)之手,不知書法為何物,直以俗筆廁古書,分明別造一個(gè)宇宙,何取于古帖乎!
凡字收鋒增美者,會(huì)稽以上也;收鋒補(bǔ)過者,大令而下也。先哲言求妍媚于成字之后,大令所以去之更遠(yuǎn)。
字有三品:曰庸,曰高,曰奇。庸之極致曰時(shí),高之極致曰妙,奇之極致便不可知。不可知,其機(jī)甚危,學(xué)足以濟(jì)之,識(shí)可以該之,則超乎高妙;學(xué)識(shí)不足以該濟(jì),而但思高出人上者,野狐何有哉!雖然,吾又惡庸。庸人趨時(shí),作世俗事業(yè),便無出頭日。佛法中學(xué)道時(shí)寧落地獄,不愿畜牲,近之矣。曰:寧惡毋庸,有說乎?曰:有。惡故自豪,唾罵者載道,自然有日自覺其丑態(tài)。庸俗之作,甄別者世不多見,十人九人贊嘆其美,歷世愈久,庸根愈深,落此深坑,何時(shí)出離。
畫后策,豎后打,謂之能品。策如馬頭,打如鶴膝,謂之俗品。不策能藏,不打能正,藏不頹,正不銳,謂之高品。隨勢而施,無所拘礙,謂之逸品。若乃皮相飛黃、野狐骨胳者,怪妄自不能外掩,可謂低品。是以書法不道,世多蹈此,故稍及之。名義具書法中。
古人法書,篇有篇法,行有行法,全字有全字法,半字有半字法,一畫有一畫法,一點(diǎn)有一點(diǎn)法。是以名帖只字半行,不可蹉過。近有墨客,以畫遮點(diǎn),以體遮畫,以上下文遮一二字,以通篇?dú)庀蠛酪菡趨s一生丑態(tài),尚可謂之書乎!其最下者,借佳紙濃墨掩其拙筆,或以筆勢波折掩其謬結(jié),皆書中穿窬之流,識(shí)者恥之。
古書佳處,在方圓斜直,不拘繩檢。今人惡處,卻與古同。古人胸中自有個(gè)佳字,任其所施耳。今則不然,上者只記憶古人成按,下者以無繩檢遮掩其拙,以糊人耳目。謂貌則同,其造就處天地懸絕。
名家書法,滿亦佳,空亦佳;長亦佳,短亦佳;端方亦佳,斜倚亦佳;方圓平直,無不宜之。后世俗書,縮大為小,傳瘦為肥,一字字弄作團(tuán)團(tuán),無有潠漏。逐字觀之,非不端楷,卻增一團(tuán)和氣。
整頓之失,即智永親傳家法作千字文,懷仁博采真跡集圣教序,已自磨礱熟爛,況其下者乎!雖然,二僧釋子也,法如是故。何乃文人墨客,不師其全體作用,而師其整頓一門,正似盲兒摸象耳者謂象如箕,摸象尾者謂象如帚乎!
集古諸帖,豈惟修改誤人,即其顧盼起伏,略不可得矣。名家作書,行款上下尚不可移易,況集取強(qiáng)合乎!往往見移行諸帖,行首無故而來,行末無故而往,甚至強(qiáng)割聯(lián)絲,意義失所。不知者效顰從事,已自可憎。集古比之移行,又天淵矣。集古之取圓整,有不得不然者,失勢故也。凡觀集帖,又須緣情,欲定其罪,罪在亂次,不在取圓。
古人筆鋒縱逸處,翻摹諸人,十九收斂圓整,十一揚(yáng)波怪妄,一時(shí)俗,一野狐,皆畔于書法。圓滿故是正法,逸興乃其權(quán)巧。初學(xué)者可與正,未可以權(quán)。雖然,若不能權(quán),不知書法者也,即能權(quán),而補(bǔ)綴從事改過成功可耳。若恃其后筆,即非上乘,大令且以取嗤,豈惟他人。
字以知好惡難別。他人好惡易別,自己好惡難識(shí)。古人名家好處易識(shí),古人名家惡處難識(shí)。今無名人惡處易識(shí),今無名人好處難識(shí)。如此識(shí)得如白黑不差,方是識(shí)好惡。此無難,多看法書得之矣。
皎皎而好為好書,混混而好為惡書,翩翩而好為佳書,莽莽而好為野書。佳好故難,野惡何難。不知愧何難,知愧斯難。
后世以筆鋒掩書,已自俗謬。至于近代,又將以墨汁掩筆,大可怪也。古人未始無之,此偶然落筆,濃淡失所,謂不傷于書可耳。若遮此丑態(tài),法果如是乎?譬之殘印章、爛畫片、折足鼎、闕池硯,妙處不在破而在全,去其妙處,獨(dú)取殘闕,識(shí)者噴飯。
世人多謂余拙于真楷,故作篆書,名言哉,真堪藥石乎!惜未悉余病也。余故貪夫,常謂遇事不見根柢,寧不學(xué)。書法言作字粗通篆法,因此一語,每為致思。篆無粗通義,粗通即有俗惡二魔投手腕中,俟得我便矣。此無他,后世知見,善機(jī)不熟,俗習(xí)易染耳。有心書道,必從頂門著力。字之必篆,猶學(xué)詩者必熟讀三百篇,作文者必貫通九經(jīng)正史。不然皆野狐也。余之作篆者,書之始也;不作徒隸者,未究其終也。世之譏我者,但知用字之終,不愿聞橫直點(diǎn)拂從何處來,從何下落,故余之不作真楷,功未到耳。世之譏我似矣,但鹵莽橫加,故曰藥石哉未中余病。請以此良劑自灌肺腑,毋令俗魔中汝膏肓。
余無世資,習(xí)以成性,以至作字。豈惟不能隨波逐流,即唐、宋而下,卻不喜效顰,是以每受世嗤。有見作飛白者,曰象道士畫符;有見作古文者,曰如武夫戈戟;有見作小篆者,乃始解頤曰:寫得太平。嗟嗟,何俗眼之局于一邊,更不解開咫尺哉!心目都在胸中,牝牡驪黃何關(guān)千里逸足。且道士畫符,何者非篆體?立戈持刀,何者非心畫?余作書時(shí),因文定法,故不泥者有之。顏魯公家廟碑、方朔贊諸法書帖,旨義各別,徒隸尚爾,豈惟篆籀而無其說乎!悲盲兒摹像,作法書全帖,見謂字從胸中取由內(nèi)照。能解于此,始可以得二王署名千變?nèi)f化之妙。不然,妄謂二子好怪者,此真無耳目人也,請借蒙古人皇縫虞學(xué)士馬尾,合其兩眼,他時(shí)有目者出,出與共賞。
子建云:文之好丑,我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至于今之世,豈惟好處人不知其得,即丑處亦不知其失也。成敗橫于衷,毀譽(yù)梏于外,評(píng)者不得其實(shí),聽者莫之的從,未曾實(shí)用一翻功夫,總之夢中說夢。人之用功而不知者有矣,未有無功而知者也。知而不能言者有矣,未有能言而不知者也。
后世書家,惡態(tài)百出。有工為波折以誣人者,有倚此模糊以渾人者,有故為絲曲以媚人者,有率其粗獷以欺人者,有任其放縱以凌人者,皆不知書者也。果能此道,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可善取之,勿遺開眼后慚愧。
好古不知今,每每入于惡道;趨時(shí)不知古,侵侵陷于時(shí)俗。寧惡毋俗,寧俗無時(shí)。惡俗有覺了之日,時(shí)俗則方將軒軒自好,何能出離火坑。不見古人書不能灑俗,不見今人書不能祛妄。問如何作書,曰:畫得出,豎得出,撇得,點(diǎn)得,輳得,便是書法。
真能有得,自一至十,即是法帖;或永或圖,一字可蔽。
評(píng)書不特毀人書難,即譽(yù)人書亦難。嘗怍書遇敗筆,世人漫然喝彩者無論矣,至真認(rèn)以為好譽(yù)之,益令書者愧怍。
有一友人初作賣書肆,索余寫柔翰林三字匾額,期得佳書。余以其果屬意也,構(gòu)思日夕,始下筆,覽之自覺飛動(dòng),四顧踟躕可以滿志。兒子請留正本,與之鉤本足矣。余取初心奪以畀之。及后相見,略不色喜,稍間,曰:象道士畫符。余亦不怏怏自若也,但戒他時(shí)俗地勿作佳書耳。
友人請余作堂聯(lián),聯(lián)中有瞑字。惡其近冥也,以為不祥,戒曰:幸用俗眠。余如其請,不惜蹈俗,并十字并作通時(shí)小篆。一日有一大名士過之,見其方整,誤認(rèn)非余作者,頗稱獎(jiǎng)。及知余書,因自飾曰:寫得太平,悲哉世乎!就俗用俗,何必余書,帚可焚矣。
字熟必變,熟而不變者庸俗生厭矣。字變必熟,變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故熟而不變,雖熟猶生,何也?非描工即寫照耳,離此疏矣。變不由熟,雖變亦庸,何也?所變者非狂醒即昏夢耳,醒來恥矣。
字避筆俗。俗有多種,有粗俗,有惡俗,有村俗,有嫵媚俗,有趨時(shí)俗。粗俗可,惡俗不可,村俗尤不可,嫵媚則全無士夫氣,趨時(shí)則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世人顧多尚之,目為通方者有矣。此以惡紫特甚,須痛懲之。
近代善刻,如遙望美人,未見不好。及觀真跡,如覿面相對,大半可憎矣。古人墨本,則骨胳筋肉一時(shí)呈露。至于古跡,語言舉止趨步皆可師資。至若鍾、王、張、索,名世賢哲,則風(fēng)神顧盼,千里一息,非足跡可到,但得遐想,未可追蹤仰止。若何不多閱真跡,不辨名家敗筆,不多參拓本,不顯鐫工無稽?遵敗筆,效偽鐫,都成一笑。
學(xué)者稍知字畫,即彈射好丑。及至法書在側(cè),太半若罔聞之;書法在笥,全然不知何物;甚至臨摹步武,亦但悅在近代時(shí)尚俗體而已,何怪乎葉公好龍?jiān)?!余是以斷彼沈夢中人也。書家而不酷嗜古帖者皆是也。即好矣,而又但能視若玩器,以至翻其題跋,摸其剝蝕,考諸證佐,以驗(yàn)真?zhèn)味桶浩湄浿嫡?,一皆茫昧于此道之徒,勿論可也?
評(píng)論鐫工,古以不失體為高手,今以不失筆為高手。不知者左今右古,大謬不然也。筆可自取,體須導(dǎo)師。試揣近代江左諸人,何人不能巧弄筆意,如花似柳,描成一段春色?至于結(jié)果收拾,無所措置矣。是以古人之結(jié)構(gòu)體裁,攬其妙境,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若夫鋒裊鮮妍,不過漫然稱賞而已,豈可同年而語哉!
閱墨刻,如十六觀經(jīng)之象;觀真跡,如佛觀;若親炙名家濡毫運(yùn)帚,則是開眼合眼,大圣現(xiàn)前,如羹如墻,芳軌不遠(yuǎn)。倘逢偽跡,等視天魔,必不為所嬈亂,其有正法眼在。
古帖模糊者翻覺校好,何也?鐫工那得無漏,丑不呈也。善學(xué)者得其好處,我自不糊涂;不善學(xué)者認(rèn)模糊作一段妙境,謬矣。更有以模糊糊人耳目者,此非士君子所為,小人伎倆耳,詐矣。不知者謂字既模糊,掩則通掩,露則通露,何獨(dú)丑態(tài)不呈。大抵玩帖人必稍具鑒識(shí),古帖骨格不失,而我胸中自有佳賞快心處,以意逆名家法度,是以但見其好,何疑乎。所以蒙董人只取明爽,稍涉模糊,略不流目。嘗戲?yàn)橹Z曰:取帖愈明,其人愈昏。
閱名家書,須識(shí)其來歷。古帖無論矣,如吾吳文氏父子待詔,出于太宗而目為右軍者,是截其血脈也;掌故出于藏真而目為襄陽者,是斷其源流也。評(píng)者過猶不及,皆非是。
鑒賞法書之樂,聲色美好一不足以當(dāng)之。玩好雖佳,無益于我,惟法書時(shí)時(shí)作我?guī)煼?,不可斯須去身。常謂博古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嘗博一古;善書之士而不好法帖,是未嘗寫一字。名家亦有但貴墨跡而不貴拓本者,此正不知真好者也。墨跡故佳不可得,而善帖為稀世之寶矣。善拓又不可得,而常拓亦為不可闕之物矣。即使其家多藏墨跡,或一帖不具,則刻本終不可少也。如是鑒賞,方是好古,方是知書,方是識(shí)去取,方是識(shí)好惡,不然皆浮慕也。
米、黃諸君,鑒別真?zhèn)?,鑿鑿不爽,所賞諸帖,即不墨跡亦必善拓,所以如別白黑。今則不然,后出諸碑大半傳摸失真,無論好處弄壞,即惡處又多為好事人修飾遮掩,以眩世目,真?zhèn)螏缀醪豢杀嬉?。故寒山法書集特設(shè)后出續(xù)帖,自為一類,竊比釋典中單譯經(jīng)不與入重譯藏,恐未免亥豕,疑以傳疑。
善鑒者取書忘筆,取筆忘刀,取刀忘絹素楮墨,即取絹素楮墨者,亦須忘裝潢色澤而后可。不然,鮮不為所亂惑。
仿書知其好處固要,知其不好處尤要。敗筆人人不免,名家即不過差少過失耳。善學(xué)者取其長,不善學(xué)者兼其短。何也?無真鑒也。至于不經(jīng)事少年,惟敗筆是效,何也?敗是我家故物,不自覺,其易入釋家所謂熟境易于漸染。茍能開眼,痛懲何難,但恐大夢中翻怪人推覺,此最難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