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到梨香院不見芳官,問藕官根由。藕官道:“頭里芳官、蕊官和我三個人,太太叫各人的干媽領(lǐng)出去。我們想,好容易派了房頭,沒福分住得常,到別地方去還有什么好處?大家看破,求太太許我們出了家。我和蕊官都拜給圓信做了徒弟,要等個好日子才落發(fā)。誰知狠不過是這些出家人心腸,哄了我們到庵里,后來見了銀子又眼紅了,貪圖一百兩銀子到手,翻轉(zhuǎn)舌頭來說我們是穿好吃好慣的,熬不得苦日子。又道我們是唱過戲的人,住在庵里,難免地方上這些混帳人造謠言,他也擔(dān)不起,依舊把我們送去干那行次。可憐我們又沒一個親人在跟前,沒法兒,憑著他擺弄。不承望我們又進(jìn)來了,底下保不定還有些好處,各人再看唱下半臺的戲罷了。你的芳官比我們心堅,苦也受得起,現(xiàn)在水月庵里死守著這個破蒲團(tuán)不肯放,看來倒是他一出團(tuán)圓戲了?!睂氂衤犃苏艘粫?,便道:“何不去叫他進(jìn)來,同你們唱戲玩兒可不好?”藕官笑道:“他已經(jīng)光著頭做了姑子,怎么唱戲呢?難道叫他常唱《潘必正偷書》、《小尼姑下山》不成?”寶玉道:“那怕什么?我上年要做和尚,也把頭發(fā)剃了,如今留得齊齊的,就添上髢發(fā)了?!闭f著將身子扭過,把頭一低叫他們都來瞧著。一時五六個人趕攏爭瞧著道:“和尚養(yǎng)了頭發(fā),自然姑子該還俗了?!闭f的眾人都笑起來。
藕官向桌上端起茶盤,一手揭開蓋子遞給寶玉。寶玉接上手來不喝,藕官因在黛玉屋里住久,深知寶玉脾氣,便道:“這碗是我一個人認(rèn)定了喝的,二爺別嫌腌臢?!睂氂癖愫攘藥卓?,藕官接過放下。寶玉道:“姑娘們都在園子里,你們可想去瞧瞧?”藕官道:“昨兒文官出來,我們問了半夜的話。里頭事情他都和我們說過,不料寶姑娘竟不在了。他做人怪好,我們聽了也是怔怔的,怨不得蕊官哭的那么傷心。二爺瞧他眼還腫著呢?!睂氂窨戳?,也禁不住淌了幾點淚。藕官自悔出言莽撞,忙忙把話岔開道:“我們這幾天趕的排戲,里頭沒有人叫不敢走動。難得二爺?shù)竭@里來,咱們跟著走罷?!睂氂癖阏酒鹕韥?,帶了藕官這幾個人出院。文官送至門外,自回里邊排他的戲。
眾人隨了寶玉穿林渡水,一路觀玩園景,道:“我們離了這園子兩三年,你瞧這路徑都生疏了。不是跟了二爺來,防走迷了呢?!睂氂裥Φ溃骸皠e說你們這條路輕易走不到,如今又被這些樹葉子遮得嚴(yán)嚴(yán)的,連我也模糊了呢?!闭f著便煞住了腳。藕官轉(zhuǎn)過寶玉面前,趕緊的跑了一箭多路,繞出山子,站在一塊太湖石上招手道:“二爺這里來。”寶玉同蕊官們行至藕官站立之處,藕官指與他們瞧道:“走過了這一條曲折朱欄板橋,沿堤繞東行去,再轉(zhuǎn)過荇葉渚前,不是那院子里一叢翠青青的竹子,都瞧見了嗎?”寶玉笑道:“繞了遠(yuǎn)路了,好久不進(jìn)來,引你們多逛一會子也好。”
一路說話行走,蕊官指著堤上的柳枝子道:“到了這里可再迷不了路了。藕官你可記得,鶯兒姊姊編花籃子,被芳官干媽的姑媽看見,鬧了一場沒趣,籃子也掠在河里了?!睂氂駟柕溃骸扒皟哼M(jìn)來,你們這些干媽去瞧過你們沒有?”藕官道:“誰愿意他們來瞧,就這園子里管廚房的柳大娘要算疼顧我們的。說起這幾個干媽,不如沒有倒干凈?!睂氂竦溃骸罢l叫你們認(rèn)這些混帳東西做干媽?我吩咐你們先前的話都拉倒,如今就是他們來認(rèn)你們做干媽,也別理她。”藕官們都笑道:“先前我們年紀(jì)小,也有些淘氣。如今大是大,小是小,盡他們一個面子上的規(guī)矩,不怕他再來盤算咱們了?!?
說著已到瀟湘館門前。寶玉趕在前頭跑進(jìn)里邊,見湘云、探春和黛玉坐著說話,寶玉站在廊檐下招手道:“你們姑娘們都在這里,快進(jìn)來罷?!睅讉€人一齊擁進(jìn),先到黛玉、湘云、探春面前請了安,又向屋子里的人都問過好。黛玉的藕官、湘云的葵官、探春的艾官,各人走近各人身旁,自有一番親熱光景,問長問短,說些出去后的情事。獨有蕊官一人遠(yuǎn)遠(yuǎn)站著,似失所依。黛玉一眼看見,記起他是派在寶釵屋里的人,雖不比主婢恩深義重,如今他進(jìn)來不見了寶姑娘,卻有一種伶仃形狀。又想到自己,設(shè)使去年一病不起,或回南后永別瀟湘,今日他們到此,將藕官易地而觀,也不免有此情狀,觸景追思,默然神動,于是喚過蕊官道:“怎么你就像失了群似的,想是見你同伴的都去找著姑娘親熱,只不見你寶姑娘傷心嗎?”蕊官勉強(qiáng)笑了一笑。黛玉便問:“這些時學(xué)了些什么戲?”蕊官道:“現(xiàn)在那里排《蜃中樓》呢?!摈煊裼謫柫怂麕拙湓?,便命雪雁去裝些果子來給他們吃。雪雁裝了四盤精細(xì)點心,叫兩個小丫頭端了出去,放在小桌子上。各人過去隨意吃了些。蕊官便問雪雁道:“鶯兒姑娘在那里?”黛玉道:“正是,藕官們都住在這里,蕊官叫他到鶯兒那邊去逛逛?!睂氂竦溃骸皠e叫他去罷。他兩個人見了面就大家淌眼抹淚鬧一泡子?!摈煊竦溃骸八麄兛抟彩菓?yīng)該的,由他去罷。你管住人家不哭嗎?”
說著,就叫小丫頭引了蕊官到鶯兒的屋里。
這里湘云便笑道:“林姊姊是一個公道人,州官放了火,就許小百姓點燈。他自己愛哭,再不厭惡人家這個?!睂氂衩涌诘溃骸澳懔宙㈡⑷缃裼趾螄L哭呢?”湘云道:“二哥哥再慪他,林姊姊就會哭?!睂氂竦溃骸霸蹅冃r候我也并沒去慪他,你林姊姊多心和我慪氣,只是哭。我見他一哭,心里頭就不知怎么樣才好。后來他便哭總瞞著我,我也知道。如今要再瞧他先前淘氣的樣兒,正經(jīng)慪他還慪不上來呢?!毕嬖泼蛑?,一面推著黛玉笑道:“林姊姊聽聽,你們先前的故事,可都是二哥哥自己說出來的。”黛玉道:“你們好哥哥、好妹妹,一遞一句去嚼舌,我沒聽見?!?
話未完,只見晴雯急忙忙的掀簾進(jìn)來,一疊連聲的問芳官。
寶玉嘆了一口氣道:“你要問芳官的事情,蕊官都知道,他在鶯兒屋里,你找著他問去。”晴雯抽身便走,湘云道:“但凡一個人,總有個交情故舊,你看蕊官進(jìn)來便問鶯兒,晴雯又急巴巴的來找芳官?!摈煊窠涌诘溃骸罢?,為什么不見芳官?”
寶玉正要講芳官的事,只見香菱的小丫頭臻兒手內(nèi)拿了兩套書進(jìn)來,先與眾人問了好,便走近黛玉身邊道:“我們姑娘給奶奶請安?!闭閮翰砰_口,湘云便悄悄的向探春夸他道:“你看臻兒年紀(jì)小,嘴頭上倒很靈變,不是向來聲聲口口林姑娘叫慣的,這會兒忽然改口叫起奶奶來了。”黛玉道:“云丫頭又是鬼鬼祟祟,什么姑娘奶奶?”湘云道:“二奶奶別聽我們的話?!闭閮河纸涌诘溃骸拔覀児媚镎f奶奶的詩稿子在那里,趕著寫完了就給奶奶送過來。這兩套子是叫什么?”臻兒想了一想道:“叫里開褲、包氈裙,上年留在那里,先拿來送還奶奶的。倘然奶奶用不著的了,等著我姑娘要看再來取罷。”臻兒話未說完,湘云和探春聽見書名兒說的古怪,趕忙走攏同黛玉看時,見書套標(biāo)簽上寫的一冊是《庾開府遺稿》,一冊《鮑參軍全集》,大家笑得彎腰曲背,湘云只指著臻兒說不出話來。寶玉忍住了笑道:“他小孩子家那里記得清這些話。”
說著,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探春笑的一面擦淚,對湘云道:“你才夸他嘴乖,就鬧出緣故來了。”臻兒瞪著眼,估量他們這些人笑的是他,便紅了臉道:“我說錯了話嗎?聽見我姑娘吩咐是那么樣的呢?!毕嬖频溃骸澳阏f的不錯,我們是笑你姑娘?!摈煊竦溃骸爱?dāng)真是香菱說的累墜呢。簡簡截截叫他拿了兩套書來就完結(jié)了,要那么提得清,怨不得鬧出褲也開,裙也要包了?!闭f的大家又笑起來。探春道:“想他又天天在那里‘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的念溜了嘴了。我們不知道這兩冊書你幾時借給他的。”黛玉道:“因是那一年香菱要我教他做詩,我先借給他《王摩詰全集》這幾部去看了,末后來又借給他這兩套。不是上年來給我餞行這一天他還提起,我叫他留著看就是了,這會兒不知為什么又打發(fā)臻兒送了來。”
黛玉正欲向臻兒問話,臻兒已走開了。雪雁忙找出院子里,見他同藕官們在假山石子邊刨那新出土的竹筍兒玩呢。雪雁便叫臻兒道:“姑娘有話問你呢。怨不得你姑娘不肯打發(fā)你出來,正經(jīng)話沒有講完,脫滑兒就玩去了?!闭閮喊咽稚系哪啻炅舜?,自回屋子里來。雪雁又嚷藕官們道:“你們?nèi)缃裼植槐仍诶镱^住的時候了,玩了這半天,仔細(xì)回去師父要捶?!迸汗俚溃骸叭锕龠€沒有出來呢?!庇指魅四闷鹋俚墓S株子給雪雁瞧道:“我們拿回去和廚房里討些火腿片兒放起湯來才新鮮有味兒呢。”
雪雁道:“你們也太淘氣了,這都是些嫩梢子。祝媽瞧見和你師父算帳呢。”說著,蕊官已從鶯兒屋里出來,大家重又回進(jìn)里邊,說要走了。黛玉便命雪雁去各人給他們兩個錁子,又叫老婆子把他們吃剩的滿滿四盤點心包起給他送去。探春對湘云道:“咱們也該走了。”寶玉便問:“你們到那里去呢?”
探春道:“瞧邢大姊姊去?!睂氂竦溃骸霸蹅兺??!庇纸信汗賯兏积R下了臺階。藕官們各自去取刨的嫩筍,寶玉見了喝道:“不怕臟了手,什么希罕東西?”便叫一個老婆子替他拿了。寶玉、湘云、探春帶了藕官們,又跟了許多老婆子、丫頭,一群人出了瀟湘館。
這里黛玉才問臻兒道:“這兩套書,你姑娘愛瞧只管放著,為什么拿了過來?”臻兒道:“聽見我姑娘說,住在這里,要來園子里和奶奶、姑娘們說個話兒也方便,如今把走熟的一個地場生巴巴要離開了,我姑娘還一個人在屋里淌淚呢。太太叫我姑娘收拾東西要挪屋子,所以把這兩套書叫送還奶奶的?!?
黛玉道:“挪到那個地場去住呢?”臻兒道:“不知到那里去住,只聽得我們二爺在外城找新屋子?!摈煊竦溃骸肮媚锎虬l(fā)你來,太太知道沒有?”臻兒道:“太太知道的?!摈煊竦溃骸拔疫@幾天就要到你太太那邊去,先替我請安,姑娘跟前問好?!?
臻兒答應(yīng)著要走,黛玉道:“不去瞧瞧你鶯兒姊姊嗎?”臻兒道:“要去呢?!币幻嬲閮鹤酝L兒處去。
黛玉走進(jìn)里間屋子,見紫鵑一個人靠著窗戶,在那里做盤珊瑚的扇絡(luò)子。黛玉道:“我倒沒見你帶了活計來的。外邊那么說笑,你也不出去聽聽,趕緊弄這個做什么?”紫鵑站起身來,把針線放下笑道:“我到姑娘這里來,帶這個來消消閑。奶奶們外邊說的話我都聽見呢?!摈煊竦溃骸澳憧陕犚娬閮旱脑拞??”紫鵑道:“那是姨太太要辦邢大姑娘的事,嫌這屋子不寬展,所以要換新屋子呢?!摈煊竦溃骸澳抢锸菫檫@些,我們沒有去見過嗎?屋子雖然整齊的沒有幾院,除他大奶奶占了一個院子,丫頭、老婆子們都住的干干凈凈屋子,當(dāng)真就讓不出一院來?我倒猜著有八九?!弊嚣N笑問道:“姑娘猜的是什么?”黛玉道:“寶姑娘不在了,他老姊妹兩個雖說是和氣,到底少了一個親人。二則咱們這園里的人,先前都和寶姑娘在一堆兒耳鬢廝磨的姊妹,姨太太住在這里,保不定在園子里來多走幾趟,瞧著難免不傷心。況且,咱們的事,鶯兒見了尚然如此,姨太太就看破到十二分,心里頭就沒有一點芥蒂嗎?不如離開這里的好。但是姨媽沒有想到挪了開去,聽得那位大奶奶很不賢慧,邢大姑娘還沒過門,琴姑娘年紀(jì)也小,在這里住的日子多,就同香菱兩個人越發(fā)孤伶了。再講到我們這里,不要說太太面上的體統(tǒng)情分上不好看,就是我心上也過不去。想起先前姨媽待我也好,后來就為寶姑娘的事存了點私心,那是親疏厚薄,誰沒有一點半分別?”紫鵑笑道:“姨太太別的上頭也再沒的說,就是那一天說起姑娘的事,他老人家既沒真心,就不該當(dāng)玩話說。既講出口來,也該認(rèn)真辦去,為什么我多說了一句話,還把我來取笑。后來就撩在九霄云外了?!摈煊裎⑿Φ溃骸澳阍趺催@些話還都記得?”紫鵑道:“如今姑娘算沒有委曲到底,先前的不論什么話原可不必提起,但是我在睡夢里想起寸寸節(jié)節(jié)的事來,還心驚膽戰(zhàn)。除了他,沒有一個人不叫人寒心呢?!摈煊癯了及肷蔚溃骸傲T喲!就如你在南邊和我說的話,頭里的事都撂開,再別提他了。我先到太太那里去探聽姨太太那邊的事,太太知道了沒有?”便命雪雁、春纖跟著出了院門。
走不多路,見小紅同著剛才送藕官們回去這兩個老婆子一路說笑走來,見了黛玉,老婆子便站在一旁,回過了話,自回瀟湘館去。小紅含笑問道:“奶奶那里去呢?我們奶奶打發(fā)我來請奶奶,明兒吃了早飯,奶奶這里沒有事,請到議事廳去,倘定下了詩社,別攪鬧奶奶、姑娘們的雅興,改日再來請罷?!?
黛玉道:“沒有的事,明兒我準(zhǔn)過去的,你去請了大奶奶、三姑娘沒有?”小紅道:“我們奶奶沒有叫去請三姑娘,我先到了奶奶這里,再去請大奶奶,奶奶要請三姑娘,我?guī)П憔吞婺棠倘フ埩?,回去告訴我們奶奶一聲就是了。”黛玉道:“你奶奶沒有吩咐,你別去請罷。橫豎請了三姑娘也未必來,你回去對奶奶說,前兒送來的冊子都看過了,明兒帶到議事廳上,還有話和你奶奶當(dāng)面說呢。”
小紅答應(yīng)了一聲“是”,道:“不到奶奶屋里去了?!闭局洒煊褡吡耍磐鞠愦迦?。
再說黛玉來到王夫人處,正值王夫人睡午覺未起,便至玉釧屋里。見玉釧頭上金珠璀璨,服飾鮮妍,已改了妝飾。王夫人又派了兩個小丫頭服事他??簧箱侁悗め<拔輧?nèi)簾櫳器具等件,雖不精雅,卻也富麗一新。玉釧面龐豐滿,態(tài)度從容,正是移體移氣潤星潤身。黛玉上前相見,叫了一聲“姊姊”,玉釧臉泛微紅,似形跼蹐。二人自有一番套言絮語,不必瑣述。
黛玉坐不多時,只見一個小丫頭來請道:“太太起來了。”
黛玉辭了玉釧,便過王夫人處。王夫人叫黛玉坐了道:“這樣長天,你不歇個中覺嗎?”黛玉道:“剛才史大妹妹和三妹妹在那里說了一會子話,混了過去,倒也不覺的倦了?!蓖醴蛉擞窒蛟鹤永锴屏艘磺频溃骸斑@時候晌午才熱呢,雖然四月里天氣,這太陽曬著地上,熱氣蒸上來就利害,你這會兒又趕來有什么話嗎?”黛玉道:“沒有別的,我聽說姨媽在家里趕著拾掇東西,在外邊找屋子,太太知道這件事沒有?”王夫人道:“姨媽這些時也沒過來,我恍惚也聽過這句話,你又聽見誰說呢?”黛玉道:“剛才聽臻兒講起,小孩子家也說的不明白,所以趕著來問太太。果然是真的,咱們過去留住他老人家,才是個正理?!蓖醴蛉说溃骸耙虌尣m了咱們背地里在那邊辦這些事,估量他已打定主意,要留也留不住?!摈煊裥Φ溃骸疤M仔放心,包管把姨媽留住就是了?!蓖醴蛉藲g喜道:“果然能把姨媽留住,頭一種,老太太那里得時常有個人來閑話解解悶兒;再者,我心里也過得去,就是大概體統(tǒng)上也不落旁人褒貶?!?
黛玉道:“明兒就過去?!蓖醴蛉说溃骸皳?jù)我想起來,你倒不必過去,橫豎這幾天里頭要請酒,前兒打發(fā)人到孫家去說,你二姊姊明兒一準(zhǔn)回來的。停會兒對你鳳姊姊說,戲又現(xiàn)成,一搭兩便,請了姨媽過來聽?wèi)?。那時候你留姨媽,自然有你的一番情意。趁著老太太和我們都在跟前人多,理會說的姨媽下不臉來,便把他留住了。”黛玉應(yīng)了一聲“是”,又說了幾句閑話出來,由穿堂經(jīng)過鳳姐后院,見小紅已從李紈處回來。黛玉道:“才和你說的話可記明白了?”小紅笑應(yīng)道:“說下了,奶奶不到我們奶奶屋里歇歇去嗎?”黛玉道:“不進(jìn)去了,明兒見面再說話罷?!摈煊褡曰貓@去。
小紅便到鳳姐處回了李紈的話,又道:“才在穿堂背后碰見寶二奶奶,想是太太屋里出來。”鳳姐點頭,便叫過平兒悄悄的吩咐道:“你到太太那里打聽,林姑娘剛才說些什么話?!?
平兒笑道:“我去見了太太,沒有什么話可回,便怎么樣呢?”鳳姐想了一想道:“你只說錦香伯府里的添妝同南安郡王府里的壽禮和寶二奶奶商量過,比往常加豐,已辦好繳進(jìn)來的了,等打發(fā)人送去的時候再請?zhí)^目。回了這幾句話,可不就唐塞過去了。太太沒有提什么,你悄悄叫一個小丫頭子問他,別叫玉釧知道。”
平兒答應(yīng)走出房門,見賈璉正掀外屋門簾子進(jìn)來,悄問:“奶奶睡中覺起來沒有?”平兒扭了一嘴。賈璉就在堂屋里坐下嚷熱,叫平兒打水洗臉。平兒笑道:“你叫小紅去,我有事呢?!闭f著出了院子。小紅只得上來伺候,鳳姐便從里間走出,坐下瞧賈璉洗臉。賈璉問道:“你可知道姨媽那里的事嗎?薛老二趕緊在外邊找屋子要挪出去住呢?!兵P姐道:“不是姨媽自己也有幾所住得的房子,為什么又要去找呢?”賈璉道:“你不知姨媽家的房子都賃給人家住著,一時騰不出來,所以要另尋。這件事不知太太知道沒有?”鳳姐道:“太太卻沒在我跟前提起這件事,估量琴姑娘常在這里,難道不吐露一半句話出來嗎?”賈璉道:“我們就大家不言語一聲兒,但憑姨媽挪出去???”鳳姐道:“唉呀呀,太太不用說,上頭還有老太太呢。且姨媽要離開這里,自然有個緣故。如今的事比不得先前,再怪不到咱們身上來,倒不用你操心。你想姨媽這樣性急,就等不得薛老大回來?你到底打聽他的官事了結(jié)沒有?”賈璉道:“有什么不了結(jié),不過瞎花錢罷。前兒他老二回來,說起衙門里頭的事,都是胡打胡撞。先在縣里已經(jīng)花了幾千,辦了一個誤傷人命。上司衙門也照轉(zhuǎn)的了,刑部里駁了下來,據(jù)照冊上供情,為燙酒口角起釁憎嫌,跑堂的不就去燙,把酒潑地,失手連碗擲去,碰在跑堂的頭上,受傷身死。明系是斗毆,怎么算得誤傷。就是誤傷身死,律應(yīng)絞抵,也不能收贖。委員發(fā)審,提了一干人證上去,又拉出蔣琪官這些人來。蔣琪官來了王爺一封書子,也沒到案,就只難為薛老二東鉆西跑,花的是姨媽的錢?,F(xiàn)今案是定了,捏改了姨媽守節(jié)年分,等秋審后辦孤子留養(yǎng)。幸遇海疆奏凱,一應(yīng)罪囚減等,薛老大的案還算斗毆情輕,準(zhǔn)減流三千里,只等部覆一轉(zhuǎn),就可辦留養(yǎng)回家了?!兵P姐道:“部里還得去安頓才好?!辟Z璉道:“那是匯奏事件,又是照例辦的,倒不用去照應(yīng)。就是薛老大回來,要改改他的脾氣才好。兩場人命官司,歸根兒外邊也不去走走,就這樣麻花蹋煞,別把他的性子越發(fā)縱起來?!兵P姐道:“姨媽如今也苦了,只盼薛老大回來,叫他老人家寬寬心,底下的事情,那里料得這些?!辟Z璉道:“別盡仔講姨媽家的事了。上兌銀子的總數(shù),你瞧見了嗎?”鳳姐道:“正是這句話,整千萬的銀子,可巧沒有一點畸零。”賈璉道:“我也那么想,不是末后這幾天我也在那里瞧著,要猜疑他們把尾數(shù)截去了。正經(jīng)還有一件事,我前兒和你說芹兒的話,向林妹妹提過了沒有?”鳳姐道:“明兒到議事廳上再說?!辟Z璉又問了幾件事,書不繁敘,再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