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大家來照照鏡子
美國使館的商務參贊安諾德先生制成這三張圖表:第一表是中國人口的分配表,表示中國的人口問題不在過多,而在于分配的太不均勻,在于邊省的太不發(fā)達。第二表是中國和美國的經(jīng)濟狀況,生產(chǎn)能力,工業(yè)狀態(tài)的比較,處處叫我們照照鏡子,照出我們自己的百不如人。第三表有美國在世界上占的地位,也是給我們做一面鏡子用的,叫我們生一點羨慕,起一點慚愧。
去年他們這幾張圖表送給我看,我便力勸他在中國出版。他答應了之后,又預備了一篇長序,題目叫做《中國問題里的幾個根本問題》。他指出中國今日有三個大問題:
第一,怎樣趕成全國鐵路的干線,使全國的各部份有一個最經(jīng)濟的交通機關。
第二,怎樣用教育及種種節(jié)省人力,幫助人力的機器,來增加個人生產(chǎn)的能力。
第三,怎樣養(yǎng)成個人對于保管事業(yè)的責任心。
這是中國今日的三個根本問題。
安諾德先生的第二表里有這些事實:

我們的面積比美國大,但鐵道線只抵得上人家三十六分之一,摩托車只抵得人家一千分之一,汽車路只抵得人家一百分之一。
我們試睜開眼睛看看中國的地圖。長江以南,沒有一條完成的鐵路干線。京漢鐵路以西,三分之二以上的疆域,沒有一條鐵路干線。這樣的國家不成一個現(xiàn)代國家。
前年北京開全國商會聯(lián)合會,一位甘肅代表來赴會,路上走了一百零四天才到北京。這樣的國家不成一個國家。
云南人要領法國護照,經(jīng)過安南,方才能到上海。云南匯一百元到北京,要三百元的匯水!這樣的國家絕不成一個國家。
去年胡若愚同龍云在云南打仗,打的個你死我活,南京的中央政府有什么法子?現(xiàn)在楊森同劉湘在四川又打的個你死我活,南京的中央政府又有什么法子?這樣的國家能做到統(tǒng)一嗎?
所以現(xiàn)在的第一件事是造鐵路。完成粵漢鐵路,完成隴海鐵路,趕筑川漢、川滇、寧湘等等干路,拼命實現(xiàn)孫中山先生十萬里鐵路的夢想,然后可以有統(tǒng)一的可能,然后可以說我們是個國家。
所以第一個大問題是怎樣趕成一副最經(jīng)濟的交通系統(tǒng)。
安諾德先生的第二表里又有這點事實:
美國人每人有二十五個機械奴隸。
中國人每人只有大半個機械奴隸。
去年三月份的《大西洋月報》里,有個美國工程專家說:
美國人每人有三十個機械奴隸。
中國人每人只有一個機械奴隸。
安諾德先生說:美國人有了這些有形與無形的機械奴隸,便可以增進個人的生產(chǎn)能力;故從實業(yè)及經(jīng)濟的觀點上說,美國一百十兆的人民,便可以有二十五倍至三十倍人口的經(jīng)濟效能了。
人家早已在海上飛了,我們還在地上爬!人家從巴黎飛到北京,只需六十三點鐘;我們從甘肅到北京,要走一百零四天(二千五百點鐘)!
一個英國工人每年出十二個先令(六元),他的全家便可以每晚坐在家里聽無線電傳來的世界最美的音樂,歌唱,演說:每晚上只費銀元一分七厘而已。而我們在上海遇著緊急事,要打一個四等電報到北京,每十個字須費銀元一元八角!還保不住何時能送到!
人家的磚匠上工,可以坐自己的摩托車去了;他的子女上學,可以有公家汽車接送了。我們杭州、蘇州的大官上衙門還得用人作牛馬!
何以有這個大區(qū)別呢?因為人家每人有三十個機械奴隸代他做工,幫他做工,而我們卻得全靠赤手空拳,——我們的機械奴隸是一根扁擔挑擔子,四個轎夫換抬的轎子,三個車夫輪租的人力車!
我們的工人是苦力。人家的工人是許多機械奴隸的指揮官。
故第二個大問題是怎樣利用機器來減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生產(chǎn)能力,提高人的幸福。
安諾德先生是外國人,所以他對于第三個問題說的很客氣,很委婉。他只說:
保管責任之觀念,在華人中無論如何努力終不能確立其穩(wěn)定之意義。其故蓋在此偏愛親人一點。而此點又與中國家族制度有密切關系。此弊為狀不一,根深而普遍。欲將家屬之責任與現(xiàn)代團體所負保管的責任之適當關系注入于中國人之腦中,須得千鈞氣力從事之。
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委婉,然而也很夠使我們慚愧汗下了。
這個問題,其實只是“公私不分”四個字。古話說的,“一子成佛,一家升天”。古話又說,“一人得道,雞犬登仙”。仙佛尚且如此,何況吃肉的官人?何況公司的經(jīng)理董事?
幾千年來,大家好像都不曾想想,得道成佛既是那樣很艱難的事,為什么一人功行圓滿之后,他們?nèi)译u犬也都可以跟著登天?最奇怪的就是今日的新官吏也不能打破這種舊習氣。
最近招商局的一個分局的訟案便是最明顯的例子。據(jù)報紙所載,一個家長做了名義上的局長,實際上卻是他的子侄親戚執(zhí)行他的職務,弄得弊端百出,虧空到幾十萬元。到了法庭上,這位家長說他竟不知道他是局長!
招商局的全部歷史,節(jié)節(jié)都是缺乏保管的責任心的好例子。我們翻開《國民政府清查整理招商局委員會報告書》,竟同看《官場現(xiàn)形記》一樣,處處都是怪現(xiàn)狀。上冊五十九頁說:
查自壬戌至丙寅最近五年內(nèi),歷年虧折總額計有四百三十七萬余兩。然總滬局每年發(fā)給員司酬勞金,五年共計二十四萬五千九百九十四兩。查自癸亥年來,股東未獲得分文息金,乃局中員司獨享此厚酬。
又六十頁說:
修理費總計每年約六七十萬兩?!鴥?nèi)河廠(所承辦)實居最多數(shù),約占全額之半。查丙寅年內(nèi)河廠共計修理費三十一萬四千余兩?!﹥?nèi)河廠既系該局附屬分支機關,內(nèi)部辦事人員當然與該局辦事者關系甚密?!?jīng)本會函調(diào)賬籍供查。而該廠忽以賬房失蹤,賬簿遺失呈報。內(nèi)中情形不問可知矣。
這樣的輕視保管的責任,便是中國的大工業(yè)與大商業(yè)所以不能發(fā)達的大原因。
怎樣救濟呢?安諾德先生說:
天下人性同為脆弱。社會與個人之關系愈互相錯綜依賴。則制定種種適當之保衛(wèi)……愈為急需矣。
人性是不容易改變的,公德也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故救濟之道不在乎妄想人心大變,道德日高,乃在乎制定種種防弊的制度。中國有句古話說:“先小人而后君子?!毕纫姓J人性的脆弱,方才可以期望大家做君子。故有公平的考試制度,則用人可以無私;有精密的簿記與審計,則賬目可以無弊。制度的訓練可以養(yǎng)成無私無弊的新習慣。新習慣養(yǎng)成之后,保管的責任心便成了當然的事了。
這是安德諾先生提出的三個大問題。
用鐵路與汽車路來做到統(tǒng)一,用教育機械來提高生產(chǎn),用防弊制度來打倒貪污:這才是革命,這才是建設。
但依我看來,要解決這三個大問題,必須先有一番心理的建設。所謂心理的建設,并不僅僅是孫中山先生所謂“知難行易”的學說,只是一種新覺悟,一種新心理。
這種急需的新覺悟就是我們自己要認錯。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上不如人,不但機械上不如人,并且政治社會道德都不如人。
何以百事不如人呢?
不要盡說是帝國主義者害了我們。那是我們自己欺騙自己的話!我們要睜開眼睛看看日本近六十年的歷史,試想想何以帝國主義的侵略壓不住日本的發(fā)展和發(fā)憤自強?何以不平等條約捆不住日本的自由發(fā)展?
何以我們跌倒了便爬不起來呢?
因為我們從不曾悔過,從不曾徹底痛責自己,從不曾徹底認錯。二三十年前,居然有點悔悟了,所以有許多譴責小說出來,曝揚我們自己官場的黑暗,社會的卑污,家庭的冷酷。十余年來,也還有一些人肯攻擊中國的舊文學,舊思想,舊道德宗教,——肯承認西洋的精神文明遠勝于我們自己。但現(xiàn)在這一點點悔悟的風氣都消滅了?,F(xiàn)在中國全部彌漫著一股夸大狂的空氣:義和團都成了應該崇拜的英雄志士,而西洋文明只須“帝國主義”四個字便可以輕輕抹煞!政府下令提倡然禮教,而新少年高呼“打倒文化侵略”!
我們?nèi)豢险J錯。不肯認錯,便事事責人,而不肯責己。
我們到今日還迷信口號標語可以打倒帝國主義。我們到今日還迷信不學無術可以統(tǒng)治國家。我們到今日還不肯低頭去學人家治人富國的組織與方法。
所以我說,今日的第一要務是要造一種新的心理:要肯認錯要大徹大悟地承認我們自己百不如人。
第二步便是死心塌地的去學人家。老實說,我們不須怕模仿?!皩W之為言效也”,這是朱子的老話。學畫的,學琴的,都要跟別人學起;學的純熟了,個性才會出來,天才才會出來。
一個現(xiàn)代國家不是一堆昏庸老朽的頭腦造得成的,也不是口號標語喊得出來的。我們必須學人家怎樣用鐵軌,汽車,電線,飛機,無線電,把血脈貫通,把肢體變活,把國家統(tǒng)一起來。我們必須學人家怎樣用教育來打倒愚昧,用實業(yè)來打倒貧窮,用機械來征服自然,抬高人的能力與幸福。我們必須學人家怎樣用種種防弊的制度來經(jīng)營商業(yè),辦理工業(yè),整理國家政治。
只要我們有決心,這三個大問題都容易解決。譬如粵漢鐵路還缺二百八十英里,約需六千萬元才造得起。多少年來,我們都說這六千萬那里去籌。然而國民政府在這一年之中便發(fā)了近一萬萬元的公債,不但夠完成粵漢鐵路,還可以造大鐵橋貫通武昌漢口了。
義務教育辦不成,也只因經(jīng)費沒有。然而今日全國各方面每天至少要用一百萬元的軍費(這是財政部次長的估計)。一個國家肯用三萬六千萬元一年的軍費,而不能給全國兒童兩年至四年的義務教育,這是不能呢?還是不肯呢?
所以我們應該感謝安諾德先生,感謝他給我們幾面好鏡子,讓我們照見自己的丑態(tài),更感謝他肯對我們說許多老實話,教我們生點愧悔,引起我們一點向上的決心。
我很盼望我們不至于辜負了他這一番友誼的忠言。
(一九二八,六,二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