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舊夢

自己的園地 作者:周作人


十一 舊夢

大白先生的《舊夢》將出版了,輪到我來做一篇小序。我恐怕不能做一篇合式的序文,現(xiàn)在只以同里的資格來講幾句要說的話。

大白先生我不曾會見過,雖然有三四年同住在一個小城里。但是我知道他的家世,知道他的姓名—今昔的姓名,知道他的學業(yè)。這些事我固然知之不深,與這詩集又沒有什么大關系,所以不必絮說,但其中有應當略略注意者,便是他的舊詩文的功夫。民國初年,他在《禹域新聞》發(fā)表許多著作,本地的人大抵都還記得;當時我的投稿里一篇很得意的古文《希臘女詩人》,也就登在這個報上。過了幾年,大白先生改做新詩,這部《舊夢》便是結果,雖然他自己說詩里仍多傳統(tǒng)的氣味,我卻覺得并不這樣;據(jù)我看來,至少在《舊夢》這一部分內(nèi),他竭力的擺脫舊詩詞的情趣,倘若容我的異說,還似乎擺脫的太多,使詩味未免清淡一點,—雖然這或者由于哲理入詩的緣故?,F(xiàn)在的新詩人往往喜學做舊體,表示多能,可謂好奇之過,大白先生富有舊詩詞的蘊蓄,卻不盡量的利用,也是可惜。我不很喜歡樂府調(diào)詞曲調(diào)的新詩,但是那些圓熟的字句在新詩正是必要,只須適當?shù)倪\用就好,因為詩并不專重意義,而白話也終是漢語。

我于別的事情都不喜講地方主義,唯獨在藝術上常感到這種區(qū)別。大白先生是會稽的平水人,這一件事于我很有一種興味。當初《禹域新聞》附刊《章實齋文集》《李越縵日記鈔》之類,隨后訂為“禹域叢書”,我是愛讀者之一,而且自己也竭力收羅清朝越中文人的著作,這種癖性直到現(xiàn)在還存留著?,F(xiàn)在固未必執(zhí)守鄉(xiāng)曲之見去做批評,但覺得風土的力在文藝上是極重大的,所以終于時常想到。幼時到過平水,詳細的情形已經(jīng)記不起了,只是那大溪的印象還隱約的留在腦里。我想起蘭亭鑒湖射的平水木柵那些地方的景色,仿佛覺得朦朧地聚合起來,變成一幅“混合照相”似的,各個人都從那里可以看出一點形似。我們不必一定在材料上有明顯的鄉(xiāng)土的色彩,只要不鉆入那一派的籬笆里去,任其自然長發(fā),便會到恰好的地步,成為有個性的著作。不過我們這時代的人,因為對于褊隘的國家主義的反動,大抵養(yǎng)成一種“世界民”(Kosmopolites)的態(tài)度,容易減少鄉(xiāng)土的氣味,這雖然是不得已卻也是覺得可惜的。我仍然不愿取消世界民的態(tài)度,但覺得因此更須感到地方民的資格,因為這二者本是相關的,正如我們因是個人,所以是“人類一分子”(Homarano)一般。我輕蔑那些傳統(tǒng)的愛國的假文學,然而對于鄉(xiāng)土藝術很是愛重:我相信強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學的一個重大成分。具有多方面的趣味,而不相沖突,合成和諧的全體,這是“世界的”文學的價值,否則是“拔起了的樹木”,不但不能排到大林中去,不久還將枯槁了。我常懷著這種私見去看詩文,知道的因風土以考察著作,不知道的就著作以推想風土;雖然倘若固就成見,過事穿鑿,當然也有弊病,但我覺得有相當?shù)囊饬x。大白先生的鄉(xiāng)土是我所知道的,這是使我對于他的詩集特別感到興趣的一種原因。

我不能說大白先生的詩里有多大的鄉(xiāng)土趣味,這是我要請他原諒的。我希望他能在《舊夢》里更多的寫出他真的今昔的夢影,更明白的寫出平水的山光,白馬湖的水色,以及大路的市聲。這固然只是我個人的要求,不能算作什么的,—而且我們誰又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呢。我們生在這個好而又壞的時代,得以自由的創(chuàng)作,卻又因為傳統(tǒng)的壓力太重,以致有非連著小孩一起便不能把盆水倒掉的情形,所以我們向來的詩只在表示反抗而非建立,因反抗國家主義遂并減少鄉(xiāng)土色彩,因反抗古文遂并少用文言的字句:這都如昨日的夢一般,還明明白白的留在我的腦里,—留在自己的文字上。

以上所說并不是對于大白先生的詩的批評,只是我看了《舊夢》這一部分而引起的感想罷了。讀者如想看批評,我想最好去看那卷首的一篇“自記”,—雖然不免有好些自謙的話;因為我想,著者自己的話總要比別人的更為可信。

(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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