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伯訶利（Lal Behari Day）底孟加拉民間故事（Folk - Tales of Bengal）出版于一八八三年，是東印度民間故事底小集子。著者底自序中說他在一個小村里，每夜聽村里最擅于說故事底女人講故事。人家叫她做三菩底母親。著者從小時便聽了許多，可是多半都忘記了。這集子是因為他底朋友底請求而采集底。他從一個孟加拉女人得了不少，這集子底大部分就是從她所說底記下來。集中海油兩段是從一個老婆羅門人聽來底；三段是從一個理發(fā)匠聽來底；兩段是從著者底仆人聽來底；海油幾段是另一位婆羅門人為他講底。著者聽了不少別的故事，他以為都是同一故事底另樣講法，所以沒有采集進(jìn)來。這集子只有二十二段故事，據(jù)著者說，很可以代表孟加拉村中底老婆子歷來對孩子們所講底故事。

正統(tǒng)的孟加拉講故事底村婆子，到講完一段故事以后，必要念一段小歌。歌辭是：

“我底故事說到這里算完了，

那提耶棘也枯萎了。

那提耶呵，你為什么枯萎呢？

你底牛為什么要我用草來喂它？

牛呵，你為什么要人喂？

你底牧者為什么不看護(hù)我？

牧者呵，你為什么不去看牛？

你底兒媳婦為什么不把米給我？

兒媳婦呵，你為什么不給米呢？

我底孩子為什么哭呢？

孩子呵，你為什么哭呢？

螞蟻為什么要咬我呢？

螞蟻呵，你為什么要咬人呢？

喀！喀！喀！”

為什么每講完一段必要念這一段，我們不知道，即如歌中辭句底關(guān)系和意義也很難解釋。著者一位這也許是說故事底在說完之后，故意念出這一段無意義的言詞，為底是使聽底孩子們感到一點(diǎn)興趣。

這譯本是依一九一二年麥美倫公司底本子譯底。我并沒有逐字逐句直譯，只把各故事底意思率直地寫出來。至于原文底辭句，在譯文中時有增減，因為翻譯民間故事只求其內(nèi)容明了就可以，不必如其余文章要逐字斟酌。我譯述這二十二段故事底動機(jī)，一來是因為我對“民俗學(xué)”（Folk - Lore）底研究很有興趣，每覺得中國有許多民間故事是從印度輾轉(zhuǎn)流入底，多譯些印度底故事，對于研究中國民俗學(xué)必定很有幫助；二來是因為今年春間芝子問我要小說看，我自己許久沒動筆了，一時也寫不了許多，不如就用兩三個月底功夫譯述一二十段故事來給她看，更能使她滿足。

民俗學(xué)者對于民間故事人為重要的研究材料。凡未有文字，或有文字而不甚通行底民族，他們底理智的奮勉大體有四種從嘴里說出來的。這四種變式故事，歌謠，格言（諺語），和□語。這些都是人類對于推理，記憶，想象等，最早的奮勉，所以不能把它們忽略掉。

故事是從往代傳說下來底。一件事情，經(jīng)是個人說過，在古時候就可以變成一段故事，所以說“十口為古?！惫适卤闶恰肮拧?，講故事便是“講古”。故事底體例，最普遍的便是起首必要說，“從前有……（什么什么），”或“古時……（怎樣怎樣）?！比绻压攀路制痤悂?，大體可以分為神話，傳說，野乘三種。神話（Myths）是“解釋的故事”，就是說無論故事底內(nèi)容多么離奇難信，說底和聽底人對于它們都沒有深切的信仰，不過用來說明宇宙，生死等等現(xiàn)象，人獸，男女等等分別，禮儀，風(fēng)俗等等源流而已。傳說（Legends）是“敘述的故事”，它并不一定要解釋一種事物底由來，只要敘述某種事物底經(jīng)過。無論它底內(nèi)容怎樣，說底和聽底對于它都信為實事，如關(guān)于一個民族底移植，某城底建設(shè)，某戰(zhàn)爭底情形，都是屬于這一類。它與神話還有顯然不同之處，就是前者底主人多半不是人類，后者每為歷史的人物。自然，傳說中底歷史的人物，不必是真正歷史，所說某時代有某人，也許在那時代并沒有那人，或者那人底生時，遠(yuǎn)在所說時代底前后也可以附會上去。凡傳說都是說明某個大人物或英雄曾經(jīng)做過底事跡底，我們可以約略分它為兩類，一類是英雄故事（Hero-tales），一類是英雄行傳（Sagas）。英雄故事只說某時代有一個英雄怎樣出世，對于他或她所做底事并無詳細(xì)的記載。英雄行傳就不然；它底內(nèi)容是細(xì)述一個英雄一生底事業(yè)和品性。那位英雄或者是一個歷史上的人物，說底人將許多功績和偉業(yè)加在他身上。學(xué)者雖然這樣分，但英雄故事和英雄行傳底分別到底是不甚明了的。術(shù)語上底“野乘”是用德文底Marchen“它包括童話（Nursery-tales）神仙故事（Fairy-tales）及民間故事或野語（Folk-tales）三種?！彼c英雄故事及英雄行傳不同之處，第一點(diǎn)，它不像傳說那么認(rèn)真，故事底主人常是沒有名字底，說者只說“從前有一個人……（怎樣怎樣）”或“往時有一個王……（如此如彼），”對于那個人，那個王底名字可以不必提起；第二點(diǎn)，它是不記故事發(fā)生底時間與空間底；第三點(diǎn)，它底內(nèi)容是有一定的格式和計劃底，人一聽了頭一兩段，幾乎就可以知道結(jié)局是怎樣底。傳說中底故事，必有人名，時間，地點(diǎn)，并且沒有一定體例，事情到什么光景就說到什么光景。

從古代遺留下來底故事，學(xué)者分它們?yōu)檎J(rèn)真說與游戲說二大類，神話和傳說屬于前一類，野語是屬于后一類底。在下級文化底民族中，就不這樣看，它們以深化和傳說為神圣，為一族生活底歷史源流，有時禁止說故事底人隨意敘說。所以在他們當(dāng)中，凡認(rèn)真說的故事都是神圣的故事，甚至有時止在冠禮時長老為成年人述說，外人或常人是不容聽見底。至于它們在打獵或耕作以后園在村中對婦孺說底故事只為娛樂，不必視為神圣，所以對于神圣的故事而言，我們可以名它做庸俗的故事。

庸俗的故事，即是野語，在文化底各時期都可以產(chǎn)生出來。它雖然是為娛樂而說，可是那率直的內(nèi)容很有歷史的價值存在。我們從它可以看出一個時代底社會風(fēng)尚，思想，和習(xí)慣。它是一段一段的人間社會史。研究民間故事底分布和類別，在社會人類學(xué)眾是一門很重要的學(xué)問。因為那些故事底內(nèi)容與體例不但是受過環(huán)境底陶冶，并且?guī)е軡夂竦拿褡迳?。在各民族中，有些專會說解釋的故事，有些專會說訓(xùn)誡或道德的故事，有些專會說神異的故事，彼此一經(jīng)解除，便很容易互相傳說，互相采用，用各族底環(huán)境和情形來修改哪些外來的故事，使稱為已有。民族間底解除不必盡采用彼此底風(fēng)俗習(xí)慣，可是彼此的野乘很容易受同化。野乘常比神話和傳說短，并且注重道德的教訓(xùn)，常寓一種訓(xùn)誡，所以這類故事?？s短為寓言（Fables）。寓言常以獸類底品性抽象地說明人類底道德關(guān)系，其中每含有滑稽成分，使聽者發(fā)噱。為方便起見，學(xué)者另分野乘為禽語（Beast-tales），諧語（Drolls），集語（Cumalative tales），及喻言（Apologues）四種。在禽語中底主人是曾說人話底禽獸。這種故事多見于初期的文化民族中。有各民族底禽獸中，所選底主人禽獸各有不同，大抵是與當(dāng)?shù)禺?dāng)時底生活環(huán)境多有解除底動物。初人并沒有覺得動物種類底不同，所以在故事中，象也可以同家鼠說話，公雞可以請狐貍來做貴客，諸如此類，都可以看出他們底識別力還不很強(qiáng)?？墒菑牧硪环矫嬲f這種禽語很可以看出初民理智活動底表現(xiàn)方法。諧語是以詼諧為主底。故事底內(nèi)容每以愚人為主人，述說他們底可笑行為。集語底內(nèi)容和別的故事一樣，不同的只在體例。它常在敘述一段故事將達(dá)到極盛點(diǎn)時候，必要復(fù)述全段底故事一遍再往下說。喻言都是道德的故事，借譬喻來說明一條道理的，所以它與格言很相近。喻言與寓言有點(diǎn)不同。前者多注重道德的教訓(xùn)，后者多注重真理底發(fā)明。在低級文化底民族中常引這種喻言為法律上的事例，在法庭上可以引來判斷安檢。野乘底種類大體是如此，今為明了起見，特把前此所述底列出一個表來。

我們有了這個表，便知道這本書所載底故事是屬于那一類底。禽語底例如豺媒，諧語如二竊賊，喻言如三王子，阿芙蓉等是。

孟加拉民間故事底體例，在這本書中也可以看出它們有禽語，諧語，集語，喻言，四種成分，不過很不單純，不容易類別出來。故事底主人多半是王，王子，和婆羅門人。從內(nèi)容方面說，每是王，王子，或婆羅門人遇見羅剎或其他鬼靈，或在羅剎國把一把王女救出來，多半是因結(jié)婚關(guān)系而生種種悲歡離合底事。做壞事底人常要被活埋掉。在這二十二段故事中，除了二竊賊，及阿芙蓉以外，多半的結(jié)局是團(tuán)圓的，美滿的。

在這本故事里有許多段是講羅剎底。羅剎與藥叉有點(diǎn)不同。夜叉（Yaksa）是一種半神底靈體，住在空中，不常傷害人畜。羅剎（Raksasa）男聲作羅剎娑，女聲作羅叉私（Raksasi）“羅叉”此言“暴惡”，“可畏”，“傷害者”，“能瞰鬼”等。佛教譯家將這名字與夜叉想混，但在印度文學(xué)中這兩種鬼怪底性質(zhì)顯有不同的地方。羅剎本是古代印度底土人，有些書籍載他們是，黑身，赤發(fā)，綠眼底種族。在印度亞利安人初入印度底時候，這種人盤據(jù)著南方底森林使北印度與達(dá)親（Deccan）隔絕。他們是印度亞利安人底勁敵，所以在吠陀里說他們是底行鬼，是人類底仇家。摩訶婆羅達(dá)書中說他們底性質(zhì)是兇惡的，他們底身體呈黃褐色，具有堅利的牙齒，常染血污。他們底頭發(fā)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組起來底。他們底腿很長大，有五只腳。他們底指頭都是向后長底。他們底咽喉作藍(lán)色，腹部很大，聲音兇惡，容易發(fā)怒，喜歡掛鈴鐺在身上。他們最注重的事情便是求食。平常他們所吃底東西是人家打過噴嚏不能再吃底食物，有蟲或蟲咬過底東西，人所遺下來底東西，和被眼淚滲染過底東西。他們一受胎，當(dāng)天就可以生產(chǎn)。他們可以隨意改變他們底形狀。他們在早晨最有力量，在破曉及黃昏時最能施行他們底欺騙伎倆。

在民間故事中，羅剎常變形為人類及其他生物。他們底呼吸如風(fēng)，身手可以伸長到十由旬（約八十英里，參看本書骨原。）他們從嗅覺知道一個地方有沒有人類。平常的人不能殺他們，如果把他們底頭砍掉，從脖子上立刻可以再長一個出來。他們底國土常是很豐裕的，地點(diǎn)常在海洋底對岸。這大概是因為錫蘭島往時也被看為羅剎所住底緣故。羅剎女也和羅剎男一樣喜歡吃人。她?；擅利惖纳倥诼愤吤曰笕?，有時占據(jù)城市強(qiáng)迫官民獻(xiàn)人畜為她底食品。她們有時與人類結(jié)婚，生子和人一樣。

在今日的印度人，信羅剎是住在樹上底，如果人在夜間經(jīng)過樹下沖犯了他們就要得著嘔吐及不消化底病。他們最貪食，常迷惑行人。如果人在吃東西底時候，燈火忽然滅了，這時底食物每為羅剎搶去，所以得趕快用手把吃底遮住。人如遇見他們，時常被他們吃掉，幸虧他們是很愚拙的，如尊稱他們?yōu)椤笆迨濉?，或“姑母”等，他們就很喜歡，現(xiàn)出親切的行為，不加傷害。印度現(xiàn)在還有些人信惡性的回教徒死后會變羅剎。在孟加拉地方，這類底羅剎名叫“曼多”（Mamdo）大概是從亞拉伯語“曼督”（Mamduh），意為“崇敬”“超越”，而來。

這本故事常說到天馬（Pakshiraj）依原文當(dāng)譯作“鳥王”。這種馬是有翅膀能夠在空中飛行底。它在地上走得非?？?，一日之中可以跑幾萬里。

印度底民間故事常說到王和婆羅門人。但他們底“王”并不都是統(tǒng)治者，凡擁有土地底富戶也可以被稱為王或羅阇，所以豺媒里底織匠也可以因富有而自稱為王。王所領(lǐng)底地段只限于他所屬所知道底，因此，印度古代許多王都不是真正的國王，“王”不過是一個徽號而已。

此外還有許多事實從野乘學(xué)底觀點(diǎn)看來是很有趣味的。所以這書底譯述多偏重于學(xué)術(shù)方面，至于譯語底增減和文辭修飾只求達(dá)意，工拙在所不計。

（許地山 十七年六月六日贈與愛讀故事底 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