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是聽到無常識的人說，我們有了孫猴子的法術(shù)就好了，他拔一根毫毛，就可以變成一架飛機(jī)。拔一根毫毛，也可以變成一尊大炮。有了十萬八千根毫毛，一半變飛機(jī)，一半變大炮，將日本鬼子，打得粉碎。我聽了這些話，先覺得頗是無識得可笑，繼而想著是無識得可憐，最后我便想到是無識得可哀。而且還有人駁以先那個人說，既有孫悟空那種千變?nèi)f化的本領(lǐng)，何必變什么飛機(jī)大炮，把那金箍棒向東洋一攪，把那小小島國，用地震法給它震碎，豈不更簡單明了？我想，人之知識程度不齊，在二十世紀(jì)，還有把《西游記》的神話，當(dāng)了解決國際戰(zhàn)爭的妙策的，這決不是個笑話，實(shí)在是個問題，也許，那還是社會上一個嚴(yán)重問題呢。這個念頭，印在我腦子里，總有幾天溶解不開。恰好我拿了一份報(bào)在手上，躺在床上看，有幾段新聞，讓我看了不高興。雖不是戰(zhàn)爭之事，卻也需要變成了孫悟空才有辦法。正這樣打算著，卻看到半天云里，金光燦爛，五色云彩，東西飄蕩著。在云堆里，冒出許多青色大蓮花。每朵蓮花，都有車輪些樣大小。其中有一朵最大的蓮花，上面站著一位赤腳婦人，頭罩白風(fēng)帔，身穿白衣，畫了竹葉花紋。那女人手上拿了一只白瓷瓶子，插了竹葉，好像印度婦人去買酒。在這個裝束情形中，和腦筋里那個觀音大士畫像，頗為符合。心里就想著，莫非是她嗎？不然，哪里會有人站在云端里？這就聽了她道：“你們這些半瓶醋的文人，略懂科學(xué)皮毛，就抹煞神話。其實(shí)神話這個東西，未嘗不可變?yōu)槭聦?shí)。舉一個實(shí)例，你們所住的地球，是多大一個東西，可是她懸在天空里，自己會晝夜不停的飛奔與轉(zhuǎn)動。地球朝下的那一面海洋里的水不流出去，你們腦袋朝下腳朝上，誰也不感覺到頭昏，這就是莫大莫大的神話！”我聽了，覺得這位印度裝束的女人，將以毒攻毒之法來攻擊科學(xué)，決不是尋常家數(shù)，因望了她在沉吟著沒有出聲。她笑道：“事實(shí)勝雄辯。讓你自己經(jīng)過一番，你知道《西游記》也不能完全算神話。”說著，她將手向我一指，我打了一個冷顫，立刻天旋地轉(zhuǎn)，人在半空里翻筋斗。心里想著，這就是孫悟空的筋斗云了，我怎么會玩得來？心里一啾咕，兩腳站在地面，睜眼看時(shí)，乃是一片荒山，四周一看，黃沙白草，塵靄接天，很是凄涼。正疑惑我到了什么地方，卻見一位頭戴方巾，身穿葛袍子的白須老人，手拖拐杖，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地上，口稱不知大圣駕到，有何吩咐？他這么一稱呼，把我當(dāng)了齊天大圣，看他那情形，準(zhǔn)是本方土地。因道：“此地如何這樣荒涼。”他道：“大圣有所不知，只因這附近，來了三位妖怪，甚是兇惡，每天要吃三千人的腦髓和心血，他手下那些小妖，不只專門吃人，連帶把飛禽走獸，蛇蟲螞蟻，不論肥瘦，見著便要吃。這里本叫黃金谷百寶山，自從來了這群妖怪之后，不但把老百姓吃光，連地面上生物也都弄個干凈。現(xiàn)在漸漸弄到挖開地皮三尺，去尋樹皮草根，所以變成這樣荒涼。”我道：“你是本方土地嗎？既有這等事情，你為何不上奏天廷？”他道：“小神是本方土地。大圣明鑒，那妖精沒有把我小神拿去敲骨吸髓，已是天大人情，小神如何敢上奏天庭，小神位卑，又怎能上奏天庭，這就叫天高皇帝遠(yuǎn)了。況且這三個妖怪，都有萬年道行，法術(shù)通天，恐怕玉皇大帝也只是開一只眼閉一只眼。小神是人家腳底下泥，又能怎樣？大圣是道法高超的人，既來到這里，請為這一方生靈除害。”

我見他口口聲聲稱我大圣，心想莫非剛才那個女人，就是觀音大師，她一指點(diǎn)，就那一指禪中，傳授了我的道法。我這樣想著，順手在身上摸索著，摸著了一根毫毛，兩指拔出，暗暗的叫聲變，向空中一晃，我手上卻拿了一面很大的鏡子。我對了鏡子仔細(xì)觀望，雖然我還不失本來面目，可是猛然一看，我卻是火眼金睛雷公臉腮的和尚。心想，我既有這副外表，又有許多道法，我正好泄盡生平抑郁之氣，為人類打盡抱不平。土地都認(rèn)我是大圣了，我便索性冒充一番。于是暗暗一念，將鏡子變回為毫毛。因問土地道：“這妖怪叫什么名字？現(xiàn)住在哪里？”土地道：“這三位妖怪，統(tǒng)號大王。第一位是無畏大王，第二位是無遮大王，第三位是無量大王，這三位大王之上，還有一位通天大仙，這法號正與大圣遙遙相對，功法更大。住在一個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所在，小神道法淺薄，說不出那是什么地方。這三位妖怪卻住在這里西南角無維山無情洞。大圣若要前去，經(jīng)過萬骷山便是?！蔽业溃骸昂我越腥f骷山？”土地道：“便是那三位妖怪吃剩下的人骨頭堆成了幾十座山頭。”我聽說之后，不由怒火上沖，丟下土地，兩腳騰云上了半空。站在云堆里，向西南角看去，只見白茫茫一片丘陵，好像是下了雪。駕著云頭，向那里飛去，果是無窮盡的人骨頭，堆成了山谷。這人骨之上，黑氣如煙如霧，不住上升。在這里面有數(shù)不清的冤魂，隨風(fēng)飄蕩。隱隱之中，但覺哭泣之聲，如荒野秋蟲，半夜號泣。我道：“各冤魂不必悲號。公道若天在壤，必有一日，可為你們伸冤。”云頭過了這萬骷山，眼界一新，只見前面金碧輝煌，風(fēng)云彩燦爛里面，起了幾十幢凌空的宮殿。早有一陣笙歌鼓樂之聲，順風(fēng)送來。我想，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何緊接了人骨頭堆的山？這里雖有些像瓊樓玉宇，不見得是神仙所居，大概無維山無情洞就是這里了。按住云頭，向前看去，只見前面云彩下有五座五彩牌坊相連。中間那座牌坊上，有四個字的匾額“法力通天”。我想主人翁好大的口氣，競與我齊天大圣的名義不相上下。不過這金玉映照的樓閣上下，卻是烏煙瘴氣，上層為青天白日所照，表面還有些上下左右，稍矮一二尺，便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正是妖氣沖天。我按下云頭，在煙瘴外仔細(xì)看去，卻見兩小妖，一長一短，都是藍(lán)衫方巾，像個斯文中人的樣子，由宮殿里面出來。但是那白面書生的臉上，青筋直冒，眼珠通紅，嘴里透出兩顆獠牙，便只這一點(diǎn)，可想到他已是殺人吮血的丑類。我搖身一變，變了只小蟲兒飛到他方巾上站住，聽他說些什么？那矮子道：“長哥你看這送早點(diǎn)的人還不曾來，大王等得發(fā)急了?！遍L子道：“咳！這實(shí)在難。大王的量既大，附近幾百里路的百姓，都已吃光。那些和大王打獵的人，少不得跑到千里路以外去捉，雖說他們能騰云駕霧，究竟他們道行低，來去費(fèi)時(shí)，我們就在這里等一等好了。我這衣袋里，還藏著有兩個人肉餅子，就在這里吃著消遣?！闭f著，這兩個小妖在牌坊下石墩上坐著。

長妖在懷里掏出兩個紫色的人肉餅子和那矮妖各把兩手撕著吃。矮妖笑道：“你怎么還有富余的人肉藏在身上？”長妖道：“昨天三大王下了一道手諭，說是大仙娘娘要人乳洗澡。限六個時(shí)辰內(nèi)，要捉三千個小孩母親擠乳。這手諭在黑心狼手上經(jīng)過，他就在三字中間，加了長短兩直，變成了五千個小孩母親，除了關(guān)起三千女人每天擠上兩次人乳而外，還多著兩千個人呢。這兩千個人關(guān)在鐵牢里，黑心狼慢慢地拿出來享用。這件事雖是瞞上不瞞下，知道的人，究竟不多，我就在他手上分得百十個肥胖的婦人，藏在山后小洞里，留著有便的時(shí)候拿出來吃?！蔽也卦谶@小妖的方巾上，把話聽了個夠，心里想著，這還了得，像這么一個小妖怪，也就可以藏著整百活人在山洞里，留著慢慢地吃。此地的老百姓，實(shí)在是太可憐了，任何妖魔小丑，都要難為他們。我跳到了那二小妖面前，現(xiàn)出了原身。那矮妖卻大吃一驚。長妖笑道：“哪里來個瘦和尚，不夠一頓……”我不等他說完。耳朵眼里取出金箍棒。迎風(fēng)一晃，變得大了，兩下將這二小妖送歸西天，把這尸身踢下山溝里去。就在這時(shí)，遠(yuǎn)遠(yuǎn)聽見一些呻吟之聲，由山下傳了上來。我先跳到云端里一看原來是幾個小妖，趕著一群面黃肌瘦的老百姓上山來。那些老百姓，都被繩索反縛兩手，縮著頸子，一步一顛。那妖怪拿了長鞭子，只管在這群老百姓身上亂抽亂鞭。我看了這情形，知道是給這里三位大王送點(diǎn)心的，便走回牌坊下，拔根毫毛變了矮妖，自己卻變了長妖，閑閑的站著。不多大一會，那群人被趕到面前來了。我就喝住那個拿鞭子的藍(lán)面妖道：“你叫他們走就是了，為什么這樣亂抽亂打？”藍(lán)面妖道：“哥呀，你看這些癆病鬼，走一步，頓一步，好不急人！我不拿鞭子打他們，他們什么時(shí)候可以走到呢？”我道：“你為什么找癆病鬼來?！彼{(lán)面妖道：“稍微有點(diǎn)人肉的，都被大王吃光了。”我道：“你懂得什么，人肉是打不得的，打一下，皺一下，肉皺了，吃在口里是有酸味的。這有兩三個老百姓，讓你抽得周身是傷痕，那不等到洞府，人就要死。你讓大王吃死人肉嗎？你應(yīng)該和幾個兄弟把他們背到洞府去。”藍(lán)面妖是最下一層的小妖，我發(fā)了的命令，他倒不敢違拗，只好和他的伙伴，背了幾個受傷百姓在前面引路。我押解了眾百姓順了牌坊下一條石板路向前走去，沿路雕梁玉砌，油碧回廊，朱漆柱子，都燦爛奪目?？墒窃谶@些華麗陳設(shè)之下，卻隱隱藏了一種血腥氣味。這時(shí)，早有一幢七層玲瓏起頂?shù)膶m殿式房屋，矗立在面前。殿前兩根旗桿，懸了杏黃旗，上有墨字，大書：“替天行道”。我想，不要小看了他是山中妖怪，卻還學(xué)著人世上的欺騙行為，也來個自我宣傳。那幾個藍(lán)面小妖把老百姓趕到這里，他們也知道要把父母遺下來的血肉，自己掙扎下來數(shù)十年的性命，立刻要去做替天行道大王的一頓點(diǎn)心，一個個面色蒼白，眼色無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這華麗的七層大廈面前。那兩個小妖雖是一路作威作福而來，到了這洞府門口，他也失卻了勇氣，恭恭敬敬地站著，向我道：“哥呀，我們不敢登大王的寶殿了，這一批新鮮點(diǎn)心，就請你帶了進(jìn)去吧。”我想救這批靜待宰割的百姓，樂得把這送人的權(quán)抓到手上，可是這洞府里面，我沒有到過，我又怎能把這批人送進(jìn)去？躊躇了一會子，便向藍(lán)面妖笑道：“你交不了差，我就交得了差嗎？”藍(lán)面妖道：“大王喜歡的是你和矮哥兩個人呵，因?yàn)槟銈兂３Ｏ蛲ㄌ齑笙赡抢锼蜄|西。由大仙腳路來的人，在我們洞府里是金字招牌呀。”我聽了這話，點(diǎn)點(diǎn)頭，放著藍(lán)面妖走開。我且不走去，拔了一根毫毛，變著一個長妖，自己變了個蜜蜂兒，向洞府里面飛著，飛進(jìn)了幾層宮殿，見一座雕梁畫棟的殿宇，上面設(shè)著三個寶座。

果有三個怪相人高坐在上面，金臉的坐中間，銀臉的居左，紫銅臉的居右。在寶座下面，是五彩地毯，像深草一般厚，占著殿上很大的面積，這里有無數(shù)的少女，披了頭發(fā)，脫得赤條條的，穿梭般來去，和這三位大王，焚香，捧茶，唱歌，奏樂。那金臉妖將黃袍子一擺，露出嘴里四顆獠牙，發(fā)出貓頭鷹的慘叫聲笑道：“我那群忠仆哩？”只這一聲，殿屋四角，虎跳狼竄的，鉆出來十幾條狗。狗的形式不同，有狼狗，有獅子狗，有狐狗，有哈巴狗。其間最小的一狗，比兔子還小，竟有些像大耗子。這些狗由其大如虎到其小如鼠為止，全部俯伏在地，真?zhèn)€狗通人性，個個朝上舞蹈九拜，起落有節(jié)。金面妖左右相顧道：“二位王弟，你看，這幾天，手下兒郎貢獻(xiàn)的人肉人血，未免太少，恐怕日久弊生，這些東西，有點(diǎn)中飽。我想打發(fā)這批狗，出去搜查一次?！便y面妖道：“不破小費(fèi)，不養(yǎng)小人，大王也不必察察為明，免得教他們都跑了。”金面妖道：“本來我也不是這樣小量的人。只是大仙現(xiàn)想朝拜西天，要取得十萬八千人的鮮血，煉一只飛天寶艇。像現(xiàn)在這樣子，連我們洞府的每日開支，都有些應(yīng)付不過來，怎么去應(yīng)付大仙這筆賬?！蹦亲香~面妖，究竟位分低些。聽到大仙這稱呼，他有點(diǎn)“祭神如祭在”的情景，立刻站了起來，彎了腰把它銅鈴似的圓眼，微垂了眼皮，因道：“既是這樣說，我們想到人間去搜羅人類來吮血。萬一找不到許多人，我想，我們洞里這些兒郎們，肥胖的也不少。他們那臟腑里，每人至少也藏千百人的血液，差一萬個凡人，把他們十個人拿去抵?jǐn)?shù)就夠了。”那金面妖笑道：“老弟，你怎么說出這樣無出息的話，我們在山上修煉，各有幾千年道行，于今弄得沒有辦法，把自己兒郎們也拿出去榨血。若是這樣做了，請問：誰還跟我們后面興風(fēng)作浪？”銀面妖道：“此話有理。但是這通天飛艇，也不能不煉。若得罪了大仙，她祭起追魂奪魄傘來，我兄弟三人休矣?！苯鹈娲笸醢衙媲伴L案上一只大如面盆的玻璃杯子，在嘴邊碰了一碰，偏頭在出神細(xì)想。我看那里面，盛著殷紅色的液體，好像葡萄酒。然而我飛下去在杯子上打個旋轉(zhuǎn)，卻嗅到一股血腥味，這不用提是人血了。我趁那金面妖不理會，依然飛到大殿橫梁上釘住，向下偷看。那金面妖道：“這些事，且放下一旁不提，于今肚子有些餓了，我們的早點(diǎn)怎么還沒有送來？”那紫銅面妖聽了這話，把鼻子尖向上聳了兩聳，笑道：“點(diǎn)心來了，我已嗅到大門外有生人氣?！蔽衣犃诉@話，覺得不好，立刻飛到大門口，現(xiàn)出原身，吹了一口罡風(fēng)，把那些被捉來的老百姓一齊吹上天空，指了幾十塊石頭，變成那面黃肌瘦的老百姓站在門口。我也跳上天空，站在云端里，念動真言，早有六丁六甲值日功曹趕到面前，躬身問大圣有何法旨？我指著飄在天空里的百姓道：“這些人也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yǎng)，競被此處妖怪拘來，只當(dāng)一頓早點(diǎn)?，F(xiàn)在我把他們救出，煩尊神押送他們各回原籍，至于此，處妖怪，自有我來對付?！惫Σ艿溃骸按搜g(shù)通天，多少天兵天將奈何它不得，大圣須要小心一二?！蔽液鹊溃骸岸紴槟銈兡懶∨率?，姑息養(yǎng)奸，把這三個妖怪，養(yǎng)得這般無法無天，你還叫我小心一二?！惫Σ軅兪鞘沁B聲，不敢多辯，徑自去了。

我站在云端里，看到百姓已平安去遠(yuǎn)，然后變個小鳥飛到洞府外面，見有幾個小妖，七手八腳把石頭變的百姓，一個個向里抬。

有一個小妖道：“你看這些人，瘦得都像餓狼一般，不想每個身子都這樣沉重?；仡^大王把他們的骨頭剝出來，我們倒要撿起兩根來看看，是怎么個東西?！绷硪粋€小妖道：“嚇！你倒想嗎？這一程子，大王吃人，是連骨頭都咀嚼著吞下去的。像這樣的瘦鬼，一定嫌著沒有一點(diǎn)滋味，正好將骨髓敲出來，慢慢地吸些油水呢?！蔽衣犃诉@話，心里好笑，趁著這些小妖不留神飛到路邊一塊石巖下，再將身體一變，變成了又肥又高的一個胖和尚，手腳都讓繩子拴了，人躺地上，只管發(fā)哼。那小妖聽到哼聲，立刻跑過來，伸頭向巖下望著。一個妖道：“嚇！不想這地方，居然還有這樣一個肥胖的人，快拿去給大王解饞?！闭f著，便有兩三個小妖搶了過來，抬著我進(jìn)洞府去。我故意把身子變輕了，讓它們好抬。抬到那大殿上，三大妖，見抬了個胖大和尚來，各把舌頭伸長了尺許，饞涎如水溜般滴將下來。金面妖道：“這一陣子，找來的百姓都是瘦的，難得今日有這個肥胖和尚，我兄弟且忍耐一下，把他轉(zhuǎn)送給大仙去受用吧?！蹦倾y銅兩妖自不敢違拗，連說是是，早有小妖們把石頭變化的老百姓，剝?nèi)チ艘路仆瞥冻?，送到三妖面前。那金面妖順手掏起一個人，便向嘴里塞去，它那獠牙，雖是厲害，吃慣了人類的血肉，卻還沒有碰過釘子。他將這石頭在嘴里一咬，痛得呀呀怪叫，把人向地下一丟道：“這癆病鬼怎么比石頭還硬呢？”一句話點(diǎn)破，石頭變的人都還了原形，正是滿地都是石頭。金面妖忽然醒悟，跳起來道：“了不得！這有個膽大如天的人，在我們面前使障眼法兒。我們枉說有幾千年道行，竟是不曾看出來。”說著，他睜了圓眼向我望著道：“這個胖和尚不是石頭變的?！蔽野涯樢幻?，現(xiàn)出法相，站在大殿中間叫道：“齊天大圣在此，受了百萬生靈之托，前來誅妖。”這三個妖怪一見有人拿它，都跳出了座位。我要搶它們的先著，先一個筋斗云跳在云端，由耳朵里取出定海神針迎風(fēng)一晃，變成丈來長的金箍棒。這時(shí)，地面一片陰陽怪氣，只見白云滾滾，三妖頂盔披甲，各拿一口大刀直奔將來。金妖先催起云頭和我并排，大聲喝道：“你這猴精，不到西天拜佛求經(jīng)，到我洞府來多事，你好大的膽。”我道：“佛家以慈悲為本，普度眾生，宇宙里留下你這樣整天吃千萬人血的魔鬼不除，還求個什么經(jīng)？把你這三妖除了，勝似建下千百萬個道場?！便~面妖能耐雖低，脾氣卻大，喝道：“這無維山無情洞，哪有你說話的地位？看刀！”說著，它先舉起刀砍來。隨著金銀兩妖，也把刀向我頭上砍來，我不慌不忙，拿了金箍棒抵?jǐn)乘齻€。戰(zhàn)了百多個回合，殺得三妖汗如雨下，我只糾纏住它們耍子，不把它打落云端，也不放松。那金面妖突然將口張開，嘩啦一聲，吐出一道黃霧。我雖有火眼金睛，猛然也失了這三妖所在。尤其這黃霧里有股臭氣，熏得人頭暈眼花。我不知道它使的什么妖法，有點(diǎn)擋不住，便跳出了霧叢，站在天空向下看去。只見這無情洞小妖們卻泉涌一股，在黃霧里向前沖殺，這三妖卻在小妖群后面，從容指揮，原來它們用的是這個毒招：犧牲了眾人來擋頭陣，它藏在后面來個自在。我便變了一只海雕讓開黃霧里這群幢幢鬼影，然后向三妖頭上直撲了去，心想這一下子可把三個怪物同時(shí)去掉。忽然汪汪之聲大起，有百十條狗從斜刺里直奔將來。

楊戢一條咬天犬，我就沒法對付。這三妖有許多惡狗，我如何對付得了。我又搖身一變，變了一只猛虎，大聲咆哮，對著那群狗反撲了去，那狗雖然怕虎，可是它們跑回去幾步，藏在那腥臭的黃霧里汪汪的亂叫，我想我縱然道法無邊，決不至于逢著狗個個咬它一口，只好站在云端里遙遠(yuǎn)的望著。那一群妖怪看到?jīng)]有人追擊了，便逍遙自在，收起云霧，轉(zhuǎn)回洞去，那群狗卻不住的高低上下在妖怪后面狂叫，當(dāng)了掩護(hù)部隊(duì)，我近前不得，正在為難，卻見兩個布衣儒生，駕云冉冉而來。我看他們頭項(xiàng)上一片正氣，料是正當(dāng)仙人，便閃在一邊，讓他們過去，可是他們倒按住了云頭，有人叫道：“大圣，有禮了?！蔽冶阆蚯按鸲Y，請問大仙法號。那個年紀(jì)大的道：“我首陽山伯夷?！庇种噶四贻p的道：“這是我兄弟叔齊?！蔽业溃骸霸瓉硎莾晌淮筚t，失敬失敬?！辈牡溃骸爸来笫ピ诖耸昭瑸辄S霧所困。此霧是金銀銅氣所煉，平常的人，一觸即會昏迷。其實(shí)要破這妖霧，也很容易，只要人有一股寧可餓死也不委屈的精神，這霧就不靈。愚兄弟破此種法術(shù)，有獨(dú)到之處，特來助大圣一臂?！蔽业溃骸岸嘀x多謝?，F(xiàn)在兄弟所感到困難的不是黃霧，是那惡狗，我讓楊戢的咬天犬咬怕了，近前不得?！笔妪R道：“是的，這無情洞除了養(yǎng)著這一群狗外，還有一群鷹呢。我以為大圣法術(shù)齊天，也不怕鷹犬小丑，現(xiàn)在大圣如此說了，光是破它黃霧，還無用，現(xiàn)將敝處帶來的薇蕨，送大圣一把。真和妖怪交起手來，把此草含在口里，黃霧自然不能為害。至于破那妖犬，愚兄弟是深山息影之人，也是毫無辦法，大圣還是另請高明?！闭f著，他在身上掏出一把薇蕨來交給我，然后拱手而別。我把薇蕨收下了，站在云端里，倒呆了一呆。心想，這兩位書呆子，是孔夫子最為佩服的人，他們遇到鷹犬一流，也無辦法，這可見雖日小丑，實(shí)未可小視。鷹呢，我還未曾遇到，須是先把這狗的問題解決了再去作捕鷹的打算。我想著，中國也不少屠狗英雄，去找他們一二位來，也許可以有手段對付它們。我如此想著，駕了云頭，在空中飄蕩，顯出了猶豫的樣子，忽聽到有人喊道：“大圣何往？”我回頭看時(shí)，是彌勒佛，挺了大肚子笑嘻嘻地踏云前來。我便躬身一禮，告訴徘徊不定的原因。彌勒佛道：“依你之見，莫非要去找樊噲張飛之流！”我道：“我想，狗總怕屠夫吧！”彌勒佛笑道：“那太費(fèi)事了，我介紹你一位伏狗的名手，可是你不要嫌老。”我問是誰？他道：“廉頗可以對付這些惡狗?！蔽衣犃说褂行┮苫螅@雖是一位名將，但也沒有聽說他有治狗的能耐。彌勒佛見我又猶豫起來，笑道：“大圣，你難道不知此公一飯三遺矢嗎？”我想了一想，倒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時(shí)，只見一位白發(fā)銀須的老將，戴盔披甲，駕了一乘四馬大戰(zhàn)車，沖云而來。見了我們，跳下車來，卻問何事見召？彌勒佛笑道：“大圣捉妖，為狗所困，特暗暗念動真言，請廉將軍助他一陣?！蔽衣犃瞬胖来耸橇H，此公聞言，也哈哈大笑，因拱手道：“當(dāng)?shù)眯??！庇谑俏覀內(nèi)斯渤艘卉嚕枷驘o情洞去，洞里三只妖怪，倒是使了老著，又把那群狗放了出來。山前一片汪汪聲，狗頭蠢動，直奔將來。正好這位善于吃飯的老將，等著要大解，跳下車去，向一個僻靜地方去了。看看群狗要奔到車前，它把鼻子在地面嗅嗅，似乎嗅到了排泄的氣味，立刻減下了兇焰，放緩了步子，也緊緊隨在廉頗后面，悄悄地跟到僻靜地方去。

我又想著廉頗雖是一位勇將，可是這一大群惡狗，我都對付不了，未知此公可曾受它們包圍？那彌勒佛卻笑嘻嘻地不言語。

不多大一會工夫，廉頗回來了，那群狗卻夾了尾子遙遙相送。廉頗上車來，指著狗道：“你這些孽畜，帶了一張吃屎的口，你就靜等人來排泄好了，何必和妖怪做爪牙？”群狗吃了糞，睜眼望著，不敢喊叫，廉頗將狗罵了一頓，那些狗覺得深受了他的恩惠，毫無反響。只是站在山坡上成群的向他搖著尾子。我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因罵道：“你們和那些妖怪當(dāng)前鋒，我以為有什么了不得的享受，結(jié)果，你還不是等著大肚漢排泄了糞渣給你吃。從今以后，你們?nèi)粼俟氛倘藙?，在這洞口胡鬧，我孫大圣有那本領(lǐng)，讓天下人都坐抽水馬桶，活餓死你們這些孽畜?！蹦切┐笮」方o我罵了，也夾著尾子，轉(zhuǎn)身去了。我向彌勒佛和廉頗道：“得二位相助，收撫了這群狗，我要再去捉妖了。二位請便吧?！闭f著，我一拱手跳下了車子，又向無情洞口奔去。站在云端里大聲叫道：“三個妖怪，你和我滾了出來，你那群狗都讓我收撫了，你還有什么本領(lǐng)？”我叫罵了一陣，那三妖忍受不住，鳴金擂鼓的率領(lǐng)著幾百名小妖，沖出洞來；這回他們下了毒手，學(xué)著倭寇放毒氣的辦法，一面駕云，一面就放他們的毒霧，在那毒霧之中，陸陸續(xù)續(xù)的現(xiàn)出宮殿、車烏、珠寶、衣服、美女、佼童、名花、美酒，都非大圣所好，也就像電影里面玩意無二，轉(zhuǎn)眼就跟著消滅了去。最后，卻現(xiàn)出一片桃林，結(jié)著紅桃子。我心想肚子餓了，用得著再嘗一回蟠桃。只這么一轉(zhuǎn)念，頭就有些昏沉。我立刻想到這事不妥，乃是敵人用的魔術(shù)，立刻把伯夷叔齊送的薇蕨取出一根來，放在嘴里咀嚼。說也奇怪，牙齒咬到這草根，不但面前引誘人的那片桃林完全消失，便是三個妖怪撤下來的那天羅地網(wǎng)的黃色厚霧，也完全消失。原來隱蔽在黃色塵霧里的群妖，這時(shí)原形暴露，也不過拿了平常的兵器，站在陸地上吶喊。我哈哈大笑道：“我大圣咬草根也可以過活，你那妖法怎能害我？”說著，手舞金箍棒向三妖直舞了去。那三妖倒不交戰(zhàn)，卻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在洞里招出一陣風(fēng)，在風(fēng)雨中黃的白的東西，在平地上起了兩道墻，擋住人的去路，我拿著金箍棒向那里搗搠一陣，卻絲毫不見動靜。我待使出一點(diǎn)法術(shù)來，恰好那三個妖怪，手揮大刀，怪叫一聲，卻有一群大鷹，從墻里飛出，如一叢蒼蠅一般，不分上下高低，向我身上亂撲。我雖法術(shù)通天，不怕這小小畜生，無如它是蒼蠅一般的東西，就叫我周身是手，也不能趕著它此去彼來的那般紛擾。我一個筋斗云離開了無情洞，脫了這些蠢物的羈絆，不覺搖了頭自言自語道：“沒想到我一路西來，擒捉了無數(shù)的妖怪，對于這無情洞的三個妖魔卻接連敗下了三陣。以往我沒了辦法，便是到南海去找觀音大師，于今看起來，還是去找這位萬能的菩薩了?！庇谑邱{著云向南飛去。不一時(shí)，卻遠(yuǎn)遠(yuǎn)看到散財(cái)童子迎將上來，大聲叫道：“菩薩有法旨，著我來幫助你了?！蔽业溃骸靶⌒值埽阒牢沂菫辁椚s了來的嗎？”善財(cái)點(diǎn)頭笑道：“正為此來。天下沒有收服不了的妖魔小丑，你隨我來?！闭f著，他駕云起下走，引了我直奔無情洞，到了那里天空，他并不向下去討戰(zhàn)。喝了一兩句雨師風(fēng)伯何在？隨了這話，風(fēng)伯拿了個大葫蘆，雨師捧了個盂缽出現(xiàn)在面前。善財(cái)?shù)溃骸胺盍似兴_的法旨，著實(shí)下一場透雨在這無維山上?！彼藨?yīng)聲去了，立刻云頭下風(fēng)雨大作。善財(cái)又道：“雪娘何在？”一個白衣服女人站在面前。善財(cái)?shù)溃骸胺钇兴_法旨，著你在風(fēng)雨之后，率領(lǐng)寒風(fēng)地獄群鬼，在這里大大的下一場雪，要平地雪深五尺。”雪娘也答應(yīng)去了。立刻大地茫茫一片白色，遮蓋了人世坎坷不平之處。

我看了散財(cái)童子這種做作，自然是莫名其妙，但他卻還是很得意似的，站在云端里看動靜。不多大一會工夫，只見那山洞里的大鷹，三三兩兩地飛了出來，只在雪地上空盤旋，呱呱地叫著。善財(cái)笑道：“大圣，你看見了嗎。我們堅(jiān)壁清野，讓這些孽畜找不到絲毫油水，你看它們還有什么能耐？它們是生成饑則就范，飽則遠(yuǎn)揚(yáng)的賤骨頭，非讓它們餓著不可。它們餓著了，我們?nèi)粲谐缘?，全?shù)就可以歸我們收撫?！闭f著，他將手向半空里一招，來了一條豬婆龍，她張牙舞爪的在云端里盤旋一陣，就張開了口，在牙縫里流出一大灘粘涎來。龍是鱗甲之屬，這粘涎當(dāng)然有些腥味。那群在雪地里找油水的大鷹找不著油水，正在著急，嗅到了這里的口涎味，便又像蒼蠅覓食似的，一齊飛奔了前來。有在地面啄食的，有在龍口邊接飲的，有在半空中搶奪的，它們只在圖謀那一飽，雖然有我們這樣兩位法術(shù)無邊的收妖捉怪人在它們身邊，它們也不計(jì)較。于是我掏出一把毫毛，向空中一撒，變了無數(shù)的鷹頭套子，所有那些來爭取龍涎的鷹，一個不曾跑掉，全上了套頭，善財(cái)一索將它們串縛了，然后向我笑道：“這些東西，和它們斗智斗力，都透著太勝之不武?，F(xiàn)在我們只消耗點(diǎn)龍涎就把它們收拾了?！蔽倚Φ溃骸叭戎鸪?，鷹又追腥，果然收之有道。去了這群鷹犬，那洞里三妖，算是少了耳目與爪牙，我們可以把它捉到了嗎？”善財(cái)笑道：“大圣雖然法術(shù)高妙，怕還不能那樣容易?！蔽业溃骸皩O悟空一輩子就只有好高這個毛病，沒有到最后關(guān)頭，我不相信單獨(dú)收不到這三個妖怪。”善財(cái)笑道：“既如此說，再見了?！闭f著，他帶領(lǐng)那群縛著的鷹向南海復(fù)命去了。我落下云頭，站在無維山頭，大聲叫道：“呔！那三個吃人的妖怪出來，你們還有什么本領(lǐng)？”我說著，搖身一變，變成個大無常鬼。手拿哭喪棒，向那黃白物堵砌的兩道墻搗過去。我知道只有無常鬼能破這丑物，常言不是有“無常到萬事休”嗎？果然，我這樣過去，那黃白物做的銅墻鐵壁便變成豆腐渣一般的倒下去，那三妖見他唯一的法寶不能攔阻我，也就各拿了兵刃迎著殺上來。哪知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是無常到。走到近處，見我是這樣子打扮，不敢迎戰(zhàn)，掉轉(zhuǎn)頭就落荒而走。我叫道：“你這三個孽畜，打算向哪里走，還不現(xiàn)了原形？”那三妖頭也不回，一直向東南角奔去。我哪肯放過，緊緊追去，忽然前面黑氣騰騰，上接青天，擋住了去路，那三妖鉆入了這煙霧叢中形影俱無。我逼近那煙霧時(shí)，只覺瘴氣郁塞，呼吸困難。隱隱約約，看到里面，現(xiàn)出一座金碧牌坊。上面有一橫匾大書“至上寶地”。這好像是仙境，但仙境不會這樣云愁霧慘，恐怕又是夸大狂的妖精所在了?？茨桥品幌旅妫m有幾條大路的影子，卻又十分空虛。我睜開火眼金睛，仔細(xì)觀望，便發(fā)現(xiàn)那里，四周都長了荊棘，中間不斷的藏著陷坑。騰云進(jìn)去，空氣窒死人。走路進(jìn)去，又障礙橫生，眼見這三妖躲進(jìn)去，卻是無法捉他們。入境問俗，還是先打聽一下吧。于是向空念著咒語，召集本方山神土地。奇怪，我的咒語到這里也有些不靈，便又念著咒語，召集值日功曹。不多一會，功曹帶了六丁六甲，遠(yuǎn)遠(yuǎn)地在云端里施禮，問有何法旨？我道：“我追趕三個妖怪，來到這里，看到一座牌坊，上面寫了許多大話，牌坊里面，天日無光，我沒有敢追趕去。召集本方土地，也不見人影。請尊神代我查查?！惫Σ芄淼溃骸按笫ナ浅黾胰耍梢圆槐毓苓@些閑事，三妖既然逃走，那就算了?！蔽衣犃诉@話很是詫異，因瞪了火眼金睛，向他問道：“你這是什么話？聰明正直之謂神，除妖剪怪，是神仙的天職，說什么不要多事？便是我出家，也存心救世，出家人慈悲為本，除怪為天下除害，你說什么是多事！”功曹經(jīng)我這番責(zé)罵，倒并不生氣，依然笑嘻嘻地躬身答道：“大圣有所不知？這里的事，休說你我，玉皇大帝也讓他三分。”我道：“那是什么緣故？”功曹道：“大圣召集土地不到，并非土地不來，根本是這里天庭所管不到。這里面霧氣騰騰，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到底是怎么一個局面？道法微末的小神，自然是毫無所知。我們也只聽到傳說，這里面有一位通天大仙住著，本領(lǐng)之大，我們也無法形容，反正鬧得宇宙雖大，無人敢侵犯她。譬如當(dāng)年大圣鬧天宮的時(shí)候，玉皇又何嘗沒有讓大圣三分？那就因?yàn)榇笫サ婪ǜ?，天上許多天兵天將，都奈何不得。大圣是過來人，一定也想得很明白。”我道：“我當(dāng)年雖倚仗了我的能耐，鬧過天宮，但并不像這妖怪一般，殘害生靈。便是如此，也請了觀音大師來把我收伏?！惫Σ苄Φ溃骸氨闶沁@妖怪，總也有那么一天。有道是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不是不報(bào)，日子未到?！蔽倚Φ溃骸昂茫氵@話有理。焉知那它要受報(bào)應(yīng)，不就是今天，待我大圣來收伏它?！庇谑前蜗乱话押撩偷阶炖锞捉赖盟榱送鲁鰜硐虻孛嬉蝗?，立刻變成一大隊(duì)旗幟鮮明，鳴金擂鼓的神兵。我想這妖怪既有先聲奪人，也不能不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便繼續(xù)的嚼著毫毛，繼續(xù)變了神兵，站在半空里向下一望，但見浩浩蕩蕩像螞蟻一般，圍困了這一片地帶。我也搖身一變，變著身高百丈，腰大十圍，青面紅須，三頭六臂的一位天神。這六只手上，各拿了兵刃，都是長可幾十丈的纛叉棒槊。另拔一根毫毛，變成一位執(zhí)掌大纛旗的神將，他手執(zhí)一面高達(dá)五十丈的大旗，上寫降妖大元帥字樣。我想，這一番排場，足可以嚇那妖怪一下子了。加上那些神兵神將，把金鼓打得震天震地的響，更是先聲奪人。這還不算，我又拔了一根毫毛，變成一條恐龍，當(dāng)了坐騎。據(jù)地質(zhì)學(xué)家說，這是二十萬萬年前的玩意，世界上只有土里可以找到它很少的骨化石。我騎著這么一只活玩意，那就是說我的歲數(shù)在二十萬萬年以上，不然我怎么能養(yǎng)活這樣一個古董動物呢？主意打定，我六手舞動了家伙，一龍當(dāng)先，直奔那至上寶地的碑坊。我大喊道：“呔！這里面藏著什么妖怪，快給我滾出來?！蔽疫B喊了幾遍，卻見那霧氣里面，伸出了一個圓柱般的黑頭，上面有兩個小眼睛。我以為這是妖怪了，正待舉劍砍去。那東西看到了恐龍，見了活祖先出世，頭突的一縮，又不見了。我本想追進(jìn)去，又因眼前黑漆漆的只怕糊里糊涂的進(jìn)去，又著了那妖的圈套，且在牌坊前繼續(xù)高聲大罵。隨了我這罵聲，仿佛有人替我拍板一般，噗的一聲，又噗的一聲，在那黑暗里響著。我也來不及奇怪，騎在恐龍背上，三個頭六只眼睛，都注視在牌坊里面。那聲音慢慢響近，由那里出來，順著地面屈溜，我不由得哈哈大笑，原來是只直徑長約兩丈的大玳瑁。它的甲板，打著地面噗噗有聲。伸了四只風(fēng)扇一般的爪子，在地面上爬著。戴過玳瑁眼鏡框的人，一定想到這是一種有富貴氣的爬蟲類?？墒撬埠湍鞘刎?cái)奴一樣，肌肉里面含有一種反麝香作用的氣味，與臭蟲相等。玳瑁甲上，放了一把秦檜發(fā)明的太師椅子，上面坐著一位白雪盈頭的老太婆。雖然是老太婆，周身找不出一點(diǎn)老人的慈祥氣。她的頭發(fā)像千縷銀絲，紛披下來，罩著一只黃金色的骷髏臉。雖然那像霍桑先生所寫黃金指里的金子公主，可是她那臉上的亂柴皺裂紋，已記上她的年歲，她身披黃袍，足踏黃靴，金光射人。而兩只專看黃白的烏眼珠，卻在骷髏上滴溜溜亂轉(zhuǎn)。我想，這決不是西天王母，也非后西游上說的不老婆婆，一定是個妖怪。便大聲喝道：“齊天大圣到此，還不滾下爬蟲來？”那老妖坐在椅上，不慌不忙，張開血杯小口，哈哈笑道：“你以為你騎上恐龍，便是一個了不得的老前輩。慢說你不算老前輩，就是真正的老前輩，到了我通天大仙面前，也都變成了三歲小孩。老前輩其奈我何？你以為帶了這些軍隊(duì)來了，就把我嚇倒。我要不顯一點(diǎn)手段你看，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闭f著，她將口角一歪，連連噓了幾口氣，立刻平地卷起一陣旋風(fēng)，向我陣上吹來。我那幾萬根毫毛變的天兵天將，隨風(fēng)潰散鬧個形影俱無。便是我胯下的這只恐龍，也依然成了一根毫毛。我打了兩個冷顫，一個筋斗，翻上半天，連連搖頭道：“這女人口角吹噓，如此厲害?！蔽叶艘欢ㄉ?，只見太白金星，拖了拐杖，由云端里跌跌撞撞而來。我還了原形，叫道：“老友，你哪里去？助我一臂之力，我給一個女人吹上了天了。”太白金星笑道：“我正為大圣之事而來。大圣，你取你的經(jīng)，她吃她的人。你何必管這閑事？我看你不是她的對手，算了吧。她要弄大油水，你這么一個瘦和尚，她也不放在眼里。你走了，她也不會來追究你的?！蔽业溃骸靶蔷?，怎么你也說這話？天地之間，邪正不兩立。我們?yōu)樯`請命，豈可眼睜睜地看了這妖怪吃人過活？”太白金星道：“你的話誠然是不錯，但你我沒有打抱不平的力量，我們怎么能去打這番抱不平？”我一聽這位老頭的話，過于不對勁，又一個筋斗云翻了下來，依然站在寶地面前見那老妖騎在臭蟲背上，并未移動，笑道：“孫猴，你還有什么本領(lǐng)？”我道：“我有一股天地正氣?！崩涎Φ溃骸罢龤赓u多少錢一斤？你那點(diǎn)本領(lǐng)，在我這里吹什么正氣，便是你救星觀士音也比我差之千倍?！蔽衣犓诔隹裱?，怒氣上升，兩手舞了金箍棒便向她頭上劈去。那臭蟲將尖嘴向上一頂，先把金箍棒擋住。老妖笑嘻嘻地向空中舉起了一只右手，立刻天日無光，空氣閉塞，我雖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一點(diǎn)什么，東西南北，全是黑洞洞的。我想不到這老妖有了多大的法術(shù)，在一伸手之間，把宇宙變成這樣。記得觀音大師，一伸手掌我翻了一個十萬八千里的筋斗，還沒有翻出觀音大師的手心。難道這位老妖，也有這樣大的魔力？既有了一回經(jīng)驗(yàn)，這回不可蹈了覆轍，我便不跳遠(yuǎn)而跳高，極力地向半空里一翻。哪曉得這樣空洞洞的天空，竟會有了隔板，我一頭撞在軟不軟硬不硬的東西上，頭皮發(fā)暈，眼睛發(fā)昏，又往下一跌。幸我道行很高，雖不帶著降落傘，倒也不至于落在地面，立刻變了一只大鵬鳥，在半空里懸著。這大鵬的能耐，莊周說過，其翼若垂天之云，一飛不知幾千萬里，扶搖而上。我想憑了這點(diǎn)能耐，可以撞出這黑暗世界去。哪曉得任憑我怎樣飛，眼前還是黑洞洞的。我生平好高，怎肯失敗在這個老妖手上？大的既不行，我且變個小小的試試。于是突然將身體縮小，變了個小蜢蟲兒，慢慢的飛著。究竟賴我身體小的原故，仿佛在黑暗中，冒出一絲白影。我孫大圣生平不是有隙即鉆的人，然而于今到了謀逃生命的時(shí)候，有一線生機(jī)，卻也不必放過。于是我再一變，變了一只疥蟲，在這頭頂?shù)恼系K物上，慢慢地倒爬。這疥蟲是能在人的汗毛里鉆了進(jìn)去的，很容易找著縫隙。于是就在這一條白影里面，緩緩地前進(jìn)。這個偉大的障礙物，忽然一顫動，突然露出一條天空，立刻空氣流通，呼吸舒暢，我更變了一只燕子做個出巢的姿勢，向半空里沖了出去。這一下子天日重光，在太陽里面，我回頭看來，有一只無可比擬的大手向地面縮了去。那手上，每個手指上，套有黃金白金赤金鉆石寶石的戒指。我不敢停頓現(xiàn)了原形，直奔南天門，只見鄧辛兩天君，在云端里不住張望。見我來了，都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大圣脫險(xiǎn)了?！蔽疫@個天生好勝的人，落了這么一個逃命而歸，十分難為情，因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遇著了什么妖怪？她一伸手，弄個天日無光。這是什么法寶呢？”鄧天君笑道：“這法寶什么名字，小神說不上，反正它有那權(quán)威教人人都得屈服?！蔽业溃骸肮蝗绱?，那么，這妖怪的本領(lǐng)，要勝過觀音大師了。”鄧天君道：“我們道法低微，不敢批評。大圣現(xiàn)欲何往？”我道：“我要上靈霄殿奏上一本?！毙撂炀Φ溃骸疤焐嫌修k法，不會讓大圣這樣狼狽了。大圣真想除了這妖怪，還是到西天去求求如來佛吧?！蔽业皖^一想，也只得如此。一個筋斗云，正在翻著。但聽人說，做得好兇惡的夢，幾乎要滾下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