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影寫畫譜
我們把新書與畫譜分開了來說,其實這兩者還只是一件事。新書里也包含著畫譜,有些新印本買得到的,就買了來收藏,有些舊本找不到,便只好借了來看,光看看覺得不夠,結果動手來影畫下來。買到的畫譜,據(jù)我所記得的,有《芥子園畫傳》四集,《天下名山圖詠》,《古今名人畫譜》,《海上名入畫稿》,《點石齋叢畫》,《詩畫舫》,《晚笑堂畫傳》木版本尚有流傳,所以也買到原本,別的都是石印新書了。有幾種舊的買不到,從別人處借了來看,覺得可喜,則用荊川紙蒙在書上,把它影寫下來。這回所寫的比以前《蕩寇志》要進一步,不是小說的繡像,而是純粹的繪畫了。這里邊最記得清楚的是馬鏡江的兩卷《詩中畫》,他描寫詩詞中的景物,是山水畫而帶點小人物,描起來要難得多了。但是魯迅卻耐心的全部寫完,照樣訂成兩冊,那時看過的印象覺得與原本所差無幾,只是墨描與印刷的不同罷了。第二種書,這不是說次序,只是就記憶來說,乃是王冶梅的一冊畫譜。王冶梅所畫的有梅花石頭等好些種,這一冊是寫意人物,畫得很有點別致。這里又分上下二部,上部題名“三十六賞心樂事”,圖樣至今還覺得很熟悉,只是列舉不出了,記得有一幅畫堂上一人督率小童在開酒壇,柴門外站著兩個客人,題曰“開甕忽逢陶謝”,又一幅題曰“好鳥枝頭自賞”。在多少年之后我見到一部日本刻本,這《賞心樂事》尚有續(xù)與三續(xù),魯迅所寫的大概是初版本,所以只有三十六事,作為上卷,都是直幅,下卷則是橫幅,性質很雜,沒有什么系統(tǒng)。所畫都是人物,而簡略得很,可以說是一種漫畫,上卷則無諷刺意味,下卷中有一幅畫作乞丐手牽一狗,狗口銜一瓢向人乞錢,題詞首一句云“丐亦世之達人乎”,惜下文都忘記了。第三種所畫又是很有點特殊的,這既非繡像,也不是什么畫譜,乃是一卷王磐的《野菜譜》,原來附刻在徐光啟的《農政全書》的末尾的?!兑安俗V》原是講“荒政”的書,即是說遇到荒年,食糧不夠,有些野菜可以采取充饑,這一類書刻本難得見,只有《野菜譜》因為附刻關系,所以流傳較廣。這書還有一樣特色,它的品種雖是收得比較少些,但是編得很有意思,在每一幅植物圖上都題有一首贊,似歌似謠,雖或有點牽強,大都能自圓其說。魯迅影寫這一卷書,我想喜歡這題詞大概是一部分原因,不過原本并非借自他人,乃是家中所有,皮紙大本,是《農政全書》的末一冊,全書沒有了,只剩此一冊殘本,存在大書櫥的亂書堆中。依理來說,自家的書可以不必再抄了,但是魯迅卻也影寫了一遍,這是什么緣故呢?據(jù)我的推測,這未必有什么大的理由,實在只是對于《野菜譜》特別的喜歡,所以要描寫出來,比附載在書末的更便于賞玩罷了。
魯迅小時候喜愛繪畫,這與后來的藝術活動很有關系的,但是他的興趣并不限于圖畫,又擴充到文字上邊去,因此我們又要說一說他買書的事了。這回他所要買的不再是小孩們看了玩的圖冊,而是現(xiàn)今所稱祖國文學遺產的一部分了。上文我們說到合買《海仙畫譜》,大概是甲午(一八九四)年的事情,那末這里所說自然在其后,當是甲午乙未這兩年了。小說一類在小皋埠“友舅舅”那里看了不少,此時并不熱心追求,所注意的卻是別一部類,這比起小說來雖然也算是“正經”書,但是在一心搞“舉業(yè)”—即是應科舉用的八股文的人看來,乃是所謂“雜學”,如《儒林外史》里的高翰林所說,是頂要不得的東西。但是在魯迅方面來說,卻是大有益處,因為這造成他后來整理文化遺產的基礎與輯錄《會稽郡故書雜集》,《古小說鉤沉》,寫《中國小說史略》等,都是有關系的。他的買書時期大約可以分作兩段,這兩年是第一段,正是父親生病的時期,第二段則是父親死后,伯宜公沒于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所以計算起來該是丙申丁酉的兩年,到了戊戌三月魯迅便已往南京去了。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總之是父親病中這一段里吧,魯迅從本家那里,可能是叔祖玉田,也可能是玉田的兒子伯,借來了一部書,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是一部木版小本的“唐代叢書”,在叢書中是最不可靠的一種,據(jù)后來魯迅給人的書簡中說:“所收的東西大半是亂改和刪節(jié)的,拿來玩玩固無不可,如信以為真,則上當不淺也?!钡龘?jù)固然不能憑信,在當時借看實在原是“拿來玩玩”的意思,所以無甚妨礙。倒是引起讀書的興味來,這一個用處還是一樣的。那里邊所收的書,看過大抵忘了,但是有一兩種特別感覺興趣,就不免想要抄它下來,正與影寫畫譜是同一用意。我那時年幼沒有什么知識,只抄了一卷侯寧極的《藥譜》,都是藥的別名,原見于陶谷的《清異錄》中。魯迅則選抄了陸羽的《茶經》,計有三卷,又陸龜蒙的《五木經》和《耒耜經》各一篇,這便大有意義,也就是后來大抄《說郛》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