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的題目有點(diǎn)枯窘,恐怕不能寫得好,因為我寫魯迅紀(jì)念的文章,都是回憶小品的性質(zhì),所用的材料須得是事實,而事實則是有限量的。這好比是一疊鈔票,用一張少一張,到用完便沒有了,不可能自己來制造補(bǔ)充。關(guān)于魯迅我已經(jīng)寫了不少文章,存儲的材料幾乎沒有什么了。此次給《民間文學(xué)》寫稿,尤其覺得為難,在這一方面其實并不曾寫過文章,難的在于根本缺少材料。魯迅曾經(jīng)譯過“俄羅斯童話”,但那乃是后期的事情,在他前半期卻還沒有注意,即如格林姆兄弟的《德意志家庭童話》,他大概也只有小叢書本,雖是全書,但并沒有那么許多的研究解說。只是對歌謠,他曾有過關(guān)心,這是我唯一的記憶與材料了。
一九一〇年前后,即是清末民初,魯迅在從事于《古小說鉤沉》和《會稽郡故書雜集》的輯錄工作,到了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成立,他那工作差不多完成,便應(yīng)蔡孑民之召,往南京教育部任職,不久隨著政府遷移至北京。那時我留在家鄉(xiāng),除在中學(xué)校教一點(diǎn)書之外,開始收集研究兒歌與童話,先后在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四年中,用文言寫了幾篇論文,在那時當(dāng)然無處可以發(fā)表,有一篇《童話之研究》寄給《中華教育界》,送給它白登,只希望給與該雜志一年份(代價計一元)作報酬,終于也被拒絕,寄給魯迅去看,由他主持轉(zhuǎn)交《教育部編審處月刊》,并后來所寫論文,陸續(xù)發(fā)表在那上面。他特別支持我收集歌謠的工作,大概因為比較易于記錄的關(guān)系吧,他曾從友人們聽了些地方兒歌,抄了寄給我做參考。我的收集本來是故鄉(xiāng)為主,他在北京所能聽到的當(dāng)然都是些外地的,寄給我的一張底稿我還保留著,后來將原本送給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魯迅著作編輯室了,文句抄留在歌謠稿本上。查甲寅(一九一四)年舊日記,二月項下有云,六日得北京一日函,附兒歌數(shù)首。全文今抄錄于后:
一
羊,羊,跳花墻。
花墻破,驢推磨。
豬挑柴,狗弄火。
小貓上炕捏餑餑。
這里斷句系以韻為準(zhǔn),與以文法為準(zhǔn)者不同。
二
小轎車,白馬拉。
唏哩嘩啦回娘家。
三
風(fēng)來了,雨來了,
和尚背了鼓來了。
這里藏?
廟里藏。
一藏藏了個小兒郎。
兒郎兒郎你看家,
鍋臺后頭有一個大西瓜。
(以上北京)
四
棉花桃,滿地蹦。
姥姥見了外甥甥。
(直隸高陽)
五
月公爺爺,保佑娃娃。
娃娃長大,上街買菜。
(江西南昌)
六
車水車水,車到楊家嘴。
楊奶奶,好白腿。
你走你的路,
我車我的水,
管我白腿不白腿。
(安徽)
我的《越中兒歌集》,從一九一三年一月計劃起,收集材料也已不少,卻終于未曾編成。到了一九三六年四月,改名《紹興兒歌述略》,寫了一篇序文,登在當(dāng)時北京大學(xué)的《歌謠周刊》上,預(yù)備趕緊把它編出來。可是因為有些方言的句子,用字拼音都是問題,而且關(guān)于風(fēng)俗和名物,須要許多繁瑣的解釋,一時未能著手。去年有朋友提議,最好能設(shè)法編好,在魯迅逝世二十周年時印出來,也好做個紀(jì)念。這個主張很好,我也很有這個意思,我預(yù)寫那篇《兒歌述略》的序文以來,豈不也已是二十年過去了么。不過力不從心,至今還只有一本草稿,實在很是慚愧?,F(xiàn)在姑且抄兩章下來,比較易于記錄的,作為魯迅故鄉(xiāng)地方歌謠的樣本。其一是“月亮彎彎”,依據(jù)范寅著《越諺》卷上所載,范氏原本在題下有小注云:“此謠越俗出嫁女人情如繪?!?
月亮彎彎,囡來望娘。
娘話心肝肉歸哉!
爹話一盆花歸哉!
娘娘話穿針肉歸哉!
爺爺話敲背肉歸哉!
唔媽見我歸,
撿起羅裙揩眼淚。
爹爹見我歸,
拔起竹竿趕市去。
娘娘見我歸,
馱得拐杖后園趕雄雞。
爺爺見我歸,
挑開船篷外孫抱弗及。
嫂嫂見我歸,
鎖籠鎖箱鎖弗及。
哥哥見我歸,
關(guān)得書房假讀書。
我們這里再來抄一篇,系從平水地方一位老太太口里采集來的,流傳于老百姓中間,對于升官發(fā)財思想似嘲似諷,頗有意思。歌的表面是嘲笑癩子的。
癩子癩新鮮,
爬起天亮去耘田。
一耘耘到大路沿,
癩子沰勒沰勒開火吃潮煙。
吃浪一口大青煙,
我道哪里個青龍來出現(xiàn),
哪道是一根大黃鱔!
我要捉,伊要顛。
走過個叔叔伯伯撥我上上肩!
一肩肩到大堂前,
十節(jié)馱來腌,
廿節(jié)馱來鮮。
頭頭尾尾曬鱔干,
黃鱔骨頭買引線。
一賣賣到十八千,
放債盤利錢,
趕考中狀元,
前門豎旗竿,
后門釘牌匾。
(《民間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