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親愛的孩子：十八日收到節(jié)目單、招貼、照片及杰老師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長信（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簡直來不及，不知歡喜了哪一樣好！媽媽老說：“想起了小圖，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興奮了。

一天練出一個concerto〔協(xié)奏曲〕的三個樂章帶cadenza〔華彩樂段〕，你的technic〔技術(shù)〕和了解，真可以說是驚人。你上臺的日子還要練足八小時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這個勁兒，大家說還是像我，我聽了好不flattered〔感到榮幸〕！不過身體還得保重，別為了多爭半小時一小時，而弄得筋疲力盡。從現(xiàn)在起，你尤其要保養(yǎng)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飽滿〕的精神。好比參加世運的選手，離上場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調(diào)養(yǎng)得健康，精神飽滿比什么都重要。所謂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 "luck" 〔第一名大多是靠“運氣”〕這句話，一部分也是這個道理。目前你的比賽節(jié)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技術(shù)〕，pedal〔踏板〕也解決了，那更不必過分拖累身子！再加一個半月的琢磨，自然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師也有信心，我們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養(yǎng)，精神修養(yǎng)，存了“得失置之度外”“勝敗兵家之?！蹦菢訜o罷無礙的心，包你沒有問題的。第一飲食寒暖要極小心，一點兒差池不得。比賽以前，連小傷風都不讓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蘭五個月，有這樣的進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說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日益成熟〕，真對。布龍斯坦過去那樣賞識你，也大有先見之明。還是我做父親的比誰都保留，其實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 hope for thebest〔做最壞的打算，抱最好的期望〕。我是你的舵工，責任最重大；從你小時候起，我都怕好話把你寵壞了?，F(xiàn)在你到了這地步，樣樣自己都把握得住，我當然不再顧忌，要跟你說：我真高興，真驕傲！中國人氣質(zhì)，中國人靈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樣強，我也大為高興。

……你做禮服的料子，其實應該打電話給我們，在上海買的。爸爸有錢買呢！上海料子好得多，我們也會挑。目前可來不及了。手套沒問題，馬上去買。我們還想另外寄兩瓶頭發(fā)水給你?！?

你現(xiàn)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的美學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面，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fā)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xiàn)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yǎng)氣節(jié)、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shù)也好，頂要緊是humain〔人情〕，要把一個“人”盡量發(fā)展，沒成為x x家x x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xx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泊更覺得煩了?！?

……媽媽說你的信好像滿紙都是sparkling〔光芒〕。當然你渾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鮮艷，青春的生命、才華，自然寫出來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媽媽常說，這是你一生之中的黃金時代，希望你好好地享受、體驗，給你一輩子做個最精彩的回憶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地長大成熟、進步，了解的東西一天天地加多，精神領(lǐng)域一天天地加闊，胸襟一天天地寬大，感情一天天地豐滿深刻：這不是人生最美滿的幸福是什么！這不是最雋永最迷人的詩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氣！

……我們最遺憾的是聽不到你彈琴，沒法在比賽時到波蘭去。不知將來會有一天大使館（或波蘭文化部）把你的錄音寄回來嗎？媽媽已經(jīng)說過好幾次，等日后你回國，要到北京去接你，到北京先聽你彈琴。你看我們做著多少好夢?。?

……克拉可夫音樂會的節(jié)目仍望寄來，招貼不一定要，以省航空費。

最后，還要傳令嘉獎你一件事：這次來信也報告了日常生活，我們特別感興趣，而且也更加放心了。謝天謝地，波蘭居然不太冷。不過你得防著正二月，在歐洲，正二月才是最冷的季節(jié)。

……媽媽完全同意我的“家庭報告”，沒時間再寫了，她說。話也給我說完了。她只左一聲“開心呀”右一聲“開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