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
親愛的孩子:十四日信發(fā)出后第二天即接瑞典來信,看了又高興又激動,本想即復(fù),因日常工作不便打斷,延到今天方始提筆。這一回你答復(fù)了許多問題,尤其對舒曼的表達解除了我們的疑團。我既沒親耳朵聽你演奏,即使聽了也夠不上判別是非好壞,只有從評論上略窺一二;評論正確與否完全不知道,便是懷疑人家說的不可靠,也沒有別的方法得到真實報道??梢娢也皇前言u論太當真,而是無法可想?,F(xiàn)在聽你自己分析,當然一切都弄明白了。以后還是跟我們多談?wù)勥@一類的問題,讓我們經(jīng)常對你的藝術(shù)有所了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一門藝術(shù)不如此!真懂是非,識得美丑的,普天之下能有幾個?你對藝術(shù)上的客觀真理很執(zhí)著,對自己的成績也能冷靜檢查,批評精神很強,我早已放心你不會誤人歧途;可是單知道這些原則并不能了解你對個別作品的表達,我要多多探聽這方面的情形:一方面是關(guān)切你,一方面也是關(guān)切整個音樂藝術(shù),渴欲知道外面的趨向與潮流。
你常常夢見回來,我和你媽媽也常常有這種夢。除了骨肉的感情,跟鄉(xiāng)土的千絲萬縷,割不斷的關(guān)系,純粹出于人類的本能之外,還有一點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所獨有的,就是對祖國文化的熱愛。不單是風俗習慣,文學藝術(shù),使我們離不開祖國,便是對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應(yīng),也隨時使身處異鄉(xiāng)的人有孤獨寂寞之感。但愿早晚能看到你在我們身邊!你心情的復(fù)雜矛盾,我敢說都體會到,可是一時也無法幫你解決。原則和具體的矛盾,理想和實際的矛盾,生活環(huán)境和藝術(shù)前途的矛盾,東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氣質(zhì)的矛盾,還有我們自己內(nèi)心的許許多多矛盾……如何統(tǒng)一起來呢?何況舊矛盾解決了,又有新矛盾,循環(huán)不已,短短一生就在這過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無數(shù)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暫時遮蓋了,使我們還有喘息的機會。至于“認真”受人尊重或被人汕笑的間題,事實上并不像你說的那么簡單。一切要靠資歷與工作成績的積累。即使在你認為更合理的社會中,認真而受到重視的實例也很少;反之在烏煙瘴氣的場合,正義與真理得勝的事情也未始沒有。你該記得一九五六至五七年間毛主席說過黨員若欲堅持真理,必須準備經(jīng)受折磨等等的話,可見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徹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羅曼·羅蘭寫的《名人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執(zhí)著真理一方面要看客觀的環(huán)境,一方面更在于主觀的斗爭精神。客觀環(huán)境較好,個人為斗爭付出的代價就比較小,并非完全不要付代價。以我而論,僥幸的是青壯年時代還在五四運動的精神沒有消亡,而另一股更進步的力量正在興起的時期,并且我國解放前的文藝界和出版界還沒有被資本主義腐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反過來,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國文壇、報界、出版界,早已腐敗得出于我們意想之外;但法國學術(shù)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還有一些認真嚴肅的學者在鉆研:這豈不證明便是在惡劣的形勢之下,有骨頭,有勇氣,能堅持的人,仍舊能撐持下來嗎?
以前要你核對的“演出日程”,有空即批注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