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社會形勢的發(fā)展與歷史的飛躍性
以往中國的歷史學家,大概都承繼班固“斷代為史”的作風,把中國的歷史,依據王朝的更替,割裂為許多片斷。這顯然是由于認識論之不同,他們只看見作為統(tǒng)治者的個人之政權的移轉,沒有看見作為社會基礎的經濟的發(fā)展與轉化,以及由此而引起之歷史的飛躍。這就是說只看見歷史上形式的轉換,而看不見歷史之本質的變革,只看見歷史的片斷,而看不見歷史的連續(xù)性,尤其看不見連續(xù)性的中斷——即歷史的飛躍性。
所謂歷史的飛躍性,不僅是由量到量,而是量到質的轉化。這一轉化,再不是歷史之漸次性的發(fā)展,而是在歷史上出現了一個與以前完全異質的現象。這種歷史的飛躍,是如何形成的呢?馬克思說:“在人類進化的一定階段,社會的物質生產力與現存的生產關系發(fā)生沖突,或者——這不過是關于一事一物的一種法律的表現——與它們以前的在內經營所依的財產關系發(fā)生沖突,由于生產力的發(fā)展形態(tài),這些關系,變成了它的羈絆。于是來到了社會革命的時代?!边@里所謂社會革命,就是歷史的飛躍。因為它完全否定了前一時代的社會——經濟的內容,而躍入一個與以前不同質的更高的社會——經濟的階段。但是這一更高的社會——經濟的階段,又必然被后來的比它更高的再否定其存在。前者是歷史的“否定”,后者是歷史的“否定之否定”。歷史就是由于這種矛盾之不斷的分裂與統(tǒng)一而繼續(xù)其向前的發(fā)展。所以馬克思以為“歷史屢屢以飛躍及軋轢而前進”。當馬克思把這種過程形容為否定之否定的時候,他并不是想用它去說明這個過程之歷史的必然性;反之,他先在歷史上證明這種過程一部分已經在歷史上完成,一部分一定將要完成。以后,他更指出這是按照辯證法而完成的過程。例如:“一切文化民族,都從土地公有制開始,在一切經過某種原始狀態(tài)的一切民族中,因農業(yè)的發(fā)展,共有財產開始阻礙著它的生產。這種共有被廢除了,被否定了,經過多少長久的中間階段之后,它轉成了私有財產??墒寝r業(yè)因私有財產之助長而達到高度發(fā)展的階段時,私有財產制度,反過來又成為障礙生產的桎梏,現在小的及大的所有,都是如此。由此必然地產生那否定私有財產轉化為社會財產的要求。但這一要求,并不是指原始共有的復歸,而是指更高度更發(fā)展的共有形態(tài)之建立,這形態(tài)不但不是生產的障礙;而且相反的,使生產解脫一切桎梏,而能完全的利用近代科學的發(fā)見與機械的發(fā)明?!彼浴百Y本主義生產方法與占有形式,以及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正是那種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個人私有財產之第一個否定。但是一定的自然法則,使資本主義的生產,產生自己的否定,這是否定之否定”。
像這樣歷史發(fā)展的法則,不僅表現于經濟上,同時也反映到政治上。例如:“人民之所以設立君主,是為了保護他們的自由,而不是為著毀滅他們??墒沁@些君主,必然地轉成人民的壓迫者;他們加緊的壓迫,便達到極端不平等的地步……可是專制君主,只有在握有權力之時,方能成為君主,所以在把他放逐之時,他又是不能埋怨暴力的……暴力支持了他,暴力毀滅了他,一切都按著正確的自然的道路前進。這樣不平等又重新轉成平等,可是不是轉成原始沒有言語的人的舊時自然平等,而是轉成更高的社會公約的平等。壓迫者被壓迫了,這是否定之否定?!边@就是說,人類在自然未開化的狀態(tài)中,是平等的,……每個新的文明的進步,同時又是新的不平等的進步。與文明同時產生的社會所造成之一切結構,轉成與原來目的相反的東西。然而歷史的法則,又必然使這由平等發(fā)展出來的不平等轉化為平等。
同樣,也反映到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上,例如:“舊的唯物論為觀念論所否定了,可是在哲學向前發(fā)展中,觀念論又不能支持,而為近年唯物論所否定,近代唯物論——否定之否定——不僅是簡單地使舊唯物論再現,而是把二千年來的哲學,自然科學的發(fā)展以及二千年來歷史本身發(fā)展上整個思想的內容,加于唯物論的基礎上?!?
像這樣的歷史發(fā)展法則,對于目前保有權力的布爾喬亞,是一個最大的威嚇。因為這樣就顯然地指明了歷史不僅是由太古的時代,轉變到現在的資本主義社會,而且也指明了歷史又必然要從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轉變到一個更高階段的新的社會,因而資本主義社會,也不過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之一個階段,而不是一個萬世不變的永恒的神圣的秩序,它必然要在歷史飛躍的法則之前歸于毀滅。
為了要肯定現存秩序之永恒不變性,那些效忠于布爾喬亞的史的觀念論者,便不能不竭其忠貞,極力反對有害于他們主人的歷史飛躍性這種理論。他們從墳墓中掘出陳腐的進化論,用以代替并否定歷史的飛躍的理論?!八麄償嘌灾?,飛躍無論在自然中,在歷史中,都不存在,他們在某種現象或社會制度的發(fā)生場合,把這種現象或制度,看成起初仿佛是極微小的,完全為目力所看不見的,后來才慢慢長成起來的東西似的。而在這種現象及制度消滅的問題的場合,他們就相反的假定著現象及制度的‘漸次性’的減少,繼續(xù)到成為顯微鏡看不見的分量,完全不能認識為止?!焙苊靼椎?,他們企圖以“量的漸次性”之增大與減少的進化論,去取消作為“質的突變”之歷史的飛躍性——即社會發(fā)展中之革命事實的存在。他們把歷史上劃時代的一些農民革命運動,都一律以“叛亂”二字很輕松地隱蔽了。同樣把那些對中國歷史的本身具有最大影響作用的“蠻族之侵入”,都用“蠻夷猾夷”、“夷狄交侵”四個大字很傲慢地把它們抹煞了。這樣,在他們的中國歷史中,既無“內的矛盾”,也無“外的影響”,當然更不會有“發(fā)展”,尤其不會有“突變”。從而中國五千多年的歷史,在觀念論者看來,都是建基于同一性質的社會——經濟的基礎上,這一基礎,是永恒不變不動的;變動的只是帝王的更替,朝代的興亡,即統(tǒng)治者政權的移轉。自然,這些帝王的更替與朝代的興亡,這種政權的轉換,在他們看來,也不是由社會經濟的變革所決定,而是一些英雄的意識的體現。因而,只要是帝王,他們便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所不同的,只是這些帝王私人的生活和他們的性情,以及所謂“仁”與“暴”。同樣,前一王朝與后一王朝的政權,也沒有什么關聯,而只是在同一不變不動的社會經濟基礎上所表現的同一的政治形態(tài)。所以他們的歷史,只有時代的前后,沒有本質的差異,因為他們劃分中國的歷史,在以往都是以朝代為準則,一部廿四史,都是各自孤立的斷代的王朝史。后來雖然打破朝代的界限,而以時代為準則,劃分中國歷史為上古史,中古史及近世史,然而這仍是時代的論次,而不是依據中國歷史發(fā)展之本質的變革。換言之,只是依據歷史之漸次性增減的進化觀念,而不是依據于歷史上劃時代的飛躍性。
以往的歷史家,為其自身的歷史條件所限制,決定他們不能認識歷史發(fā)展之辯證法的法則,這是我們應該原諒的。但一直到現在,當這種歷史之變革的理論,已經活生生的體現于我們之前的這個時代,而仍然有些所謂歷史家,為了固守著資本主義世界的陣地,故意地去否認或曲解這種歷史之變革的理論,企圖去說明資本主義歷史之永恒不被否定,這就是一種最無知的“卑鄙”。
我們知道,歷史是一個往前發(fā)展的過程,因此縱然我們效忠于布爾喬亞的歷史家之一群,領導著法西斯強盜的挺進隊,埋伏在歷史前進的大道上,然而終于有一天,——而且是不遠的一天——他們會在歷史的飛躍過程中被粉碎的。因為忠順的歷史家,只能保證他們自己的“奴性”不變,但是這種純良的奴性,決不能改變歷史。在任何一個歷史時代中,除了那些得到時代恩惠的歷史家以外,還存在著感受壓迫的大眾,他們在饑餓與貧困之中,由于身體中缺乏物質的營養(yǎng),因而在他們的頭腦中,感覺中,也就沒有像我們嬌養(yǎng)在布爾喬亞花園的歷史家有那樣的“忠順”和“無恥”的素養(yǎng),他們會要從資本主義的歷史時代中叛變出來,幫助歷史來完成他的飛躍,這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事實。
我們必須說明歷史的飛躍性這一點,然后才能說到歷史之劃階段的問題,因為在連續(xù)發(fā)展的歷史中,作為劃階段的指標的:就是歷史的飛躍。歷史的飛躍,就是社會經濟基礎之質的突變之履行,也就是某一歷史時代的本質,乃至其上層建筑,如政治、法律、哲學、藝術乃至宗教之全部的變革,他把前一時代的社會經濟結構,與后一時代的社會經濟結構,完全變?yōu)閮蓚€異質的東西,——自然后者是從前者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一個更高的社會形態(tài)。由于歷史不斷的通過飛躍的過程,社會便不斷的繼續(xù)其向前的發(fā)展,而且形成各個不同質的發(fā)展階段。由于這各個不同質的發(fā)展階段,就構成社會形勢發(fā)展史。
關于社會形勢發(fā)展史,在一切文化的民族中,通過一個同一的歷史發(fā)展法則,而表現為相同的過程。——自然,由于不同的外在的原因,在形式上,在程度上,多少要表現有些不同的外貌。關于這一點,馬克思在其《經濟學批判·序言》上,曾經明白的指出,他說:“大概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及近代布爾喬亞的生產方法,可以作為社會經濟之相續(xù)發(fā)展的諸階段?!瘪R克思的這一結論,不是憑空幻想出來的,而是從無數民族的具體歷史發(fā)展的事實中歸納出來的,而且這也就是階級社會之全內容。階級社會是由無階級的原始氏族社會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同樣,在他們的發(fā)展了的基礎上,又將轉化為無階級的社會主義社會。階級社會,否定了先階級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又將而且已經部分的再否定階級社會。歷史便是在這種不斷的飛躍中履行其劃階段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