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解故(下)

國故論衡 作者:章太炎


明解故

六經(jīng)皆史之方,治之則明其行事,識其時制,通其故言,是以貴古文。古文者,依準明文,不依準家法。成周之制,言應《周官經(jīng)》者是,不應《周官經(jīng)》者非。覃及穆王以下,六典浸移,或與舊制駁,。言應《左氏內(nèi)外傳》者是,不應《左氏內(nèi)外傳》者非。不悉依漢世師說也。

何以言之?傳記有古、今文;今文流別有數(shù)家,。一家之中,又自為參錯。。古文準是。。又古文師出今文后者,既染俗說,弗能棄捐,或身自傅會之,違其本真。。今文傳記師說,或反與《周官》、《左氏》應,古文師說顧異。略此三事,則足以明去就之涂矣。

言“六宗”者,劉歆以為易卦六子,于典籍無所征。伏生則曰:萬物非天不覆,非地不載,非春不生,非夏不長,非秋不收,非冬不藏,禋干六宗,此之謂也。歐陽、夏侯,則伏生今文之徒,其言六宗,即云:上不謂天,下不謂地,傍不謂四方,在六者之間,助陰陽變化。乃自與伏生異。馬融治古文,六宗則舍劉歆從伏生。。蓋嘗驗以《大宗伯》所掌,“以玉作六器,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六宗之祀,逮《月令》尚有天宗,知自虞至周不替;以周明虞,故馬融取伏生也。

禘者,大祭也?!洞呵锿鈧鳌窋?shù)以禘、郊并舉,則圜丘為禘,故字從帝。宗廟之祭,《周官》未有言禘袷者,《大宗伯》“以肆獻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后鄭以為禘袷,先師無其文。?!端咀鹨汀贰胺菜臅r之間祀追享朝享”,先鄭以為禘袷,后鄭又不從。《春秋》文二年,“大事于大廟,躋僖公”?!豆騻鳌吩唬捍笫抡吆危篑室?。昭二年,“有事于武宮”?!蹲笫蟼鳌吩唬骸岸E于武公?!睂W者相習,以大事為袷、有事為禘久矣。然按文二年大事,《魯語》說之曰:“夏父弗忌為宗,烝將躋僖公?!弊谟兴驹?,“商、周之烝也,未嘗躋湯與文、武?!笔莿t大事為烝。《司勛》曰:凡有功者祭于大烝;大烝故謂之大事,亦謂之嘗禘?!都澜y(tǒng)》曰“大嘗禘,升歌清廟,下管象”是也?!蹲笫蟼鳌芬嘣唬骸盁A嘗禘于廟?!睙A嘗本時享,始殺而嘗,閉蟄而烝,事之制也。會有合祭,則烝、嘗不拘秋冬?!洞呵铩窌鵁A、嘗為時享,書大事為大烝、大嘗;禘其通名,《傳》言魯有禘樂是也。劉歆、賈逵以為禘、袷一祭二名,禮無差降。然則大烝、大嘗為別名,大事為共名;禘為通號,袷舉其事。《毛詩傳》曰:諸侯夏禘則不礿,秋袷則不嘗。禘袷者,互文相避,諸云五年而再殷祭,三歲一袷。五歲一禘者,今文讖記之言,非《周官》、《左氏》所有。劉歆言大禘則終王,是也。又說三年一禘,滯于今文為之異說也。《春秋》獨文二年書大事;襄十六年《傳》,晉悼公卒逾歲,晉人曰:寡君未禘祀。明烝、嘗、禘專在喪終。有事于武宮,吉禘于莊公,徒祭一廟,非合享之班。推此有事于大廟、禘于大廟、用致夫人,亦不得與大事比。按《春秋》書時享,有烝嘗,無祠礿,此則魯從殷禮。夏祭稱禘,凡非烝、嘗者并得此名。。二有事、二禘皆時享也。禘、袷之言,讻讻爭論,既二千年。若以禘、袷同為殷祭,袷名大事,禘名有事,是為禘小于袷,何大祭之云?故知周之廟祭,有大嘗、大烝,有秋嘗、冬烝。禘袷者,大嘗、大烝之異語;大事者,大嘗、大烝之約言。有事、吉禘者,夏殷時享承用于魯之殊號。。知此則不為今文讖記惑也。

廟主之說,《左氏傳》:衛(wèi)孔悝反祏于西圃。《說文》曰:祏,宗廟主也?!豆騻鳌芬嘣唬捍蠓蚵劸畣剩瑪z主而往。是古、今文皆謂大夫有主?!豆颉穾熣f則曰:卿大夫非有土之君,不得袷享昭穆,故無主。大夫束帛依神,士結茅為菆。彼見《少牢》、《特牲》二禮不明言主,故立說傅之。即如是,二禮寧有束帛、結茅之文?以此疑主,而反自賊。《左氏內(nèi)外傳》言天子諸侯廟有屏攝。鄭眾曰:攝,攝束茅以為屏蔽。是束茅為王侯制,又非士禮,《公羊》師說自違其《傳》?!秱鳌繁窘裎模朔磁c古文相應也。

納妃之禮,《左氏》說天子至尊無敵,故無親迎之禮,諸侯有故若疾病,則使上大夫迎,上卿臨之;《公羊》說自天子至庶人皆親迎。案,《春秋》襄十五年,劉夏逆王后于齊,《左氏傳》曰:“官師從單靖公,逆王后于齊,卿不行,非禮也?!眴尉腹咔?,劉夏者官師,官師從卿逆非禮;明當遣卿往迎,三公臨之。《左氏》師說與《傳》應?!豆騻鳌吩唬簞⑾恼吆危刻熳又蠓蛞?。《解詁》曰:禮迎王后,當使三公,故貶去大夫,明非禮。何休說與《公羊》師說不相應。鄭氏據(jù)文王親迎于渭,《禮記》言親迎繼先圣后,為天地宗廟社稷主,證天子有親迎禮。又曰:天子雖尊,其于后猶夫婦。夫婦判合,禮同一體,所謂無敵,豈施此哉?文王本在世子位,《禮記》孔子之言,自論魯國,皆非其證。若以夫婦敵體為詞者,孫卿固云:“天子無妻,告人無匹也。”。孫卿者,亦《左氏》后師,足以塞鄭氏之難。然何休本治《公羊》,今其言合《左氏》,不與《公羊》先師之說相容,斯鄭氏所不達也。

嬪御之數(shù),《天官》序官有九嬪、世婦、女御,不言數(shù)?!吨苷Z》曰:“內(nèi)官不過九御,外官不過九品?!薄遏斦Z》曰,天子“日入監(jiān)九御,使絜奉秶盛,而后即安”。《王度記》曰:天子一娶九女。?!豆颉芳邑曈硪嘣疲簩m女不過九人,秣馬不過八匹。此今文師說與古文應者也?!痘枇x》曰:天子立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此今文家自相錯?!吨芏Y》本古文,而后鄭反引《昏義》為證,猶不如淳于髡、貢禹之合也。

封域之數(shù),《大司徒》言諸公五百里,諸侯四百里,諸伯三百里,諸子二百里,諸男百里?!锻踔啤繁尽睹献印氛f,言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然《左氏》亦言天子之地一圻,諸侯一同;諸侯者斥晉,則是侯方百里也。要以周初封制,自異夏殷,而夏殷舊封亦不改。其葭莩支屬無功于王室,雖受地為列侯,猶從夏殷。功最多者,魯七百里,衛(wèi)兼殷畿千里,三分其號,又過上公之等。此皆斟酌損益之制,非正法也?!蹲笫稀酚涀赢a(chǎn)語,本以斥晉,唐叔非魯、衛(wèi)之儕,素封小國,其后曲沃武公,亦以一軍為晉侯,則如小國百里制?!锻踔啤芬詾檎?,則謬也。

君臣之等,《左氏》記晉侯召王,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又記天王出居于鄭,曰:“天子無出?!惫蕩熣f以為諸侯天子藩衛(wèi)純臣,《公羊》師說諸侯不純臣,鄭氏以稱賓敵主人駁《左氏》。然孫卿固曰:天子“四海之內(nèi)無客禮,告無適也”;。“《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薄7騼?nèi)入諸侯亦稱賓,外出而天子猶無所敵,以是見純臣之義?!秱鳌吩唬核斡谥転榭?。純客者獨有杞宋,諸侯則暫。凡稱賓者,鄉(xiāng)大夫尚賓興其民;當其飲射則為賓。就如鄭言,六鄉(xiāng)之民于鄉(xiāng)大夫亦不為純民邪?且夫“天子無出”,《春秋》三家所同。宰周公會諸侯,何休以為職大尊重,當與天子參聽萬機,而下為諸侯所會,惡不勝任?天子嫁女于諸侯,《公羊》亦云:必使同姓諸侯主之夫婚姻之禮。甥舅之好,猶不相為賓主;北面之宰,南面之侯,猶不相從會盟。此皆與《左氏》應,而《公羊》師說者,非其本也。

若夫法制變更,穆王以下,漸與成周異矣。周之刑二千五百,《呂刑》用夏則三千,其法蓋輕于成周?!洞呵铩窌鴷x殺三郤二趙,各從其主,不以滅家書其氏,則是《秋官》屋誅之法已廢也?!队P禮》天子不下堂而見諸侯,夷王下堂,則覲禮遂絕?!秱鳌费酝跤P者,徒空名。晉侯朝王出入三覲者,亦猶通語。是故《春秋》僖二十八年,冬夏皆書公朝于王所,夏五月者為夏正三月,本朝時;冬為夏正之秋,不言覲。明是時已無覲也。《典命》卿與大夫異爵,東周以降,卿大夫雖殊號,既為一科;其本為大夫者,或通言佐?!蹲笫蟼鳌吩唬何┣錇榇蠓?;又曰:晉有趙孟以為大夫,有伯瑕以為佐?!洞呵铩肥且詴鴼⑵浯蠓颍从袝鴼⑵淝湔咭?。《典命》: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大宗伯》:五命賜則,七命賜國。亦有異,東周制度浸變。故《左氏傳》曰:在禮卿不會公、侯,會伯、子、男可也。又曰:鄭伯男也,則七命之侯上擬公,七命之伯下儕于男?!豆騻鳌芬嘣唬骸洞呵铩凡?、子、男一也,此猶有所聞于舊史。董仲舒、何休之倫,橫言《春秋》改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合伯、子、男為一,文家爵五等法五行,質(zhì)家爵三等法三光,何其鄙也!《典命》:“公之孤四命,以皮帛視小國之君。”東周猶有孤,晉侯請于王,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為大傅,。是也。雖然,卿亦上隆,故《左氏傳》載魯叔孫婼之言曰:“列國之卿,當小國之君,固周制也?!?。《職方氏》、《大行人》皆說九州之內(nèi)方七千里。東周四夷交侵,地稍迫削,《管子》言“立為六千里之侯,則大人從”。。謂齊桓為侯伯,而所制者六千里,明蠻服已棄在九州外。是故荊揚邊裔吳楚諸國,初見《春秋》,則從夷狄書之也?!短旃佟?、《春官》所載,婦人本與賓客事,自陽侯殺蓼侯竊其夫人,故大饗廢夫人之禮。自是以后,君母出門則乘輜貤,下堂則從傅姆,進退則鳴玉佩,內(nèi)飾則結綢繆。。故《春秋》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左氏》從會書奸之例,《穀梁》且言饗甚于會。又公與夫人姜氏如齊,《左氏》亦言女有家,男有室,無相瀆也。

有參會舊令新令者?!洞笮腥恕罚褐T侯之邦交,歲相問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洞呵铩肺氖荒瓴懿畞沓?,《左氏傳》曰:即位而來見也。襄元年《傳》:邾子來朝,禮也;衛(wèi)子叔晉智武子來聘,禮也。凡諸侯即位,小國朝之,大國聘焉。昭九年《傳》曰:孟僖子如齊殷聘,禮也,此即如《大行人》制。又曰:明王之制,歲聘以志業(yè),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以示威,再會而盟以顯昭明,自古未之或失。此則十二年之間,八聘四朝再會一盟。穆王以后則然,文襄之霸,又定朝牧伯法?!秱鳌费匀龤q而聘,五歲而朝,故曹伯首尾五年朝魯?!秱鳌吩唬憾Y也,諸侯五年再相朝,以修王命,古之制也。穆王雖近,于《春秋》為古。文襄之命而言古制,猶曰故事云爾。

有制似鄰類其實異者?!蹲笫蟼鳌吩唬汗儆惺拦Γ瑒t有官族。《周官》以氏命職者眾矣,庶官得世,而執(zhí)政不得世。《左氏》述晏子之言,知齊其為田氏。叔向言晉事,則曰政在家門。而《春秋》書趙鞅叛,史墨論魯君失國,季氏世政,則曰“慎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此明執(zhí)政不得世授。后師吳起對元年之問曰:執(zhí)民柄者,不在一族。。后師張敞說之曰:公子季友有功于魯,趙衰有功于晉,大夫田完有功于齊,皆疇其庸,延及子孫。終后田氏篡齊,趙氏分晉,季氏顓魯。故仲尼作《春秋》跡盛衰,譏世卿最甚,由此也。然叔向復悲欒、郤、胥、原、狐、續(xù)、慶、伯降在草隸,明庶官得世授。故《異義》引《左氏》師說,卿大夫得世祿,不得世位;父為大夫死,子得食其故采,有賢才則復升父位,由此也。

此皆依據(jù)明文,不純以師說為正。褒貶之事,或有新意,猶在其外?!蹲笫稀酚形迨怖瑐魉贡硪栽r后昆,漢師猶依違二家,橫為穿鑿,斯所以待杜預之正也。。若乃行事之詳,不以傳聞變;故訓之異,不以一師成。忽其事狀,是口說而非傳記,則雖鼓篋之儒,載筆之史,猶冥冥也。違其本志,則守達詁而不知變,高子以小弁為小人之詩,孟仲子以不已為不似,先師之訓,可悉從耶?要之糅雜古、今文者,不悟明文與師說異;拘牽漢學者,不知魏晉諸師,猶有刊剟異言之績。故曰知德者鮮,豈虛語哉!世有君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洋洋浩浩,具存乎斯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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