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辨 性(上)

國故論衡 作者:章太炎


辨 性

萬物皆無自性。黃壚、大海、爟火、飄風(fēng),則心之蔭影也。公孫尼子曰:心者眾智之要,物皆求于心。。其言有中。無形而見有形,志與形相有則為生。生者于此,生之體于彼。說緣生者,假設(shè)以為性。而儒者言性有五家:無善無不善,是告子也;善是孟子也;惡是孫卿也;善惡混,是楊子也;善惡以人異,殊上中下,是漆雕開、世碩、公孫尼、王充也。。五家皆有是,而身不自明其故,又不明人之故;務(wù)相斬伐,調(diào)之者又兩可。獨(dú)有控名責(zé)實(shí),臨觀其上,以析其辭之所謂,然后兩解。人有八識(shí),其宗曰如來藏。以如來藏?zé)o所對(duì),奄忽不自知,視若胡越,則眩有萬物,物各有其分職,是之謂阿羅耶。阿羅耶者,藏萬有,即分即以起末那。末那者,此言意根。意根常執(zhí)阿羅耶以為我,二者若束蘆,相依以立,我愛我慢由之起。意根之動(dòng),謂之意識(shí)。物至而知接,謂之眼、耳、鼻、舌、身、識(shí)。彼六識(shí)者,或施或受,復(fù)歸于阿羅耶。藏萬有者,謂之初種。六識(shí)之所歸者,謂之受熏之種。諸言性者,或以阿羅耶當(dāng)之,或以受熏之種當(dāng)之,或以意根當(dāng)之。

公孫龍?jiān)唬骸爸^彼而彼不唯乎彼,則彼謂不行。謂此而此不唯乎此,則此謂不行?!?。由是相伐。孫卿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夫意根斷則阿羅耶不自執(zhí)以我,復(fù)如來藏之本,若是即不死不生。生之所以然者,是意根也。孟子雖不言,固弗能異。意根當(dāng)我愛我慢,有我愛故貪無厭,有我慢故求必勝于人。貪即沮善,求必勝于人,是審惡也。孫卿曰: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斯之謂惡。我見者,知人人皆有我。知之故推我愛以愛他人,雖非始志哉,亦不待師法教化。孟子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是審善也。極我慢者,恥我不自勝,于我而分主客,以主我角客我。。自以勝人,亦不自勝也,勝之則勝人之心解。孫卿謂之禮義。辭讓,是無惡也。夫推之極之皆后起,弗可謂性。然而因性以為是,不離其樸。是故愛之量短而似金椎,慢之量缺而似金玦。熔之引之,不異金而可以為環(huán)。孟子以為能盡其材,斯之謂善。大共二家皆以意根為性。意根一實(shí)也,愛慢悉備,然其用之異形。一以為善,一以為惡,皆韙也。。悲孺子者,閱人而皆是。能自勝者,率土而不聞,則孟、孫不相過。孟子以不善非才之罪,孫卿以性無善距孟子,又以治惡比于烝矯礱厲,悉蔽于一隅矣。。

告子亦言生之謂性。夫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是意根也。即生以為性,是阿羅耶識(shí)也。阿羅耶者,未始執(zhí)我,未始執(zhí)生,不執(zhí)我則我愛我慢無所起,故曰無善無不善也。雖牛犬與人者,愚智有異,則種子之隱顯殊耳,彼阿羅耶何以異?以匏瓜受水,實(shí)自匏瓜也;雖其受酒漿,非非匏瓜也。孟子不悟己之言性與告子之言性者異實(shí),以盛氣與之訟。告子亦無以自明,知其實(shí),不能舉其名,故辭為之詘矣。楊子以阿羅耶識(shí)受熏之種為性。夫我愛我慢者,此意根之所有。動(dòng)而有所愛有所慢,謂之意識(shí)。意識(shí)與意根應(yīng),愛慢之見,熏其阿羅耶,阿羅耶即受藏其種。更迭死生,而種不焦敝;前有之種,為后有之增性。故曰善惡混也。夫指窮于為薪而火不知其盡,形氣轉(zhuǎn)續(xù),變化相嬗。故有忽然為人,。亦有化為異物。輪轉(zhuǎn)之說,莊生、賈誼已知之矣。楊子不悟阿羅耶恒轉(zhuǎn),徒以此生有善惡混。所以混者何故,又不能自知也。漆雕諸家,亦以受熏之種為性。我愛、我慢,其在意根,分齊均也,而意識(shí)用之有偏勝。故受熏之種有強(qiáng)弱,復(fù)得后有,即仁者、鄙者殊矣。雖然,人之生未有一用愛者,亦未有一用慢者。慢者不過欲盡制萬物,物皆盡,則慢無所施,故雖慢猶不欲蕩滅萬物也。愛者不過能近取譬,人扼我咽,猶奮以解之,故雖愛猶不欲人之加我也。有偏勝則從所勝以為言,故曰有上中下也。夫塵埃抪覆,則昏不見泰山;建絳帛萬端以圍尺素,則白者若赤。物固有相奪者,然其質(zhì)不可奪。漆雕之徒不悟,而偏執(zhí)其一至,以為無余,亦過也。

問曰:善惡之類眾矣。今獨(dú)以誠愛人為審善,我慢為審惡,何也?答曰:審諦真一實(shí)也,與偽反。偽善有數(shù):利人者欲以納交要譽(yù),一也;欲以生天,二也;欲以就賢圣,三也;欲以盡義,四也。。此皆有為。韓非之《解老》曰:“義者,謂其宜也。宜而為之,故曰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狈蛉齻喂滔乱?,雖以盡義,猶選擇為之,計(jì)度而起,不任運(yùn)而起,故曰偽。誠愛人者無所為。韓非之《解老》曰:“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惡人之有禍。生心之所不能已,非求其報(bào)。”?!肮试簧先蕿橹鵁o以為也”。無以為者,任運(yùn)而起,不計(jì)度而起,故謂之審。

德意志人有簫賓霍爾者,蓋知其端兆矣。知有偽善,顧不知有偽惡,其極且以惡不可治。夫有為而為善,謂之偽善;若則有為而為惡者,亦將謂之偽惡矣。今人何故為盜賊奸邪?是饑寒迫之也。何故為淫亂?是無所施寫迫之也。何故為殘殺?是以人之墮我聲譽(yù)權(quán)實(shí)迫之也。雖既足而為是者,以其志猶不足,志不足故復(fù)自迫。此其為惡,皆有以為者,是故予之偽惡之名。。然而一往勝人之心,不為聲譽(yù)權(quán)實(shí)起也。常人之弈棋者,趣以卒日,不求簙進(jìn),又非以求善弈名也;當(dāng)其舉棋攻劫放舍,則務(wù)于求勝。常人之談?wù)f者,非欲以口舌得官及以就辯士之名也;其所談?wù)f,又內(nèi)無系于己,外不與于學(xué)術(shù)政教也,說而詘必辯,辯而不勝必爭。人有猝然橫逆我者,妄言罵詈,非有豪毛之痛也,又非以是喪聲譽(yù)權(quán)實(shí),當(dāng)其受詈,則忿心隨之。此為一往勝人之心,無以為而為之,故予之審惡之名。審善惡者,浮屠以為用性作業(yè);偽善惡者,浮屠以為用欲作業(yè)。。以審善惡遍施于偽善惡,以偽善惡持載審善惡,更為增上緣,則善惡愈長,而亦或以相消。精之醇之,審善審惡,單微一往而不兩者,于世且以為無記。是故父子相保,言者不當(dāng)一匡之仁;局道相斫,見者不擬略人之惡。及為群眾,其分又彌異。大上使民無主客尊卑,以聏合歡,以調(diào)海內(nèi)。其次善為國者,舒民之慢,無奪民之愛。舒慢故尊君之義日去,其尊嚴(yán)國體亦愈甚。無奪愛故不苛人之隱曲也。且國者本以慢生,故武健勝兵者為右,而常陵轢弱小,殺敵致果,易之則為戮。故審惡且為善,而審善又且為惡。諸自有國以后者,其言善惡,非善惡之?dāng)?shù)也。。夫偽善惡易去,而審善惡不易去。人之相望,在其施偽善;群之茍安,待其去偽惡。彼審惡者,非善所能變也。。然而偽惡可以偽善去之,偽之與偽,其勢足以相滅。今夫以影蔽形,形不亡;以形蔽形,形猶若不亡;以影蔽影,則影自亡。。偽與真不相盡,雖兩真猶不相盡,而偽與偽相盡。且偽善者,謂其志與行不相應(yīng);行之習(xí),能變其所志以應(yīng)于行,又可以為審善。何者?以人性固可以愛利人。不習(xí)則不好,習(xí)焉而志或好之。若始學(xué)者,志以求衣食,習(xí)則自變其志以求真諦。以人性固知真諦,。故得其嗜味者,槁項(xiàng)食淡攻苦而不衰。是故持世之言,以偽善羑道人,雖浮屠猶不廢。簫賓霍爾不悟,以為惡不可治,善不可勉以就。斯過矣。。

惡之難治者,獨(dú)有我慢。雖為臺(tái)隸,擎跽曲拳以下長者,固暫詘耳。一日衣裘壯麗,則奮矜如故。人有恒言,以為善佞諛人者,亦善陵人。亦有量人窮通調(diào)度高下者,為之而有以為,猶偽惡也;為之而無以為,橫計(jì)勝劣,以施毀譽(yù)。。即其惡與慢準(zhǔn),惟慢為能勝慢。何者?能勝萬物而不能勝我,猶孟賁舉九鼎,不自拔其身,力士恥之。彼憂苦者我也,淫湎者我也,懈惰者我也,矜夸者我也,傲睨者我也,而我弗能挫衄之,則慢未充。是故以我慢還滅我慢,謂之上禮。韓非之《解老》曰:“眾人之為禮,以尊他人,故時(shí)勸時(shí)衰。君子為禮,以尊其身,故神之為上禮。上禮神而眾人貳,。故不能相應(yīng)?!薄氨娙穗m貳,圣人之復(fù)恭敬盡手足之禮也不衰,故曰:攘臂而仍之?!鄙隙Y與諂何異哉!假令平人相遇,無強(qiáng)弱、貧富、貴賤之校者,跪拜以送之,頌說以譽(yù)之,芬香以獻(xiàn)之。鞠躬翼戴,比于臣仆,雖似諂則謂之長德也。諂者計(jì)勝劣,上禮者無勝劣之計(jì)。故正勢而行謂之諂,正節(jié)而行謂之上禮。。上禮者固以自為,惟孔子亦曰“克己復(fù)禮”。浮屠有忍辱,皆自勝也。。卒言其極,非得生空觀慢不滅。善之不可滅者,獨(dú)有誠愛人,雖食肉之獸不絕也。彉而充之,又近偽善矣。知萬物為一體,其充生于不能已者。善之至也,至于無生,而善復(fù)滅矣。

問者曰:世之高士,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齊有餓人者,聞“嗟來”則不食;魯有臧堅(jiān)者,刑人吊之,以杙其創(chuàng)死。此為以我慢伏我愛,未審善也。而前修以為卓行,今宜何論?應(yīng)之曰:高士者,亡貴其慢,貴其寡情欲。諸有我見者,即有我所有法,身亦我所有法也。攝受于身者,卒之?dāng)z受于我,以愛我故愛我所有。淫聲色,溽滋味,有之不肯去,無之而求給。則賊人所愛,慢又助之。歆色者且欲妻宓妃,歆聲者欲使白虎鼓瑟、蒼龍吹篪。雖不可得,猶有欲求也。幾可以得之者,無挹損人,可得哉。治以工宰,工宰又愈賊人。。彼高士者,以我慢伏我愛。我慢量少,伏我愛之量多,短長相覆,是故謂之卓行。大上有許由、務(wù)光之讓王,其次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內(nèi)則勝貪,外之使人知工宰為世賊禍,足以儀法。其德辟惡,其業(yè)足以辟增上惡緣。世之言卓行,不惟審善,雖辟惡亦與焉。故阿魏非香也,臭之不可于鼻,用足以辟諸腐臭,故準(zhǔn)之香。自由、光而下者,雖有少慢,其辟惡固優(yōu)矣。精潔如由、光,又無慢者,非阿魏之比,而犀角之比。犀角食之無益人,不得與上藥數(shù);以其辟毒,則準(zhǔn)之上藥。是故諸辟惡者,不為審善,以伏審惡,則字之曰準(zhǔn)善。餓人臧、堅(jiān),視由、光已末矣。其慢猶少,其伏我愛猶多,誠未清凈,若白練有小點(diǎn)者。世無大士,則高士為其甲。若夫不忍貨財(cái)妃匹之亡,而自貍以為快者,其愛我所有法甚,其愛我亦愈甚。不遂故自賊,猶以酲醉解憂也,故世亦莫之貴。

問者曰:意根有我愛,易知也。何故復(fù)有我慢?應(yīng)之曰:當(dāng)其有阿羅耶識(shí),即有意根矣。故曰束蘆,意根者,生之所以然。有生不能無方分,方分者不交相涉。以此方分格彼方分,此我慢所以成。非獨(dú)生物也,蓬顆野馬,常自以己之方分,距異物使不前,一玉屑一芥子而不相受。假令無我慢者,則是無厚。無生者不自立,有生者無以為生。故我慢與我愛交相倚也,若寶劍之有文鐃矣;如浮脂不可脫,如連珠不可掇。以為一邪,抗下異節(jié);以為二邪,其榮滿側(cè)。及其用之,我慢足與他人競,我愛足與他人和,其趣則異。是何也?自執(zhí)有我,從是以執(zhí)他人有我。慢之性使諸我相距,愛之性使諸我相調(diào)。調(diào)與距雖異,其趣則然。昔者項(xiàng)王意烏叱吒,千人俱廢,然見人慈愛嫗嫗,人有疾痛,為之涕泣和藥。今有大俠遇盜于涂,角力者殺之,乞命者即矜而活之。師子至暴也,一鹿之肉,給其日食有余,然獨(dú)殺象者,以其力之多;見人蒲伏其前,則經(jīng)過不搏。麒麟為仁矣,不殺蟲蛾,遇師子即引足踶,令辟易數(shù)十丈死。是故愛、慢異流而同其柢。然而愛不足以勝慢矣;惟慢勝慢。故上禮不以為情貌,以自攻拔其身。。夫以我勝我,猶有我慢之見也。彼大士者,見我之相勝,以知我之本無。。益為上禮,使慢與慢相盡,則審惡足以解。浮屠喻之以夢渡河。。然則孟子、孫卿言性也,而最上者言無我性。親證其無我性,即審善審惡猶幻化,而況其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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