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回李如珍來，事情就大了，村里人要求的是槍斃，鐵鎖是個區(qū)長，不便做主?？h長也是隨軍來的，還住在部隊里。縣政府區(qū)公所都還沒有成立起來，送也沒處送，押也沒處押。鐵鎖和村里人商量，叫把李如珍和小毛暫且由村里人看守，他去找縣長。到部隊上見了縣長，說明捉住這兩個漢奸以后群眾對政府的要求?？h長覺著才來到這里，先處理一個案件也好，能叫群眾知道又有抗日政權(quán)了。這樣一想，他便答應(yīng)就到村里去對著全村老百姓公審這兩個人。

龍王廟的拜亭上設(shè)起公堂，縣長坐了正位，村里公舉了十個代表陪審。公舉了白狗和王安福老漢代表全村做控告人，村里的全體民眾站在廟院里旁聽。李如珍一看這個形勢，也知道沒有什么便宜，便撐住氣來裝好漢?？h長叫控告人發(fā)言，訴說李如珍的罪行。群眾中有個人向白狗叫道：“白狗！不用說他以前那些訛人的事，就從中央軍來了那時候算起，算到如今，看他殺了多少人，打過多少人，逼死過多少人，訛窮了多少人，逼走了多少人……”白狗道：“可以，先數(shù)殺的人吧！”接著就指名數(shù)了一遍，別人又把說漏了的補(bǔ)充了一些，一共是四十二個?？h長問李如珍，李如珍說：“這些人殺是殺了，有的是中央軍殺的，有的是突擊隊殺的，有的是日本人殺的，我沒有親手殺過一個?！蓖醢哺５溃骸澳汩_名單，你出主意，說叫誰死誰就不得活，如今還能推到誰賬上去？”有個青年喊道：“照你那么說，縣政府要槍斃你，還非縣長親自動手不行？”又有人說：“怕他嘴巧啦？咱村里會說話的人都是他的證人?！崩钊缯淞弦餐撇贿^，就裝好漢道：“就說成殺了你們兩個人，我一條命來抵也不賠本！殺了你們四十二個，利不小了！說別的吧！這些人都是我殺的！不差！”他既然痛快承認(rèn)，以下的事情就不麻煩了。控告人說一宗，他承認(rèn)一宗，一會也就說完了。審罷李如珍又審小毛。小毛打的人最多，控告人一時給他數(shù)不清，就向群眾道：“打跑了的且不說，現(xiàn)在在場的，誰挨過小毛的打都站過東邊，沒有挨過的留在西邊！”這樣一過，西邊只留下幾個小孩子和年輕媳婦們，差不多完全都到了東邊了，數(shù)了一下，共六十八人，陪審的十個代表、當(dāng)控告代表的白狗還不在數(shù)。白狗道：“連陪審的人帶我自己一共七十九個！叫他本人看看有冒數(shù)沒有？”小毛也不細(xì)看，他說：“我知道打得不少。反正是錯了，也不用細(xì)數(shù)他吧！不過我可連一個人也沒有害死過，叫我去捉人都是他們的主意！他們訛人家的東西我也沒有分過贓，只是跟著他們吃過些東西吸過些大煙！”群眾里有人喊：“跟著龍王吃賀雨就是幫兇！”“光喝一口泔水（洗碗水）還那么威風(fēng)啦，能分上東西來，你還認(rèn)得你是誰啦？”

審?fù)暌院?，全村人要求馬上槍斃；可是這位縣長不想那么辦?？h長是在老根據(jù)地做政權(quán)工作的。老根據(jù)地對付壞人是只要能改過就不殺。他按這個道理向大家道：“按他們的罪行，早夠槍斃的資格了……”群眾中有人喊道：“夠了就斃，再沒有別的話說！”縣長道：“不過只要他能悔過……”群眾亂喊起來：“可不要再說那個！他悔過也不只一次了！”“再不斃他我就不活了！”“馬上斃！”“立刻斃！”縣長道：“那也不能那樣急呀？馬上就連個槍也沒有！”又有人喊：“就用縣長腰里那支手槍！”縣長說沒有子彈，又有人喊：“只要說他該死不該，該死沒有槍還弄不死他？”縣長道：“該死吧是早就該著了……”還沒有等縣長往下說，又有人喊：“該死拖下來打不死他？”大家喊：“拖下來！”說著一轟上去把李如珍拖下當(dāng)院里來?？h長和堂上的人見這情形都離了座到拜亭前邊來看。只見已把李如珍拖倒，人擠成一團(tuán)，也看不清怎么處理。聽有的說“拉住那條腿”，有的說“腳蹬住胸口”?？h長、鐵鎖、冷元，都說“這樣不好這樣不好”。說著擠到當(dāng)院里攔住眾人，看了看地上已經(jīng)把李如珍一條胳膊連衣服袖子撕下來，把臉扭得朝了脊背后，腿雖沒有撕掉，褲襠子已撕破了?？h長說：“這弄得叫個啥？這樣子真不好！”有人說：“好不好吧，反正他不得活了！”冷元道：“唉！咱們?yōu)槭裁床宦牽h長的話？”有人說：“怎么不聽？縣長說他早就該死了！”縣長道：“算了！這些人死了也沒有什么可惜，不過這樣不好吧，把個院子弄得血淋淋的！”白狗說：“這還算血淋淋的？人家殺我們那時候，廟里的血都跟水道流出去了！”縣長又返到拜亭上，還沒有坐下，又聽見有人說：“小毛啦？”大家看了看，不見小毛，連縣長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有人進(jìn)龍王殿去找，小毛見藏不住了，跟殿里跑出來抱住縣長的腿死不放。他說：“縣長縣長你叫我上吊好不好？”青年人們說不行，有個愣小伙子故意把李如珍那條胳膊拿過來伸到小毛臉上道：“你看這是什么？”小毛看了一眼，渾身哆嗦，連連磕頭道：“縣長！我，我，我上吊！我跳崖！”冷元看見他也實(shí)在有點(diǎn)可憐，便向他道：“你光難為縣長有什么用呀，你就沒有看看大家的臉色？”小毛聽說，丟開縣長的腿回頭向大家磕頭道：“大家爺們呀！你們不要動手！我死！我死！”大家看見他這種樣子，也都沒心再打他了，只說：“你知道你該死還算明白！”縣長道：“大家都還下去！”又向陪審的人道：“咱們都還坐好！”廟里又像才開審時候那個樣子了。縣長道：“你們再不要親自動手了！本來這兩個人都夠判死罪了，你們許他們悔過，才能叫他們悔；實(shí)在要要求槍斃，我也只好執(zhí)行，大家千萬不要親自動手?，F(xiàn)在的法律，再大的罪也只是個槍決；那樣活活打死，就太，太不文明了?！蓖醢哺５溃骸翱h長！他們當(dāng)日在廟里殺人時候，比這殘忍得多，——有剜眼的，有剁手的，有剝皮的……我都差一點(diǎn)叫人家這樣殺了！”縣長道：“那是他們，我們不學(xué)他們那樣子！好了，現(xiàn)在還有個小毛，據(jù)他說的，他雖然也很兇，可是沒有殺過人，大家允許他悔過不允許？”大家正喊叫“不行”，白狗站起來喊道：“讓我提個意見，我覺著留下他，他也起不了什么反！只要他能包賠咱們些損失，好好向大家賠罪，咱們就留他悔過也可以！”還沒有等大家說贊成不贊成，小毛臉向外趴下一邊磕頭一邊說：“只要大家能容我不死，叫我做什么也行！實(shí)在不能容我，也請容我尋個自盡。俗話常說‘死不記仇’，只求大家叫我落個囫圇尸首，我就感恩不盡了！”說罷嗚嗚地哭起來?？h長道：“這樣吧，李如珍就算死了，小毛還讓我把他帶走，等成立起縣政府來再處理他吧！大家看這樣好不好？”青年人們似乎還不十分滿意，可也沒有再說什么。白狗說：“就叫縣長把他帶走吧！只要他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改過的心，咱們何必要多殺他這一個人啦？他要沒有真心改過，咱的江山咱的世界，幾時還殺不了個他？”這樣一說，大家也就沒有什么不同意了。審判又繼續(xù)下去，控告人又訴說了小喜春喜的罪行，要求通緝；又要求沒收他們四家的財產(chǎn)，除了賠償群眾損失，救濟(jì)災(zāi)難民外，其余歸公?？h長在堂上立刻宣布接受大家的意見。審訊以后，寫了判決書，貼出布告，這案件就算完結(jié)。

村里由冷元、鐵鎖幫忙，組織起處理逆產(chǎn)委員會來處理這些漢奸財產(chǎn)——除把小毛的財產(chǎn)暫且查封等定了案再斟酌處理外，李如珍叔侄們的財產(chǎn)，馬上就動手沒收處理。他們訛人家的不動產(chǎn)，前二年已經(jīng)處理過一次，這次仍照上次的決定各歸原主。動產(chǎn)也都作了價，按各家損失的輕重作為賠償費(fèi)。最大的一宗，是李如珍家里存著三百來石谷子和一百二十石麥子，把這一批糧食拿出來救濟(jì)了村里的赤貧戶，全村人馬上就都不吃槐葉了。

不幾天，縣政府、區(qū)公所都成立了，各地的土匪也被解決了。各村里當(dāng)過漢奸的，聽說打死李如珍的事，怕群眾找他們算賬，都趕緊跑到縣政府自首了。

在李家莊，被李如珍他們逼得逃出去的人，被中央軍和日本人抓走的人，都慢慢回來了；街上的草被大家踏平了；地里的蒿也被大家拔了種成晚莊稼了。修福老漢的病也好了。二妞跟小胖孩又回到十余年前被春喜訛去的院子里去住。村政權(quán)、各救會、武委會也都成立起來，不過跟冷元、鐵鎖他們年紀(jì)差不多的中年人損失得太多了，村干部除了二妞是婦救會主席，白狗是武委會主任外，其余都是些青年。沒收的漢奸財產(chǎn)余了一部分錢作為村公產(chǎn)，開了個合作社，大家請王安福老漢當(dāng)經(jīng)理。民兵幫著正規(guī)軍打了幾次土匪，分到了十來支槍。龍王廟有五畝地?fù)芙o了老宋。這時候的李家莊，雖然比不上老根據(jù)地，可也像個根據(jù)地的樣子了。

小毛這次悔了過，果然比前一次好得多：自動請村干部領(lǐng)著他到他欺負(fù)過的人們家里去賠情，自動把他作過的可是別人不知道的壞事也都講出來。說到處理他的財產(chǎn)，他只要求少給他除出一點(diǎn)來，餓不死就好。

只有小喜春喜兩個人歸不了案，春喜跟著孫楚回閻錫山那里去了就再沒有回來；小喜跟著日軍跑到長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