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緜鳌繍?，言久也。濛，雨貌?！竟{】此四句者，序歸士之情也。我往之東山，既久勞矣；歸又道遇雨慆慆然，是尤苦也?！就ㄡ尅繍c“滔”同。滔、悠，古同聲通用?！緜魇琛繓|山，魯東蒙山，在今山東沂州府蒙陰縣南。周公所誅之奄國在魯境內(nèi)?！玖x疏】三家“慆”作“滔”，亦作“悠”。水久流不返，以喻人之久出不歸，我東曰歸，我心西悲?！緜鳌俊肮逵斜?，公親素服不舉樂，為之變，如其倫之喪?！薄竟{】我在東山，常曰歸也，我心則念西而悲。【傳疏】公族有辟以下，《禮·文王世子》文?！秱鳌芬?，以釋經(jīng)“西”悲之義。閔管蔡之既誅也。制彼裳衣，勿士行枚?！緜鳌渴浚?；枚，微也?！竟{】勿，猶無也。女制彼裳衣而來，謂兵服也。亦初無行陳銜枚之事，言前定也?！就ㄡ尅恐票松岩?，蓋制其歸途所服之衣，非謂兵服。勿士行枚，喜今之不事戰(zhàn)陳?！夺屛摹吩疲骸拔鹗啃校浴狻??！笔亲x“行”如縱橫之“橫”，謂橫銜于口用枚也?！秱鳌吩啤懊?，微”者，胡承珙曰：“蓋訓(xùn)枚為‘徽’也?！吨芄佟ゃ暶妒稀粪嵶ⅲ骸暶叮寡哉Z囂讙也。’《爾雅·釋詁》：‘徽，止也?！兑灾寡裕室嗫捎?xùn)‘徽’?；?、微古字通?！薄緜麽尅恐?，古“製”字。制彼裳衣，言成王以上公之服迎周公也。勿猶“勉”也。勿事行微，言周公密勿從事，前微不怠也。篇皆敘軍士；此先述周公悲傷兄弟，勤勞王家。【義疏】黃山云：“《說文》‘微，隱行也?！[行，亦即微行。勿事行微，猶言勿事微行。蓋古文家皆以周公居?xùn)|，行微行辟地。至此乃不然，幸之也?！蓖浲浾呦?，烝在桑野?！緜鳌客浲?，蠋貌，桑蟲也。烝，寘也?！竟{】蠋蜎蜎然特行，久處桑野，有似勞苦者。古者聲“ ”，“填”、“塵”同也?！就ㄡ尅俊墩f文》：“蜀，葵中蠶也?！笔癖緩摹跋x”，今加“蟲”作“蠋”者，俗字也。蜎蜎，又為獨(dú)行之貌，故詩以興人之獨(dú)宿。烝與“曾”同音，當(dāng)為曾之借字。曾，乃也。【傳疏】鄭注《考工記·廬人》云：“蜎，掉也?！倍乇霜?dú)宿，亦在車下。【箋】敦敦獨(dú)宿于車下，此誠有勞苦之心?！緜魇琛咳隆秱鳌吩疲憾兀q專專也。亦在車下，以驗(yàn)軍士之生還?！炯瘋鳌抠x也。東山，所征之地也。零，落也。鄭氏曰：枚，如箸，銜之，有繣結(jié)項(xiàng)中以止語也。烝，發(fā)語辭。敦，獨(dú)處不移之貌。此則興也。○成王既悟而迎周公，于是周公東征已三年矣。既歸，因作此詩以勞歸士。蓋為之述其意而言曰：我之東征既久，而歸涂又有遇雨之勞。因追言其在東而言歸之時，心已西向而悲。于是制其平居之服，而以為自今可以勿為行陳銜枚之事矣。及其在涂，則又睹物起興而自嘆曰：彼蜎蜎者蠋，則在彼桑野矣；此敦然而獨(dú)宿者，則亦在此車下矣。【偶識】首章先寫未歸之時途中情形，以為下文作勢。西字直照下“婦嘆于室”句。獨(dú)宿車下，所以反跌三章“我征聿至”、四章“其舊如之何”句。不寫未歸時之苦，不見既歸后之樂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贏之實(shí)，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燿宵行?！緜鳌抗A，栝樓也。伊威，委黍也。蟏蛸，長踦也。町畽，鹿跡也。熠燿，磷也。燐，螢火也?！竟{】此五物者，家無人則然，令人感思?！就ㄡ尅恳镣?，其色與白魚相似，長僅一二分，形扁，似鱉，多足，凡濕處皆有之。町畽為鹿踐之跡，猶熠燿螢火之光。二句相對成文。宵行，當(dāng)從朱子《集傳》為螢火名?！侗静菥V目》言“螢火有一種長如蠶尾，后有光，無翼，乃竹根所化，亦名宵行?！逼湔f是也?！尽秱魇琛贰俊墩x》引《本草》云：“栝樓葉如瓜葉形，兩兩相值蔓延，青黑色，六月華，七月實(shí)，如瓜瓣是也。”《葛覃·傳》云：“施，移也?！薄鹣]蛸，長踦?！夺屜x》文，郭注云：“小蜘蛛長腳者，俗呼為‘喜子’?！贝酥┲肽茏骶W(wǎng)者。磷，《說文》作粦。段注云：“《詩·傳》曰：‘磷，熒火?！睙苫穑^其火熒熒閃暘，猶言鬼火也?！睹姟纷直咀鳌盁伞?。【義疏】《韓說》曰：“宵行熠燿，以為鬼火，或謂之磷?！辈豢晌芬玻量蓱岩??！竟{】伊當(dāng)作“繄”。繄，猶是也。懷，思也。室中久無人，故有此五物，是不足可畏，乃可為憂思?！酒阶h】“不”與“伊”，并語詞，言室中久無人，可畏亦可懷也?！玖x疏】上《箋》及此皆言五物，實(shí)四物也：謂果贏、伊威、蟰蛸、熠燿也。又宇室、戶皆言家中，鹿場則在野外，“熠燿宵行”，亦非室久無人之故也?！炯瘋鳌抠x也。施，延也。蔓生延施于宇下也。伊威，鼠婦也。室不掃則有之。蟏蛸，小蜘蛛也。戶無人出入，則結(jié)網(wǎng)當(dāng)之。町畽，舍旁隙地也。無人焉，故鹿以為場也。熠燿，明不定貌。宵行，蟲名。如蠶，夜行，喉下有光如螢。○章首四句，言其往來之勞，在外之久。故每章重言，見其感念之深。遂言己東征而室廬荒廢至于如此，亦可畏矣。然豈可畏而不歸哉？亦可懷思而已。此則述其歸未至而思家之情也?！九甲R】次章極寫家中蕭條景象，暗含“三年”二字在內(nèi)。首章所謂“我心西悲”者也。家中蕭條如此，何以為情！不如是，不見歸后之樂也。前兩章純用反跌，文勢極佳。以“伊可懷”結(jié)之，神氣直注末章“其舊如之何”句。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緜鳌扣?，蟻冢也。將陰雨，則穴處先知之矣，鸛好水，長鳴而喜也?！竟{】鸛，水鳥也。將陰雨則鳴。行者于陰雨尤苦，婦念之則嘆于室也。穹，窮；窒，塞；灑，埽；掃，拼也。穹窒，鼠穴也。而我君子行役，述其日月，今且至矣。言婦望也?！緜魇琛俊段倪x》張華《情詩》注引《韓詩》：“鸛，水鳥也，巢處知風(fēng)，穴處知雨，天將雨而蟻出壅土，鸛鳥見之，長嘆而喜。”蟻知雨，鸛好水，鸛見垤而喜鳴?！墩x》謂“鸛鳥鳴于垤上”，失其義矣。廷內(nèi)則灑掃之，向戶則窮塞之?！玖x疏】孔《疏》：將欲陰雨，水泉上潤，穴處者先知之。故蟻避濕而上冢。酒掃室中，又窮塞室中之孔穴，以待我征夫之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緜鳌慷?，猶專專也。烝，眾也。言我心苦事又苦也?！竟{】此又言婦人思其君子之居處，專專如瓜之系綴焉。瓜之瓣有苦者，以喻其心苦也。烝，塵；栗，析也。言君子又久見使析薪，于事尤苦也。古者聲，“栗”、“裂”同也?！就ㄡ尅慷兀?dāng)讀如“敦彼獨(dú)宿”之“敦”，以狀瓜之孤懸也?！夺屛摹罚骸袄酰俄n詩》作 ，聚薪也?！卑础稄V韻》“ ”、“蓼”同字。蓼，辛苦之菜也?！睹珎鳌飞w以“栗”為“ ”之假借，以苦瓜而乃在苦蓼之上，猶我之心苦而事又苦?！秱鳌芬浴皩！睘楣现畧F(tuán)聚貌?！豆{》則讀如專壹之“?！薄！緜魇琛繉?，古“團(tuán)”字。瓜，栗，猶云瓜果。皆室家之所樹。栗木為薪，故曰栗薪。【義疏】言思我君子，專專然如瓜之苦，塵久在眾薪之中。以瓜自喻，薪喻眾人。上下二句，皆是喻意。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傳疏】曰三年者，東征之三年，即周公攝政之三年，亦即成王即位之三年也。軍士在外，歷時既久；于其歸也，喜幸見之?！炯瘋鳌抠x也。鸛，水鳥似鶴者也。○將陰雨則穴處者先知，故蟻出垤而鸛就食之，遂鳴于其上也。行者之妻，亦思其夫之勞苦，而嘆息于家。于是灑掃穹窒，以待其歸；而其夫之行，忽已至矣。因見苦瓜系于栗薪之上，而曰：自我之不見，此亦已三年矣。栗，周土所宜木，與苦瓜皆微物也。見之而喜，則其行久而感深可知矣?！九甲R】三章乃寫夫婦相逢之樂?！皨D嘆于室”，“我征聿至”，兩兩相對。然使乍別即歸，亦屬常事，無足異者。故復(fù)借瓜點(diǎn)出“三年”二字，以見久別重逢之樂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燿其羽?！竟{】倉庚仲春而鳴，嫁取之候也。熠燿其羽，羽鮮明也。歸士始行之時，新合昏禮。今還，故極序其情以樂之?！緜魇琛客趺C云：倉庚羽翼鮮明，以喻嫁者之盛飾?！玖x疏】《東山》一篇所記時物，皆非春日，故《箋》以為推言始昏之時物。之子于歸，皇駁其馬?！緜鳌奎S白曰皇， 白曰駁?！竟{】之子于歸，謂始嫁時也?；蜀g其馬，車服盛也。【傳疏】《桃夭·傳》：“之子，嫁子也。于，往也。婦人謂嫁曰歸?！被蜀g其馬，其馬或黃或駁也。《漢廣》：“之子于歸，言秣其馬?！瘪R皆婿家之馬。黃與皇疊韻，謂黃馬而發(fā)白色者，非黃白二色相雜也。 為赤馬，以 馬而發(fā)白色者，是謂之駁，淡赤非深赤。【義疏】《魯》“皇”作“ ”。親結(jié)其褵，九十其儀?！緜鳌垦?，婦人之袆也。母戒女施衿結(jié)帨。九十其儀，言多儀也。【箋】女嫁，父母既戒之，庶母又申之。九十其儀，喻丁寧之多。【通釋】《說文》：“袆，蔽膝也?！蹦凶又蜗ブ^之；婦人之蔽膝，則名縭也。《傳》又引《士昏孔》“施衿結(jié)帨”者，其制，于衣帶前以韋為一幅巾。所謂帨者，即蔽膝，非佩巾也。為嫁時夫所親結(jié)。結(jié)縭，謂結(jié)其蔽膝之帶?！稘h書·揚(yáng)雄傳》注引應(yīng)劭曰：“衿，帶也?！笔侵笆娼Y(jié)帨”，即施帶以結(jié)其帨也?！緜魇琛繝栄拧め屍鳌罚骸皨D人之袆謂之縭。”郭注以為“即今之香纓”，是也。帨為女子初生時所設(shè)，及嫁，則結(jié)之以為事舅姑拭物之所需?！督?jīng)》言“親結(jié)其縭”，《傳》言“如戒女施衿結(jié)帨”，正是一事。衿當(dāng)作“ ”。《說文》：“ ，衣系也。”佩巾系于革帶；革帶又有系之，其所系之組謂之 。【義疏】《韓說》曰：“縭，帶也?！笨住妒琛窋?shù)從一而至于十，則數(shù)之小成；舉九與十，言其多威儀也?！俄n詩外傳》二云：“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故昏禮不賀，人之序也。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厥明見舅姑，降于西階，婦降自阼階，授之室也。憂思三日，三月不殺，孝子之情也。故禮者，因人情為文?！对姟吩唬骸H結(jié)其縭，九十其儀。’言多儀也?！逼湫驴准?，其舊如之何?！緜鳌垦跃瞄L之道也?！竟{】嘉，善也。其新來時甚善，至今則久矣，不知其如何也。又極序其情樂而戲之?！緜魇琛啃拢禄枰?，謂今新昏既甚嘉矣，其久長之道，又如之何？欲將共成家室，樂此太平。今東征歸士中，有壯而欲室者，故詩歌之以敘其情?！炯瘋鳌抠x而興也?！鹳x時物以起興，而言東征之歸士，未有室家者，及時而昏姻，既甚美矣，其舊有室家者，相見而喜，當(dāng)如何耶！【偶識】此當(dāng)寫夫婦重逢之樂矣。然此樂最難寫，故借新婚以形容之。凡其極力寫新婚之美者，正以形容舊人重逢之可樂耳。新者猶且如此，況于其舊者乎？一句點(diǎn)破，使前三章之意，至此醒出。大抵此篇多用旁敲側(cè)擊之詞，最耐學(xué)者思索玩味，工于為文者也。

【序】　《東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一章言其完也，二章言其思也，三章言其室家之望女也，四章樂男女之得及時也。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閔其勞，所以說也?！罢f以使民，民忘其死”，其唯《東山》乎？

【朱熹曰】　序曰：（引前《詩》序，不錄）愚謂“完”謂全師而歸，無死傷之苦?！八肌敝^未至而思，有愴恨之懷。至于“室家望女”、“男女及時”，亦皆其心之所愿而不敢言者。上之人乃先其未發(fā)，而歌詠以勞苦之。則其歡欣感激之情，為如何哉！蓋古之勞詩皆如此，其上下之際，情志交孚，雖家人父子相語，無以過之。此其所以維持鞏固數(shù)十百年，而無一旦土崩之患也。

【齊詩說】　東山拯亂，處婦思夫；勞我君子，役無休止。東山辭家，處婦思夫；伊威盈室，長股嬴戶；嘆我君子，役日未已。

【《詩沈》】　因人情之所必至，而曲為之傳，不啻如自其口出。所謂飲人以和而沁其肝脾也?！胖密?，止則為營衛(wèi)，故士卒宿于車下。次章言果臝，則余草可知。言伊威、蟏蛸、熠燿，則他蟲可知。町畽也，而鹿且為場，則不止于鹿矣。不可畏，而伊可懷，愈于從軍之暴露多矣。此為軍士之無室家者言也。三章，此為軍士之有室家者言也。于是無室家者，新有昏姻之樂；有室家者，重有完聚之歡，其慰勞更有不可言喻者矣。

【《豐鎬考信錄》】　此詩稱“我徂東山”，又稱“于今三年”，是即周公“伐奄三年討其君”事也?！?xì)玩其詞，乃歸士自敘其離合之情耳。三年東征，不為不久，“破斧”、“缺斨”，不為不勞；而其詞絕無一毫怨意。

【《讀風(fēng)偶識》】　“我征聿至”、“于今三年”兩句，乃一篇之關(guān)目。篇首“慆慆不歸”一語，次章“果臝”、“伊威”六句，皆暗含三年字在內(nèi)?！爸票松岩隆?、“勿士行枚”，是撇筆，即補(bǔ)筆也。至第三章，始借見瓜點(diǎn)出“三年”二字，非瓜也，其人也。言語之妙可想。

【《詩本誼》】　豳人從公東征歸也。

【《詩經(jīng)原始》】　周公勞歸士也。

【《中國詩史》】　《東山》是一首很好的“別賦”，玩其語氣，似是丈夫出門三年不歸，其婦思念頗切，及歸而婦死，續(xù)娶時不覺有慨于中，故作此詩。前三章全寫別離之情。……其中描寫歸路的景色，也都帶著悲感，與別情相調(diào)和。末章述新昏，但終不能忘舊。

【《讀風(fēng)臆評》】　細(xì)玩篇中脈理，卻分二枝：自“制彼裳衣”至“婦嘆于室”，是“我心西悲”光景；自“有敦瓜苦”至“其舊如之何”，是“我征聿至”后光景。但格法微妙，人不易識?！坝卸毓峡唷彼木?，老杜“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差堪伯仲。若王建“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以視“鸛鳴于垤，婦嘆于室”二語，便露傖父面孔。